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阿萨的命令

齐家福坐在雨水里,凌子冲的尸体边,看着天亮起来。

他很累,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失去了一个伴侣,就像是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

“阿萨要见你。”一个青年走到他身边说,“请跟我来。”

“好。”他撑着地,爬起来,摇摇晃晃的。

“你受伤了?”青年关心地问。

“没有,稍等。”

他从凌子冲半蜷的手里抽出匕首,腰间解下索刀,摸出平安火的小圆筒……他拿走了一切可以证明凌子冲身份的东西,现在躺在泥水里的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小胡子耷拉在嘴角,似乎闷闷不乐,又似乎随时随地要嘲笑起来。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齐家福看着凌子冲,这张脸真是陌生,凌子冲笑的时候总是油腔滑调,生气的时候也总跳着脚,他讨厌每一道有闩的门,但自己心里的门总是上着闩。他拍着齐家福的肩膀说,“这说明咱们哥儿俩近乎了。”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是不是希望有人一脚踢开你心里的那道门闩,胆小鬼?

凌子冲沉默着,他沉默起来的样子可真奇怪,他的嘴紧紧闭着,变成了一个严肃、安静还有点真诚的人。他好像在说——你喋喋不休地猜我的谜底,猜中的时候,你也将沉默。

我走了,有机会再重新认识你,或许就是今天,或许很久以后,我会活完这辈子,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你。

齐家福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雨停了,空气清新,醉人心脾。如果没有战争,这应该是个很美好的早晨。

楚河谷人没有营地,他们聚在一起的地方就是营地。

黑色的淤泥和黄色的沼泽交融在一起,微风在淤泥光滑的表面上吹着大圈的涟漪,翻起来的土块上有孤单的枯黄草茎,在风里瑟瑟抖着,一阵阵薄雾吹过来,雾里有水滴。

薄雾中到处都是女人,她们在尸体之中跋涉,捡拾散落的武器,偶尔发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就塞到腰间的小竹篓里。女人们在劳作,她们在清亮一点的雨水里洗涮火油瓮,从湿透了的木桩中间剥出干的木芯和半潮的苔藓,像以往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一样,现在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要吃早饭了,她们得想尽办法弄出一点来。

男人们坐着不动,即使最年轻的也不会上前帮忙,他们用石块修理弯了的鱼叉和卷了刃的长刀,神情自然地咀嚼一两口女人们搜罗来的供奉。

“喔欧——”一阵鼓掌声和欢呼声,不远处的前方有炊烟升起,火苗小而珍贵,一圈人举着拧干的布遮挡空中可能的雨水,一个人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往火堆里送干木芯,吹火的动作像在吹情人手上的伤口。

“阿萨。”青年的左手平托,右手合在左手上,点了点头,“你要找的那个人来了。”

“好极了。行啦!不会再灭了!”吹火的那个人爬起来,把手里半截烧焦的小木棍投进火堆里,转身,向齐家福伸出满是泥和灰的手,“我是李劼。”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起来比别人高了半个头。他的眼睛年轻又活泼,身体结实又强壮,像一块裹着牛皮的马蹄铁,他不像从战场的泥淖里爬起来,倒像是刚从捕鱼的河滩上爬起来似的。

“齐家福。”齐家福同他握了握手,那是个热情又有力的握手。

“本名?”

“没有本名,我是个家奴。”

“说起来我也曾经是。”李劼提起莲朵带来的皮袋,把里面的食物分了一半倒进火上的一口油瓮里。

他好像闲不下来,手上总是在忙碌着。他**上身和腿,腰上只系了块满是泥浆的兜裆布,从左肩到肚脐有一道半寸深的伤痕,撕掉了整个左**。

“我听说过你很久了。”齐家福说。

“我也听说过你。”李劼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你杀了高战,真是个好样的。”

唔,齐家福发觉楚河谷人和长相城人的第一处不同了。楚河谷人很喜欢身体上的接触,女人和女人会头碰头,胳膊碰胳膊,男人和男人也会拍拍打打地表示友好。而在长相城里,人和人之间表示友善的方式是站在一步之外,让对方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举动。

入乡随俗,齐家福也在李劼肩膀上拍了拍。

“来吧,先喝口汤,暖和暖和身体。”李劼拉着齐家福凑到火油瓮前,有人递给他一柄竹勺,他从锅里舀出一勺汤,准确说来是一勺热水,递给齐家福。

火堆很小,水也还没开,食物浸泡在雨水里,样子不算好看。齐家福喝了一口“热水”——有奶,有油,有盐,有肉的味道,雨水澄清过,不过还有重重的泥腥气和火油味,这是今天的早餐。

李劼也喝了一勺,围着锅的人都喝了一勺,看他们的神态,应该是处在半饥饿状态很久了。

“打起精神来!再打一仗!再打一仗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李劼拍着齐家福的肩膀,大声说,“河神会保佑我们!河神给我送了这个小伙子来,他杀了高战!河神给我们送了一袋食物,我们的风笛手正缺这个!河神还会给我们送来更多!”

围着火堆的人高兴地喊了一嗓子。

齐家福默默扮演了“河神的礼物”这一角色。

“来,小伙子,搭把手,去见我们的风笛手!”喝到铁锅快要见底,汤也变成真正的汤的时候,李劼拎起火油瓮的一边,把另一边留给齐家福。

他们拎起铁锅,往另一边走。

“你真的相信河神吗?”齐家福走着走着,脱口而出。

“你!在楚河谷人的地盘上!问我?楚河谷人的阿萨?”李劼笑而不答。

李劼走向的去处是个临时搭建的棚子,棚子很低,很矮,搭棚子的油布中间窝着很大的一汪水,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压塌这个地方。棚子里坐满了老头子,至少有五十个,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头发苍白,满脸沟壑,枯瘦的胸膛下是一个浮肿的肚子,他们端坐在泥地里,像一只只铜铸的瘦蛤蟆,每个人都抱着一管风笛,那似乎是**。

李劼毕恭毕敬地把食物放在老人们中间:“这是这个小伙子带来的,是对你们的敬意。”

其中一个老人从锅里捞出一块泡软了的奶干,塞进嘴里,干枯的喉咙鼓起个大包,像蛇在吞食物,那口吞咽让他费了很大劲,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才打了个嗝,指示:“脱掉你的衣服,那在刺我们的人的眼,小伙子。”

齐家福穿得还是南营兵丁的衣服,撕扯得很烂,但依然是长袖。他脱掉上衣,扔开,他的身体结实而强壮,肌肉在年轻光滑的皮肤下滚动着,老人们很满意,点了点头。

“他是谁?”另一个问李劼,“托尔烈,他和你年轻时一样壮。”

“他是信使。”李劼对这些老人非常尊敬,“长相城里的生意人——要和我们合作。”

“不不不。”一个老人摇起头来,他身边的老人都摇起头来,“合作?我们不和商人合作,商人都是坏东西。他们用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换走我们的鱼,卖给我们酒,抢走我们的年轻人,他们的眼里只有货物,货物,和货物,商人都是坏东西,托尔烈,要记住,我们不合作。”

“是的,是的,我们不合作。”李劼点着头,又指了指齐家福,“那么这个小伙子……他是否可以当作我们的伙伴留下来?”

一些老人叫着“留下来”,另一些嘟哝着“不”,他们嘈杂了片刻,声音大的那一边占据了上风,“托尔烈,你是我们的阿萨,你要他留下来,他就留下来。”

“是的。”李劼合了合左右掌,带着齐家福离开。

“别奇怪,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在楚河谷,阿萨负责说是,风笛手负责说不。” 说不的人老了,就喜欢什么都说不。可是没有办法,我们有年轻的战士,没有年轻的好风笛手,年轻人都更愿意拿起刀来。李劼精力充沛,在齐家福看来,他的精力过于充沛了,他在每一堆人群前停下来,拍拍他们的脊背,说几句鼓励的话,然后和他们一起大笑,笑声响彻云霄。

这可能是唯一驱散恐惧的方法,齐家福这样想着。他尽可能地少开口,多听,多看,以便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他们停在一道壕沟前,壕沟又长又深,在沟底劳作的男男女女只能看见头顶,沟边还有一道花岗岩,挡住了从高处流过来的雨水和泥水。工事不算短,支架和铺垫都是现成的,很显然不是一个晚上能做出来的,尤其是昨天那样的夜晚,齐家福低头看了看——非常出色的战壕,沟底的男男女女正在埋进尖石、断矛、刀尖和箭镞……他们在制作一道陷阱。

“这是从哪儿来的?”

“你是长相城人,你应该知道。”

“司空之龙?”齐家福立刻明白。国战十年间,司空之龙曾经在长相城外扎驻连营,修建了一流的防御工事,它们实在太多了,拆都拆不完,所以重建长相城的时候,有一部分就直接用土掩盖起来,上面铺了草坪作为修饰。而昨天的山洪和雨水直接削薄了一层土壤,让它们露了出来,挖掉淤泥就可以使用。

“那真是个天才。”李劼称赞着。司空之龙的工事只留下了不到十分之一,看起来依然壮观,“工”字形防守石壕簇拥着“回”字形营盘,岩石与岩石之间有细细的排水沟,石壕外层还有一道米浆和胶泥混合的副墙,沟底用作支架的木头结结实实,一大半还没有腐朽。和这些工事比起来,城门外的护城河简直就是田沟。

“即使是那个天才也没有打下来长相城。”齐家福提醒。这陷阱或许有用,但离取胜差得太远。

“谁说我们要打下来长相城了?”李劼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身边的土地,“坐下来,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喂,你,去把我的风笛拿来。”

他面前的一道深沟里,一个小伙子泥猴似的蹿上来,向他们身后跑。

齐家福坐下来了,如果连李劼都不着急的话,他当然也不着急。回去的路和来的路一样艰辛又麻烦,至少,他得带点什么回去。

“如果你乐意和我聊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齐家福提出了最早困惑他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来?木兰州发生了什么?”

“这是少一事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都是。我们在城里都很想知道这个——不知道的话,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合作。”

“你对我们和狼牙七纵知道多少?”

“大多数人知道的我都知道,比如,你们曾经占领了大半个木兰州,又被狼牙七纵夺了回去。”

“喔,不是这样,至少不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

“小伙子,你有点咄咄逼人。”

“对不起,我很尊敬你。你知道我是信使——”齐家福看了看天,“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天晴了,他们很快就会出来。”

“是啊,时间不多了……”李劼也看了看天,他想了一会儿,直接回答齐家福的问题——

“他们都说,我们是被狼牙七纵打败的,其实不是。十五年前,我们刚刚举旗子的时候,那时候打得很顺,整个木兰州都快是我们的了。那时候我们人很多,有楚河谷人,有南方诸州的奴隶,还有木兰州本地人。如果贺家人要和我们硬拼,他们是赢不了的。”

“他们用了什么办法?”

“瘟疫。”李劼睁着眼睛,“那是我犯的错误。他们让一小群人生了病,然后叫那群人向我们求援,我拒绝了,那群人就离开,在附近的村子里住了下来,慢慢的,整个村子的人都病了,大概有一千人吧。我们住的很近,又没有药,族里的人都害怕,叫我想办法。你知道,楚河谷就是这样的,有粮食,有鱼,有好东西的时候,就先给老人和病人,再给女人和孩子,健康的男人最后享用;但有了不幸,也是一样的,先扔掉老人和病人,然后是女人——但绝不扔掉孩子。那些人病得很重,传染得又太快,我想他们是好不了啦,就决定……”

“你杀了他们?”

“没有。我只是想把他们关在那个村子里,但他们以为我们要杀掉他们,就害怕,反抗,四处逃。”

“然后呢?”

“然后真正的瘟疫就来了。那些病人带着消息传开了,贺家的人给他们药,让他们治病,而我们只想消灭他们。慢慢的,木兰州的人……不再相信我们,我们和贺家人打起来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贺家人那一边,如果他们的人死在我们手里,他们就更仇恨我们。这时候贺佩瑜带着他的狼牙七纵出现了——那时候的狼牙七纵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大,但木兰州的人慢慢把它喂大了,最强壮最勇敢的年轻人都以加入狼牙七纵为荣。”

“再然后呢?”

“再然后,南方诸州的奴隶领袖和我们也争吵起来。你也知道,不是每个人的家都在楚河谷,但每个楚河谷人都想回家,他们不想为我们打仗,我们也不想为他们打仗,之后……半袖盟就变得名存实亡。当有一天早晨,我发觉他们都回去了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失败了。”

“你没有做什么?”

“我改变不了什么,我的族人仇恨太深,而我只能和他们站在一起。”李劼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商量,我们商量了很久很久,既然我们的族人要报仇,那就去报仇好了。但我们的孩子——他们生下来的时候手臂上没有烙印,我们得让他们离开。”

“离开?去哪儿?”齐家福这才发觉,战场上是没有孩子的,没有歪歪斜斜满地跑的小孩子,也没有半大的少年少女。

“喔,那是个秘密。”李劼转过头对他笑,“小伙子,听了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的人,你要听吗?”

齐家福尴尬了。

李劼被他逗得大笑:“你很年轻,也很谨慎,这很好。小伙子,很高兴认识你,将来有机会的话,去楚河谷看看,到那个你就明白了,那儿值得我们死一千次。”

泥猴一样的青年把李劼的风笛拿来了,他用力点点头,赞同阿萨的说法,然后重新投入工作里去。

齐家福要开口,李劼摆摆手:“五年前,贺佩瑜带着狼牙七纵离开木兰州,我们都以为机会来了。我有过很长远的计划,我想带着族人在深山里住一段时间,等我们缓过一口气来,就带着年轻人,往南走,翻过雪山,找一个新家。但是贺佩瑜走的时候,他把木兰州卖了,你明白吗?卖了。他把每一块土地、山川、河流……都拆开卖了,他卖了他的地,也切断了我们的路。他每卖出一块地,我们就要往一起凑一点,不然就会面对新的敌人,我们的粮食越来越少,可以藏身的地方也越来越少,而且木兰州的路是断的,向南、向西、向东的路都是断的,他只给我们留了一条路,就是今天这条路。他从离开木兰州的那一天就知道我们要打过来,我们来的只是比他想的更早了一点——他把土地烧焦了,我不是说真的烧焦了,但实际上也不会差太多,那么土地上的所有动物都要跑出来。”

齐清燃的推断是对的!

齐家福坐直了身子问:“那么其他人呢?木兰州的其他人呢?”

“多数人跟着土地走,地卖到哪儿,他们就在谁羽翼下活着。一部分人逃过江,另一部分人跟着贺家,还有一部分人选择当了奴隶。”李劼伸开双手,有些无奈,“你以为木兰州还有百万人口吗?早就没有了。那儿比长相城更像一个废墟,那儿的人谁都恨,谁都不信,他们恨贺家人,也恨我们,恨北相国人、东相国人、也恨长相城人,他们认为我们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驱逐我们。我们要么和他们战斗,要么就来这儿,和贺佩瑜战斗。不管怎么说,我们选择了战斗,就要战斗着死去,楚河谷人不是奴隶,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以我们为荣。”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小伙子,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地丁会当家的。并且转告我的话——我们一直希望能和你们合作,我们希望得到粮食,武器,还有一切。如果我们能打下这座城,我们只要求楚河谷,把我们的家还给我们,长相城是你们的,我们不要。当然,这是梦话,其实我们真正希望的是——我们之间的盟约最好还能继续,十年,或者十五年,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会来找你们,不过,他们是手臂上没有烙印的自由人。”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一切?”

“是的。”

“那么,你告诉我,你们家老三来长相城是干什么,他没有带来任何消息,却——”

“不,他带去了。”李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甚至有些残酷,“他带去了瘟疫,就像是贺家人带给我们的一样。小伙子,真正的消息不是用书信传递的,你到这里来,已经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信息——长相城里已经开始恐慌了,不是吗?”

齐家福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带给我们什么,我们就还给他们什么。”李劼说,“这就是复仇,河神的诅咒。”

是啊,这就是复仇。这些消息已经足够做出判断了,齐家福拿出那个平安火的小圆筒,当着李劼的面,拧开红色的那头,扔上天去。

一道赤红冲天而起,在淡淡的雾里变成一片绯红。

“很美。”李劼问,“那是什么?”

“我的判断,地丁会不会和你们合作。”齐家福回答,“我想这个判断不用再和当家的商量,我自己就可以做。”

“我理解。”李劼伸出手,告别的意思。

齐家福摇摇头,没有伸手:“但我自己还有其他的问题。”

“哦?”

“我昨晚听过你们的风笛,但我不明白,用风笛怎么发布命令呢?军号是有明确的意思的,进攻,后退,突进,包围。可是风笛——”

李劼有些困惑:“小伙子?听了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的人。”

齐家福笑笑:“我可能做不了你们的人,但我想杀了贺佩瑜,这个理由不知道够不够。”

李劼看着他的眼睛:“私仇?”

齐家福眼前有许多脸庞滑过,他点点头:“私仇。”

李劼握着风笛,不动。

齐家福等他。

李劼再一次伸出手:“那么好吧,托尔烈。”

齐家福握住他的手,这一回他的手更有力:“阿萨。”

“风笛有七个音,加上最特别的一个是八个音,最高的那个我们先不谈,这七个主音从高,到低,是这样的……喏,从高,到底。”李劼依次吹出了七个音,如他所言,从高到低,“最高的这个音,是爱情。最低的这个音,是回家,每个旋律都要回到这里,每首灵歌也都要回到这里,不回到这里,我们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齐家福不懂音律,但他很认真地在听,他知道风笛是楚河谷人的灵魂。

风笛吹响了,那是一串欢快的舞曲,夹着笨拙的节拍,像一个刚刚学会跳舞的小姑娘在人群里跳着,周围的大人们在善意地嘲笑。壕沟底部的人们都跟着旋律轻轻摇摆身体,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旋律高起来,更高,迷失在高音区,跳舞的姑娘在惊慌,接着一串低沉的曲调冲进了高音里,那是小伙子在寻找,漫长的寻找,终于他放弃了。李劼的手指在高音和低音之间跳着,小伙子和姑娘互相等待,直到衰老。

他停在那个哀伤的部分,重复,再重复,高音和低音一直没有交融过,它们彼此环绕,彼此寻觅,即便是最不通音律的人也期待它们走到一起。可是没有,高音消失了,低音在徘徊着,哭泣着,一次一次地跳起来,又一次一次地落下去。

那个叫做托尔烈的小伙子失去了他的莲朵。风笛这样诉说着,有一个人把它唱了出来,然后所有人一起把它唱了出来。

就在那个低音不再挣扎的时候,高音落了下来,缥缈,空灵,清澈,它们在一起,回到了那个“家”的方向。

“这是关于爱情的。”李劼放下风笛,完全没有悲伤,似乎真的只是在讲解风笛技巧。

“她很美。”齐家福略感欣慰,他知道最终莲朵见到了她的托尔烈。

“关于战斗在这个部分。”李劼再度举起风笛,“总的说起来,我们依靠的是调子,升调是进攻,降调是后退,低音是男人,高音是女人,连续的休止是阿萨的命令。具体的指令依靠的是节拍,复杂的命令需要五十个人的乐团才能发出来,比如说——”

他吹出了一声很短的调子,里面有三个连续的、强而有力的休止:“阿萨的命令。”

不远处,老人们所在的棚子里,回应出同样的调子,他们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三个休止像三道闪电劈在音律里。

李劼接着吹了一串很长的调子,第三阶的音缓慢过渡到第四阶,然后在第四阶不做停留,跳到第六阶,之后就变得坚定,节拍变快,催促一般。

老人们再度重复了阿萨的命令——停止休息,准备战斗,女人们走出来。

壕沟里的女人们放下工具,爬出来了。齐家福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角落,女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向空旷地走去。她们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还没有恋爱过,有的已经是祖母了,她们闭着嘴,不说话,边走边整理着自己的长发,盘进布条,裹成一团。她们互相分发武器,交换拿得动的武器,很自然地在音律中调整自己的位置。她们开始时像许多道小溪,接着就变成汪洋,她们动作开始统一,步伐也变快——她们没有停顿,没有举着胳膊、挥着拳头的咆哮,只是安安静静的,径直走向长相城的方向。

“最高的音是死亡,进攻直到死亡。吹起来是这样的——” 李劼再度把风笛凑近唇边。

……你知道,楚河谷就是这样的,有粮食,有鱼,有好东西的时候,就先给老人和病人,再给女人和孩子,健康的男人最后享用;但有了不幸,也是一样的,先扔掉老人和病人,然后是女人——但绝不扔掉孩子……李劼刚才温柔又和善的声音响在耳边。

齐家福伸手想要阻止,手停在半空。

李劼再度吹出了三个休止音符,风笛手们的合奏跟着响起来了,那是威严的、铁硬的、冰冷的,阿萨的命令——

把敌人引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