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衣冠胜雪下五湖

做做样子也是好的,陆轻爵在五年前这样说。

然而青城就这么在风雨飘摇之中撑到了第五个年头。

五年前,在三个月殊死的血战之后,木兰江春汛到来之前,木兰江沿江防军全线退缩——军退青城,民退五湖。

江东的五大湖区是纵横千里的水乡,原本就河汊密布,数十年经营下来,更是成了一座浩瀚无垠的水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逃亡之后,江东百万民众大部分退入五湖,陆定元几乎凿下了半个滚山山头,五湖大门翼江滚山峡就此封闭,战船战舰便失去了用武之地。五年间,文人墨客们也没有闲着,泛舟五湖,吟唱歌啸,不少素昧平生神交已久的船头相见,渐渐地,江东文坛中船歌盛行,江湖诗派独领**。再加上各大家族珍品云集,十日一云展,五日一博览,行家切磋,国手竞技,终于在青城大战前组建五湖太学,博纳百家,是为“离乱盛世”。

翼江是木兰江在江东的最大支流,浩浩****穿过五湖水系,一路向东,一路宽广,犹如木兰江的翅膀,如此得名。滚山峡谷封死之后,翼江水四下泛滥,终于找到灵韵渠作为出口,沿着盘丝江冲入青州,青城周围小河立即怒涨,方圆百里,一片沼泽。马战步战水战都不大管用,从此以后,兵法之中多了“涂战”一项。

是年秋收,八荒军里最大的一场瘟疫爆发了,人马暴卒,医药无效,很长一段时间都查不出病因。一直到越来越多的蓝谷鸟尸体出现在田野里,才有人恍然大悟——稻谷之中有毒。

司空也炼到江东这样的富饶之地,并没有太担忧粮草问题,他驱使降兵俘虏民众料理田地,虽说不会精耕细作,至少不至于粮荒。司空也炼拷打多日,没有问出一个奸细来,还是士兵发现了秘密,蝗虫——一个士兵随手扔开粮袋里蝗虫的尸体,不久就暴毙了。可是满地粮食,天知道哪个是被毒蝗啃过的。

玄机的解开还是着落在文人的书信里,司空也炼早先是很重视收集军情的,但慢慢他就忍受不了——青城与五湖往来书信频繁至极,那群穷酸文人常常是拆字、藏头、双关、隐喻,什么“今日观彼拽尾涂中”,琢磨了半天吧,一点儿情报没有,还是骂人的。到了五湖文坛日益繁盛,青城的才子们更坐不住了,人家彼此慰问近况,互致感慨,他们不行啊——整个城就这么大,一困五年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互相还不知道感慨什么,不过就是“围着啊?妈的还围着”。忧国忧民又有治国之才的都去干活了,忧国忧民又帮不上忙的,开始借助风筝流水归鸿鲤鱼向外表达情怀,反正也不管谁看见,没人看大不了寄于清风明月。司空也炼的诸将都是英雄不爱读诗书,即使爱读也受不了那个字数——总有什么“叹勋劳兮关关蓝谷,勉凌云兮耿耿木兰”之类的长歌当哭,诚然叫一个长。

拖延很久才有人发现,青城文人特别爱拿蓝谷鸟作比喻,司空也炼算是知道不念书的坏处了,集合一帮有点文墨的人研究许久,大致整合出情形来——青城宅院中布置三张网,幼鸟置于中层,它们的爹娘就日日往返衔谷子喂食,谷粒纷落,解决了部分粮食问题。而且蓝谷鸟若是啄了有毒的稻谷,半路就死了,带进城的全是可吃之物。

司空也炼被这种损招气得七窍生烟,也着实不想再经历一回木兰春汛,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号令三军用命,要在七日之内,在沼泽之中铺出一条行军的路来。

秋风主杀伐,天下文都之中,欢声笑语也渐渐少了。

杨景枫正襟危坐,一笔一画地誊抄着什么公文,一缕秀发挡在他眼前,接着就是带着臂甲的手肘往他肩膀上一架:“哟,抄《祭胆文》呢?”

这分量可着实不轻,杨景枫头也不回:“起开!”

“杨宣令还真是尽职呐,要是换我啊,就把去年的拿来用”,陆衰兰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扔:“这十万火急的,到底什么事儿啊,杨宣令?”

杨景枫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被她这一口一个“杨宣令”喊得按捺不住,连笔带纸揉成一团,怒道:“长着眼睛你瞧不见吗?三军待命,弓上弦人着甲马不得解鞍,连伙夫铁匠都已经应招集结,我在这儿抄什么《祭胆文》!我祭肺还差不多!”

像是在为他助声势,城门一声巨响,那是千钧闭关石放落的声音,此石一落,城门就此封死,竟然真的是要生死决战。陆衰兰惨叫一声:“糟了!娘——”转身狂奔而去。

娘?杨景枫皱起眉头——陆轻爵搞什么鬼,忙了半天,竟然忘记招呼自己的妻女?

“一!二!三!”四个士兵正喊着号子将扇骨守城弩推进城墙上的弩口中,这种弩机重达千斤,一旦固定之后就不能再移动。

“等一等!”陆衰兰一弯腰就向口外钻。

“大小姐!相爷军令,即刻起,擅自出城者,杀无赦。”

陆衰兰伸出去的一只脚挪了回来,陆轻爵治军,量刑轻,执法严,死罪不多,但绝没有赦免前例,她虽然心急如焚,但还不至于拿军法开玩笑。

“大小姐!请让一让,相爷军令,延误军机者,杀无赦。”

“不行,我娘没回来,你们让开,我就在这儿守着,出事了我一力承担。”陆衰兰恶狠狠一回头,几个士兵看着队长,谁也不敢真上去把她拉开——丞相这几年是正经不少,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他的混账脾气再不上来,他知道夫人在城外,保不准自己第一个跳出去。

陆衰兰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终于看见了几个黑影蹒跚着走了回来,但是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已经僵硬了——只有那些女奴,浑身泥水,失魂落魄,母亲……不在。

翼江水这么一冲,自青城东门至木兰江一片滩涂,江水涨潮的时候,沼泽之中跟着水满,而江水退潮,细细的水流里就有了不少兰蕊虾。

眼下本来该是“木兰花谢,辞赋满江”的时节,也正是兰蕊虾最肥的时候,反正连着几个月没有战事,城防上稍微懈怠了点,陈小挥就带了几个女奴,下城捞虾,正好给丈夫女儿解解馋。连着几天平安无事,陈小挥的胆子也就大了,一天走得比一天远。

今天收成不错,手掌大小的兰蕊虾很快就积满了半筐,到听见城头告急的号角声,陈小挥她们已经离城有一里地。这一里要在平地上片刻就能到,但是沼泽之上,她们都在脚底绑了三尺长半尺宽的竹板以免陷落,这一摇一摆地,越急走得越慢。

“夫人,哪里就有这么急了?”一个年轻女奴笑着劝慰,沼泽一望无际,驶不得船,行不得马,除非司空也炼的军马会飞,怎么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她话音刚落,一只铁钩从后飞来,勾在陈小挥足踝上用力一带,飞快向后扯去。四周沼泽里“轰轰”站起了百余人,从头到脚全被烂泥糊满,看起来像是怪物。

陈小挥几个挣扎,但没有一处可以借力,只抓出了几道泥沟,她伸手向腰后摸去,拔出一柄腰刀,咬牙就向自己喉咙划过——又一只挠钩从侧边勾住她的手臂,跟着就是大团淤泥砸在头脸上,陈小挥蒙头蒙脑还没反应过来,几只有力的手已经拧住了她的胳膊,一根带着湿泥的粗绳死死勒住嘴,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人啧啧感叹:“这女人性子还挺烈!得手了,带去见元帅。”

“那几个女的呢?”

“叫她们回去带话给陆轻爵,要他女人的命,就下来,会一会我们家元帅!”

“我听说司空也炼不仅用兵如神,本身也是刀法的高手,若有对手大将不是死在他刀下的,他就会抱憾很久。我还听说,他手里那把谛执刀是在魔血之中锻炼而成的,这四十年来没有遇到过对手。”杨景枫十分忧虑里带了那么一分煽风点火,他听说过陆轻爵也是江东地剑术名家,当年自道七绝是棋一剑二琴三,这一次总算是有机会一见。

“我知道。”陆轻爵站在城楼,看着汪洋大泽里,一座土丘被缓缓挪开,后面的道路几乎是片刻之间从地下冒出来。在过去的六七天里,司空也炼的队伍半埋在泥水之中偷偷夯实了这么一条土路,现在他们要铺完最后一程。大方的土石彼此勾连,整棵的大树连着枝丫砸进泥水里,精巧的攻城云梯架做浮桥……司空也炼比任何人想象中更快。陆轻爵一声接一声地下令:“弩机退下,弓箭手退下,斯文,去请行叔过来。左右,给我备排,无令不许动手。”

“爹……”陆衰兰尖叫起来,她看见那条临时铺就的道路上,母亲被推在最前面,身后那个人想必就是司空也炼——她并未亲眼见过那个人地模样,可是万军之中,唯有他旁若无人。

司空也炼突进进入弩机射程之内,弓弩手的脸色已经铁青,这是五年来司空也炼第一次走到他们眼皮底下,大好时机,陆轻爵居然就为了自己女人撤下城防!那弩手第一个站起来,按着腰刀:“丞相!”

那是哗变之前最后的忍耐。

“拿下。”陆轻爵眼睛也不抬:“令不行禁不止,何以整肃军威?把陆衰兰给我一并拿下……斩。”

无声的愤怒被轻飘飘按了下去,陆轻爵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司空也炼,就在那条临时通道进入轻弓射程的时候,陆轻爵一挥手:“放排。”

三丈长五丈宽的巨大竹排被迅速放下,稳稳落在泥面上,陆轻爵朗声道:“司空元帅,这边请。”

司空也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带着一丝诡笑:“陆丞相,你先下来。”

“好。”陆轻爵抓了一枝长矛,一按城墙纵身跃下,这近十丈城楼,下头不过是一方竹排,陆轻爵居然翻身就跳,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恃极高。他长衫带风,矛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痕迹,城上城下,双方军中,一起大声喝起彩来。司空也炼被激得豪气大发,纵身跃上竹排,拔刀,向半空的陆轻爵迎了上去——“当”,长矛被横斩为二。

好像感觉有什么不对……来不及多想了,陆轻爵的身躯在临近地面时候微微一顿,又急速飞了上去,这跳下来固然好看,拉上去则一身衣裳夹头裹脑,狼狈不堪。陆轻爵的身子转眼高过城墙,一抖半截断矛,大喝一声,作势又要扑下——那一瞬间,司空也炼仿佛看见了他的脚踝处有一线晶莹连在城楼上。

陆轻爵的身躯越过城墙的瞬间,一声响动,整整半面城墙笔直地倒了下来,飓风袭面,脚下的沼泽似乎都有了感应,最上端的石块已经被这力量甩了出去,砸在那条辛辛苦苦修成的路上,云梯被中断然后掀起,泥水翻着扇形的浪,站在最前方的将士连惊呼都来不及,直接被巨石碾成齑粉。

司空也炼用尽全力,向着最近的边缘跃去,整个身躯没入泥沼之中,然后整个人被呼啸声包裹了,天上地下似乎在同时一震,然后双腿才慢慢传来剧痛,他的两条腿被石墙粗钝的边缘直接切断,然后整整一层皮肉被沿着大腿扯了下来。

城墙激起泥水的暗涌,碎石飞屑似乎已经等待了五年,喷薄着冲撞着,要把眼前的血肉之躯揉进泥里,要把眼前的刀枪剑弩砸进江东人瞧不见的地方。只是,没有一刻延迟,泥中的八荒军迎着倒落的城墙就直冲上去,踩着尸体,踩着伤躯,最前方的人索性直接跳进泥水之中铺路。青城防军兀自被这样的天摇地震惊得呆若木鸡,而被攻击的那一方已经到了——不惜代价,救出元帅。

陆轻爵落地之后向着司空也炼直冲过去,但是护主的军人也迎了上来,他们不是在打,而是在扑,拿着自己身体当作肉盾直接往刀锋上撞,用手,用脚,用头,用牙……先前跳进泥里铺路地尸体已经沉了下去,护送司空也炼的士兵毫不犹豫,继续双臂一张仰面扑在泥中,让同伴踩着胸膛通过,而陆轻爵再想追来的时候,他要面对地就是一路半截埋在土中、举刀的臂膀和野兽一样的眼光。

伏在士兵背上的司空也炼转过头,看着自己鲜血染成的路,只说了一个字:“好。”

陆轻爵不寒而栗,他咬咬牙,抓起两具尸体左右交替扔在泥里,右手带起一根长矛,跟着就足尖一点追了上去,他不能让司空也炼活着回去,这个老东西不是人,他的魂魄和他的军队一样,强悍得令人发抖。

“呀——”陆轻爵矛尖直指司空也炼地的胸膛,司空也炼右手一挥,一柄雪白闪电一样的刀迎着眼睛飞来,晃目而璀璨,陆轻爵不自觉地一转头,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士兵直冲上他的矛尖,用胸膛拖延了片刻,然后又是一群人转身……陆轻爵心里一阵冷,他知道,没有任何可能从这些人手里抢到他们的主帅了。

“杀!”陆轻爵挥手,积怒已久的青城守军冲了出去。

司空也炼第一次看着自己的队伍被屠杀,阵脚大乱,满目都是断肢残躯血肉横飞,他的对手不是一群只会吟诗作对的人,就像那面倒下的城墙,他们现在锋芒最盛,势不可当。

“元帅,退吧!”左路前锋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泥是血:“避一避风头。”

“杀过去。”司空也炼的精神正在随着鲜血一起流走,他回头对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大夫说:“不惜一切代价……让我醒着。”

军马被推进泥里,战车被推进泥里,粮草和辎重全被拿来填路,降兵俘虏,随军军奴……这是八荒军第二次筑路了,一条尸骨筑成地坚硬的路,狭路相逢,同伴无论是死是伤,都会被身后的战友随手掼进脚下泥沼。

“他们在做什么?”杨景枫躲在一块石碑后面,一箭一个,从未杀敌杀到这么顺手。

“铺一条战马可以通行的路。”陆轻爵叹了口气,他没有疯狂到认为自己可以对阵八荒马队的地步,“七纵、九纵上马,准备巷战,弓箭手退入二防。杨景枫,御林军已经调度,这五百人交给你,保护皇上。”

“我们现在还在上风!”杨景枫一指司空也炼:“他们能这么冲过来,我们也能顶回去。”

“很快就不是上风了,现在收兵这一阵是完胜,再过一会儿,被他们压着冲回来,必定会措手不及。”陆轻爵无奈道:“硬碰硬,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你怕了?”

“我一直都怕,我每次想到要在两军阵前面对这种野蛮人,我睡都睡不着。”陆轻爵望着司空也炼,这个人已经年逾六旬,双腿刚刚被斩断,然而他坐在哪里,像是一轮被掀开了头盖骨的血红太阳,吞噬一切的怒火在肆虐喷薄。司空也炼半转头,正迎上陆轻爵的目光。陆轻爵捡起一张弓,缓缓拉开,司空也炼身边卫士立即合拢,陆轻爵轻轻一笑,弓弦虚响:“看见了?即使没有箭,只要在对抗,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然后他第二次拉开弓:“你猜他们能这么紧张几次?”

铁卫们已经被激怒,司空元帅何曾被这么戏弄过?长枪短箭,纷纷回掷。

“好好看看他们,我听说在诸神醒来之前,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人没有不同。”陆轻爵声音安静得像在说个故事,轻轻抚摸着石碑,“大相国一千年了,他们身上流淌着一些我们失去了的东西,更接近于野兽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拿野性换了这个,唔,《冰壶苍江对起塔贴》,可惜了……不过!野性和野蛮不是一回事情,司空也炼他最好明白!”

他横弓如弩,一粒弹丸呼啸着飞出,带着呜咽的风声射入一个将领的咽喉,陆轻爵猛甩了甩头,他认得那个人。

陆衰兰双手被反绑着,丞相下令之后就飞身出城,没人敢放开她,也没人敢真斩了她。陆衰兰似乎也不在意,她痴痴地望着战场,那面墙倒下之后,天下大乱,她甚至看不见母亲的踪影——活着还是死了,尸首在哪里?也许如千万将士一样,在混乱中沉入泥沼,变成一个气泡。

陆轻爵走了回来,他的衣襟被撕下一大块儿,脸上和胸膛上全是泥浆,对襟长袍的带子早就断了,直坠在胸前,看起来像一棵被撕下树皮的青松。

“爹……”陆衰兰的唇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熊丫头……该牺牲的迟早要牺牲。”陆轻爵慢慢握紧看守士兵的刀柄。

“丞相,你不能动她。”周灵均一手按住了刀柄。

“陛下?”

周灵均拔出腰刀,一刀斩落陆衰兰腕间绳索,“她是我大相国舜华皇后,丞相,你的军法,处置不到她。”

陆轻爵怔了怔,拂衣跪倒:“臣遵旨。臣……谢恩!”

秋雨落了下来,先是绵绵细细,转眼就连成了直线,今年秋雨分外狂暴,沼泽上的尸体慢慢浮了起来……

直到大泽之中的如山尸骨不再沉没,司空也炼才被亲卫们抬进了青城。大相国的皇帝和丞相终于被逼入了陆府,面对面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什么声音?”那是一种几不可闻又洪大深沉的声音,遥远而苍冷,似乎是在说什么亘古不变的故事。

“元帅,是涨潮,今日是木兰江秋汛的日子。”

“嗯。”就是这该死的木兰江,夏日暴雨,春秋二汛,让青城城外百里没有一天是干地。而且自从翼江截断以来,水是一年大过一年。

“区区一处宅院,到现在还拿不下来?”司空也炼快要失去耐性了,这已经是第三天,他的伤势全靠药石在吊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陆轻爵,然后好好休息一场。

“陆家有高人,和建城的是一拨人。”左路前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终究没有说:“机关布置远比这街垒更复杂……元帅放心,要不了多久。”

“哗啦啦”——远天霹雳,狂风几乎在打横狂吹,阴沉沉的天空上乌云堆叠,像是快要禁不住雨水的积压,越来越低,似要乘风直接撞向青城。

刚才的涨潮声和风雨声渐渐融合在一起,然后变成震天的轰鸣,大地在颤抖,整个城池似乎都在微微摇晃,不是似乎,一道白亮的水线顺着长街冲来,今岁秋汛已成秋洪。

“元帅放心,青城城高,不会有事。”青城位于木兰江边,筑城之时就早已把城基架高,潮头奔来时,江水涨到了大腿,然后很快就又退了下去。

然而……城外呢?

就在司空也炼脑中一阵雪亮时,传令兵已经大声叫:“元帅,陆轻爵跑了!”

陆府的墙壁本来就是城墙的一部分,假山之后的大片草坪已经贴着城边,那棵参天的木兰树如今变成了一艘独木巨舟,一路跌跌撞撞,翻滚着被滔天白浪推向北方。

木兰舟的四围,是许许多多小独木舟,尽是婆娑木制成,这样的江洪里,寻常大小战船下水就翻,独木舟外圆内方,壁滑口小,是惊涛骇浪里永不沉没的小船。

“易帜。”司空也炼下令。

八蛇吞象的大旗,招展着升上了青城城头,风雨之中,黑如铁马、金如兵戈、红如热血,不可一世。

“更衣。”陆轻爵举手。

长相城中,朝服为白,皇帝挽着他的皇后,丞相带着幸存的兵士,摇晃着彼此扶持着在洪水中站了起来。

青城翻白浪,木兰花谢,千舟赴五湖,衣冠胜雪。

“怎么,他没有带你走?”

“是我自己不想走了,老了,这儿就是我的家。”被叫做行叔的老人目送着陆轻爵的独木舟,那是他最后一件杰作。

“我记得你们。”司空也炼看着站在城墙边的老人,“你们挡了我两次,各为其主我不怪你。说吧,陆轻爵给了你们什么,我照样给你们。”

老人笑起来,笑得苦涩:“你给不了。”

“不就是自由民?”司空也炼沉沉笑:“我让你看看,我给不给得了。龙先锋——”

左路前锋走了上来,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微卷的黑发,看着那老人:“久违了,七哥。”

“天龙?你是天龙首领?”老人激动起来,昔年闪电之战领导十九州起义的奴隶领袖,如今就站在他面前,还是那样卷曲的长发,赤黑明亮的眼睛,曾几何时,这张脸是他们不灭的希望,老人笑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八荒军里威震天下的左前锋就是你。”

“七哥,来吧,我这支矛少不了你这块盾,跟着元帅,杀的一样是那些贵族。”天龙解开了臂甲,露出左腕,原先是烙印的地方现在只是肤色偏淡,完全看不出痕迹:“拥有一个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身份,这不就是我们要的吗?”

那老人枯皱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辉,这一次他真的在开怀大笑,笑了很久,司空也炼和天龙就这么看着他,老人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咳嗽着说:“真有趣啊,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事情,一个奴隶为了自由把自己变成了奴才。”

然后他向后翻身,跳进浊流。

“杀了他们,龙先锋。”司空也炼也不生气,他敲着脑袋,“是很有趣……陆轻爵到底给了他什么呢?”

他慢慢合上了眼睛,天龙知道元帅一定已经有了答案,这样他才能够安然睡去。“服侍元帅休息”,天龙向军医下令,手指拂过了手臂上的皮肤,那印子已经很淡很淡,淡得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

“杀了他们。”他带上头盔,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