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瓷之都

“爹呀,那,我们的祖宗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他说了什么呀?”

“唔,大概是女孩子吧,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子。”

“爹呀,你不是说有很好听的故事吗?一点也不好听,我们走吧,好不好?”

“兰兰,忍耐一下,下面的故事就好听了,乖,不说话了啊?”

“爹呀!我的腿麻了,我要坐着听——”

小女孩把那声“爹呀”喊得又酥又甜,一勾三绕,一听就是用熟的法宝。

白发的正名师已经尽力忍耐,但是这种当众哄孩子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他咳嗽一声:“不得喧哗。”

眼下正是黄昏时分,玫瑰金色的阳光从镂花的天窗照在墙壁的青釉上,又反照着女孩儿长长的垂地的辫尖儿。年轻的父亲单膝跪在地上,让女儿用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在自己怀里,他一边揉着女儿膝盖和手掌上硌出的小红印子,一边轻轻地吹:“麻了是不是?一会儿就好,乖,啊?七叔祖,那就让兰兰坐着听吧,您老稍稍讲快一点,她性子急。”

轻狂悖逆!无法无天!老人的手在愤怒下发抖——是陆轻爵,又是陆轻爵。

这是陆家神圣的家族命名礼:在第一声春雷响彻城池的时候,七岁的男童获得自己的族名;在第一朵木兰花开放的时候,七岁的女童们获得自己的族名。正名师讲述完家族历史之后,族名将随着命名牌一起递到孩子的手上,不可更改。

本来父母亲是不能跟着孩子一起走进家庙的,不用说随口打断仪式,更不用说什么“坐着听”,但现在多说也是无用,陆轻爵从来就不懂规矩是什么东西。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个烂熟于胸的故事讲完,然后让这对父女滚得远远的。

“衰啊!”

女孩儿倚在父亲的怀抱里,大眼睛好奇地眨动着,她现在听故事听得滋滋有味,含混地评论了一声。

“你刚才说什么?”老人没有听清。

“我说,真衰啊!”小姑娘很是遗憾地抬起头,重复了自己的结论:“爹呀,你说对不对?天上地下那么多神灵,人家喊起来的都是什么雷神啦火神啦战神啦,好威风的,可我们家……唉,青瓷。”她郑重地叹了两三口气,又加重语气补充:“青瓷!”

“你你你!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老人的神情急剧变化着,从惊讶转成愤怒,愤怒转成痛心,他一把抓起手边的瓷牌,颤巍巍地向女孩摔了过去:“衰?”

一只修长的手凌空抄住瓷牌,陆轻爵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衰?”

这是陆家的命名牌。

于是,在一年一度的神圣命名礼上,陆家第二十三代长女发表了自己惊世骇俗的惋惜,也接受了横空掷来的命运——从此以后,一应文书族谱上都多了个怪异的名字:陆衰兰。

“像我的女儿。”陆轻爵好像还很得意,微笑着说。

没有几年,便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说陆家的那个小女儿童言无忌,一口喊破了国运。因为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刻,怒江原上的落日余晖里出现了一面血红的大旗,绣着黑线描金的八蛇吞象图案——那是八荒联盟的军旗,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它都将是这片土地的噩梦。

当然了,在这一天,青城之中的头等大事依然是:第一朵木兰花开了,像以往一样,开在陆家庭院那棵古老的大树上。这是一个属于木兰花的季节,这是一个属于女孩子的季节,青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庭院,响起了女孩子们互相呼唤全名的嬉笑声……

五千里木兰江从大雪山流到沧浪海,曲折环绕,在广袤的土地上划了半个圈儿,这一划,就划走了大相国七成的人杰地灵。比起北武西政的杀伐混乱,江东的七州五湖三山一海,几乎是处处都满带着风雅之气。

天下文章出江东,江东子弟归青城,青城便是天下的文都。或许是得到了青瓷之神的庇佑,千年以降,青城文名不衰,在历代诗人夸张的描绘里,它甚至是一座日出日落都合着乐律,四季兴替都流淌着抑扬顿挫的节拍的城市,一年之中大半都是节日,哪怕是菜刀剁在砧板上,也会不知不觉地合着抑扬顿挫的调子。

这里聚集着诗人、歌者、画家、琴师,这里荟萃着七州五湖的过客和南来北往的故事,江东名门皆有封地,但各个世家的才俊们都不约而同地到青城觅一处别院,在风花雪月的吟唱之中消磨一生。这是一座无所不在的城池,即便离开,它也会长在心里,开出木兰花的离愁来。

青城的人多少是有点狂傲的,即便是帝都长相城,他们也不怎么放在眼里,遑论其他。这个国中之国另有自己一套规则,这里的无冕之王是陆家。

陆家昔年风华绝代的人物是二公子陆轻爵……而现在么,他依然杰出,但杰出得让人讨厌。

琴棋书画诗酒剑,自诩平生不让人——昔年的陆二公子可谓惊才绝艳,更加上家世显赫,人又俊逸清举,即便在这天下文都里,也是目下无尘。他那个时候还不过是少年轻狂,远远没有日后的混账,所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出入红粉堆里,振衣而来,拂袖而去,发乎情止乎礼,欠一身相思债权当消遣。

那些都没什么,青城对于恃才放旷的人通常是宽容的,甚至还会传为佳话。

陆轻爵的佳话结束在一场邂逅里。

江离岛在木兰江畔,青城以北百里,原本是陆家的封地,但是陆家既然是文宗魁首,这种风雅之地当然要与民同乐。

每年九月,秋风温柔、星光如河的夜晚,木兰江畔都会有一场灯会,年轻的才子们拾起凋谢的木兰花,在花瓣上写下自己最得意的诗句,花蕊处点起蜡烛,放进流波**漾的江中。姑娘们则会乘着木兰舟唱游,剥开莲蓬,拈着菱角,尝一尝恰到好处的桂花梅子酒,随手捡起花灯,若是赞许,就续上一截蜡烛,继续由着它随波逐流,最后能够漂到江离岛上的少之又少,那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或许有极好的词句,但花灯或许半路沉没,或许未遇青眼,也或许好容易到了江离岛,打个弯儿继续流向远方。

就好像人一样,总会有女儿家在流水浮灯间瞥过最美的邂逅,也会有年轻人在蓦然回首间看见怦然心动的女子,但花灯无名,大多数人会目不转睛地看着缘分擦身而过——所以,一旦有千载难逢的佳偶天成,江离岛上就会有一场不夜之饮。

这就是江东最负盛名的——木兰花谢,辞赋满江。

陆轻爵当然年轻过。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随手一扇背敲在个姑娘肩上,那姑娘叫做陈小挥,后来……就成了陆衰兰的母亲。

在青城,门不当户不对算不上惊世骇俗,但陆轻爵跟着就做了一件丧文辱节的事情,他把江离岛当作彩礼,送给岳父。而那个身为百夫长的武夫,立即就昭告天下,江离岛从此架桥设关卡,闲人免入,倘有登临凭吊集会住宿的,一律收取五个银元。

“木兰花谢,辞赋满江”就立即索然无味起来,连青城的九月也跟着少了大半的风致。

陆轻爵成亲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夫人说一声要的,他挖地三尺也要找了来。陈小挥说是喜欢蓝谷鸟,蓝谷鸟又非婆娑木不栖,陆轻爵就砍了满院子的木兰树,全青州挖来整株的婆娑木,这种树最是娇贵,离地便死,一直到青州再无一株,陆轻爵才满意放手。陈小挥听说海蚕丝穿成的珠串可以汲取明月光华,自行长成夜明珠,于是陆轻爵派了无数家奴造船入海,不知在风浪鱼腹里牺牲多少性命,总算是得来了绝无仅有的一束。陈小挥又道是青州城看得腻了,陆轻爵便挖空了陆家数百年的家底,千山万水广建别墅。

陈小挥多了个富贵体贴的丈夫,青州城少了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青州百姓额手称庆,幸亏陆二爷“平生不好功名利禄”,不然,岂不是连江山也要拱手送给陈夫人?

谁也不明白陈小挥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陆轻爵痴情至此——陆衰兰出生的时候,陈小挥难产三日,陆轻爵吓得连忙配了付方子,取名“有女万事足”,自断子嗣之想,将一身的聪明才智尽数付与妻女。

可惜的是,陆衰兰除了狗熊脾气像爹,其他的都像娘,笨则笨矣,还不爱藏拙,不能诗不能文,一手字写得辱没家学,又偏爱四处乱题乱写,且定要署名;名门淑媛凡有聚会,她必定大摇大摆地前往,还要吹嘘两声我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陆轻爵的大嫂坐不住了,二弟无法无天她管不了,姑娘还小,总是要**的,她寻了个机会极其婉转地告诉衰兰——一个真正的名门淑媛,是不会炫耀自己读了多少书,出入哪些场合,拥有什么珠宝的。

“哈?那就是说我能谈的就只剩下吃了?”陆衰兰很是困惑,旋即洒脱起来,“什么都不能说,还不得活活憋死,算啦,我学武得了。”

陆夫人自悔失言,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武学分三六九等,譬如说陆衰兰的老爹练的就是剑,那真是起如春风拂案,落如玉山将倾,从容处飞花舞柳,桀骜处怒指乾坤。而陆衰兰……准确说来,她是热衷于打架斗殴,十八般兵器什么粗俗练什么,砍刀铜棍大铁锤,青城人称“陆粗腿”,十二岁生辰上,陆轻爵四下寻觅了一匹神骏的小白马送她,她摇着头说没有两条腿跑得痛快。

久而久之的,陆轻爵发现“兰兰”这种乳名实在是不适合自家大小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口喊出了“熊丫头”,然后这个小名儿就不胫而走了。

陆家这头小熊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一样可以赏花品酒,或许不能用很华美的词藻形容出来,但她知道花多美,酒多醇;她一样可以登高赏月,而且不必赋诗;贵族的百艺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处呢?反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父亲,当年的陆轻爵已经占尽了江东灵气,即便是今天,青城之中或许有人恨他骂他,但绝没有人敢轻视他,陆轻爵三个字扔出来,永远是掷地有声的。

陆衰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她以孩子的直觉选择了自己的成长——所有的人都厌恶母亲,父亲的狂逆更加深了这一点,她在用一种最敏感的粗鲁、最愚蠢的聪明亮出自己的立场。

陆衰兰才明白过来,其实父亲也是知道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那场满座衣冠胜雪的离别前,忽然那么骄傲地说——“我的熊丫头,可以一事无成,也可以一无所有,没关系,因为你爹你娘最要紧的东西,都已经传给你了。”

大相国历1096年,也就是怒江原起兵后的第六年,八荒联军已经横扫北国,自楚河谷、北凉州、瀚海漠河,分兵三路直指帝都,西陲十六家连兵血战,三个月后,长相城沦陷。八荒部落的八位汗王共同拜掌军大司空酉仲鞑亘?也炼为八部兵马总元帅,酉仲鞑亘?也炼手持谛执刀登上祭天台,蘸着靖天帝的鲜血写下了“司空也炼”四个大字。

他再也不是无姓的贱民,三十年征战的荣誉成为了他的姓氏。

血淋淋的谛执刀指向了木兰江,纸香墨飞的七州五湖是他最后的战场。

陆家小熊正快乐地隔江眺望,她快要十四岁了,正是豆蔻韶华,无忌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