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起手无回

“爹……”陆展眉一走进父亲的卧室,不自觉便跪下了。

偌大的屋子里满是人,放眼看过去,不是祖父辈就是叔伯辈,只有两个外人,一个是朝中的祭天司礼,一个是江防总督梁之呈。

**的那个老人,须发尽雪,身躯干瘦萎缩成小小的一团,在高床大被之下,几乎看不出活人的轮廓。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小指探了探,坐在一边的陆家长子陆丹青连忙握住他手。“展眉。”老人的头颈想要转过来,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但是并未成功,他余光觑定了陆展眉,生命的光芒只剩下香火般的一点,似乎想要引燃什么。

陆丹青四十多岁年纪,眉梢鬓角已经有了些许花白,一转脸,不怒自威——他回头含泪怒叫:“还不滚过来!”

陆展眉膝行过去,喉结滚动,半天一声呜咽。他没有问为什么,怎么回事,陆家丞相就应该是这样的临终,一生耗尽,只剩肝胆须眉,更何况能够死在**,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希望能看见一点光,等到一句话,他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和父亲的最后一点联系,但父亲把目光移开了,看着陆丹青:“药。”

门外的小丫鬟捧着药碗,低头垂立着,陆丹青招了招手,她连忙碎步而入,托盘上一小盅药汁黑中透着红色,看起来滚烫。

陆丹青目示陆展眉,陆展眉连忙爬起来,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再次跪倒在父亲床前,轻轻舀起一勺,用口微吹。吹着,吹着,两滴眼泪落进了碗里。他尝了一小口药汁,觉得冷热匀停了,正要送进父亲嘴里,忽然皱眉,觉得不对,又尝一口,在嘴里咂咂:“大哥,爹究竟是什么病?这药怪得很。”

无人应答。

陆展眉心里一冷,想要回过头,可是自舌尖至喉头,自脖颈至四肢,雷电过体一样的酸麻,他双手一阵颤抖,小小的药碗竟似乎再也捧不住。

“这药不是给爹的。”陆丹青亲自动手,从他身后夺过药碗,然后一扯他的长发,掀起他的面孔,把那碗滚烫的药汁一起灌进他嘴里,低声道:“是用来清理门户的。”

陆展眉仰着脸,泪水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药汁顺着嘴角流进脖颈里,在年轻光润的皮肤上留下一串血泡。他颤抖着,或许是愤怒,也或许是惊诧,睁着眼睛看着大哥:“好快……”

陆丹青松手,身后两个家丁正迎上去,左右架起了陆展眉双臂。

一对远客起身告辞:“相爷,既然陆家还有家务事,我们先告退了。”

陆丹青点点头:“举国报丧。”

司礼点头:“遵令。”

**老人的手,终于不再动了,最后一口气也吐了出去,陆家的第十九位国相,呕心沥血,寿终正寝。

陆丹青起身,扬长而出:“请开家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东相的国法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有理有据,条系分明。陆家的家法则很难讲出个道理。

最不通情理的,就是葬礼——不停灵,不设祭,不入敛,趁着尸骨未寒,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由继任者洒入木兰江去。别说是一朝国相,就是普通人家的草芥之民,哪里会做这种事?

陆展眉跪在家庙一角,看着大哥的动作——他除去了父亲的衣裳,亲手蘸着炽天浆,把父亲的遗体洗得干干净净,连干瘪的皮肤褶皱也翻过来倒过去一擦再擦。然后回过头,从长案前的命灯里提了父亲的那一盏,连灯油带着灯芯一倾而落,烈火熊熊而起。大哥没有表情,根本就不像在焚烧自己的生父,而像是在焚烧一沓无用的书稿。

——七岁赐族名的时候,陆展眉撒泼打赖地不肯进门,大喊大叫着“为什么呢,起个名字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大哥就是这样面无神色地告诫他,“七郎,这是礼仪,人生一世,总要有些仪式的,这就像是路标,等你老了,顺着路标往回看,才能一程一程地找回自己的一辈子来”。

“七郎,到你了。”大哥手里拈着灯杆,正慢慢地挑起他本命灯里的那点灯芯。柔柔的一点灯火在细铜棍的拨弄下左右摇晃着,本能地挣扎着保持笔直地上升。

“大哥,我何错之有?”陆展眉倔强地抬着脖子,对着兄长的背影低求,“国无二君,家无二主,我并没有和你争高下的意思……等我送了父亲入江,再杀我不成么?”

“你多心了,七郎,我做大哥的,教训你的资格也没有么?”陆丹青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把他蜷缩的肩膀抬起来,从他的怀里抽出了齐相的那封国书,然后慢慢一道道撕成粉碎,随手一甩,然后踢了踢他的胃部:“一个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的齐相爷,一个自以为是的浪**子,就凭你们俩也敢传递国书公函,真是笑话。”

“齐河鋈无兵无卒,但凭借一介孤勇死守长相城,居功至伟,不在当年先祖陆轻爵之下。更何况,这一回他要互开江防,更是解黎民于倒悬的好事。据我所知,父亲和齐相爷往来书信不下十次,双方赞成。”陆展眉据理力争,“大哥,我们何必非要站在十六家一边?”

陆丹青从命灯边拿过了陆展眉的族名牌,在二指之间把玩:“你姓陆。”

“我自然知道我姓陆,大哥,你要杀我,千里万里,一句话就够了,何必非要这样?”陆展眉苦笑,他尽可能地保持不动,然而那碗药……像是吃下去了一碗炭火,轮番提醒自己五脏六腑的存在。他咬咬牙,“再说,爹既然不在了,国无二君家无二主,你是陆家的掌门人,你做出的决断,我怎么会违逆?我不明白大哥!”

陆丹青重重敲了敲陆展眉的脑袋,目光逼人:“七郎,聪明如你,真的不明白?”

陆展眉抬着眼睛,试图从长兄的面部找到一点希望,他被什么可怕的感觉吓坏了,一字字问:“平生铁石心?”

陆丹青沉默着。

陆展眉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一个踉跄,然后死死拽住陆丹青的衣角:“大哥,饶我!不——我不去——”

陆丹青摇摇头,嘴角有一丝冷笑,他站起来,冷冷道:“你不去干什么?”

父亲的尸体烧得很快,没有烟雾,也没什么尸臭。陆展眉抓着心口,五指似乎要陷入到胸膛里,“我……”陆展眉刚说了一个字,忙闭着嘴一声咳嗽,鼻孔和嘴角似乎被寒霜冻结,脸和颈诡异得苍白下去。他抬头热泪盈眶,随即泪滴变成冰冷的碎屑沾在长长的睫毛上,他嘶声大喊:“大哥——我求你——”

他喊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像一个失了救命绳索的坠崖人,他不管不顾,一头一头地叩下去,眼泪和鲜血齐飞,哀嚎声之惨烈,着实令人动容。

“陆展眉,你还真是天真得可以了。感情人家说了半天,你压根没听懂啊,你活着,就是个麻烦。”一道长戈“砰”地捅进了家庙大门的门缝,嘎吱两响左右一撬,然后有人一脚踢开。阳光带着粗鲁的喊声一起闯进阴沉沉的祠堂,凌子冲和宁胡天并肩而立,宁胡天手里的长戈一指陆丹青,“人家陆相爷刚刚继位,你就大老远跑回来碍手碍脚了,居然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找麻烦的?陆展眉,你平时的机灵劲呢?瞧瞧你现在这副德性,真丢我们的人!”

家丁环伺,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凌子冲右手提着一卷细刃长索,长索末端松松垮垮地绕在那个叫做“天儿”的脖子上,稍稍用力,连头带颈就要割断。他冲着陆丹青一声冷笑:“你们家那些稀奇古怪的规矩我不管,凌某我是个粗人,只懂得一命换一命,陆相爷,你放了你弟弟,我放了你儿子。”

陆丹青脸色铁青,回头就是一脚,踢在陆展眉胸口上:“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客人!”

陆丹青一挥手把他那盏命灯打翻在地,伸手抓起了他的族名牌:“从今以后,你摘名除姓,不是我们陆家人,滚吧。”

“不!不——我不去——”陆展眉猛抬头,额头血肉模糊,他看着地上火苗在灯油上飘移着,熊熊之后,转眼就要灭去,浑身**着膝行几步,抓着陆丹青的膝盖摇晃,像个孩子一样求恳:“大哥……我不走……我不要……”

“我都想给你一脚了,弄清楚啊展眉,现在谁是你兄弟。”宁胡天戈柄重重一顿,弯腰想要扶起陆展眉,可陆展眉抓着陆丹青死也不松手。

陆丹青看了看儿子:“天儿,你说。”

那小孩子神色如常:“这二位擅闯我陆家家庙,亵渎先祖神灵,理应拿下治罪。孩儿的生死,何足道哉。”

“七郎,你还没有天儿懂事。”陆丹青闭上眼睛,一挥手,族名玉牌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琳琅。

陆展眉眼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那一声脆响,碎了,他默然长跪,许久,一手按在最后挣扎的火苗上,闭上眼睛,缓缓叩下头,一字字道:“是,陆相爷。”

宁胡天不怒反笑:“哈!哈!哈!展眉呀,这个‘陆’字实在是玷污了你。你怕什么?咱们兄弟一块儿,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他横戈一指陆丹青的胸口,把陆展眉的身体半抱半架在自己肩膀上,“子冲,我们走!”

宁胡天在给凌子冲使眼色——他们这些年都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都互相对个眼色,一起行动。不过这一次,凌子冲没有看他,而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好像在这么凶险的情况下,他还稍稍走神。

这是凌子冲第二次看见陆展眉闭眼了,上一次,是在长相城下面的地下石窟之中。

他们哥俩一认识陆展眉就很喜欢他。他是西相国里很少能见到的那种人,站在人群之中,像是花园里的水柱,笔直,清澈,挺拔。有着江湖人的豪情,也有着陆家人特有的聪明。打架的时候陆展眉会冲在最前面,出主意的时候更是鞭辟入里,丝毫不差。

陆展眉本来不是一个特别英俊的人,可他有双漂亮的眉毛,长眉之中像藏着两道黑刃,只要不笑,就自带凌厉,一如书法名家得意之笔,把整个人的精气神勾了上去;他还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不大,一对眸子初生婴儿似的黑白分明,瞳孔周围有一圈淡蓝色,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眼角挑着,让人油然而生一股亲近的意思;他浑身上下唯一妩媚的地方,就是一对狮子般的睫毛,眨动眼皮的时候,硬是把那股破体而出的英雄气变成了秀气。

陆展眉自己很臭美,经常照照自己的眉眼自鸣得意。他喜欢睁大眼睛,也喜欢快速地眨眼,除了睡觉,几乎没有人看见过他闭目的样子,他曾经说过想变成一条鱼,那样的话,即使睡觉也不用闭眼——他厌恶那感觉。

守城本来是一段很艰难的岁月,可是和他在一起,没来由得会变得放松,凌子冲和宁胡天更早已把他当成亲兄弟。

“喂,教你们点学问,大相国的古城,地下都是别有洞天的,藏人马藏粮食都是上上之选。”那一天陆展眉带着他们找到了长相城地下世界的入口,三个人一边绘制地图,一边商量这个地方将来要如何使用。

“展眉,我们干脆拜把子结兄弟吧。”宁胡天忽发奇想。

“什么?我们不是吗?”陆展眉回头,火把差点烧到宁胡天的脸。

“不一样的,我们现在是亲如手足,不过要是结义了,那就真是手足了。你想啊,兄弟发誓都是什么——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才够铁呢。”宁胡天**他。

“少来了,多土啊,再说你们要是挂了一个,我不想自杀……我还得给你们报仇呢是不是?”陆展眉大笑起来,“最重要的是,你们多占便宜啊,我在家做小弟还做不够?出来还弄几个哥哥伺候着?呸!”

“不是啊展眉,你要是这么小心眼,我们让你做老大……反正你本来就是最强的。” 凌子冲也动心了,“重要的不是一起活一起死,是……怎么说呢,哎呀,就好像两口子结婚要拜天地一样,是个仪式。”

“我讨厌仪式。”陆展眉诡笑,“这个问题跳过去,反正我不乐意。”

“哎,你要不喜欢那套虚的也没关系啊。”宁胡天还真是认真了,转到他面前,“咱们面对面的,认了兄弟,就是个承诺了。”

陆展眉不笑了,脸色沉下来:“我从不承诺。”

这话实在很伤人,宁胡天面子上拉不下来,心里也不舒服,抓着他胳膊一推:“为什么?你看不上我们?”

“废话。”陆展眉挠挠头,“你就当国情不同行不行,我们江东子弟不兴这一套。我真受不了,别跟怨妇似的,唠叨什么呀。”

凌子冲也怒了,和宁胡天一起拦在他面前:“那你过江来干什么?你往我们中间凑什么?我们打我们的仗,关你屁事?”

陆展眉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因为……因为从来都没有人相信一个姓陆的,我想试试,有没有例外。”

就是那句话,让凌子冲和宁胡天同一时刻心软下来,凌子冲反而歉意地解释:“展眉,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一直把你当好兄弟,怕你藏私。其实说开了就完了,排座位哥哥弟弟的,我也不喜欢。”

陆展眉咬了咬牙,低头:“等一等,我没说过我不藏私。”

“得了得了,”凌子冲一推他的肩膀,“赶紧出去吧,外面还有一堆事呢。青城人就是咬文嚼字的,只要你面对面说了,你当我们是兄弟,我们就信,嗯?”

陆展眉稍稍低头,似乎无意地闭了闭眼睛:“嗯。”

太可笑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扶起了陆展眉的另一边肩膀,正对上他一双茫然如冰原的眼睛,凌子冲心里又是“咯噔”一动,“展眉,你说句话,跟我们走吗?”

“你他妈的废话!”宁胡天骂他。

陆展眉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凌子冲拎了拎手里孩子的脖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