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伏棋

大相国历985年,玄醴帝摆驾江东,敕令诸族子弟广献书画古玩玉瓷珍宝,作风雅之鉴。十族之中,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愤愤不平,但到了时限,还是一一进献了。谁知不多久消息传来,玄醴帝并非附庸风雅,而是件件赏玩,镌诗题词,忙得不亦乐乎。他不知道,这么一来可是犯了江东大忌。进贡的珍品里,不少都是辗转百家,流传数代的稀世孤品,家世零落之后或赠或卖都时有听闻,但从没听说过有人敢信手涂污,而且一涂就是那么乌泱泱的一大片。

当时的陆家长子陆观澜沉默良久,伸手把案头的纸槌瓶给砸了。

玄醴帝大怒,当庭问了陆观澜一个欺君之罪。然而,陆家不抗不辩,陆观澜之子面君请罪,说父亲犯上,死有余辜,然后一挥袖子,接着把一排青瓷全摔了。

玄醴帝立即下令,要灭陆氏九族,一屋子人伏地请命,说,“我们就是陆家的九族”。后来玄醴帝终究黯然渡江,此后,再也没来过他深爱却又不懂的江东。也是从那以后,陆家与其他九族就有了无言的默契——大家承认他们青神后裔的血统,在危急关头赋予他们无上的权力,而陆家,默认自己的使命。

但这一次……好像有一点细微的变化。

“天丧斯文,于今为烈!”一路的泥泞挣扎、九死一生没有让那几个世家子弟哭喊,可是现在,看着那个红脂犀角啜蜜碗沦落到舀木薯汤的地步,皇甫家的三公子忍不住掩面大叫一声。

“你有什么好叫!”东方家的老七更是忧郁,贴胸揣出来的梅花虬颈瓶已经碎成了三块,又舍不得扔了,每天一歇下来,他就默默把它们拼好,坐在一旁一看半宿。

“快收起来,轻爵又要笑话咱们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善意的哄笑,就有人招呼:“轻爵,这里来——”

陆轻爵也不说话,只坐在火堆边,轻轻托起碎瓶底来看,天青色的釉料包裹了整个瓶身,均匀,自然,纯澈,通体只有三粒小小芝麻尖钉底露出些许胎体,是件上品。他默默地把那三块碎瓷拼好,双指托了起来。

“国事如此,各位还有闲情雅致玩儿这个!”陆轻爵一抬手,将那三块碎瓷扔进火堆里。

“陆轻爵!”一众肃立,怒发冲冠。

“诸位有蜡烛没有?”陆轻爵视若无睹,自顾自道:“拿出来,少读几页书死不了人,还要我动手搜不成?”

东方家的七公子转眼就要发难,旁边有人扯了扯他,默默地递过去五根蜡烛。

“陆丞相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轻爵了。”到他离开后,火堆边才有声音冷冷说。

“我看,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回去和定元兄商量,别在这个时候和他怄气。”随即便有了附和声。

“哼,斯文跟着他,真要殉国也就算了,这走着走着不见了,他连找都不找一下,你觉得定元兄心里头怎么想?”

长路漫漫,长夜也是漫漫,再孤僻的人也要凑近一个火堆,哪怕不说话,身边有了同伴就会安静很多。只有陆轻爵,在一个又一个火堆之间孑孓而行,像一只向火的蝙蝠,似乎想要过来,又不敢靠近。

“他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一国之相,才华谋略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知人善用。”杨景枫端起融成泪的一碗蜡,慢慢倒进马蹄铁的缺口里,撕下衣襟,一圈一圈用力缠紧,不满地议论:“青城里头大家买他的账,到了五湖可就未必喽,保不准哪,就是众叛亲离。”

“杨将军!”陆衰兰正在帮趁手扶着马蹄,脸色一沉。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恨他?潮水正好那时候来,城墙早就算好什么时候倒,你不会说,以为你母亲真是‘凑巧’碰上司空也炼吧?”

陆衰兰低下头去,她看见心里的魔鬼在慢慢点头。

“陛下,您有没有听见一个说法?说是昔年奉华妃出宫的时候,肚子里头带了龙种……要真是那样,我看,陆轻爵也是把您当幌子。”杨景枫声音变得低了:“我们走吧,听说小公主在长相城举起浴火凤凰旗,正搅得八王手忙脚乱,陛下,回我们自己家去。”

“朕哪儿都不去!”周灵均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候才重重摇头:“丞相在这里,皇后在这里,子民在这里,连司空也炼也在这里,你要朕到哪里去?”

他说到“皇后”二字的时候,似乎是很随意地握紧了陆衰兰的手,陆衰兰抽了抽,没有抽出来,但好像这么握着也不错,很温暖。

“我们都是他的棋子,不过,下棋的未必只有他一个人。”

五湖,到五湖就好了,很多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喜欢别人控制自己的命运,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五大连湖像是一朵五瓣的梨花、,盛开在相国大陆的中部。

青城沦陷之后,五湖的欢声笑语就黯淡了很多,城破的传说已经传了许多个版本,阵亡的人数也从五万一路飙升到了三十万,但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司空也炼的不计代价和陆轻爵最后关头的弃城。

据说那个时候司空也炼已经重伤待毙,如果再撑一撑,或许就能等到他战死,那样的话结局是胜利;据说丞相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全国之力任凭调度,那么就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譬如死节;即便不用那么惨烈,至少,他不应该是容光焕发,衣着光鲜,而且毫发无损地进入中州——陆轻爵如果在青城不尽全力,那也未必会在五湖尽全力,而且最可怕的传闻是,陆轻爵已经秘密地在崖州风波口关下布置战船,携帝后前往海外三山。

风波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五湖以北的三州全在司空也炼的掌控之下,崖州最南端绝壁千丈,下面就是过愁湖入海的渠口。

陆轻爵究竟在握着什么样的筹码,一步步靠近司空也炼?

他现在不仅是丞相,而且是国丈,只要在海外悠哉游哉熬过几年,就自然会等到机会——司空也炼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且刚受了重伤。而八荒联军是八位汗王共同授命,打天下时齐心,分天下时可未必……这些都是陆轻爵在做逃亡动员时候亲口说的。

当然,还有最可怕的一种说法,贵族和平民们甚至不敢高声谈论,每每提到,就轻轻点一点自己的手臂。

北方有军队,西方有朝廷,这儿没有,这儿有的是共同的爱好和默契,最可靠也最不可靠。

一切都已经混乱不堪,只有临时组建的“艇阁”在坚定不移地向东,它们顺风顺水地驶过翼湖,穿过岛屿星罗棋布的中州,然后顺着新开凿出来的运河,一路闯进了过愁湖的烟波浩渺之中。起初还不过是一支七艘画舫组成的船队,随着各式各样的风声愈来愈紧,越来越多的船只加入其中,包括陆家的“重信”,颜家的“先民”,皇甫家的“浮山”,不少富家商贾倾家**产买舟追随,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帝相要去向哪里。

等这支浩浩****的船队进入过愁湖后,它已经变成了一条湖上的河,以每日三十里的速度,不急不缓地驶向风波口。

每天都会有婚嫁,如果遇到了良辰吉时,甚至会有几支船队挤成一团,胭脂常常与眼泪齐飞,一接一送之间,就有了些永别的意味。婚期拖延了几年的老姑娘,尚且年幼未及寻觅婆家的少女……有个八九不离十,父母便忙不迭地把女儿托付出去。姊妹同时出阁已经屡见不鲜,甚至有守寡的母亲和女儿一前一后地嫁出门。爱情和礼仪同时从简,鼓乐声中,聚散离合,新郎和新妇抱在一起,用最牢固的家庭去抵御风雨欲来的乱世气息。

寒冬将至,枝叶零落,入土分根,万生不息。

当贺新郎的欢笑与分骨肉的悲戚都消退之后,沉默占据了上风,虽然船队秩序井然,首尾衔接丝毫不乱,但是坐在船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固执地回望来时路,好像经过的每一片水域都在被什么占据。船队像是一根箭,把深埋的心弦拉得越来越紧。

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寄予厚望的丞相在做什么,听说他热衷于吟风赏月,打谱调弦,好像要把五年落下的时光全都追回来。一片迷茫中,年轻的天子渐渐成为大家的希望。周灵均勤勉务实,虚心好问,只要听说哪家那族开会,他必定不请自来地跑去旁听,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彬彬有礼地回避,久而久之,大家称呼“陛下”的口吻就亲切了很多。

“看来朕当真低估了陆家的分量,江东十姓,陆氏独尊哪。”周灵均似乎越忙碌越是神采奕奕,他合拢手上的卷宗:“衰兰,朕今日看到一段野史,若不是朕的先祖不解民情,江东诸族何至于如此抵牾?”周灵均若有深意:“换而言之,只要朕励精图治,崇文尚艺,这重振山河,也不一定非丞相不可。”

“陛下!”陆衰兰直身站起:“我爹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也决不至于有半点私心。”

“你放心,朕不仅是当今的天子,也是你们陆家的女婿。”周灵均软语宽慰:“我只是……更想要个国丈而已。齐心抗敌,总比丞相大权独揽来得好,杨将军,你说是不是?”

“万万不可——”杨景枫跪了下去:“万岁,我是瞧着陆轻爵不顺眼,但江东数百年来只有家族共治,州府松散,吏治全无,如果丞相一死,必然大乱,正是亲者痛仇者快,司空也炼求之不得啊!”

周灵均面上有不悦之色:“杨将军说哪里话,朕什么时候说要取丞相性命?”

杨景枫脸上已经有汗珠沁出:“陛下身为万乘之君,对陆相犹有忌惮,又何况他人?”

“将军多虑了,朕与皇后话话家常而已。”周灵均拂袖,脸色变得尴尬:“你下去吧。”

“陛下”,杨景枫非但不退下,反而起身进逼,“有人找过你了,是不是?”

“杨景枫!”

“陛下……你点过头了,是不是?”

“不错。”周灵均终究是后退了一步,他看着陆衰兰的脸色,恼怒起来:“此事是江东十族谋变,陆定元点的头,你让朕有什么可说!”

过愁湖上,一艘画舫在黑夜中缓缓驶向东方。重帘帷幔里,有红烛昏黄。

“是谁点熊熊火若朝霞,是谁翻苍茫陆做战甲,两难间青儿我咬碎银牙,这天下须眉不丈夫岂不叫人恨煞!流一滴无情泪,托付于江中水,捎话给海边沙,我独自战洪荒你莫牵莫挂,来世做一对鸥儿蝶儿鱼儿随了天意罢,只要双飞双宿,海角天涯。”这一曲《战洪荒》云夫人已经唱了三遍,第一遍唱的时候还站在桌边,第二遍就已经到了陆轻爵身侧,第三遍则倚在他怀里,只唱得千种悱恻,万般缠绵,一张俏脸红得能拧出胭脂汁儿来。

“云夫人一曲菱歌抵万金,果然名不虚传。”陆轻爵似乎微微带了点醉意,不住口地夸赞:“这《战洪荒》被夫人一唱,真是柔中带金戈气,刚中有相思意,妙,妙。”

“金戈气那是相爷谬赞,相思意……倒是真的。”云夫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慢慢移上陆轻爵面颊,划过他的眉梢眼角,微微发颤:“相爷名动青城的时候,我只有十岁,那时候就在人群里看着你,想着人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子。后来我学画,也不知画了多少幅你的肖像,我就是这么轻轻摸过去,摸过去,想着那画上的人会不会对我笑一笑……我只恨我不能早生十年。”

“早生十年,你要怎么样?”陆轻爵想要调笑,但他已经倦了,昏昏沉沉地只想睡去。

“早生十年,就能把你留在身边,你就不会遇到陈夫人,更不会……把持朝政,贻误苍生。”云夫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八个字,本以为陆轻爵必然会吃惊,但是抬起头,却看见陆轻爵已经沉沉睡去,嘴角挂着丝温柔的笑,好像她很多次在梦里看见过的一样。

她站起来,跺了跺舱板。

画舫摇了摇,八名湿漉漉的黑衣男子跳了上来,当先一个瞧一眼陆轻爵:“得手了?”

云夫人点头:“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丞相,却是个大才子,你们别伤他。”

那人走到陆轻爵身边,抓起他的手臂,扯开衣袖,臂上官奴烙印触目惊心,那人皱了皱眉头,好像手里拿的是什么污秽至极的东西,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刺入陆轻爵的双手手腕,挑断了手筋,陆轻爵剧痛之下浑身一抖,他好像想挣扎着醒过来,但整个人都陷在极深的梦魇里,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好像想喊些什么,然后警觉地一口咬住了下唇,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在人生最深处的噩梦里,他保持着沉默。

“相爷,还是我替您省点力气吧。”匕首撬开了紧咬的牙关,轻轻一划,舌头跳了出来。

云夫人尖叫了半声,后半声被刀锋划断了。

一个人手脚麻利地将尸体系上重物,扔进湖水里,对陆轻爵身边那人催促:“做透些,上头吩咐过,不能让司空也炼从他这儿套出半句军情来。”

他随手掰下红烛,扔了过去,那人接在手里拈了拈,反手将燃烧的蜡烛按上了陆轻爵的左眼。

陆轻爵的右眼终于睁开,他竭尽全力看了一眼这世界——另一团火撞了过来。

“推近一点。”天龙依照吩咐,将木椅一直推到陆轻爵身边,司空也炼按着空****的膝盖,探身去看。

“元帅,这人已经没用了,四肢皆残,眼耳口舌俱废,他就算知道什么,我们也问不出来。”天龙皱起眉:“我本来还怀疑有诈,这么看,江东那群人还真是够狠。”

司空也炼抬手止住了他,默默地看着血泊中的躯体,他已经很难相信这还是个活人,等了很久,地上残躯蠕动了一下,无数簇新的创口里,鲜血又一次涌了出来。司空也炼若有所失,他叹了一口气:“陆轻爵啊,他们把你卖了个大价钱,开口就要五湖的太平,你猜,我给不给他们……唉,没意思啊,真没意思,我问他们要个活口,他们以为我要向你打探军情——其实我还真是就想见见你,只是可惜啊可惜,老夫等得了你,你的同胞可等不了啦,你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步吧?。”

他明知道陆轻爵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但还是自顾自说:“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被你那点儿聪明耽误了,这打仗哪里真的像下棋呢?最大的变数还是人哪……老夫倒是当真想知道,你要是还活着,这下一步棋准备怎么走。”

陆轻爵笑了笑。

这个笑容实在太刺眼了,司空也炼不止一次看见过,每次出现都几乎是在说——“喂!我已经走过了,该你了。”

不安,极大的不安夹杂着恐惧,司空也炼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回头正要吩咐天龙四下盘查,然后就看见天龙满脸惊恐,一步步后退——有一条细细的鲜血,从地面上盘旋着,钻进了他空洞的衣摆,顺着脊梁慢慢爬上去,像一条细蛇,在空中微微一个停顿,好像找准了方向,然后刺进了他后颈的血脉。

血咒。

来呵,你不是喜欢血脉贲张么?我奉陪就是了。

来呵,你不是喜欢热血沸腾么?我也奉陪就是了。

一子对一子,咱们换了。

那一小股鲜血在司空也炼浑身的血脉中流窜着,燃烧着,从温暖变成滚烫,滚烫变成沸腾,血珠带着鲜红的蒸汽,从每个毛孔沁出来,从七窍里涌出来,从过去每一道伤疤中爆裂出来,炙热的血煮沸了司空也炼全身的肌肉和骨骸,他慢慢膨胀成一个鲜红薄亮的球,像一颗血红的太阳。

司空也炼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破!”

他被炸开了。

“得手了。”陆定元坐在船头,看着风波口上一片喧嚣慌乱,点了点头。

海船的风帆落下,舱体中伸出双排木浆,逆风转向,向着崖州冲去。

庞大冗长船队中,坐镇的楼船和民间的木船不动,数百支轻舰卸下雕花的木板,露出铁蒺藜的分船水刺;抛开镂金的兽头,露出舷帮的一排箭口;裹着绸缎的阁楼直接扔进湖里,露出了包铁的船头和轻快流线的船身,在离开母队百丈开外的水面上,集结,分处左右双翼,包抄向风波口。

崖州的每一道山沟和山梁中,每一处河岔口和苇**中,着甲和不着甲的士兵沉默着冲了出来。这是一群蟑螂,司空也炼生前曾经这么评价过,别说交手了,你跺跺脚,他们就迅速躲进黑暗和角落里,诈降,伪装,逃跑……丝毫没有军人的荣誉可言。他们确实不用口号和战歌来鼓舞士气,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士气,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一群流氓。可是,只要一转身,这些黑暗里的生命就会冲出来,精准无误地打击在对手的软肋上,一而再,再而三,消磨掉所有的锐气。

陆衰兰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坐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茶冷了,换一杯。”陆定元指了指面前的茶盅,陆家兄弟冷血起来不分轩轾,陆定元甚至没有派人打探一声,陆轻爵怎么样了。他向杨景枫微微颔首:“我代二弟致歉,杨将军,江东自古无名将,二弟不是真想冷落你,只是二十年前,整个计划已经定局,外人不便插手而已。”

外人两个字杨景枫听得不是滋味,陆衰兰向着江风悠悠惨笑:“伯父,原来……我一直都不是陆家的人?”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出局。轻爵说,他的女儿像他,怕黑,怕寂寞,喜欢热闹,做陆家人一定不会快乐。”陆定元摸了摸陆衰兰的头发:“好了,不要再想他了,后半盘棋还没下完呢。”

这样的轻松让人觉得寒冷,好像真的只是随随便便提走一粒弃子。

陆衰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父亲说得对,做陆家人真的没什么好处——陆家根本就都不是人。

她想要弄清楚——这些人里究竟是谁真正想要出卖,究竟是谁下令动的手——可是陆家不想,这盘棋本来下的就是人心,怀疑和背叛都是意料中事,陆轻爵很久以前就说过,将错就错,顺其自然。

“那么……下一步棋是什么?”周灵均探过身子,打破僵局有点费力。

“青城抗敌,五湖避难,三山托命,一岛藏兵。这是二十年前就定下的方略。现在我们等,等江烽渔火,斯文现在应该在江离岛上了,等他把那支人马带出来,南北呼应,就到了收复失地的时候。”陆定元还是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三妹带着长相城里的卷宗副本,也带着江东百艺的辑录书籍,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那三座岛就是种子;如今司空也炼已死,我想……陛下可以提前考虑建国的事宜了。”

听起来实在是一个很荒唐的提议,眼下还不过刚刚转守为攻,除了五大湖区,六州的土地还在八荒联军的铁蹄之下,可是周灵均慎重地点头:“再以后呢?”

陆定元轻声道:“我在二弟背后守了二十年,三妹在孤岛上守了十一年,我们都累了。陛下风华正茂,豪情万丈,以后的天下,是您的。”

消息尚没有传到青城。

青州的守军已经很疲敝了,方圆百里全是尸骨,随着慢慢干涸的沼泽变成了一片白骨荒原。更远的地方有人烟,但大多数都是麻木而柔顺的,一折就弯,让人体会不到征服者的快感。

还是打长相城痛快啊,殊死对决的血性,刀对刀,枪对枪,放眼望去都是恐惧和愤怒的脸,激起骨子里弱肉强食的本能来。

扫**北部平原的时候更是激烈,那里的对手战至一兵一卒而止,即使是手无寸铁的百人队,也敢拿着木锹长棍挡在大军面前。

这里像一滩烂泥,积蓄满满的杀气,就是找不到可以着力的点。

可是这鬼地方,怎么还没拿下来呢?

江离岛,八音楼,大门早就被踹烂,主人好像也没有心思修理。整个屋子泛着霉烂潮湿的气味,只有老人口鼻间的白气还带了丝苟延残喘的生气。

炭火早就熄灭了,老人抱着火盆,似乎要从渐渐冰冷的灰烬里汲取最后一丝热气。

“啄,啄。”有人在敲“门”。

老人抬起眼睛,那是个年轻人,身上裹着一床捡来的薄被,双脚上裹着布条,泥水早已经和血水冻结在一起,他浑身都在颤抖,但还是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框。

“进来,我给你找口热水喝,年轻人。”老人笑了,这样的家教不算常见。

年轻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垂下头:“您是衰兰姐的外公吧?我叫陆斯文,是——”

“你老子是陆定元?”

“是。”

“你是长子?”

“是。”

“你比兰兰还小一岁?”

“是。”

“城破了之后你没走?也没来找我,就这么等了一年?”老人的声音高起来。

“是。”

“这么说……到时候了?”

“是。”

“嘿嘿,嘿嘿,陆家人哪。”老人从身后棉絮堆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酒瓶,“没错,陆家人都是你这种混账,一点人味都没有,你们喝酒不喝,来一口?”

“是。”陆斯文还是恭敬地捧起酒瓶,他喝得很慢,但是一口不停,直到酒瓶见底,才双手递回去:“陆家人还是喝酒的,外公。”

“打开吧!”老人笑一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他指着一块地板,有气无力地指点:“这还是轻爵修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一家三口……去吧。”

陆斯文掀开那块木板,挖开泥土,露出个铜环,他握起铜环,掀开石板,就看见了一条长长的地道,他犹豫了片刻,转身:“您再等一等就能和衰兰姐团聚了,外公,陆家上下,感激您和二婶。”

然后他俯身钻了下去,地道的尽头是一面石门,陆斯文深深地吸了口气,敲门。

整个江离岛的山腹早被凿空,里面藏着当年闪电之城残余的三万部众,他们在整个江东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只要出面,七州的流亡奴隶就会群起响应。国事如此,不得不和他们定下契约,在攻守异形的关头,他们会出来战斗,条件是阳光之下,不再有蓄奴的制度。很久以前陆轻爵这样说——我也知道为难,不过……如果大家没有更好的主意,我就代陆家和他们定约了,大哥,斯文,到时候不管是谁接替我,都要记得,这是陆家的承诺。

“我是陆家的人,来履行契约。”陆斯文解下身上的破被,露出手臂上的烙印:“这个……应该能证明我的诚意。”

他低下头,这样才能尽力抑制胸膛的起伏,他不知道叔父当年是怎么和这群人结识并且定盟的,更不知道这么一个烙印能不能维系十年的信任,他和这些人一样的衣衫褴褛,手上带着奴隶的烙印,可是明显感觉,他们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陆家?”首领们相互交换眼色,迷惑里有防备和敌意,“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们没有和人做过交易,也不会和任何人做交易。”

早准备好了一肚子动员的话,可现在被堵得死死的,陆斯文有点手足无措:“你们……总该认识陆轻爵吧?他战死了。”

“这么说,司空也炼也死了?”

陆斯文一时震惊,他不动声色地点头:“是的,我叔父和他共归于尽。”

这一次倒是有效得多,这些眼睛像是会说话,流出了悲哀,静穆和愤怒,首领转过身去,声音不大,但是穿透整个山腹的石厅:“这一天到了!大家拿武器——我们的兄弟为我们报了仇,现在,我们走——去为他报仇,去拿回我们应有的东西!”

像是一道闪电照亮脑海,陆斯文全明白了,他抚摸着烙印,这个真的很痛啊!他不禁微笑:“叔父,你算来算去,居然连陆家也一起骗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和你们定下的契约,有效。”

江离岛上的烽火燃烧起来了,每隔数十里,就有一条渔船将灌满了油脂的烽火鱼点起来扔进江里,青翠明亮的火焰传得很远,远远看上去漫江碧透,让人浑然忘记还有战争。

江烽渔火,决战开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