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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被撞开的,迎面吹来的是冰湃过的风和冻土一样僵硬的脸。

二三十号人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许嗣宗,不知怎的,他平添一股豪气,扬着下巴说:“陈先生出来说话,避而不见是没有用处的。”

陈先生已经死得冰消水溶,最后的一串遗物也已经跟着画眉飞向远方。英子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说:“陈先生走了。”

走了?一票人正运足了气要喊,那领头的双手往下按了按,等到众人都抬眼望他才说:“正如不才所料,人家陈先生是外人,早晚有他的去处,要收拾这片山头,还要各位夙兴夜寐,胼手砥足,通力协作才是。我姓许的不才,本不愿做这只出头鸟,奈何默生兄托付多次,要在这化外蛮荒留一分皇朝正气,还望诸君努力,他日长相城里来了诰命,各位都是首功之臣哪。”

怎么了?难道说这短短几天里,山外头又有什么变动?没道理啊, 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瀚格尔村的人,即便是别的猎户也不能在冰雪丛林里行走。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是要占山为王吗?外头那些人怎么就答应了呢?

“将圣旨请进来。”领头的大声招呼,“诸位请看,这有穷山,就是当今圣上赏赐于家父的呵——”

人群左右一分,门外又有两个人,抬着一副床板,床板正中糊着一块淡青色绸子,裁得方方正正,贴得平平整整。那两人刚进门的时候英子还瞧不清,等到他们走近了,才看见绸子正中还有张三指宽七寸长的青色纸条,上头写着一行字:随便找个穷山恶水,打发他去吧。

“这穷山恶水,说的便是有穷山——诸位还不行礼?”

“果然是万岁的御笔!”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跪了下去。

不可能的啊,离得那么远,连是梨子是桃子都不可能分清。

可是“万岁”两个字像一种瘟疫,所到之处,人群就矮了下去。还弄不明白状况的孩子被父母扯着跪下,只剩下几个咬着手指头的孤儿,远远的和英子遥相呼应。

“大胆!还不跪下!” 领头的已经带了呵斥的口吻,“别人不知礼仪,也就罢了,英子,我听说你在宁家当过下人,竟然一点规矩都不懂?唉!宁家满门忠烈,怎么会有如此放诞的婢女?”

是吗,英子关于这位当今圣上的全部印象就是撒腿就跑,她还记得宁默生有一次得了一匹小驹子,高兴得差点把卧室搬到了马厩,嘴里头成日念叨着“追风”,“逐影”之类的,最后一拍脑门给小马驹起了个名字叫做“陛下”。那一天宁家里外上下都快笑疯了,有位老爷子甚至笑着笑着哭了出来。

“我早就不在宁家做事了。”英子慢慢摇着头,“我是瀚格尔村的人。”

“山野草民,不通教化,也怪不得你。”领头的挥挥手,“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你去吧。”

英子抿着嘴,真是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走神了,一个早就被忘记的回忆忽然之间自己跳了出来。

她们一群刚进门的小丫头被送进陈怀旧房间里,让他先挑两个,陈怀旧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坐,稍等。英子已经走得腿又酸又痛,想也没想就坐下了,托着下巴问,“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吗?”陈怀旧慢悠悠地合上书卷,递给她,微笑:“书。很好看的。我叫陈怀旧,你呢?”

以后的日子里,英子慢慢就知道宁家人为什么都很尊敬陈怀旧了,准确地说,不是尊敬而是喜欢。他似乎没有大少爷那样的忧国忧民,他关心的事情要琐碎得多,他会去王妈家里调解两妯娌的不和,车夫们喝酒喝得烂醉,会到他的房里讨一剂醒酒汤,他没有留下英子,尽管他最喜欢英子,他向少奶奶讨下来的四个丫头,都是每个月有几天“极不舒服”,沾不得冷水干不了粗活,要卧床躺一躺的。

陈先生总是很温和,唯一一次发怒是冲着宁默生。那一夜有个管事媳妇的醉鬼男人死了,陈怀旧跑过去帮忙,宁默生正带了紧急军情和两瓶好酒四下找陈怀旧商量,最后实在忍不住抱怨:“眼看着整个瀚海都要没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个下人,你把他当人看,他未必拿自己当人看。你少管些闲事,能腾出多少工夫来?”

陈怀旧站了很久,第一次拍了桌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青城守得住长相城守不住?为什么挨打的总是你们?因为你们没姓陆的聪明?扯淡!他司空之龙敢过木兰江,我就敢担保江东八洲草木皆兵,你敢么?宁默生,看在你也活不了几天的份上,我再教你一次,瀚海你是守不住了,漠河一样守不住,长相城里头若是没什么变数,九成九的还是守不住。死里求生的念头,我劝你断了,真想做点什么,给瀚海留一口元气。”

“我何尝没有想过?启荒裂谷地势最险,但给养不足;鬼门关万事俱备,但已经被那帮子流匪捷足先登;至于有穷山……呵,罢了,你本来就在多管闲事,趁着瀚海还在我手里,打发人送你出去是正经——”宁默生抓了一瓶酒,靠着墙灌下去,一挥手砸在地上,“陈怀旧,我们算是过命的交情么?是男人就把酒干了!”

那一幕英子记得相当清楚,她一直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看着两个人像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的,大概也就知道他们在说话而已。那一声脆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迸射的碎片,浓烈的酒香,宁默生那张原本皴裂粗糙的脸似乎在刹那间挣裂,满眼血丝,

“空腹饮酒,最是伤身。”陈怀旧眼皮也不动一下,“你要同我谈正事,就出去洗洗脸;你要找我喝酒,就吩咐炒两个菜来。”

然后英子就理所当然地被支使到厨房“炒两个菜”来,一个殚精竭虑的一家之主背后总是有一个终年不熄火的厨房支撑着的。英子还记得那一夜不凑巧,厨房里什么剩菜也没了,不得不先洗后切还得等着房檐下挂着的半条猪腿化冻……等到端着热菜回到书房,宁默生已经歪在交椅上睡熟了,陈怀旧则在手不释卷地看他的书。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炒个蛋就赶回来的——原来就在自己愁苦肉里是放茴香还是放八角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决定了有穷山的命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说战争让女人走开的?男人死了,自然轮到女人;大人死了,自然轮到孩子;上头的人死了,自然轮到下面的人。

“我确实不懂你们想做什么,但你至少应该说给我听。”英子脸色暗而且白,是雪盖在泥土上的那种颜色,她安静地看着那个领头的人,“我的祖父和祖母出生在这座大山,我的父亲和母亲出生在这座大山,我和我的丈夫也出生在这座大山,我们不是大山的主人,但也不会承认你们是大山的主人。”

“这里是莫哭山,不是你们的山头。你管多了。”

“山神不划地盘,死神也不划地盘。”英子伸手向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一指:“告诉他们你是谁,能为他们做什么?不然,出去的应该是你。”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

英子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她从进入宁家之后就再不会大声嚷嚷了,久违的热力从地下钻进脚底,贯通了胸腔,变成喊叫:“我当然有资格。我是瀚格尔村的人,我知道怎么在大山里活着。我是陈怀旧的学生,我知道怎么才有更好的收成。我是豹子的女人,我知道有人打上门的时候该干什么——更重要的是,我识字,我知道你的圣上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

“关门,快关门!”许嗣宗冲过来,一手去扼英子的脖子,一手去捂她的嘴。但他明显对山里姑娘的力气估计不足,英子转身头顶着他的肚子,一口气顶到了井沿边。英子刚要直起腰,背后被谁踹了一脚,领头那位一骨碌爬开,又扑过去掐住英子的脖子。

门被急匆匆关上了,可关不上外头的议论声,打探声,还有拍门声。

场面一片混乱,心狠手辣者觉得直接杀了这女人了事,但是陈怀旧屋里几乎没有可以做凶器的东西,就一块大石头还被冻在地上;老成持重者认为应该抓活的,却又不亲自动手,只站在井边一声声喊,“嗣宗,莫要伤了她性命”;还有些懵懂的最焦躁,四下乱转着“怎么会是这样”。

如果说读书人有什么毛病,那就是但凡什么举措,必要先说出来然后施行,即使是杀人也不例外。混乱中,英子听见几个人“嘿哟嘿哟”地抬了什么过来,嘴里嚷嚷着“砸死她了账”,闪是闪不开了,跑掉更不可能,她一侧头咬住垂在她眼前的长发,梗着脖子死命一扯,趁着许嗣宗一声惨叫伸手去护脑袋的当口,扭身从井沿滑了下去。

“嗣宗闪开——”外头有人叫。

英子的脚已经碰到了方桌桌面,桌子应该还结实,但肯定扛不住重物砸下来的撞击。她连忙扯着长藤从方桌一侧硬挤下去,另一侧钻上来,死死打了一个结,长藤在井里拉成一条斜斜的绷直的线。她动作飞快,又一次钻回到桌子底下——又等了一小会儿,上面的辩论声才停息,一样大家伙砸了下来,入井就碰到藤条,几声“哐啷”之后,“噼里啪啦”的,许多小东西掉在桌面上。

密闭的井里,响声回**了很久。

是书,还有几枝炭条,他们砸下来的,是陈怀旧的书架。现在书架从直落变成了斜落,牢牢地卡在方桌上空,最低的一个角离书桌只有四尺,最高的一个则有七尺,留下了一个只能半坐半蜷的空当。

“谁下去看看,到底死了没有?”许嗣宗在上面说。

片刻沉默。

然后有人打破了尴尬:“不用看了,定然是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就算没死,过几天总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