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雪中的木兰花

睡觉还早,玩呢又没什么好玩,冬夜湿湿冷冷,外头不雨不雪的叫人讨厌,家里上下都在忙着准备祭祖……陆衰兰捶着床大声叫起来,“好无聊啊——”

“熊丫头,换衣服,爹爹带你玩儿去。”陆轻爵是从来不避讳的,他一手揽着陈小挥的肩膀,随手为她整了整斗篷的带子,兴高采烈地对女儿说,“走,带你看看爹娘认识的地方。”

陆衰兰兴奋得蹦起来,推开侍女,自己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行头,一头挤到爹娘中间,一手拉一个向外就走,一路冲进父亲的马车里。

车厢夹壁中的香炭想是加得多了,暖烘烘得让人流汗,陆衰兰一指头捣开窗户,看着外头雪花越来越大,路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嘴巴就慢慢嘟了起来。“不要!”她第三次对送茶炊点心的家奴发脾气,“我说了别来烦我!”

“丫头下车。”陆轻爵纵身跳下,“解一匹马下来,你们回府去吧。”

陆衰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父亲翻身上马,双手环过母亲腰际握着缰绳,回头催促:“来,熊丫头长大了,看爹还能不能抱两个。”

陆衰兰缩在母亲厚厚的斗篷里,探出脑袋,扑面而来的寒风掀掉了她的帽子,飞驰的雪粒打在脸上,化成晶莹的水滴。路越来越偏暗,然而银白的冰雾朦胧在夜里,大片的雪花浩浩柔柔地洒下,竟然是美不胜收,当木兰江如同一匹缀着水晶的黑绸子一样展在眼前时,陆衰兰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喝!”陆轻爵猛带缰绳,骏马提足人立而起,而后就急冲出去,陆衰兰一点儿也不害怕,隔着厚厚的冬衣,爹娘的两双手臂都紧紧护着她。“快一点,再快一点!”陆衰兰大声喊着,她第一次觉得骑马是那么痛快的事情。

“孩子大了,你还要这么宠她多久?”陈小挥转过脸去,低声说。

“能宠多久宠多久。”陆轻爵的脸探过她的发丝,声音温柔:“今天带她去尝尝兰蕊虾。”

“还在?”陈小挥惊喜得问。

“还在。”相视一笑,陆轻爵马鞭向江中岛上一指:“熊丫头,看见八根火把没有,那是江离岛上的八音楼,当年你娘不爱搭理我,没事到那儿听人唱歌,我就在那儿守了七个月。熊丫头啊,你说你娘何苦呢?早点答应,你今年就十四岁啦。”

“还说呢!当时你爹被我骂怕了,根本就不敢出头,躲在后面弹琴。后来,后来……”陈小挥笑得宛如少女,“后来我去找那个歌者,他实在忍不住了,才跳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说,我唱得比他好,你要不要听?”

“走!”陆轻爵跳下马来:“今天太冷,不知道还有没有小船烤兰蕊虾。”他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揽着妻子,低头微笑:“家传的不解风情。”

陈小挥低着头微笑,想起那一叶扁舟上,他们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那个年轻的公子一句话也不说,一粒一粒地剥着虾,他的手很巧,每一粒虾仁都是完整如新月的,兰蕊虾配着冰镇的桂花梅子酒,越吃越是满口留香,她只顾低头大嚼,没有发觉那个年轻人已经越坐越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醉了,躺在船上,看着月光好像在夜空中慢慢溢出来,慢慢摇晃,江水一样温柔。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要发生了,她也在犹豫着,期待着,但是船离岸越来越远,她警觉起来,一把抓住陆轻爵的衣襟:“你要干什么?”

陆轻爵提起包袱晃了晃:“我们私奔吧。”

“胡闹!”陈小挥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推开他,一时好奇,随手扯开了包袱——整整齐齐的一叠软绸短裤,除此之外,一文钱也没有。

“天下虽大,我陆轻爵走到哪里,总能挣口饭吃。”陆轻爵的脸忽然红了,嘻嘻笑着扎起包裹:“不过,不过福娘做的小衣我穿惯了,怕是外头买不到。”

“到死也改不了的公子爷做派!”陈小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忽然脸一板,一拳狠狠砸在陆轻爵胸口:“我凭什么要私奔啊,我又不是没爹没娘,要娶我就上门提亲去——你大爷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跟你了。”

“你想清楚了?”陆轻爵严肃得可怕:“现在不走,再也别想走了。”

陈小挥扬手把那一包短裤扔进江里:“回家。”

“后来呢?”陆衰兰听得兴高采烈,“我也要吃虾,爹你也要给我剥。”

“后来?”陈小挥低下头,后来……咫尺之遥,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只是听说,听说那些忧心忡忡,担忧那公子哥儿只是图个新鲜玩弄她的姐妹们都嫁了;听说那个一脸忠厚,但背地里诡笑着说“小挥去宰这肥羊”的龙叔死了;听说那个每晚必到的歌者“明儿见”喉咙坏了,不知去到哪里;听说自从父亲架起长桥,小舟便少了,八音楼的客人也渐渐没有了。

不该回来,但是再不回来……

桥头两个卫兵缩在千层絮的龙套里,长矛扔在身边,其中一个摸起矛柄在地上敲了敲,声音打哈欠样的长缓:“干……什么的?”

“去岛上看看。”陆轻爵摸出十五个银元递了过去。

“这鬼天气,还来这么些人!”卫兵没好气,缩了缩脑袋,“也不知道这破岛有什么好看。”

陆轻爵的脸色立即就不悦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什么人这么该死,坏了你家二爷微服出游的雅兴?”

“你?你你?”卫兵明白过来,两个人直接从小凳上滚落在地:“二爷,我这就去通报。”

陆轻爵挥挥手:“我女儿可见不得那些闲杂人等,你,前面带路,咱们去清清场子。”

“爹,不要嘛,我见得我见得——”陆衰兰扫兴极了,小鹿皮靴跺得桥面“咚咚”直响,母亲牵了她的手:“熊丫头,我们去找外公,你起来吧,我爹他……大成哥?”

那卫兵干冷的嘴唇抖了抖:“夫人。”

“快起来。”陈小挥惊喜之下一把抓住了那汉子的胳膊,一叠声地喊:“熊丫头,见过你大成叔叔,这是爹娘当年最好的朋友,大成哥,这是我女儿。”

“这可不敢,这可不敢。”汉子连连向后退缩:“夫人请。”

“你爹当年弹了七个月的琴,和大成哥也喝了七个月的酒,熊丫头啊,当年八音楼里头,他可是我们的这个。”陈小挥竖了一竖大拇指,无人应答,她多少有点尴尬,“大成哥……你怎么不在楼里了?”

“陈老爷的地方哪里是我们这些小民去得的?”汉子的脊背耸了耸,“老爷仁义,还能赏口饭吃。”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来找我?”陈小挥话一出口就知道有多蠢,送人情的是她丈夫,料理产业的是她的父亲,从她嫁进陆家的那一刻起,和这些人就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十五年的流逝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可是大成已经老得像个长辈,他含混了一声:“夫人、小姐,当心路滑……兰小姐十四岁了吧,这真快呀。”

真快啊,酒楼里的摆设似乎还没什么变化,连他们当年亲手砍下松木做的酒壶都还在,可这一屋子人都已经不认得了。

盆里的火不死不活地烧着,一屋子的客人想必才来不久,靴子上的雪甚至还没有化干净,为首的一个把双脚架在铜盆上,挑衅样地说:“你不是歌者?唱啊,唱一段我听听。”他摘下墙上的七弦琴,挥臂扔了过去。

屋角坐着两个男人,衣服都已经脏得看不清质地和颜色,年轻的那个不过十七八岁,年长的那个也不会超过三十,年长的那人伸手接住了琴,肩膀牵动伤口,鲜血立即流了出来。

“我不会弹琴,不过可以唱几句。”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在琴面上拍了起来,一下、一下、两下、两下,他终于找到了节奏,抖了抖乱发,开始唱——

归去来,

远方的鸿雁,

故国虽已是焦土,

你还有何处可流连?

莫要学那北方的饿鹰,

被鲜血和腐肉污了爪间;

莫要学那东方的蓝谷,

错把脂粉香浓当作家园。

“吃人的饭,掀人的桌子,说的就是你这种人。”陆轻爵大咧咧走了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我倒是不知道,西边的兄弟们打仗不怎么样,编排小曲儿还真是有一手,杨景枫,东方不好,你来做什么?”

“陆轻爵”,歌者慢慢放下琴,“江东的酒色之徒,是不懂得气节两个字的。”

“气节?哈。”陆轻爵大笑一声:“气,我看你是够生气,节,可就未必了,能活着过江的,就不认得那个字。”

杨景枫抓着琴柄一摔,他一把抓住陆轻爵的衣襟,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长相城被围了多久了?你知道西陲十六家死得还剩多少人了?你——你们——你们除了会说风凉话,还会做什么!”

“风凉话总是让人冷静的。”陆轻爵扯开他的手:“我知道的还真不少,比如说你们七位将军分头逃命,只有其中一个带着真正的皇子,而你身边这个,肯定不是。”他迎着双肘撑在桌上,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我没护过驾,但是我抱过女儿,一个你真正想要守卫的人,你肯定不会把他的后背留给敌人。杨将军——你想做的,就是让这些人动手杀了你,破坏我们和司空元帅的契约,是不是?”

“你真可怜,你自以为聪明,其实比谁都蠢。”杨景枫站起来:“你以为司空也炼还真的会遵守什么契约?长相城危急的时候你们不动手,现在,轮到你们了。江东七州,总要有第一个流血的人。”

这他一转身,从陆轻爵的手下抽出琴来,纵身向着为首的将领扑了过去,胸膛迎向刀锋,那个为首者后退,后退,再后退,他奉命追杀,然而到江东为止,司空也炼确实下过死令,不许在江东流血。既然陆轻爵出现他就可以收手了,可是——不意味着他能够忍受一个败军之将的咄咄逼人,那首领咆哮起来:“你真以为在江东我就不敢杀你?嗷——”

他脚后跟踩透了一块腐烂的木板,整条小腿陷了下去,人也跟着滑倒,偌大的身躯带倒了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滚热的茶水浇了一头一脸,最后一声怒吼就变成了怪叫。

“哈哈哈,真有趣,娘,这就是北方的那些坏人吗?”陆衰兰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

首领怒不可遏,纵身跳起,双手握刀向眼前小女孩直砍下去,就在刹那间,陆轻爵的手从后颈勒住了他的脖子,“你敢碰我女儿?”

首领的眼睛瞪得老大,想要喊出些什么来,陆轻爵左手一挡陆衰兰的眼睛,右手手指沿着他的喉结一挥,那首领听到了自己的颈骨折断声。

“滚回去,告诉司空也炼,想要这两个人,开出价钱来,咱们一切好商量;敢碰我女儿,明天江东七州都是他的战场。”

司空也炼的属下果然是训练有素,一个人默默用外衣裹起了同伴的尸体,点了点头:“杨将军,逃到这儿算你命大,不过,如果江东都是这种名士,恐怕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熊丫头,今天吃不成虾了,我们回家。”陆轻爵摸摸女儿的头,向站在门边的陈小挥父女道:“岳父大人,地板年久失修了,我明天派工匠来。烦劳你准备一辆车,我要带这两个朋友回去。”

“好好。”陈小挥的父亲一身簇新的冬衣,满身挂满了珠链和玉佩,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足以证明贵族的身价,他用一种亲昵到讨好的声音说:“轻爵啊,不留下喝杯茶啦?你们走,你们走,车早就备好了,有空回来看看。”

“真不知道老头子有什么好高兴的,穿的像棵珊瑚树一样,守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岛,收那五个银元,钱就真这么重要?”杨景枫随口牢骚,“小兄弟,你的任务完成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这要看陆丞相的安排。你呢?”少年撩起车帘,向外看着,路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了,夹道的木兰花树大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只有极少数还在顽抗着,厚厚的花苞合拢,干枯而且变形成笋状,在那里,小小的树苗正在生长着,蕴集力量,如果幸存下来,它们会在明年的三月准确无误地借着高度插落进泥土里,一出生就是风华正茂。

“你喊他什么?”杨景枫失笑:“他什么时候变成丞相的?”

“现在。”少年的声音有穿透寒风的坚毅:“先帝归天已经一月,帝位不可空悬,如今苍生涂炭,天下兵燔,江东七州岌岌可危,一刻也耽搁不得——丞相,停车,朕要登基。”

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声音,陆轻爵默然片刻,冲着杨景枫点头,低声:“咱们的天子是急了一点。”然后振衣跪倒:“青城陆氏一族,恭迎圣驾。”

这位少年天子点点头,当他跳下车,准备扶起丞相,说一番劝勉的豪言壮语的时候,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陆轻爵一把扶住,这才发觉皇上浑身衣服都是湿透的,四肢冷得像冰,额头却热得像火,谁也不敢确定他刚才是不是说了胡话——不管怎么样,君无戏言,在青城之北十九里半的一棵木兰花树下,大相国的第三十九代传人周灵均继天子位,是为权帝。

依照惯例,国家危急之刻,太子可以事急从权,登基为帝,事后再到长相城祭天台上,由诸司补礼,请神号、朝号,补礼之前一概称之为“权帝”,也就是国家权宜之帝。权帝不能分封天下,所以在此期间,各封国常有自立为王的情形,同理,未得神授封号的诸王,称“野王”,即在野之王。

周灵均称帝是再无争议的事情,司空也炼知道皇室血统的力量,在长相城里一口气斩了三千多名皇族男子,从行将就木的老者到嗷嗷待哺的婴孩,无一幸免。

这个国度太古老了,古老的像段历史,这段历史又漫长了,漫长得让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另起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