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过河之卒

习武也好,读书也罢,都是修行的一种,可以强身,可以明智,可以杀人,可以保国……总而言之,是好处多多。然则,无论是文韬还是武技,都不能突破人类的极限。若是想要突破人类的极限,汲取天地万物的力量,就必定要付出代价,最常见的代价是寿命——青城陆氏代传的天演棋,奇刀八流修炼的技击,都是其中的一种,所以,青城陆家的操盘手,很少活过四十岁;而把武技发挥到极限的武者,可以发出吞吐风雷劈山裂地的一击,其代价是,立毙。

太平盛世里,生命是无价之宝;而乱世之中,有太多的东西,比身体里流淌的时间更加宝贵。人与天地之间的交换,权衡得失只在一心,此谓之血酬。

在这段人命如草芥的岁月里,半数以上的正道武林人士遁入奇门,其中最强的刀客,合称奇刀八流。

大相国历一千二百五十年,奇刀八流的刀客们肝胆相照,千里奔赴长相城,于相山北崖下击杀北国统帅司空之龙,玉石俱焚。经此一役,北国罢兵,而西相武林精锐大损,元气大伤,几近玉碎。余者四千人,名案在册,欲重回天地而不得,再度集结,试图光复武林。丞相齐河鋈、南凉州牧廉长平激辩数日,封无端沉屿,为江湖客永乐之土。

东相国青州之西,西相国南凉州之东,北相国下马川之南,是木兰江由南北流向改为东西流向的大转弯处。此处江水如海,木兰江江心一片沉屿,春夏二潮淹没不见,秋冬水枯之时浮出江面,目之四向,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生无死,无去无回,所以被叫做“无端沉屿”。

无端沉屿的周围水流湍急,恶浪四时不息。那浊浪滔天、随风肆虐、撞碎千堆雪的,叫做婆婆潮;暗流涌动,逆溯湍急、时不时凸出水面的,叫做媳妇潮。这两股婆媳潮没日没夜地拧在一处,过往船只一旦纠缠进去,极难脱身。

浪潮中心,最平静但也最险恶的所在,是无端沉屿最北部的一座大岛,小姑岛。小姑岛出水的时日应该不长,乱石上还带着干枯的水草和苔藓,一块凸出的岩石下面,是个巨大漩涡,“呜呜”作响,岩石像怪兽的獠牙,咬着半艘破船,折落的桅杆欲断未断,随风撞在岩石上,轻轻的响声听起来却像是丧钟。

“去你娘的!”凌子冲摇着船橹,这已经是第七次试图登陆了,每次刚刚靠岸,就被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漩涡拖开,小船连摇带晃,兜完大圈子兜小圈子,眼看着跳一跳都能过去的距离,就是怎么都不擦边。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准备做最后的挣扎:“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是婆婆又是媳妇又是小姑的,男人都去哪儿了?淹死了?”

岸上有人大笑起来:“凌子冲,宁胡天,你们冲过来不就完了?这破船有什么要紧的!”

宁胡天横戈船头,英雄无用武之地,仰头大喊:“快扔缆绳,少看笑话,我们船上还有人哪!”

岸上那人不笑了,挥手把船缆凌空甩了过来,宁胡天长戈一搅,两边一起开声用力,“咳呀”一声吼,把那一叶扁舟愣是拖上了怪石嶙峋的岛岸。

小船既浅又窄,这两人能把它给弄到江心,实在匪夷所思,船舱里早已吃了半舱江水,被一个人的身体染成一片暗红。

“什么人?怎么回事?”

宁凌二人半托半抱地扶出陆展眉,一句话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催促:“回头再说,救命要紧。”

迎接的那位笑容变得尴尬了:“唉!子冲,胡天,你们心里头最好有点数,上头乱成一团了,怕是没人能出手帮你们。”

宁胡天也是第一次来到这儿,抬头看去,两丈高的石壁挡住了视线,又黑又滑的石头已经被凿出一条可以落脚的小道——江湖客最好打发,随便什么破烂地方,都可以整治成住人的居所。宁胡天也不放在心上:“嚯!这就打起来了?没什么嘛,大家走江湖的,练练拳脚挺正常——”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道影子一飞冲天——那是货真价实的一飞冲天,双臂如翼,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然后悬停在半空,指着下面叫骂:“好!你够狠!”

“这算什么!”凌子冲一跺脚,脸色大变,“自己人动手,用这种折寿的招数!都疯了吗?”

他一按石壁上的突起,沿着罅隙翻了上去,一回头,伸手把抱着陆展眉的凌子冲也扯了上来。

那上面足足有千丈方圆一片空地,满是沙砾和碎贝壳,凹陷处还有江水涡着。空地乌压压地围了不少人,当中两个打斗得正酣。那个飞在天上骂人的倒也怪不得他——他的脚下已经是一片火海,火圈正中,烈焰升腾如软鞭,手持一杆长枪的男人枪尖点在火里,一寸一寸抬起枪头,火鞭也跟着他的枪式向上撩去。

宁胡天从屁股后面拽出一支铁杆,一支短戈,“喀喇”一合,合成一柄长戈,双手运力,火舌被当中撩断,他左右看看,大骂:“你们在干什么!”

飞人这才落下地来,捂着喉咙一阵干呕,指着对面那人:“宁胡天,你来得正好!杜虎行,你……你……”

“你本来就该死。”那个叫做杜虎行的无视宁胡天,枪尖继续指着他的鼻子:“你骂我是贱奴!”

“呸,你自己捡骂还说我?”那个飞天的明显畏惧杜虎行,边退边叫,“我只是说……要不是和一群奴隶混在一起,咱们怎么都能封上小半个州,不至于就捞这么几个破岛而已。杜虎行,你们本来就是奴隶,我又没嫌弃你们,唠叨几句罪不至死!

他一退再退,退到了人群边上,身后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扼住他脖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说什么?”

那人挣扎着:“你们已经被赦免了……还要怎么样!都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谁要你们这群畜生赦免?没有我们,你们死了几百回了!”那大汉气得脸上肌肉直抖。

“二打一,背后暗算,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样的动手杀敌,比你们高贵百倍的人也死了,叫唤什么!”

大汉越听越怒,手上一用劲——宁胡天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他愣了,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个人的尸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整个岛屿沸腾起来——

“一句话说错了就要人家的命?那咱们以后还真没活路了,贱奴还就是贱奴!”

“你说什么?不想在这儿待滚过江去!随便你去哪边,看看谁给你半个州的封赏!”

“要滚的是你们!”

拉的拉,扯的扯,抄家伙的抄家伙,打架的就要出手,劝架的手足无措。凌子冲和宁胡天站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那些个污言秽语里面听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国战之后论功行赏,这群江湖客什么都不要,就要一片没人管的土地,自由自在过日子。齐相当然应允,可是十六家全体反对,这群人里面有不少的逃奴,以及赎身的奴隶,既往不咎也就算了,封地这种事情……封到哪儿,附近的贵族都不愿意,即使是齐家的族人也不同意。无可奈何之下,齐相只好把这片三不管的岛屿赏给他们,并保证会拨人拨钱帮他们整治出一方乐土。

饶是如此,距离最近的南凉州牧廉长平还闷闷不乐了很久。

这些人之中的绝大多数对无端沉屿都没什么好印象,来了之后更慢慢了解到,此地地形险恶,极难整饬,最要命的是,每年只有秋冬两季的四五个月才浮出水面。本来江湖客也不是什么遵守国家法纪的好人,平时也躲躲藏藏的,大家见面只论门派不问出身,可是这一旦有了出头的机会,得而复失,感觉就不那么好了。

奴隶出身的不住嘴地痛骂这些贵族忘恩负义,新贵和平民出身的本来强忍着,忍多了,反而觉得被这些“自己人”拖累,于是也有了口舌之争。

千不该万不该的,有个多嘴多舌的脱口而出“贱奴”二字。这本来就是大多数逃奴的搥心之痛,他们九死一生地要的就是一点自由,于是哪里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立刻就有了血光之灾。

谁都不稀罕这个破岛,可是谁都不愿意灰溜溜地走人,把“破岛”拱手相让。

争吵和仇恨渐渐汇聚成了一涡漩流,在场众人越闹越凶,“哗啦啦”地就分出几拨人来。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推着宁胡天和凌子冲往外退——背后就是山壁,要么加入战团,选择一方,要么走人。一小半不肯自相残杀的,都这么退出圈外,他们都猜到了一点什么,没有人明言。

地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陆展眉,离开青城只有两天,他已经消瘦了一圈,眉骨和颧骨高高突起,昔日青天朗日一样的眼睛变得像是两口深潭,眨一眨眼睛,眼角就渗出水来。陆展眉手撑在地上,尽力地想要坐直身子,粗糙的沙砾磨得手掌渗出血来,脱落的长发黏在湿淋淋的衣服上手上,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败下去。

“怎么办?”宁胡天问凌子冲,凌子冲只能报以摇头。

“展眉你怎么看?”宁胡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问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这些年来,遇到非常棘手、需要动脑筋的问题,他们都会问地上这个人——快出主意呀,你姓陆哎。

但是陆展眉开口了:“你们真的要听我怎么看?”

凌子冲和宁胡天左右一瞟,蹲在他身边,陆展眉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通常是看出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有些人就是要让他们打起来,不过他们打得太早了”,陆展眉盯着人群,“这个岛是不是他们的,陆家还没说话呢。”

宁胡天脸色一沉:“你这叫什么话!”他明知道这时候语气不该过于粗暴,但是涉及到大是大非,那是丝毫不能马虎的,他正色说,“江东自立,我们也就认了,这木兰江上的一土一地,难道说东相国还要染指?”

陆展眉的笑容有点儿发苦:“胡天,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无端沉屿确实是还没有议定的所在。贵国的诸位大人是怎么考虑的,我不便揣度,可是,陆家人会怎么想,我还是清楚的。没人上这个岛,那它就是一片不祥多难的沉屿;一旦有人捷足先登,陆家势必寸土不让。”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的火堆的灰烬,匆匆搭建的简单棚舍,缓缓开口:“按照江防总督调度的速度,快则今晚,最慢也不会超过三天,东相必定发兵。若是你们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那我大……陆丹青他高兴还来不及。”

岛上人多,宁凌二人蹲下旁听,几个靠得近的也顺便耳听八方,陆展眉这么又轻又慢地说下来,已经完全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

“你说什么?陆家要发兵?”一个急躁性子的大叫起来,人群一层一层地安静——安静也像传染一样蔓延开来,目光渐渐凝聚到了陆展眉脸上。

“是。”陆展眉点头。

“陆家阴险,天下皆知,他们要是敢来,就让他们回不去!你!你还说什么——不便揣度?你倒是揣度给我听听——”一只手揪着陆展眉的衣领往上拉,凌子冲连忙去拦,陆展眉的身子被提起来一半,又重重摔在地上。凌子冲伸开胳膊护着陆展眉,回头叫:“展眉不要多嘴!”

陆展眉扶着石壁,歪歪斜斜硬是坐直了,他单手推开凌子冲的庇佑,扬眉,下巴一抬:“你既然要问,那我就直说了,贵国的丞相也好,别的大人也罢,根本就是在借刀杀人,行的是一石二鸟之计。至于说贵国的列位大人究竟是要借各位的刀破一破江东防卫,还是要借陆家的刀除了眼中钉肉中刺……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少人正是这样猜的,可是谁也没说,陆展眉这么一开口,顿时就有十几个人围上来,凌子冲和宁胡天拦也拦不住。其中一个抓了陆展眉的头发,往石头上一撞:“你妖言惑众!你是陆展眉,陆家人说的话,哪一句能听?我们卫国死忠……就算是……就算是廉长平容不得我们,齐相爷也不会不管的!”

陆展眉冷笑一声:“哈!抱歉抱歉,是我错了,那么各位请便,继续打,我接着看热闹。”

适才那个持枪挑火的杜虎行分开众人,逼了过来:“阁下是陆七郎?”

陆展眉一怔——摘名除姓,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子冲要代为开口,他摆摆手,尽可能地神色自若:“我之前确实叫做陆展眉,和这里的不少朋友也是旧识了。”

杜虎行疑虑不轻,长枪直指他的咽喉,眼里放着凶光:“要说起什么断子绝孙阴谋诡计,敝国几位大人恐怕不是你们家的对手。陆七爷,你来此有何贵干哪?”

不等陆展眉回话,宁胡天已经怒了,他一把抓住枪尖,向左一拗:“展眉他说得要是不对,屁事没有;他要是猜对了,正好让我们早作准备。陆展眉在长相城里头和我们并肩血战的时候,可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有何贵干!杜虎行,陆展眉被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大哥逐出家门了,是我们哥儿俩拼死拼活救他出来的!”

他吼得慷慨激昂,在情在理,再加上陆展眉这副尊荣足以佐证,杜虎行的枪垂下来了——相信也好不信也好,陆展眉所说的话,正是让两边停手罢斗的唯一理由。

“你……被逐出陆家,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人上下打量着,“这倒是听来有趣,莫不是苦肉计吧?”

“这就不劳各位费心了。”陆展眉回头看了看江面——其实石壁之外,只有一道白线。他深吸口气:“总而言之,东相江防不久便到,你们是战,是守,还是自己先打完再说,都是你们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陆展眉笑了,少爷脾气不改:“我高兴。”

这个理由烂到家了,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强敌将至,就凭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能够和训练有素的兵船抗衡?

宁胡天急得满头是汗,拽着他的手一扯——他的肌肉和血脉都在慢慢干枯,皮肤变得松弛,牙缝和指甲都在流血。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毒药,一个清俊秀朗的年轻人,就这么眼睁睁地变成一具骷髅。他还在呼吸,可是已经变得粘腻,滞涩,而且缓慢,他慢慢转过头颈,看着凌子冲——空洞洞的眼神像旧宅子一样令人生畏。

他抬起手,轻点自己的心脏,“子冲,帮个忙。”

凌子冲长吁一口气,看向宁胡天,像个咨询。他放弃了,这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毒药。

宁胡天点点头,握紧了戈柄,“你来……还是我来?”

凌子冲咬咬牙,“我来。”他从腰间解下索刀,拈起其中的一柄,笔直地提起,对准了陆展眉的胸口,挫牙,转脸,然后一刀稳稳地按了下去。

陆展眉痛得浑身一阵乱颤——刀锋刺在心脏上,但是滑开了,那颗心……好像根本就不是血肉凝聚,坚硬得像块石头。陆展眉“啊”一声惨叫出来,脱口就骂:“你是猪啊,杀人都不会?”

“这这这……这是什么怪东西?”凌子冲不敢置信,拔刀出来看看,刀尖居然有一点点卷刃。他伸手捏了捏陆展眉的喉咙,确定此处甚好,挤出一个笑脸,“展眉,你忍忍啊,这次保证一下子了账。”

“等等——”人群里,一个一直在旁观的老者夺路而出,他冲到陆展眉身边,劈手抢过凌子冲的刀刃,轻轻刺了刺陆展眉的心口,然后从上到下,把他的皮肉关节细细地拈了一遍,才带了一点兴奋说,“凌子冲,这是谁下的药?”

凌子冲据实以告:“陆丞相,陆丹青。”

“天才,真是天才,这是……这是铁石心啊。”那老者搓着手,“老朽等了二十年了,陆家真是名不虚传,居然真的能炼出这种用于心魂的金铁。你们有所不知,你们有所不知……这是用地下无情之金行于血脉,渐渐聚拢在心魄之间,渐次运转……就如同沙砾行于江水,凝聚在这沉屿周围一样。”

他一边说还一边比划,陆展眉忍不住打断他:“先生既然知道铁石心,请问何解?”

凌子冲和宁胡天也都满怀期望地看着他,等着他连分析比划之后,说出点解救的办法,老者摇头一声长叹:“外人……无解。”

他们哥儿俩很有点想揍他,无解你乐什么啊,高兴得要命。早些年江湖一家亲,一见面互相都认识,现在世道不好,也分不清谁是谁了,看这位老大爷应该是个医道圣手,凌子冲强忍着抽他的欲望:“先生,既然无解,您就闪闪吧。”

老者却郑重其事地摇头:“陆公子……”

陆展眉不听这三个字还好,一听这三个字,咬牙切齿道:“你才姓陆,你们全家都姓陆!”

“老朽全家乃是姓王的。”老者也不生气,微微含笑,郑重地向陆展眉介绍自己身份:“王翳桑。”

这个名字,足够响亮了,王翳桑是本代最著名的游方郎中,自诩“嫌贫爱富贪生怕死”:他救人一命,定会索取一样稀奇的宝物;若是看中了别人的什么宝物,也一定会倾其所有,非到手不可。他一双眼睛就离不开陆展眉心口,“七公子,你有所不知,这铁石心可是世间一味至宝——用来铸剑,可成绝世利器;用来治印,足以催动法阵;用来入药,少说也可以增寿一纪……呵呵,呵呵,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答允。”陆展眉回答得干净利落。别说是他了,边上众人听起来也都不是个滋味——这年头大夫们都怎么了?人还没死呢,不说医者父母心,颠儿颠儿跑来抢遗体了。

“展眉贤弟,你听我道来。此物于你无用,于天下却是有大用。”老者笑容恳切,“将心比心哪,遭此横祸那是谁都不愿意的,不过大丈夫死则死矣,若是能以无用之躯,做有为之举,岂不是大善?”

“好一个于天下有大用……不管是什么阴险卑鄙的举措,沾上苍生两个字,都变成光明磊落,是么,先生?”陆展眉一拧眉,“你们挖了我这颗心去,真是要悬壶济世的?”

“自然自然。”王翳桑见多了这种人之将死,其言也不靠谱的时刻,语气里全是敷衍。

“那好,你动手吧。”陆展眉挥挥手,让凌子冲让开些。

“好极!不过等一等……等一等。”王翳桑搓着手,“万一东相人真的马上就到,这可不好,麻烦啊麻烦,这样,展眉贤弟,你先撑一撑,不要乱动,我马上过来!”

凌子冲僵直地站着不动,一个是怂人放狠话,一个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一来二去的,怎么就成交了?他决定直接问:“展眉,铁石心到底是什么?”

陆展眉沉默了片刻:“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时候原本剑拔弩张的人群已经分成了几拨,大多数围着篝火讨论迎敌的战策,一小群围过来旁观陆展眉,怨气极重的还在挥拳叫嚷,心思灵活的围着岛查看水路风向……今天天变得特别快,风推着浓云向江心聚拢,湿漉漉的潮气挟裹着一层层寒意,浸透秋衣。数不清的江鸟翻飞上下,或许是恼恨这些占据了它们家园的陌生人,“欧欧啾啾”,长长短短,厉声如诅咒。

“展眉,你真的要……”宁胡天坐在陆展眉身边,有些不忍,又无奈,“是我们兄弟没用,本来指望小姑岛上总有人能救你一命的。妈的,早知今日,你就不该回去!说这些也没意思,哎,有什么心愿没有?我们哥儿俩看看,能不能帮你做到。”

“没有。”陆展眉答得干脆利落。

“真没有?不用我们帮你报仇?”

这话刺得陆展眉浑身一个激灵,他转过脸,盯着宁胡天的双眼:“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不是什么逞英雄的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翳桑抱着一个大箱子自远处歪歪斜斜地跑过来。“来啦来啦。”王翳桑打开箱子,一层一层都是瓶瓶罐罐,正中是一个水囊,显然里面是些不能压不能碰的东西。

水囊里面,裹着一个蛇头,尖利的蛇牙嵌在一只蜥蜴的脖子上,蛇头已经干成枯骨,黑洞洞的眼睛里有一株血红的嫩草,盘曲着生长着,分出来的一枝嫩须,已经探进了蜥蜴的眼睛中。

虽说不认识这东西,但单看它出场的阵容已经知道不是什么好草。陆展眉虽然已经快变得和蛇兄蜥蜴兄差不多,乍一看过去,还是用力往后缩了缩:“你……干什么?”

“各位,谁有寡妇烧?”王翳桑回头叫,还不忘对陆展眉解释,“哦,就是贵国的燃夜炽天浆。”

燃夜炽天浆在东相国是一种火油,在北相国则是男儿不下马的壮行烈酒,西相国内,通常是用来勾兑的。由于它又贵又难喝,只占了一个“烈”字,极少数爱逞英雄的才随身带着。王翳桑一招呼,不多时就有人送上来一小囊,他接了酒在手,尽数倾进一个铜碗里,用刀尖把小草挑进碗,红色的小草在黑色的酒浆里膨胀成狰狞的一团。王翳桑小心翼翼捧着酒碗:“哪位借个火?”

宁胡天接过酒碗,反手持长戈向碗沿劈削一记,铜撞着铜,火星四擦溅射,在半空中引燃了酒气,淡蓝色的流焰落下,烈火冲天而起。游离的火焰下,勉强看得见那株草“吱吱”扭动了几下,然后溶化在酒浆里。

“瀚海宁家的不落之戈,果然是名不虚传!”识货的叫起好来,长戈这样笨重的兵刃砸在满满的酒碗上,酒汁一滴不漏,准头拿捏得恰到好处。

“闭眼,张嘴!”王翳桑举杯在手,“此物可为展眉贤弟助寿七日!”

陆展眉乖乖地闭上眼睛,任由王翳桑将这一杯火酒倾入口中,连问也懒得多问一声。

“好!”周围有人大声喝彩,江湖人赞的就是这份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气。

“不好——”岛边有人大叫,“他们来了——”

江雾沉霭之中,青州的兵船长帆已经隐约可见,似是江神羽仪仗破水而来。

“走,能动的都走!”杜虎行拔枪,当先冲向岸边。

“走,子冲,给展眉报仇!”宁胡天跟着杜虎行冲过去了。

凌子冲的动作一直要比宁胡天略快些,可是自从出了青城,他一天慢过一天。陆展眉说过的,判断一件事情并不困难,多问几个为什么,一个一个追问下去,问不出来的地方就是答案。凌子冲发现,他少问了一句——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恰到好处?奄奄一息的陆展眉忽然就绝处逢生了,王翳桑的理由让人无懈可击。没有人怀疑,甚至大多数人已经在同情陆展眉,可是为什么王翳桑到岛上来还恰好带着能破解铁石心的药草?

他禁止自己再这样想下去,他觉得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很不够义气。可是怀疑这个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息——这样做对陆展眉有好处吗?没有,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他会被——会自然而然地离开他们兄弟,被王翳桑“接手”,以半个尸体的身份被带到江西。

他、想、干、什、么?

说到阴谋盘算,凌子冲实在不是陆家的对手,他只能拼了命地想,还有没有哪里不对?还是陆展眉,曾经谆谆告诫过他——凡是需要说谎的,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而不是计谋。真正的计谋是拆不穿的,从谋定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会按照完美的链条推进。如果是陆家的计谋,干脆就不要去管他了,管也没用。

——喂,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才是“陆家的计谋”?

——唔,如果有一件对你有利的事情,陆家可以让它发生,也可以避免。但它就是发生了,那就是了。嗨,你真笨,直截了当地说,在陆家发生的一切变数,都是计谋。

是的,那么这就是了——他们抓住陆丹青的儿子,实在太过轻而易举了。陆丹青放他们出青城,也太过马虎大意了。陆家……不应该发生这种变数。凌子冲纠结成一团的脑海被一声惨叫剖开,那是陆展眉对着他的大哥狂吼,“我不去——”

是我不去,不是我不走。

一旁的陆展眉扶着墙,竟然歪歪斜斜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凌子冲,正看见凌子冲脸上一丝冷嘲。

“子冲?”

“王大夫的奇药,真神。”

“子冲!”

“跟我说实话!”

“子冲,现在我得过去,我不过去,你们的人必死无疑。”陆展眉伸出手,“扶我一把。”

凌子冲强忍着砍他一刀的愿望,扶住他的手臂,陆展眉说的没错,他还必须得过去,还非要扶他一把。凌子冲微笑着:“展眉,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陆展眉一叹:“你的意思是,一边听我讲家务事,一边看着他们动手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