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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觉得不冷了。 爹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是不冷的,陈先生也说过,那个什么雪山上的人也是不冷的。哪个才是真的呢?我一直都想要个书柜,最好是屋子里头长一棵大树,掏空了,一层一层地用来放书。小时候和豹子玩的那棵树就很好。可是这种东西,公婆应该是不让摆的,就算是同意了,我又没有书可以放上去。现在我终于有个书柜了,还有了个书桌,它们可真沉呀。豹子跟我说,别担心,他说我们一定能出去的,还说山外头一定有很多先生,我们把他们都捡回来……给他们好吃的,让他们教小孩子念书……我们整夜的聊啊聊啊,豹子说有穷山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山了,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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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很晕。眼睛在发花,头顶上柜子的小缝好像变大了,比井还大,比天还大。我想我看见蓝天了,不是在头顶上,是在脚底下,白云一团一团的,像小时候阿妈剪的羊毛……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似乎真的飞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托着我往上浮,是的肯定没错,我看见井口了!只要动一动,好像就可以碰到天了。

可是……豹子不理我了,怎么喊也不回我一声。我感觉不到你。醒醒,我有点儿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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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冷,胀。腰上像是被扎进去一根冰,忽然就痛起来了。没有办法直起腰来,总是弯着,推不动,哪里都推不动。我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呢,前两天明明没有感觉的。

我又听见豹子的声音了,他很高兴,说撞开了一条石缝,说再用力一点就能出去了。他问我怎么样,跟我约着在山脚下碰面。我想跟他说话,可是累,嗓子像被塞进去一把沙子,吐不出,咽不下,我想我快要死了。

豹子说,要是生个儿子,就叫阿夏好了。他想要先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因为哥哥比较宠妹妹。我同意。

是真的也好,是幻觉也好,下一次我觉得能飞的时候,我一定会飞出去的。但……豹子,如果我们见不到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是隔着哪里的冰都可以和你说话,还是只对着陈先生留下来的这块……冰……才可以。

豹子,我出去之后要到哪儿找你?瀑布后面的石缝?你弄错了吧,那条瀑布我们小时候玩过很多遍,哪里有什么石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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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明白了。想起来陈先生说过的那个冬天的领袖和夏天的领袖的故事。

老师,我们要怎么办,老师。

我让豹子先出去,再救我。豹子说那是不可能的。

豹子好像生气了,他说他管不了我了,一村的人都在等他,他得出去。他说……反正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我爱的是自由。

爱,这个字从豹子嘴里说出来真奇怪。

山神说,鹰选择了翅膀,就失去了拥抱的手臂。

山神真不是东西。

我等了很久,豹子没有走,我也没有走。

我有点想哭,我知道他想要我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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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听不见豹子的声音了,可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墙的那一边。

我浑身都僵硬了,只有手指还在动着,我想认真记点什么,如果有什么……豹子你要看到这里。

记得十二岁的时候,我问陈先生,你的女学生会喜欢你吗?

问出去我就后悔了,陈先生一定误会我了,果然,他看着我笑得可奇怪了。

只是……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说,“她们喜欢我,但是,她们喜欢的不是我这个人,是知识。我们我只是为她们打开一扇门的人。”

我问他,“那么爱呢,爱是什么?”

他笑着说,“小丫头,放肆。”

我说“这对我很重要,告诉我。”

陈先生说,“我说不好,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吧。不过我举个例子,我有个好朋友,他的夫人受过重伤,一直睡着,不能说话也不会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就把他夫人带到了青城边上的一座山上,朝夕陪伴,二十年不曾下山,要做什么都靠自己训出来的几只鸟儿。我们劝他,何苦呢,这样对你们俩都是折磨,不如放她一个痛快,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说,不成,每次一回头,她得在那儿。”

我说,“呵,好肉麻。”

陈先生很正色地摇头,他说,所谓的家,归根结底不过是夫妻而已;所谓的家族,就是在夫妻之外,又添了许多亲人;所谓的国,是许多个家。我大约是接受不了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爱的人,来爱我的老婆孩子。

当时我想,陈先生真是个怪人,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大老远的跑来瀚海,不在家陪自己的老婆孩子?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好啦,豹子,不要再和我争了,我没办法想象失去了你之后的自由,但是我可以想象你失去了我之后的战斗,因为,自由是我一个人的,而有穷山,是我们的。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你是男人,你应该多承担一点。

等了一整天,豹子说:“我不是男人。”

不能再拖下去了!无论如何都得走一个,你不决定,我来决定。

我能感觉到,墙的那边,你在那儿。

这真让我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