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盲战

暴雨与黑夜纠缠在一起,长相城外一片泽国。

齐家福和凌子冲并肩跋涉,为了尽可能避开人群,他们选择了城东靠近排水沟的一条“路”,一脚踩下去不知深浅,一脚拔出来一片狼藉。没走几步,凌子冲就脱了鞋子,用鞋带挂在脖子上,再走几步,他连裤子也脱了,系在腰上,再走几步……

“你还是把鞋子穿上的好,泥里什么都有,当心划伤脚。”齐家福提醒他说,“我们得快一点,她快不行了。”

齐家福抱着莲朵,走得慢而且稳,莲朵离开护城河之后,就开始高烧,她说着胡话,唱着断断续续的歌,长发成团脱落,皮肤也出现了脱水的迹象,手掌和脚掌上满是七八条一寸长的皴裂,胸部和大腿变得像鱼鳞一样,有剥落的前兆。齐家福开始还是把她背在后背上,很快变成了抱着,很快又变成了捧着,但什么姿势都不能缓解她的痛苦,毒药在慢慢地剥她的皮,还有她的美貌与希望。

“咦,几天不见,知道怜香惜玉了?”凌子冲对莲朵的境遇不屑一顾,似乎也不怎么瞧得上齐家福忽然泛滥起来的同情心,他瞥了眼莲朵不断嗫嚅着的嘴,“你要是为她好,就把她的嘴堵上,这么哼哼唧唧,更浪费体力。”

“不好吧。她一辈子没好好唱过歌,临死前唱一唱,也是她的心愿。”齐家福捧着莲朵的姿势很耗费体力,他建议,“你要是想帮忙,接一段手怎么样?”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凌子冲老空着手,也不太好意思,就从齐家福手臂里扯了皮袋背在背上,“她也就是少一事给李劼的一份礼物,好像聂家那五口是给聂小桃的礼物一样。礼物,懂吗?包包好,送到了,也就算完事了,就像奴隶是货物一个道理——怎么啦?不说话?觉得上当了是不是?你还真以为少一事是什么好人?傻小子,别天真了,死胖子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自己出城,不管咱们是死是活,地丁会的生意总要往大了做。”

“你不天真,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出来呢?” 水流莫名其妙地大起来,兴许是左边山体有滑坡,阻塞了排水沟,齐家福走得更谨慎,一步一探,再度建议:“哦,小心,泥里有刀,你还是把鞋子穿上的好。”

“出来透透气。”凌子冲踮着脚尖,顺着齐家福探过的路跳过去,“顺便探探势头呗,哪边合适跟哪边做生意,局面差了,那些个铺子全是摆设,万一局面好了,两边都是金山。”

凌子冲把自己撇得很清,他转过脸——天黑看不清齐家福的脸,即使看清了,齐家福也不是生气摆在脸上的人——但凌子冲朝着他想象中的一张黑脸哈哈大笑,笑得轻佻又疯狂。

“哪两边?”

“你家齐相爷和贺佩瑜啊,总不能是奴隶吧。”

“哦,长见识了,依你看是奴隶就做不成生意?”

“当然。做生意和谁做呢?和人做,总不能和货物做吧?奴隶是人吗?不是,有主的就是货。”凌子冲的语气里有挑衅的兴奋,“你想想看哪,真有天生的奴隶吗?没有啊。你就说你为什么是个家奴,因为你爹娘是。你爹娘为什么是家奴?因为你爹娘的爹娘是。一辈一辈数上去,你总有一辈不是家奴的吧?那,那个人为什么变成奴隶了?怕死啊。死有多容易啊,只要是个人,稍微想想办法就没有办不到的,他为什么不死呢?因为他想活着。他真想要自由?别扯了,在自由和活着中间他选的就是活着。贵族为什么是贵族呢?一开始就是吗?也不是吧。你瞧瞧十六家,只要一摆宴席,说的都是祖祖辈辈的英雄,英雄为什么是英雄呢?不怕死啊,活着和荣誉之间,他选了荣誉。所以,你看,万事万物都是有道理的,怕死的给不怕死的当了奴隶,这就是道理。对吧?如今呢,楚河谷这群人忽然不怕死了,要自由了,好事,可是长相城里的人干嘛要跟他们合作呢?他们好好过他们的日子,忽然有人打过来了,举刀举枪的要往城里冲,这哪行啊?管是谁呢,一概不许进城。谁把这城守住了,谁就是英雄,对吧?”

“也不是没有道理。”齐家福站住了。在他的面前,滚过去了两个纠缠的身体,分不清谁是谁,只看得见一个人拿着刀往另一个人身上捅,另一个人死死卡着对方的脖子,两个人一路滚进了排水沟里,一具尸体漂浮着离开了,另一个喘着气,想要爬上来,但显然已经爬不上来。齐家福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看了看,“都死了。他们俩谁是英雄呢?”

风小了,雨还很大,齐刷刷地浇在脸上。这一幕来得太快,凌子冲顿了一会儿:“怎么着?想吵架?”

“没那个意思。” 齐家福又走回来,原路向前,“闭上嘴,节省体力。”

“喔,不用,我体力好得很,你爱听不听。”凌子冲小跑几步,还是在他身边,“听着不高兴?实在想吵架就吵好了,闲着也是闲着。”

“明明是你想吵架。” 齐家福慢慢开口:“我记得少奶奶和李家老三决定要走的那晚上,你也是这么滔滔不绝教训我的。那次我还当真了,回去想了半天,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后来,我一琢磨,不对啊,你要是真那么瞧不上少奶奶,干嘛费那么大劲给她找地方?今天也是一样的,我不管你说什么,只看你干什么,你在城里好好喝你的花酒就是了,非要跟我脱了裤子在泥里头跑,一边跑还一边教训我,你有病吗?还是你特别想我说点什么,证明你说的都是错的,做的才是对的?”

凌子冲沉默了一会儿。

风又大起来,这场雨恐怕要下很久。

凌子冲又开口,语气里的兴奋劲没有了:“那说点什么,证明我是错的。”

齐家福笑出声来:“胆小鬼。”

凌子冲紧跟两步:“你说什么?”

“胆小鬼。”齐家福重复一遍,“你三个月换一个女人,换完了就扔,扔了自己不敢动手,少一事动手,然后人算你们谁杀的呢?你?少一事?还是那个女人自己贱?要是女人自己贱,你动手啊,怕什么呢?又没人找你报仇。少奶奶想跟李劼合作,我也想跟李劼合作,你也想——可是想完了就骂自己,放着喝酒找乐子的日子不过,折腾这些干什么?就算是天下太平,你也变不成个好人了,是不是?凌子冲,你总是这样,想的是一回事,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你累不累?想做恶做不绝,想放下刀放不下,想找人问个道理找不到,找我?凌少你找错人了,我要是知道该怎么活着,我就不跟你一起在泥里滚了。”

他停住,回头看凌子冲的脸,天很黑,他也一样看不清楚,对着想象中的愕然的脸嘿嘿笑:“我就一样比你强,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不装知道。”

“走吧。”他催促凌子冲,“大家都一样的,拼了那么些命,就为了活个明白,走到地方,或许就什么都知道了。把鞋穿上吧,泥里头走,穿鞋是不舒服,不过路还有一段,总要走到地方的。”

凌子冲从脖子上拽下鞋,穿上了。他闷了一会儿:“你小子有点意思。”

“嗯。”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害怕?”

“还好。”

“什么叫还好?”

“还好就是还扛得住。”齐家福走得慢了一点,离凌子冲也近了一点,他稍稍犹豫,开口有些突兀,“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凌少,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没出过长相城;你曾经是个贵族,我是个家奴;你做过梦,梦过天下太平,我没资格;你当过好人,赴过国难,我没机会。你,当家的,还有齐相爷,你们这些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想什么事都喜欢通盘考虑,我不行,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现在我就知道我们要把这姑娘带去见李劼——不管来的是谁,我都要去见李劼。”

“什么叫‘不管来的是谁’,谁来了?”

“听。”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听见了一些声音。

狂风、大雨和流水声几乎掩饰了一切声音,只能听得见城头的号角和远处的风笛。但是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能感觉到流水声中有窸窸窣窣的震动,那是一大片水流被同时打乱才有的震动。震动很轻微,渐渐变得强烈,从左前方和右后方一起传来,这有些奇怪,如果是一大群人合围,那么左前方是个败笔——左边是排水沟,排水沟的左边就是群山,很难攀援,可以算得上绝路。

再等一会儿,震动声就更明显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拨人。右边的那群人训练有素,他们离得更近,但步伐几乎完全掩盖在水流声里,左边的人则混乱得多,但依旧不是奴隶的乌合之众可比。

齐家福打开包裹莲朵的油布看了看,莲朵的褪皮更严重了,蛇蜕一样,胸口和腹部有整块皮肤翻起,露出血淋淋的、鲜嫩的血肉来。她早就不再呻吟,神智也不清,只睁着眼睛,看见齐家福时,眼光就落在怀里的小香脂罐上。

齐家福指了指香脂罐,又指了指莲朵的脸,莲朵眨了眨眼睛,凌子冲点了点头。

他们都明白莲朵最后的心愿——她想让那个人还能认得她。

齐家福把莲朵交给凌子冲,又把那个小圆筒塞进他腰带里,向前方风笛声传来处指了指。

凌子冲摇了摇头,示意一起走。

齐家福很坚决,他拔出匕首,做了个下刺的动作。

凌子冲明白了,他比了个“七”的手势——狼牙七纵?

齐家福点头。

凌子冲接过莲朵,歪歪头——为什么?

齐家福捏着匕首,匕首像具吊在半空的尸体,在他手指下晃了晃,他的答案是——纵海怀。

凌子冲完全明白了,他不再停留,带着莲朵匆匆离开。

两边的人更近了,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但一时还无法判断敌友。左边的人走得更快,右边的人走得越来越慢,原先左边的更远一点,但现在他们的距离变得差不多。

人数比想象中还要多,左边那群人来得太快了,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碰撞声、刀鞘撞击声、喘气声甚至还有无法辨别内容的谈话声。他们的将领或许是个初上战场、什么也不懂的新手,他完全无视对方慢下来的讯号——慢下来是战友之间礼让和询问的意思,只有敌人之间才会加快速度冲锋。

齐家福原本只想等一等,看看是不是高战,可不可以给纵海怀报个仇,但现在的局面更有意思了。

左边的将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的队伍里竟然有人慢慢地抽出刀,拔刀是带有传染性的,很快就有更多人抽出刀来。这对原本就紧张的对手是个巨大的刺激,金铁离鞘时发出的嗡鸣对于战士们来说太过刺耳——那是个危险的讯号,足以令不冷静者立即下令攻击。

齐家福深深吸口气,他无声无息地蹲下,轻轻掬着泥水,按摩有些麻木的手指和脚趾,再用雨水洗清手指缝隙和匕首柄上的淤泥,握紧,半跪半卧在淤泥中。他的四肢变得兴奋而敏感,头脑却更冷静,他感觉到了杀戮的气息——右边队伍在缓慢前行中调整着队列,前后的距离在压缩,左右的空当在拉宽,随着左边队伍的前进,右边队伍的防御态势渐渐变成了即将攻击的态势。他们的调整无声无息,行云流水,迅速而有效,现在齐家福可以确定右边的将领就是高战了——狼牙七纵里唯一不用百夫长就能指挥千人队的人。

杀人者高战!纵海怀的尸体在南营辕门上晃着,也在脑海左右回撞着,上回的问话言犹在耳——

—— “齐家福啊,你说句真心话,你说,该废奴不该?”

该啊,为什么不该?

齐家福的身体全部埋进泥水里,只有握着匕首的左手横在半空。

—— “什么不知?有什么可不知的?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站着跟我说话?你想不想一辈子跪着?你想不想你们家相爷像昔年的陆轻爵一样,还你一个太平清明的长相城?”

想啊,为什么不想?

左边的将领即将为他的愚蠢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这是命运,那么就接受命运吧,每个把自己扔上战场的人应该有死的觉悟。

—— “相爷啊,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掏心置腹,啧啧,某看不然。齐统领,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哪。”

是啊,没错,是拿你当了外人,对不住你的推心置腹,但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如果不能用嘴回答,那就用刀回答好了。

那群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齐家福从泥里站起来,正贴在一个人的身后,他左手匕首回搠,轻轻刺进那个人的咽喉里,右手从那个人的手里拔出长刀,挥臂,向着前方的狼牙七纵掷了过去——长刀在风里一声咆哮,钉穿了一个黑影的小腹。

“啊——”那是声惨痛又惊讶的长嚎。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两边人马的厮杀了,狭路相逢,非敌即友,既然有一方发动了攻击,那么血战将无可避免。

黑压压的两翼甩了出来,狼牙七纵行动起来的速度,即使是在淤泥中也是可怕的,他们的两翼保持着笔直,压到了左边队列的两边。左边的人群本来就没有阵形可言,这下更加慌张,有人冲得快,有人跟得慢,人群接踵,刀戟摩肩,队列后面的人还在惊问,“蚁奴的埋伏”?队列前面的人已经喊着“杀”冲了上去。

真是一场天赐的浑水摸鱼,齐家福抢了一柄长刀,觑准高战——他不用眼睛就知道高战在哪里,那是整个队列的眼睛、耳朵、头脑和心脏,那是狼牙七纵从来没有被击穿过的核心。

他很快就把从少一事那里学到的战术用了出来,他没有直奔,只是混在人群里,迈着和身边人同样缓慢又吃力的步子,偶尔喊着壮胆一样的“杀啊”,他右手的长刀架住了面前一个人的长刀,左手匕首从他的肋部划过,惨叫声又一次随着鲜血流出。那个人在脚步和泥泞里挣扎,很快被后面的人砍成一团烂泥。

这样的雨夜,惨叫和恐惧才是真正的军令,即便狼牙七纵也无法例外。齐家福在人群里冲着,他轻而易举地变成了这支队伍前锋的实际领导者,他找出前方十人队与十人队之间的枢纽,一刀毙命,带着“自己人”硬挤进空隙。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雨夜保持队列的,狼牙七纵一旦变成了小股混杀,他们并不会比其他人强太多。

雨水打在脸上,纠缠的身体挡在面前,齐家福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渐渐锁定了他,目光的主人甚至靠近了几步。

找死!他卖个破绽,踉跄几步,倒在泥里再狼狈地滚出来,他滚得离“那个人”更近,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个人的轮廓——高大,挺拔,旗杆一样插在泥土里,长刀微微扬起,有足够的自信。

“你到底是什么——”

齐家福没等那人问话,屈着的左膝发力,匕首叼在嘴里,跃起,双手持刀,跳起来用尽毕生力气向那人砍了过去。

这是他发出过的最粗鲁最野蛮的一刀,毫无章法,全用蛮力——那个人手里的刀是长马刀,他手里的刀也是长马刀,纠缠起来总要几个回合才能抢到那人身边,他不希望那个人发出号令。

“庄!”

两柄马刀一起折断,齐家福的俯冲力加上全力一击实在超过那个人的意料,他连着后退几步——那股冲力太大,他的脚在泥里拔得太慢,一屁股差点滑倒。

不是差点,齐家福双刀交际的刹那就扔了刀柄,左手反握匕首,接着向前滑冲。

他有绝对的把握,风影骑是暗夜刺杀的王者,“影子”是风影骑的灵魂,而他原本就是影子中的影子。

他的人落在那个人面前,匕首刚好刺进了他的右膝。

“呃——”那人闷哼一声,不自觉地挥手要挡,齐家福的匕首拔出,划过他的右手腕。

身后四五个人举刀冲上,齐家福蹲身,闪过——他蹲下的时候,那个人脚尖用力向后缩,他匕首的锋尖顺便割开了那个人脚踝骨上的筋腱。

只有一个起落,一气呵成。

“呵……”那人终于痛得缩成一团,“你是……什么人!”

齐家福拇指扣着他的喉骨,把他往怀里提了提,“都别动”,他头也不回地威胁身后人。

没有用,狼牙七纵不为所动,只要主将一个手势,他们就会刺穿眼前的人,同时免除主将的耻辱。

高战的眼睛睁开了,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和右手,似乎惊讶于刹那间落到这样的境地,然后抬眼,看齐家福——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嘴角的肌肉虽然因疼痛而**,却依然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来。他试了两次,失败了,之后不再尝试,“你身手很好……你到底是谁?”

齐家福凑近他的耳边,问:“你还记得纵海怀是怎么死的,是不是?”

高战脖颈抬起,齐家福手指一紧,再放松,高战的喉结在齐家福手里滚动着,他颤抖了几下,咬着牙,强迫自己回归平静,张嘴,呼吸,吐掉吸进嘴里的雨水:“我知道你是谁了,看来,少将军给你开的价钱不算高。”

“别乱喊,你什么机会都没有。”齐家福扣着高战的喉咙,把他拎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拖,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后退了一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只要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和高战一起刺死,但高战没有下令,他们也就只能让出一条道来。

高战痛极了,他双脚在泥里拖着,每走一步,骨头和肌肉就会进一步撕裂,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点可以借力,只能任由整个身体的重量吊在齐家福手里的喉咙上。他的头无力地后仰,张口呼吸,雨水浇进鼻子里和嘴巴里,他呛得咳嗽,咳嗽又加剧了每一处伤口。

他疼痛,但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没有求生也没有求速死。他对自己加诸别人的残酷手段不以为意,对别人加诸自己的残酷手段同样全盘接受。他是狼牙七纵七位主将中最年轻俊美也最前途无量的一个,今夜一个猝不及防导致命运断绝,似乎也没有什么懊恼。

“杀啊——”战圈外的冲杀声更激烈。失去了主将的狼牙七纵有溃散的征兆,对方的人更多,死伤也更多,对方的首领是一只撞进埋伏圈里的惊弓之鸟,闷着头乱砍乱杀,似乎还看不出来己方已经从劣势转为优势。

“真是……乱来。”高战皱了皱眉头,抬起左手。

齐家福的匕首压在他拇指指根上——不许乱动。

高战不为所动,左手在齐家福的眼皮底下划了两个圈子。

狂妄!齐家福握着匕首的手一紧,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能够在战圈内部看见狼牙七纵的变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这是一群很难形容的“人”,他们是一千个,同时也是一个,他们的高矮胖瘦都不同,可步伐、速度、动作、甚至幅度和力量都是一模一样的。相邻的两个人不需要眼睛,只靠感觉就能立即做出反应,高战的手势传达给了身边的四个人,四个人立即传给八个,然后是十六个……命令像是车轮的轮辐,直线向外扩展,随后就催动最外的一圈,肩并肩地集结起来。

一切在瞬间完成,高战划出的两个圈子变成了内外两个战圈。陷入厮杀和混战中的同伴被抛弃,泥泞之中出现了臂盾和长刀组成的圆环,无懈可击。那些跟随着冲杀来的对手变成了瞎眼的蝙蝠,惨叫着撞上满是刀刃的铁桶,前方的人后退,后面的人前压,狼牙七纵的战阵之外混乱成一团。

“狼牙七纵!”终于有人这样叫着认了出来,可是为时已晚。

“喝!”战阵的外圈裂开,内圈向外一字冲杀,铁环上打开了几百道门,每道门里都有刀光闪过,一出即回。铁环向外暴涨一圈,碾碎了上百条人命,然后急速闭合,队列如前。

可怕而又泯灭人性的训练才能缔造这样一支魔鬼的队伍,齐家福有点心惊胆战地想,他现在有些理解高战了——这样的人群是有着沉默而黑暗的吞噬力的,这种吞噬力像是高速旋转的漩涡,长期驾驭他们的,必须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人,目空一切,飞扬跋扈,否则,就会由狼牙七纵的主人变成狼牙七纵的奴隶。

这场交锋不算长也不算短,一阵混乱过后,战场上扔下了不下一千具尸体,狼牙七纵的损耗大约是两百人。战圈外的攻势放缓,那位埋头苦干的将领可能是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在急匆匆地招呼后退,进攻的时候还好,一到后退的时候,那些人的声音嘈杂到不忍卒闻,他们听起来年轻又稚嫩,一边乱成一团,一边互相嚷嚷着“安静!安静!”,战斗还未结束,就有人扑在地上,摇晃着同伴的身体,喊着“醒醒”,有人要拉开他,他还挥着胳膊叫“放开我”。

在此之前,齐家福只认为他们是一支没有良好训练的队伍,但现在看来,很难想这是一支军队,他们更像是学生——准确说来,是点将学堂的学生。他们是杨鼎图的人——杨鼎图老了,但即使再老,也不会贸贸然把这样一群未经训练的少年扔上战场。齐家福疑惑着,他侧过头,在高战不屑一顾又满是恼火的脸上找到了答案——是的,他们的行为是完全的异想天开、自作主张。

如果没有猜错,那么这场邂逅的原因是这样的:杨鼎图是一个老谋深算又一贯保守的将领,他派这些新兵从东门出城,以佯攻的架势**贺佩瑜出兵抢功。贺佩瑜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很有可能成功。但出于某种意外,或许是新兵的将领听见风笛不远立功心切,也许是东侧的群山在雨水中出了什么状况,总之,他们违背了军令,兴冲冲地直奔李劼而去,却不懂得一丁点偷袭的技巧,也忘记了应有的会师礼仪。

更糟糕的是,远处的风笛声变了,从一个声音变成了一片,从招魂的灵歌变成了著名的《木兰江小调》,至少有五十管风笛在依次演奏,嘹亮,优美,欢快,简直就是一场胜利的演出。旋律在雨夜上空飘**,像是对军号声的嘲讽——李劼已经知道了敌人的存在,他用楚河谷人的方式做出了应变,楚河谷人知道每一首音乐蕴含的命令,更天生地能从旋律中找到首领的所在。

齐家福看着高战——不可思议的人!高战手脚折断,命悬一线的时候泰然自若,可风笛声响起时,他一脸都是年轻人才有的、遮都遮不住的懊恼和沮丧。

“杀了我。”高战终于发出了这样的请求,请求也像命令。

“死在一个奴隶的手里,会不会是一种耻辱?”风笛声让齐家福的心情很好,他知道凌子冲已经到了。

“不会,死在更强者手里,是一种荣誉。”高战给了齐家福最高的赞美,“说真的,你不该和那些蚁奴混在一起,你应该是个战士。”

“荣誉?你死在这里有什么荣誉!”

“谁能不死呢?你吗?你很快也会死的。每个人都会。一千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死在**的人,但每个人都会记得那些开创了伟大帝国的人,不管到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态度谈论我们。”高战微笑,“英雄的荣誉是永生,我很遗憾,你剥夺了我的一个机会。”

“好。”齐家福再一次拖着高战向外走,“我不会杀你,你的伤很重,好好治,还能在**活一辈子——我也不会给你自杀的机会,我要让你看看,你们家少将军怎么对一个没用的人。”

“你真幼稚。”高战完全放弃了抵抗,他的两条长腿拖在泥里,拉出两条长长的犁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依然笔直。

他们走到战圈前了,战圈没有开启——没有命令,长刀一起落下,齐家福甩开高战,狼狈地向外一阵翻滚。

高战扑到在地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杀死他的士兵做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可以破坏狼牙七纵的队列,没有任何人。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战圈外明明是他们的自己人!

齐家福咒骂着,翻滚着,抡起一具尸体,抵挡着上上下下的长刀和短矛。他会死在这里,就像是高战刚刚预言的那样,他后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刚才就应该一刀剁下高战的左手的!他的脑子被雨淋坏了才想看看狼牙七纵的变阵——这群人一旦完成队列,没有新的命令是不会变化的。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周围那些波浪一样的刀锋和矛尖此起彼伏,节奏一成不变。他的体力在迅速消耗,但不论怎么样的左冲右突,他都无法再冲开一个口子,手里的那具尸体在刀网中变成了半具,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雨水呛进喉咙里,无法咳嗽,和刚才的高战一模一样。

但是风笛声近了!更近了!旋律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渐渐的,只重复其中一句——

我不信我生为奴隶此生便休,我不信那无尽远方没有自由。

是他们来了吗?齐家福精神一振。

其中有那么一管风笛,演奏者显然不谙此道,吹得像只捏着喉咙的鸡。古怪的几声笛音响过,夜空里一声怪叫,那是凌子冲的声音,长,急,尖锐,他去得好快,回来的也好快。

齐家福狂吼一声,作为回应。

叫声在夜空里穿梭着,咆哮和咆哮在四面八方响起,一只狼在勾引着狼群,一片血腥在召唤着更大的血腥。铺天盖地的喊声里,有兽性的狂热和复仇的饥渴,大地在震动,在摇晃,这一片小小的战场成了狂风巨浪中的孤岛,狼牙七纵就算是铁打的,也露出了惊骇畏惧的目光。

他们原本是重骑兵,而此刻,他们的手里没有重盾和长矛。

即使有,他们也抵挡不住这种野蛮的、狼群侵蚀山寨一样的攻击。

系着长绳的鱼叉、树枝、树杈、折断的树木、装着泥土的鱼篓、断矛……一切可以扔过来的东西一起扔了过来,他们根本没有救人的意思,齐家福不得不拎起一具尸体,扑在地上。他躲得十分之快也十分之狼狈,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队楚河谷的青年扛着一棵断树,冲开了战环的豁口。

他们来了,仅凭耳朵已经无法计算来了多少人,可能是倾巢而动,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楚河谷人与狼牙七纵的血海深仇,他们争斗了十五年,彼此之间的熟悉已经到了骨头里。楚河谷人知道一队失去了主将的狼牙七纵是什么,那是他们等了十五年的复仇机会,是他们族人剥下来的皮,折断的骨头和无数噩梦里的惨叫。

风笛声急促尖厉,一直维持在最高的调子上,那是失去了挚爱之人的激怒,足以激起人骨头里最嗜血也最狂暴的部分。

楚河谷人需要一场屠杀来提升士气,并且完全不介意长相城头的那些人知道。

狼牙七纵的队列被撕开了,连人带脚下的土地。

那不是战斗,那是一场活生生的猎杀,那些卷发的青年比齐家福见过的任何人都像野兽。他们刺翻一切可见的长袖和长发者,撕裂一切在面前蠕动的身体,折断一切在面前伸展的躯干。齐家福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更不是慈悲善良的人,可他一样手心冒汗,浑身冰凉,不知所措。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伤者在翻滚惨叫,立刻有三个青年扑了上去,一个按住腿,一个捅穿腹部,另一个硬生生地把惨叫张开的下巴拽了下来。

或许这些人真的是河神的子民,他们来了,闪电也来了,雪亮的闪电打在他们身后,照得整个战场如同白昼——四面八方,放眼可及的全是翻滚的躯体,整个战场像是一锅煮沸了的地狱。

战圈外,一个少年在望着他,痴痴的,惊讶的,愤怒的,嘲笑的。

齐清铮!

齐家福也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的匕首垂下,雨水冲走汗水,流到手指上,流到刀锋上,那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将领……他本该想得到的。

“你就是为了这首歌离开我们的?”齐清铮向他走,根本就不在乎身边的杀戮。

“你就是为了这群畜生离开齐家的?”有人向他冲,闪电过去了,他歪头,闪过,向前。

“你就这么想毁了长相城?”他手里的刀扬起来,刀锋上有豁口,他招架、格挡,身手比齐家福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好,他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盯上齐家福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不行!”

“阿铮……”

“你不配这样叫我!你不配!他们说我立了功,你就有他妈的自由了!自由!自由!自由!我开了眼界了!阿福哥!在你眼里!我们不是人吗!长相城里的人不是人吗!!你来啊!来啊!来啊!我是齐河鋈的儿子啊齐家福,你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吧?来,杀了我,杀了我向你的新主子邀功去,来啊!”

齐清铮浑身都在抖,他欲哭无泪,咆哮着,大叫着,疯子一样挥着刀,今天晚上他遇到了他所能遇到的最悲惨遭遇——他的人死了一半,在“自己人”手里,现在要死掉另外一半,在奴隶们手里。他做了愚蠢的决定,为了眼前这个人,而眼前这个人,是主导一切的凶手。

“别嚷嚷!别让他们知道你是谁!”齐家福几步冲到齐清铮身边,想也没想,就要伸手摇晃他的肩膀,让他稍微清醒。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我是谁,他们就会放过我吗?”齐清铮后退,躲开他的手,似乎他的手极为肮脏,拧身,一刀直劈而下。

齐家福反手,匕首格挡在刀刃根部,他摇头:“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杀你,走!”

“你不配教训我!”齐清铮握刀,下压,他力量很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吐掉一切情分。

“你跟这小子啰嗦什么。”凌子冲蹿到齐清铮背后,他单手举起,向齐清铮后脑劈落,“先放倒他再慢慢——”

“凌子冲!”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齐家福没多想就挡住了凌子冲的手,他本想叫凌子冲手下留情,但立即发觉不对——凌子冲过于轻描淡写了,他依旧以为齐清铮是那个手到擒来的开水花瓶。

齐清铮反手,一刀从肋部向后刺去,他稳而狠,一刀反穿了凌子冲的小腹,拔刀,冷笑,笑声中有男人的悍野:“你也不配救我!”

齐家福愕然。

齐清铮向黑暗头也不回地狂奔。

凌子冲吃惊地看着腹部的伤口,捂着,跪倒,他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漫不经心,又似乎在嘲笑这个世界。

齐家福一把扶住他的身体,这伤口可怕而致命,需要及时的治疗,但这样的荒郊野地,他们什么都没有。

“凌子冲!”齐家福惶然不知所对,只能用手去捂凌子冲后背的创口,像个第一次看见受伤和死亡的小孩子,“我们说好的,一旦失手互不救援,你来干什么!”

“别别别……我说过,我看不得擦眼抹泪的场面。”凌子冲身体摇晃着,还是倒在齐家福肩膀上,他有些烦躁,血止不住,可一时也死不了,他伸手去拿齐家福手里的匕首,“你还说……我们走到地方,就知道答案了……嘿嘿。”

“还有救!”齐家福背过匕首,不给他。

“有你娘的救!”凌子冲的声音虚弱而凶狠,他睁不开眼睛了,闭着眼,摸索齐家福的手腕,一路摸到匕首,慢慢的、把齐家福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没事的,我不怪那小子,你也别往心里去,给我……干嘛啊?我疼着哪兄弟!非要看着我耗死?给我!”

齐家福松了手,凌子冲说得没错,多撑一会儿毫无意义,徒增痛苦而已。可他不想放开,不想让怀里这具还有温度的身体变成尸体,这个长着漂亮的小胡子的男人对他不错,一直都不错,来的路上他还在想,要是这一切都能过去,找个机会,坐下喝两杯,聊聊过去,聊聊以后,聊聊……他转头,看凌子冲慢慢地将匕首对准心脏,手在抖,一个人嘴再硬,这时候总是有恐惧的,一个人活了三十多年,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活着活着活习惯了,总是有留恋的。

“不用。”凌子冲咧开嘴嘿嘿笑,“最后一刀,不能还让你笑胆小鬼。”

“好。”齐家福把那口雨水吞下去,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那……有什么话要交代?少一事还是葱儿?葱儿她——”

“什么都不用。”凌子冲又摇了摇头,急急打断。他转头向齐家福,看了一会儿,笑起来,小胡子翘翘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嘱咐,却只斟酌了一句:“活完这辈子。”

他手里的刀锋找到了心脏,慢慢地、稳稳地送了下去。

雨还是很大,夜太黑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