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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合上了。

长尾是第一个出声的:“他们到底在说啥?谁出来了?谁没出来?”

没有人回答。

英子爹说:“带上英子,我们先回家。”

几乎是伴随着他的话出口,一阵浓烟随风从后窗涌了进来。

火!

这间不小的木宅子里堆满了柴火,他们匆匆赶到院子里,看见围墙上还有人在往里扔一捆一捆烧着的树枝。屋顶和院子里都是积雪,这一烧起来铺天盖地全是青烟。小女孩第一个咳嗽起来,然后吸进去更多的浓烟,英子爹忙扯块衣裳包着雪捂住她的嘴巴鼻子,一摆头:“活畜生!也不看看什么天他就敢放火!给我冲!”

两个汉子挠钩扯下来一道“叵”字形着火的连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甩了出去,趁着火路开道,一个人往前冲,长尾踩着他的肩膀窜上围墙,手里的箭搭在弦上,墙外七八块石头冲着他的脑门飞过来。长尾在七寸宽的墙上连滚几滚,拧腰抬手就是一箭,直着脖子吼:“还看!看什么看!都他妈不要命啦!”

许嗣宗如果见过豹子带人截住北相军的那一幕,或许今天就不想放火了,他夹在人群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跨坐在墙头上,几乎看不出他拉弓瞄准,自己人这边胳膊还没有抡圆,那边抬手就是一箭,不是奔着喉咙,就是奔着眼睛。

“大家齐心戮力——”许嗣宗喊出来的时候就知道错了,人群在往后退,听得懂“齐心戮力”是什么意思的已经被他忽悠上了贼船,听不懂的以后八成也不想再懂了。

一条长索系着的挠钩笔直地咬向他的咽喉,他本能地伸手去挡,挠钩钩着他的手腕往回一扯,许嗣宗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间,不假思索拉住那柄冰冷的铁钩,于是也拉住了死神勾向他的手指——四条长绳一起飞过来,四条长蛇一起“咻咻”地冲开浓烟,噬住了它们的猎物,“一!二!”两声短促的号子是许嗣宗听见的最后的人类的声音,然后他的身体被带得凌空飞起,甩进了烈焰渐渐肆虐的火海之中。

上墙,出箭,飞索……一切快得像一个人的一串动作,没有一点浪费的时间和力气。

他们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拔腿就跑。

他们没有带英子,连问一声的都没有,死人不拖活人的后腿,这也是山里人的准则。

瀚格尔村的人一跑,莫哭山的人们才知道大事不好了。

山里头的风和平地上的不一样,一时一变,摸不清楚风究竟要往哪里吹。那一屋子大火渐渐起了性子,像一只巨大的蛤蟆,轮着圈儿向四面八方吐出长长的火舌,走了空的,便随风收回,一旦舔着什么能吞下去的,这只巨兽就要翻过围墙,把这满山遍野新建的木房当成今夜的美食了。

人群在逆着风奔走,混乱在顿悟的一刹那爆发开,记挂着家里头一点细软的女人被丈夫死拖硬拽,跌扑的孩子被身后的大手抱起来……山里人往哪儿跑,他们也跟着往哪儿跑,原本已经死寂的山林几乎同时炸锅,鬼知道躲在哪里的冬鸟成片惊飞,东一头西一头乱转乱撞。

扑面而来的寒风慢慢地停了,奔跑的阻力少了很多,人群还没来得及发出欣慰的声音,猎人们已经面如土色——“转风了”!

转风了,而且是“吼”的一阵飓风,大火几乎是被风凌空扯起来,在树林的最上层翻滚,几乎以和同等的速度赶上了人群甚至超过他们,抬头看见了四五丈高的火海之后,身后才有滚滚浓烟,湮没树林,贴着地窜出来,急急忙忙和大火汇合成一片。

“不要怕,这是急火——”英子的爹大声喊,瀚格尔村的人见过山火的同样没有几个。

急火没有后力,远远不能烧起这片冰雪山林,风一停,火势逆着风路缩了回去,头顶上大片的雪块砸下来,然后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刚刚被烧融的一线雪水再度凝结成冰。浓烟围着树干盘旋,氤氲着寻不到出路,冷风和烟双重袭击人们的肺部,孩子们先咳嗽着倒了下去。

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要下山,到了瀑布那里,宽阔的小溪就是自然而然的隔火带,但是……往哪儿走?长尾架着英子爹,英子爹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那孩子在发抖,颤抖很快传染到了每个人身上,冷而害怕。

女孩儿一直抬着头,看着树冠上的余火慢慢熄灭,英子爹正要提醒她,她已经抬起手,指着最近的一棵栗子树,怯怯地喊:“看,小鹰。”

火燎过树枝,冰雪已经剥尽,树枝上一排凝结的水滴上,站着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小鹰。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它好像是火焰带过来的一样,烟雾之中,一样披着夺目璀璨的羽毛,鲜艳明媚的红色里染着淡淡的金色,展开翅膀,就是一羽骄阳。

它似乎一直在等着英子爹的目光,英子爹抬起头的一刹那,它已经轻快地掠过树梢,向左侧悠悠飞去。

它的身影在说,跟随我。

“英子!是你不?”

“英子——长尾!快!快!快!”

长尾几乎是背着英子爹在跑了,这老猎人完全忘记了这样的林子里头是越跑越慢的,眼看着前头是一大片雪坡,长尾脚底下一个打滑,扑在地上,英子爹从他肩头上滑脱下来,带着冲势往前滚,两下就消失在长尾的视线之外——

长尾赶紧站直了身子,他揉了揉眼睛,身后赶过来的猎人们也都默默站住了——英子爹停住的地方,站着一只巨大的黑豹,脚下的白雪闪着蓝盈盈的光,背脊的曲线就像远处山峰的轮廓一样。

豹子抬起头,它的眼神和善安静,而且带着奇异的亲切,最好斗的猎人也没有拉弓的欲望。风从它的脚下起了,微弱轻柔,只扬起了一小片蒙蒙雪雾,雪雾擦着大家的脸庞上升,盘旋着,渐渐粗壮,化成一道白色的龙卷风,冰和雪欢腾地冲进风里,烟和雾“吱吱”作响地搅进风里,山火绞碎成一丝丝一片片一缕缕缠进风里,就连天上密密的云似乎也被扯进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他们的头顶上,铅灰色的天幕訇然中开,千万道金色光轮,带着初生的蓝色一起闯进人们的视线。

雪花夹着灰烬,落在人们的肩头。

这是入冬以来,有穷山的第一个晴天。

这也是冬天之后,有穷山的第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