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今年的春天,会来得特别早一些,陈先生这样说着。

村里人不明白,这风还是“嗷嗷”地吹,地还是梆梆得硬,出门走道又不会少穿一件衣裳,春天哪里说来就来了呢?

但他们还是听陈先生的,有农具的,都搬出来擦了又擦磨了又磨,小小的村落里满是楔锄头打铁锹的“叮叮当当”,这一季的收成远比不知名的主君的胜利更重要。

陈先生被当做圣人一样敬重着,虽然他什么都不会做,可是按照他说的做,总是没错的。两个月前那场恶战,极有可能是近年来西相对北相的第一场大获全胜,虽然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九个猎人的生命,以及一个忽然消失的豹子。莫哭村的士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高涨了,只要陈先生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先生占了山头最大最好的房子,有高高的院子,尖尖的栅栏,但是没关系,大家伙愿意。有人偷偷爬进去看,说,嗨,陈先生也是个呆子,常常一个人摸进一口枯井里,仰着脑袋看天来着。

英子每天给陈先生送两顿饭,每当她挎着香喷喷的竹篮走向那间大屋子,沿路的就有大姐大妈的,从自家口粮里抠出点儿东西塞给她,也有不少人,啧啧地议论。

——这女人,男人刚没了,就成天往别人屋子里头钻,真是……

——嘿,山里人嘛,不讲究。不过你说啊,再不讲究,死了这么些人,哭也应该哭两嗓子,你看看她,没事人似的,还不如我们这些外人呢……

——愚民!都是愚民!姓陈的空口说几句白话就把他们唬住了,依我看哪……

声音最高的那个叫做许嗣宗,平时聚众扯淡每每有他,总是以“依我看”打头,用“想来是”收尾,一双手除了用来叉腰很少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总是腆着已经饿瘦了的肚子,抑扬顿挫地讲自己是个贵族,家里有万岁的御笔,那班读书人总是不信。

英子不言不语的,很快就分清楚了这些个难民里头,哪些是读书人。读书人总是笼着袖子不干活的,读书人总是能一坐一整天,谈论“要是这场仗没打起”自己应该过着怎么样的好日子,以及“等到仗打完了”,自己又应该过怎么样的好日子。他们没日没夜地痛骂历史车轮的无情,可惜的是,这些被历史的车轮碾过的脑袋是再也不会复原的了。

英子今天带的菜特别丰盛,还特地拎了一罐子树米酒。

敲门,无人应答,她轻轻推开门,第一次径直走进陈怀旧的书房里。

英子愣住了。

很大的一间书房,一棵巨树被竖剖成两半,一半做了书桌,一半掏空了做了书架。做书架的时候,木匠还笑,说陈先生不愧是读书人,又没书,非摆个空架子干什么?

但是现在,居然摆了半架子的书,中间居然有整整七卷的《豹子王》。英子随手抽出一本翻看,标准的“陈记”蝴蝶页,字大行疏,上有天头下有地尾,每一页都整整齐齐地留白。早先时候,英子就听宁默生说过,陈记单靠卖书,就几乎富可敌国,但是别人也眼红不来,天下十成书八成是陈记出品,不买他们家的几乎就无书可买。江东也曾经有不少人试图效仿,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没人知道他们家的书是怎么印的,用的什么版、什么墨?陈家人也小心谨慎地很,印书必定是留在陈记书局里,外人连看一看的机会都没有。

这座山头连笔都只有削尖的炭条,这半架子书是从哪里来的?英子一页一页翻下去,目光一顿,在《白头翁之死》那一页,隐隐的有炭条写下的一行字:

七世帝师,焉忍江山三立;一城忧患,岂容陈陆双行?

那行字应该是写在另一张纸上,但想来陈怀旧用力过大,力透纸背,“岂容”二字硬是划破了两张纸——怎么陈先生也有激动到这个地步的时候?

英子想不通,随手合上书,往桌子上一扔,书自行摊开了,依旧是在《白头翁之死》那里。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只有长期反扣或者多次看同一处,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一章写的是什么来着?英子一看,笑了,很无聊的段子,一只白头翁被一只画眉挤兑死的笑话,她随随便便就用上了,后来还想着要删掉来着——有穷山既没有白头翁也没有画眉,这两种鸟儿她见都没见过,只是听人说,画眉是一种叫得特别好听的鸟儿,聪明的还会说人话……

就在这时候,英子听见了一阵婉转悦耳,犹如仙乐的鸟鸣声。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心脏流,心脏的血液往头上冲,手脚一阵冰冷,她扶着桌子,僵硬地转身——冬天惨白的阳光照在院落里,一口新砌的石井沿子上,停着一只特别好看的鸟儿,那小鸟鲜艳得夺目,像是刚从彩虹里搅了一搅,披着七彩斑斓钻出云霄。它淡绿色的喙一张一合,吐出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清清糯糯又略带严肃的声音:“陆风主再拜陈兄怀旧:七世帝师,焉忍江山三立;一城忧患,岂容陈陆双行?天丧斯文,于今为烈,弟不敢以昏昏政事乱兄皎皎清声,唯乞命足下,怀旧兄睥睨生死、倜傥来去,当不致令我兄弟举棋难定也。”

井下一声长笑:“秋斩,你已经啰嗦了六遍了。”

“陈先生……”英子慢慢地挪了过去。

“哦,英子来啦?”陈怀旧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瓮声瓮气的,“下来下来,我正等你哪。”

井口系了一条长藤,靠着石沿的地方已经稍有些磨损。英子没有多想,攀着藤条慢慢滑了下去。这口井靠着院墙,井下三尺就没了阳光,地下黑乎乎的,只有一小团昏黄的光。大概往下滑了一丈,英子的脚碰到了实处——她越来越不明白了,陈怀旧居然在井底放了一张桌子。

而且居然是一张不小的桌子,四角各自抵住了井壁,陈怀旧把一侧桌子剜去了一块儿,正好足以站人,英子就只能仗着挺瘦,吸着肚子把自己塞在一线空隙里。

光是从陈怀旧的右手中指发出来的,他的指尖有一片水膜,淡金色的字迹在上面流转着,和他瞳孔里的微光遥遥呼应。他的左手按着桌子上的纸张,字迹齐整了,他就轻轻闭目,水膜上微光闪动,白纸上立刻就多了一页文书。

那一页印的是:生民十九,凿井法。

陈怀旧指了指纸张,示意英子帮他翻页对齐,腾出左手,撑在桌子上,他的左手抖得厉害,奇怪的是右手却稳如磐石。

英子没有多嘴,两个人迅速达成了默契,一页,又一页……到了最后一页,陈怀旧一指按上封底,重重印下了“陈记”两个血红小字。

井下很静,静得可以听见陈怀旧略有不畅的呼吸声,英子等着他开口,良久,陈怀旧一声长叹:“英子,你是第一个看见陈记印书的人。”

他手指间的水膜合拢成为一小团水雾,而后凝结成一颗淡白色的珠子,陈怀旧从怀里摸出一串珠链,把那颗珠子凑了过去,“达”的一声轻响,珠子就连在了它的伙伴之中。英子忍不住了,问:“先生……这是妖术?”

“你这孩子,说话真不中听哪。来来,拿好,这是一卷《生民要略》,将来是要派大用场的……”陈怀旧收拾起那本“书”,递给英子,见她不接,摇头苦笑:“不错,这就是陈家的‘千夫一指,万卷流光,菩提化泪,秋水文章’之术。”

“太长了……”英子本来都快要弄明白了,被他这么摇头晃脑的一忽悠,又晕了。”

陈怀旧嘿嘿笑了笑,“图个好听嘛,总不能对外人说我们陈家拜的是盗版复印大神。”

英子深深呼吸:“你的意思是,真的有神?”

“嗨,这个不好说啊。有没有的大家都没见过,不过这年头,人家家里都供着一尊神,就你非要说祖上什么也不是,这不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么!”陈怀旧伸手,“英子,搭把手拉我出去……别想了,你们不是也有山神吗?”

英子扶着陈怀旧爬到桌子上,等他稍微喘过口气,正色问他:“陈先生,不管怎么说,这座山,是我们的家,有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越来越不明白,我知道您是聪明人,绕圈子我绕不过您,我——”

陈怀旧摆摆手:“你想知道什么?”

“好,第一件,我要知道,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陈怀旧倚着井壁,看着天,悠悠道:“我说我不远万里渡江而来,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助有穷山百姓一臂之力,你信不信?”

陈怀旧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嘲讽,英子“我”了一声,然后咬着嘴唇,半晌,猛抬头:“我信。”

这回轮到陈怀旧愕然了,他看着英子狂笑:“真的?”

“我小时候就听豹子给我讲过个故事,说我们祖辈上有好些人一起进的山,可是山里头忽然下大雪,别的人都相互生疑心,背后捅刀子,结果都死在山里头了。只有我们村的祖上活下来了,所以就传下话来,疑心生杀,做猎人的,就得你信我我信你才能活着。”英子抬起眼睛,“你真这样说,我就真这么信。”

“我留在有穷山,是因为默生的一句话。但我大老远的来瀚海,冲的是你和豹子。”陈怀旧蹲在井底的桌子上,也有开辟鸿蒙细说从头的悠闲:“这要从青城说起了,青城确实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有好几个家族,都会祖祖辈辈传下来一门异术,比如说,我们家的邻居姓陆,他们家就有盘棋,号称是算尽天下机心。久而久之的,有人就琢磨开了,为什么青城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家族?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离开了青城,就无能为力?”

英子打断他:“你刚才明明……”

“英子,你别插话——”陈怀旧自顾自说下去,“后来东相国就出了一票神棍,主业是装神弄鬼骗人钱,顺带着研究这事儿,还真研究出来了。他们发现,整个相国大陆,有十七个地方会生长‘魂’和‘魄’,‘魂’一般情况下会出现在人身上,‘魄’呢,多半在外物上。这个说辞外人未必拿他当回事,但至少我们陈家是信的,陈家印书,非要依靠密室里的一口无常泉不可,而那泉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带不出青城。。”

英子明白他的意思:“有穷山,是这十七个地方之一?”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而且,有穷山更特别些,魂和魄都落在人身上了。”

“是我和豹子?”

“我是这样希望的,但,毕竟只是推测而已。”

英子的眼睛亮了:“也就是说,豹子肯定没事了?他在哪里?”

陈怀旧忙摇头:“如果魂和魄互相都感觉不到,哪儿还有别人知道啊?”

英子低头想了想:“要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和豹子总应该有点什么本事吧?陈先生,你知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陈怀旧敲了敲脑门:“不过英子啊,有个故事,你姑且听听。我来之前,特地翻了许多古书,其中关于有穷山的传说是这样的。你知道,在我们相国的最南端,有一座大雪山,横亘八千里呀,是东西两国共有的南疆,也是木兰江的源头。那大山叫有熊雪山,自西向东一共九座高峰,高峰上的雪人合称九熊部落。可是现在呢,有熊山上只有八熊部落,第九个部落很久之前就失踪了。按照那本古籍的记载,其中的第九个部族越过了雪线,一路向北,想要找到一个新的家园,吸收新的山魂和山魄。他们走啊走啊,终于找到一座山,你知道,故土难离,他们就把这座山也叫有熊山,不过南北方口音总有点差错,慢慢就变成了有穷山——瀚格尔的意思,就是雪山之中的都城。”

英子在听。

“雪山上的巨人们号称是太阳的子民,他们崇拜是冰里的火种,据说他们族人有两个伟力,一是神力,另一个是读懂冰雪里藏着的话语……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冬春之交的圣火之日,和夏秋之交的长眠之夜,因为只有在这两个日子,族长和祭司才能同时出现,其他的时候,他们各自掌管半年。”陈怀旧眉头皱了皱,好像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我有个朋友,为了等他们同时出现,差点冻死在那个鬼地方……哈,跑题了,不说那个。怎么了英子?”

“我在想……”英子摇了摇头:“这儿快喘不过气了,我们上去,慢慢说吧。“

陈怀笑得有点古怪:“不行,有什么要问的,在下面问完吧。”

“喔,我、我曾经写过冬天的领袖和夏天的领袖……”英子打了个寒战,张大眼睛望着陈怀旧,“等一等,陈先生,你知不知道,白头翁和画眉是怎么回事!”

“呵呵,这个嘛……那我们还是上去好了。”陈怀旧拽了拽攀爬用的长藤,一马当先地向上爬,似乎随口提及,“画眉我倒是知道的,你是说上面那个催命鬼吧?你要是在外头就晓得,这小家伙的名头可比我大多喽。陆老二的青城九翼里头,就这位毒舌秋斩是专门杀熟的……来来,英子,我拉你一把……”

英子的动作比陈怀旧利落得多,轻轻钻出了井口,跳在地上,陈怀旧还坐在井沿子上喘粗气呢——英子一转头,只看见他贴着头皮已经长出了一寸多的白发,和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壁垒分明,分外扎眼。

“你……”英子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画眉一扑棱飞到陈怀旧肩膀上,好像跟他亲昵得不行,可陈怀旧一伸手,画眉张嘴,吐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来。

“小秋斩,能替我捎个话么?”陈怀旧摸摸画眉,画眉乖巧地点头。

“告诉他——陆老二,你他妈的催命就催命,少稀里哗啦给我放连环屁。你要的那本《艳照诸门别裁》早就到手了,被你们家老七偷去不还,以后别追在我屁股后头要。”陈怀旧摸了摸画眉,从怀里摸出珠串缠在它脖子上,“再有,给你嫂子带个话,我这边旧债未清,叫她记得派个人过来。”

他咂咂嘴闭闭眼,捏着丸药往嘴里送。英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先生!你不是说过,你们各行陈陆,他们管不了你吗?”

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得不到回答了,陈怀旧只拍了拍英子的手,左手拿过药丸送进嘴里。片刻之间,他像一根软塌塌的绳子一样挂在井沿上,两个半截的身体都在融化,不多时,只剩下一汪清水。

“框框框框——”有人在砸门,马上就要破门而入的声势。

“怎么回事啊,到底有人没有啊!这都敲了几回门了!光天化日的,你们在干什么?”

“不行我们就砸吧——陈怀旧,陈怀旧——躲着是没用的,我们许老爷要见你!”

镇定……镇定!英子手忙脚乱地把那卷《民生要略》贴身藏好,又想要开门,又想要跑回书房收些东西,又想再看陈怀旧一眼,正在一团乱麻的时候,她看见地上的清水闪着淡金色的光华,已经结成一层薄冰,冰面上,隐隐约约闪烁着一双豹子般的眼睛,接着,是熟悉的脸。

“豹子!”英子扑倒,对着那个幻影喊。

豹子张着嘴,他的口形在说: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