第六章

他窝在街上静静等待,距离SX夜店的出口并不远,期盼有人会发现科斯莫·巴尔蒂提的尸体。

最后,一名在夜店工作的女孩发现了这起惨剧。马库斯听到尖叫声,立刻掉头离开。

他必须继续追踪这位线人所提供的情报。不然的话,数年前马库斯救了科斯莫一命,现在他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不过,科斯莫到底发现了什么害自己丧命的重大秘密?

下午时,马库斯回到自己位于赛彭提路的阁楼住处。他必须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偏头痛强袭他的太阳穴,他得躺在行军**休息。后脑勺遭人攻击的部位很疼,进入派对现场前所服用的药物依然让他的胃很不舒服,经常会恶心想吐。

这个房间的墙面就像牢房一样,什么都没有,只看得到一张照片:监视器拍下的梵蒂冈花园修女命案的凶手,带着灰色肩包的男子,马库斯追查他一年多了,但依然一无所获。

“恶魔在此。”

马库斯把照片挂在墙上,提醒自己谨记在心。不过,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桑德拉。

他很想再找她讲讲话。他曾经和哪个女人在一起过吗?他不记得了。克莱门特告诉他,他们在多年前起誓成为神父,那时候,他还是个住在阿根廷的年轻人。成为别人爱慕向往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一场梦让他辗转难眠,那是不断循环的梦境: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又从头开始。在亚壁古道那栋别墅里,带着相机的神秘男子正快步穿越花园,每当马库斯快要赶上他,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就会有人偷袭他的后脑勺。那一夜,死神对他发出了警告。那一夜,死神穿的是蓝鞋。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坐直身子,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睡了这么久是好事,他的头痛暂时缓解。

他在小小的浴室里简单地洗了个澡。他知道自己应该吃点儿东西,但他不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如往常,暗黑色系,地板上那个敞开的行李箱里的其他物品,也是同一色调。

他得去一个地方。

他把当初克莱门特交给他的钱,藏在阁楼的某块砖头下方。他总是把钱拿来执行任务,自己却很节俭,不太需要花钱。

他拿了一万欧元之后,出门去了。

半小时之后,他到了科斯莫·巴尔蒂提住所的大门口。他按了电铃,静静等待,发现窥视孔后面出现动静。虽然没有人开口询问,但马库斯知道大门的另一头是科斯莫的太太,这种时候有人来访,也难怪她会担心。

“我是科斯莫的朋友,”这是谎言,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大约在三年前,我救了他一命。”

他心想,这句话应该有机会成为解除女子心防的关键,他也只知道科斯莫这件事而已,希望这个人曾向另一半分享过这段秘辛。

对方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开锁的声音,门口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一头及肩长发,明亮的双眼早已哭得红肿。

她立刻说道:“他提过你的事,”她的掌心里有一坨捏皱的手帕,“科斯莫死了。”

“我知道,”马库斯说道,“所以我才会过来。”

公寓里一片漆黑。那女子请他保持安静,以免吵醒宝宝,然后,她带他进入厨房。他们坐在这个小家庭平日用餐的地方,上方有一盏低垂的吊灯,散发出温馨的柔光。

那女子要帮马库斯煮咖啡,但他婉拒了。

“反正我本来就要喝咖啡,”她很坚持,“你要是不想喝也没关系,但我现在就是坐不住。”

“科斯莫并非自杀,”当她背向他之后,他说出了这句话,他看到她的背脊立刻变得僵直,“他帮我忙,所以才遭人谋杀。”

那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谁?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做过真正的坏事,这一点我十分确定。”

她看起来快要落泪了,马库斯希望她千万不要哭出来:“我最多只能告诉你这些。这是为了你和你小孩的安全着想,你一定要相信我,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在那个当下,他原本以为她会作出激烈反应,捶打他,把他轰出去,但她并没有。

“他很担心,”她气若游丝,“昨天他回来的时候,叫我开始打包。我问他为什么,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咖啡壶开始微热,她面向马库斯,“你千万不要因为他死掉而感到愧疚,当初多亏有你,他才能多活这三年,经历了改变,与我相爱,让这小女孩降临世界的三年。我想,无论是任何人换作他,都会作出一样的抉择。”

但这番话并没有让马库斯比较好受:“他可能死得很冤枉,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信息?字条或电话号码什么的……”

那女子摇摇头:“昨晚他很晚才回来。他告诉我要打包,但没有提要去哪里。我们本来要在今天早上离开,我猜他想出国,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他在家里只待了一小时,哄宝宝上床,还给了她一本童话故事书。我想他内心很清楚可能这就是永别了,所以特别为她准备了礼物。”

听到这一段,马库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无力感与怒火,他必须转移话题才行。“科斯莫有没有手机?”

“有,但警察没在他的办公室找到,车子里也没有。”

这个消息让他一惊。手机消失不见,证明他的谋杀假设果然没错。

科斯莫一定曾经联络过他的线人,是谁?

“你救了科斯莫,而科斯莫救了我,”那女子说道,“我觉得,冥冥之中,要是有人做了好事,那么善行就会继续传递下去。”

马库斯很想附和她,但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只有恶行才具有这种本领,这句话宛若回声,在他脑海中回**不已。科斯莫·巴尔蒂提明明无辜,却必须为做过的坏事付出代价。

“反正你得离开了,”马库斯说道,“这里不安全。”

“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也没有钱!科斯莫把一切都押在那间夜店,但生意也不好。”

马库斯把带过来的一万欧元放在桌上:“这应该够你生活一阵子。”

那女子望着那一沓钞票,然后又开始低泣,马库斯在这种时候应该起身去拥抱她才是,但有些姿势他就是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经常看到别人表露同情,但是他自己做不来。

炉火上的咖啡壶开始冒出蒸汽,汁液溅了出来,那女子却动也不动,马库斯起身,帮她将咖啡壶移开炉口,开口说道:“我最好还是趁现在离开。”

那女子一边低泣,一边点头,马库斯准备独自走向大门口。当他回到走廊的时候,发现卧室房门留了一点儿缝隙,稀淡的月光穿透进来,他立刻趋前一探。

里面有盏星星状的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昏暗的室内空间。有个金发女婴在小床里睡得酣熟。她含着奶嘴,侧身而眠,双手紧偎在一起。她早已踢开了被子,马库斯走过去,做出了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动作,为她掖被。

他站在那里盯着她,心想这算是多年前救了科斯莫·巴尔蒂提的回报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追根究底,这个新生命降临世间也得归功于他。

但他提醒自己,邪恶是王道,良善是例外。

所以,没有,他与这一切无关。他决定要尽快离开这套公寓,因为现在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正当他打算朝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却瞄到这个小房间里的桌面上放着一本书,这就是科斯莫昨晚送给女儿的童话故事集。看到那个书名时,他仿佛吃了一记重拳。

《玻璃之童的精彩故事》。

某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克莱门特为他上了第三堂课。

他们相约在巴贝里尼广场见面,然后又沿着同名街道往前走,进入通往特莱维喷泉的小巷。他们穿过一大群围在那座古迹旁边的观光客,大家都忙着拍照,把铜板丢入池中,只要遵从这套祈福仪式,有生之年一定会回到罗马。

游客们看到这座永恒之城时都瞠目结舌,因为它的壮丽而敬畏不已,马库斯望着他们,很清楚自己与其他人类之间的遥远距离。他的命运,就像是从墙面拂刷而过、宛若在逃避阳光的幽影。

那天,克莱门特似乎出奇地镇定。他对训练充满了信心,而且十分笃定,过没多久,马库斯就可以执行任务。

他们的步行终点是巴洛克风格的圣玛策禄堂。凹形的立面设计,仿佛想要伸臂拥抱信众。

克莱门特开口:“这间教堂可以让你上到宝贵的一课。”

他们一进去,就感受到一股凉意,宛若大理石正在吐纳。这间教堂并不大,有一座中殿,俯瞰两侧,各有五间礼拜堂。

克莱门特直接走向中央祭坛,上面悬挂着一座雄伟的深木色十字架雕像,十四世纪锡耶纳学派的艺术作品。

“你看看那耶稣,”他说道,“很美,是不是?”

马库斯点点头,但他不确定克莱门特指的是艺术品,还是以神父的身份指称那座象征物的神灵。

“根据罗马居民的说法,那个十字架是神迹。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座教堂,是在一五一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恶夜大火之后所重建的建筑,当时从火海中抢救下的唯一对象,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祭坛。”

这故事让马库斯深受震撼,现在他看待这件艺术品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

“还不只如此,”克莱门特继续说道,“一五二二年,瘟疫侵袭罗马,造成数万人丧命。居民想起了这个神迹十字架,决定扛着它出游,当局大力反对,担心跟在后面的队伍反而会助长瘟疫肆虐,”克莱门特停顿了一会儿,“这次出游长达十六天,罗马的瘟疫就此消失。”

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神示,马库斯已经无法言语,那块木头所展现的神力更让他震惊不已。

“不过,等一下,”克莱门特立刻警告他,“还有另一个故事与此作品息息相关……仔细看看十字架上的耶稣受苦脸庞。”

那脸庞的苦痛症状栩栩如生,仿佛可以听到从木头里传出的呻吟。那眼睛、嘴唇、皱纹,忠实呈现了死亡时的起伏心绪。

克莱门特转趋肃穆。“我们依然不知道此作品的雕刻者是谁。不过,据说他十分虔诚,希望信徒看到会感动,同时,也希望它的写实程度能震撼人心。所以,他成了杀人犯。他找了一个穷困的烧炭人当模特,然后,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进行虐杀,就是为了捕捉他死前的神情与苦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两个故事?”马库斯问道,仿佛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因为数百年以来,人们对这两个故事一直津津乐道。当然,无神论者喜欢讲述的是比较可怕的那一个,而信徒们喜欢的是第一个……但他们也没有对第二个故事嗤之以鼻,因为人性就是喜欢邪恶的奥秘。不过,重点来了,你相信哪一个故事?”

马库斯沉思了一会儿:“不,真正的问题是:能够从邪恶的事物之中孕育出良善吗?”

克莱门特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善与恶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孰善孰恶,通常需要判断,而标准则由我们决定。”

“标准则由我们决定……”马库斯重复了一次,仿佛正在消化那些字句。

“当你在检视犯罪现场的时候,那也许是某个无辜者的溅血之处,但你不能只专注在‘这是谁’‘为什么遇害’,反而应该去想象带领犯罪者走到这一步的各种过往,绝对不能忽略那些爱他或者曾经爱过他的人。你必须要想象他大哭大笑、快乐或是悲伤的情景,依偎在母亲怀中时的孩童模样。还有长大成人之后,外出购物或是搭乘公交车、睡觉、吃东西的画面。还有情爱,因为这世界上绝对没有人感受不到情爱,就连最残暴的恶人亦是如此。”

马库斯明白了这堂课的真谛。

“想要抓到恶徒,就必须了解他的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