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闪电之城的秘密

杨景枫第一次来到江东,但不是第一回和陆轻爵打交道。

他不明白陆轻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五年前,司空也炼的军队一口气打到了楚河河谷,长相城里乱成一团。老丞相极力保举江东陆氏可堪大任,但是陆轻爵到了长相城后,只字不提国事,只顾挨家挨户饮酒论诗,与户部尚书的七公子大醉十日,醒来之后就匆匆忙忙面圣,说是祖父想念孙女,求恳御批奉华妃回家省亲——结果倒好,奉华妃一去不复返,到了宫里来人催促时,陆轻爵说是家人担心,要打完仗了再送妹妹回去。这件事成了震惊朝野的笑话。但长相城里早就焦头烂额一片,一个妃子的去留,毕竟无关紧要。

后来战事一天紧过一天,江东七州对王命阳奉阴违,粮草照样供给,一兵一卒不拨,江东十族平日不见亲近,这时节倒是沆瀣一气,一鼻孔出气的歌舞升平。而且自从陆轻爵开了个好头,各大家族纷纷寻山问湖,四下修建别院离宫,都是一副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架势。

每每想到这儿,杨景枫就怒得咬牙切齿,但如今寄人篱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杨将军,父亲和二叔请你过去一趟。”一个半大孩子站在门口,形容清致,彬彬有礼,“将军的伤好些了么?可用锦榻?”

过江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句人话,杨景枫跟着就笑笑:“不必了,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小公子你是?”

“小侄陆斯文,家父名讳上定下元,杨将军,请吧。”

不得不承认陆轻爵的方子很灵,只不过五天时间,杨景枫肩头的刀伤就已经开始发痒,有了愈合的征兆。

连日雪雨之后,好容易有了个大晴天,冬日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得陆家庭院美如仙境,奇石清旷,溪流幽曲,移步换景,树木婆娑、树木婆娑、树木婆娑……这婆娑木未免太多了一点,杨景枫跟着陆斯文走了一转又一转,几乎看不到第二种树,乍一眼还以为此处的婆娑木经冬不凋,仔细一看才发觉全是蓝谷鸟的长尾,大树上满满当当全是鸟巢,看多了只让人头晕目眩。

“这种鸟是吃谷子,你们不知道?”杨景枫有了怒气。

“二叔母喜欢,说是看见这个就想起家了。”陆斯文自然而然地回答,“将军走过来些,这种杂草的草籽最是顽固,脚底沾上一星半点儿,明年它就是一大片。”

“杂草?”杨景枫的怒气一寸一寸向上冲:“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怒江苜蓿,司空也炼的军马就是被它养肥的!我们是苦求而不得,你们就把它烧了?”

“军国大事,非小子所知,江东十族全数在此,杨将军请——”

两座假山夹道,转过之后别有洞天,茵茵碧草上,一株巨大的木兰树参天而立,一栋雕栏楼阁围树而起,三层台上,二十余人正在议论。

陆轻爵懒散的声音飘了来:“依我看,一分胜算也没有,迟早必败,没什么可说的。咱们姑且打一打,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杨景枫习惯地一按腰间,这才发现刀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仰头大叫:“陆轻爵,你又妖言惑众!”

“莫急莫急,杨将军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请教:我听说城破之际,令尊领着百姓南逃,不知是逃到哪里被司空也炼追上的?”

“盐州”,杨景枫傲然道:“我父亲血战殉国,杨家满门——”

“知道知道”,陆轻爵详细询问:“盐州哪里?”

“贵池。”

“过了岳翎关没有?”

“没有。”杨景枫没好气得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唔,那就是七百二十里地……杨老将军是先走了两天一夜……”陆轻爵拿出个小本子,算得认真仔细,边上人凝神静气,等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结论。陆轻爵又写又画,苦思冥想,终于一笔敲在纸面上:“好!诸位,这也就是说,司空也炼打来的时候,我们要提前跑,至少提前七天,算上百姓收拾准备的时间……路上休息的时间……有什么名山大川要看一看的时间……半个月,要提前半个月逃跑,要逃得够远,大迂回大手笔。我看先以五湖为第一站,这个各位——”

“陆相爷,这就是你的高见?”杨景枫听不下去了:“你连一兵一卒都没有看见,就要弃城而逃?”

“我什么时候说要弃城了?五天前,咱们已经开始筑城了。”陆轻爵好像还很骄傲。

杨景枫气到发笑,这真是应了一句土话——内急挖茅坑,他也没脾气了:“你,你以为建城是捏泥人么?五天前?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陆轻爵微微一笑:“五年前我曾经到长相城,商议江东防戍事宜,好像就是诸位口口声声说,天下文都不必设防,兵戈之气多煞风景,怒江原上那群蛮夷不过是乌合之众,要我们回家写诗作画抱孩子,切莫担心。我们只是依令而为罢了。”

杨景枫被一句话噎得半死。

“好了轻爵,不必斗气,正事要紧。”左手上一个男子顿了顿酒杯:“颜家、皇甫家、陈家各出一万人,其他六家共出三万人,诸事拜托,我们就先跑了。”

“不要着急,一批一次地跑,百姓还不懂得逃跑是门艺术。”陆轻爵揉了揉眉心,显得极其不耐烦:“杨景枫,你这光杆将军做来也没有意思,我有个新的任命,很适合你。”

“你说什么?”

“檄宣令。”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杨景枫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官职。

“用来指导大家怎么个逃法。”陆轻爵一本正经地解释。

奇耻大辱!杨景枫一时气结,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不知道陆轻爵疯疯癫癫是真是假,冷笑:“杨家世世代代,没有不战而逃的人。”

“我早说过武将世袭是个要命的事情。”陆轻爵站起来,“你想怎么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杨景枫,那是说说而已,洪水来了你不跑?大楼倒了你也不跑?野兽还知道逃命呢。”

“我们是人,不是野兽。”

“那就更该学会逃”,陆轻爵从身边鸟巢拖起一颗鸟卵,“你见过蓝谷鸟吧?好看么?这种鸟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朵蓝色的云,美极了,你看,这里面藏着一个生命,它将来是应该飞翔,飞得又高又美的,而你要做的就是——”

“以卵击石。”陆轻爵一松手,鸟卵从半空直坠而下,一地糊涂,

两只大鸟飞了出来,围着地上碎裂的鸟卵翻飞哀鸣。陆轻爵的声音还是戏谑而嘲讽:“檄宣令,你做就做,不做请便,青城的大门还没有关上。”

“做。”杨景枫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去。

权帝周灵均一直坐在人群里,默不出声,直到此刻他才开口:“丞相,他一样想为青城尽一份力,你何必这样?”

“陛下,我们去看看城防。”陆轻爵所答非所问,“斯文,叫上衰兰一起来。”

周灵均等了又等,确定陆轻爵不再向前,才皱着眉头问:“这里?”

这里是陆家庭院的西边的空地,不远处是个小院子,院子外两三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他们的母亲趁着天晴,正在搭着竹竿晒被子,古井边两个老人正在下棋,甚至没有发现当今的皇帝与丞相的到来。

“悔棋!你悔棋!”一个老汉指着另一个的鼻子大骂,他的手臂上烙着一个“陆”字,那是陆家家奴的标记。

“行叔,把这块城墙建了吧。”陆轻爵走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建城?这就该建啦?”老人捏着棋子的手抖了抖,又慢慢落下:“这老东西爱耍赖,二爷啊,等我下完这一盘咱们再建城。”

“我记着谱呢,建完城我给您复盘。”陆轻爵的态度恭敬得不像在和一个老奴说话。

“好吧好吧,瓜娘,把孩子们喊进屋,叫塔山他们出来,建城咯——”老人叉着腰一声大喊。

陆陆续续的,四五十个男人跑了过来,拿着家伙,也不见测量画线,闷头开始刨地,他们的速度确实非常快,转眼工夫就挖出了一条二十丈长的大坑,院子里头也不知在烧些什么,浓烟滚滚。

“二爷啊,怕是还要过一会儿才成,要不你来帮我看看这盘棋?这老东西坏着呢,尽偷吃我的子儿。”老汉的精神头儿又转回到棋盘上,陆轻爵也不推辞,刚一走过去,对面那老人就伸手把棋盘一抹:“不来了不来了,这小子一来没意思,我说啊,什么时候把你的天演棋拿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好东西别尽藏着掖着的。”

这个人的手臂上有一块黑色剜痕,痕迹边上是个“陆”字,也就是说,他本是别家的奴隶,被陆家转买过来的。这未免就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了,奴隶不过是会说话的牲畜而已,主人爱惜也是有的,但这么出言不逊而不惩罚,已经是毁坏法纪的事情。

三个少年在一旁等着,陆轻爵和两个老人闲话家常,一边的大坑越挖越深,浓烟也越来越重,空气里有了炙热的气息,随着风箱一拉一扯,热气渐渐灼人。

“成了。”老汉点点头,捞起一盒棋子,边走边搁在地上,嘴里咋呼着:“孩儿们动起来!”

地上已经挖出了一丈深的壕沟,几个汉子清扫干净,露出了青石的石槽,石缝处都有细铜填补;又有七个人搭着梯子爬上了陆家的房顶——那里是家庙所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没一会儿工夫,汉子们已经跳了下来,把八根粗铁索固定在早已安好的铁环上,然后各自站在一枚棋子的位置,看了看老汉,等他的号令。老汉捡起铁索,掂了掂,“二爷,你来,我老了。”

一条铁栓被拉拖出来,而后“轰隆”一声响,半面墙的尺方大小石块滑落,灰土弥漫,露出后面的巨石来;随后穹顶开始摇晃,“快——”老人一声喊,院落内炉口开出,赤红的铜汁缓缓涌进了青石石槽内;接着四条铁索扯动,两根粗大的铜柱恰到好处地滑进巨石石墙上的豁口里,石墙成了一根铜柱的轴承,而另一根则搭成了一个斜角,死死卡在一块儿,接着——整个一面穹顶慢慢斜着切下,落在石墙上的时候是丝毫不差的十字交差,它正压在一根铜柱上,事先凿好的圆槽和铜柱分毫不差,巨力微微偏向外侧,铜柱倾斜,它稍稍有一个转向,顺着铜柱慢慢滑下,完美地冲进了灌了一半铜汁的石槽中。

一方巨石就这样立了起来,坚固,完美。

“行叔,接着来吧。”陆轻爵笑得诡计多端:“棋谱我给您记着呢,今天收工就送过来。”

周灵均惊叹一声:“这是?”

陆轻爵点点头:“青城外面的土墙只是掩饰,这十五年来,真正的城墙其实已经建了一大半,都在各家庭院阁楼里,只是用花树山石做了掩盖,不要说外人,青城人也看不出来,余下的空地上布置了商铺,集市,拆起来快得很,加工加点,三个月差不多就能完成。”

周灵均环顾四方:“你是说,青城的各大家族其实都知道?”

“我总不能冲进人家家里教人家盖房子。”陆轻爵大笑起来:“司空也炼忙了三十年,我们也忙了十五年,就好像那条护城的壕沟也是遮掩,真正的护城河是我们的小桥流水,不过……要到木兰江水涨的时候才能看见。”

“这么说来,十五年前你们计算好要牺牲帝都,保全青城?”周灵均的脸色终于沉了:“丞相,五年前我们一见如故,我也敬重你,事事按照你的计划而行——可是,你有这样的工匠,你有这样的工匠!”他实在很想大发雷霆,但是世事如此,又不能在陆轻爵面前说得太过难听。

“陛下知道这些工匠是哪儿来的?”陆轻爵声音变得低沉:“陛下还记得闪电之城?”

周灵均猛地抬起头来——三十年前,启荒原上的奴隶反叛,说是闪电之神复活,他们一连占据十七座城池,在四年之内修成了一大片连城。那场席卷全国的大暴动聚集了奴隶之中武士和工匠的精英,在巅峰时刻曾经距离长相城只有七十里。叛军的锋芒很快被折断,他们从四处退回到十七连城中,而那片巧夺天工的建筑支撑了他们将近二十年。十七连城的工艺和速度从此成为神话,后来不管打死多少工匠,都再也没法复制出来。那场暴动确实像一道闪电劈在相国大陆上,西相十六家是攻击的矛头,精锐大损;司空也炼趁机躲避锋芒,收复失地,扩充势力;江东素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没想到……陆轻爵一眼盯上了他们的手艺。

“难道说他们是……”周灵均的声音跟着变得低了。

“是的,就是那些贱奴。”陆轻爵正色说道:“这也就是我不愿意西方诸侯插手江东的原因,像杨将军那样的人,是宁可死在司空也炼手里,也绝不会和奴隶们合作的。陛下,我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不过一水相隔,江东和江西已经差得很远,你想要握紧手心,就要把手背露在外面,陛下,你必须选择。”

“合作?”周灵均被这个词刺到了,咀嚼了三四遍,“不错,丞相,我正想要问你,这些贱奴都恨不得拆我们的骨头喝我们的血,他们为什么会听你的话?你……你许了他们什么?”

陆轻爵微笑:“您猜?”

“你没有这个权力,甚至我也没有。”周灵均摇起头:“如果我不给呢?”

“那是我答允他们的,陛下不愿意给,那大不了到时候杀了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下次没法合作。”陆轻爵笑得轻描淡写:“我不过是以个人的名义答允下来。”

“你……”周灵均脸上写着“心狠手辣”四个字。

“彼此彼此。”陆轻爵耸着肩:“陛下,你我君臣都不必谈什么仁义。”

周灵均像是被深深捅了一刀,他想要辩驳,又说不出来——五年前,他在奉华妃子殿中遇见陆轻爵,发现这兄妹二人居然在商议远走高飞,不必在长相城等死。他惊骇而震撼,但还是选择走了进去,问,为什么。陆轻爵掰着手指头,一家一家数过来,告诉他,以自己在长相城的所见所闻,得知十六家已经腐朽败烂到如何地步——家族封地与世隔绝,两家之间甚至文字语言度量衡都不能互通,虽说也是家家尚武,但是不过是崇尚而已,和北国司空军比起来,差距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没过几天,陆轻爵带着奉华妃“回家省亲”,周灵均追了出去,大声质问,“你既然看到,为什么不说?”陆轻爵摇头说,“该说的我就说了,说一句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以我看来,没法救,烂透了,我不会做无谓的事情,自己早做打算为好。”

周灵均第二次追了过去,说,“好,你走没关系,你教我,我怎么办?”陆轻爵还是摇头:“我了解江东,但不了解这儿,教不了你。皇子真要有所作为,仅凭一个皇子的身份,恐怕是不够的。”周灵均听懂了言外之意,他一身冷汗,转身狂奔。

但是,他终究没有回去,第三次追到了木兰江边。

他对自己说,他想要的不是帝位,而是这个国家的太平,但是现在,陆轻爵明确告诉他,我的力量到木兰江而止,你必须选择——内心的选择,放弃一部分希望,死心塌地留在江东。

他不承认自己杀父弑兄,他只是在司空也炼步步南逼的时候,按照陆轻爵的教导——将错就错,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地成了今天的天子。

“我还是想不通”,周灵均轻松下来,想得太多了,如今是江东都未必保得住,走一步看一步来得更妥帖,他问:“我能理解江东十族的人为什么信任你,可是这些人,他们凭什么相信你个人的承诺?”

“你真的想知道?”

“陆丞相。”

陆轻爵无声笑了,挽起自己手臂的衣袖,左手的手腕上,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印记——官奴的印记:“对他们许诺什么都没有用,除非我放弃贵族的身份,和他们站在一条船上……如果我反悔,他们一句话就能杀了我。陛下,这是个秘密。”

“你……”周灵均后退了一步,好像那个标志是会从手臂上跳起来,咬他一口。陆斯文的脸色也立即变得一样苍白,即使是陆衰兰——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疯了。”周灵均摇了摇头,不仅是一条命,可能整个陆家家族的声誉都会毁于一旦。

“不是那样的,陛下。”陆轻爵远远看着老人,“我们想要赢取的,和他们想要赢取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在保卫自己家园的时候,才会拼尽全力,我以为,这就是闪电之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