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激流暗涌

这场雨一下,整个下城都是一片狼藉,下城人口多,破烂的房屋和窝棚也多,下水的孔道早就被塞满了,污水横流,无处可去。对于大多数底层人来说,城头打仗固然重要,自家不要被淹了更为紧急,不管号角怎么吹,哪怕吹出曲子来,他们也懒得多听一声——地势高的人家忙着关门闭户填高门槛,地势低洼的无可奈何,只能抢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家当,有老弱病残的没法泡在雨水里,必须得找地方过夜。

随便拉一个人问问,无家可归的时候能去哪里,答案都是一样的,西关。

西关是整个下城区建筑最为合理,空房间又最多的地方,而且西关主人聂小桃脾气虽然很大,也不屑什么施粥派粮的善事,但从不拒绝无路可走之人的投奔。

因为西关本来就是无路可走的女人的投奔之处。

“收钱,当然收钱,一宿十个子儿不带还价的,没钱米也成,没米别的东西也成。什么都没有就出力,活可多着呢,修窗子修门补屋顶通下水道,到处都是活儿。总之我这儿开门做生意,谁来也不能白住喽。”聂小桃叉着腰,吩咐小鱼,“实在什么都没有的,你账上得给我记清楚了,签字画押按手印,等雨停了再慢慢想,只要是个活口,总有个还头。”

“是嘞,小桃姐!”小鱼点点头,刚出门又转回来,“哎……咱们自家生意还做不做?”

“做你大爷!”聂小桃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动动你那榆木脑袋,这个天哪,这个雨呀,这个雷呀,缩家里头那玩意儿行不行还两说呢,得有多大劲头才能出门嫖姑娘啊?”

“不是……不是小桃姐……”小鱼捂着脑门念叨,“是几位客人,费老大劲挤进来了,点名要见你。”

“啊哈?”

“中间有位熟客,在我们这长包过房间的,姓凌。”

“喔。拦着。”

“人就在外头,我拦了,没拦住,他们说,您是明白人。哎呀,我这一听可糊涂了,他们就说我糊涂我的,赶紧告诉您一声,哎呀——”

“哎呀什么哎呀,塞了你多少?”聂小桃三个指头捏捏。

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小桃姐真是明白人。您看,我收都收了,要不,您见见?”

“行吧,见见就见见,下雨天接客人,闲着也是闲着。”聂小桃凑到小鱼耳朵边上,“以后拿钱的时候动动脑子,不是什么银子都好赚的。”

三个客人很快就进来了,暴雨天无君子,一个个都湿得面目可憎。聂小桃一见就招呼:“哟,京城四少来了三位,我这桃花小筑福气不浅哪。凌少,我们家葱儿还好吗?”

提到葱儿,凌子冲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谈正事,谈正事,啊,小桃姐,你看这雨下的,把我们当家的都给淹出来了。”

“什么当家的不当家的,都是兄弟们抬爱,给个面子而已。”圆滚滚的少一事上前就要握聂小桃的手,见聂小桃不伸手,就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哎呀,你看我都忘了,小桃姐爱干净,我这手脏,手脏……哎,你们两个,没听见吗?小桃姐爱干净,别随便乱坐,把地方都弄脏了,站着!”

聂小桃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当家的别客气,什么事啊,直说吧。”

“直说好,我这个人喜欢直说。”少一事眼睛四下一溜,很不好意思的,“不过,小桃姐是不是让你的……伙伴们都避一避,万一弄到杀人灭口,这不是伤了和气吗?”

“说得也是。”聂小桃走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小鱼,老面,跟大家伙说一声,我这儿客人多,没事就别过来了,嗯?”

“是,小桃姐。”小鱼远远答应一声:“客人们要不要茶点、毛巾、热水?”

聂小桃望向少一事。

少一事还是很客气:“不用不用,你看这将士们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坐在这里喝酒聊天,于心有愧啊,还是,就这么说吧。”

“不用了,忙你们的去吧。”聂小桃远远喊,“小鱼,你去前头勤跑跑,临走把院子门给我关了,今晚上我不想再见别人。”

“小桃姐可真是明白人。”少一事笑容可掬。

“行了当家的,地丁会什么来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聂小桃关紧门,走回来,“什么水把你给淹到地面上来了,就说吧。”

“好的,好的。谈话前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来这里的背景,免得小桃姐意外。”少一事深深地叹了口气,“小桃姐你也知道的,这个仗呢,忽然这就打起来了,会打到什么地步呢,大家都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整个长相城粮食越来越少,今天齐相爷拨了一些下来,但还是远远不够,就那么一点点粮食,要管十六家的,管皇宫的,管各路大大小小的……哎呀这数起来都要到天亮,总之你知道的。本来呢市面上粮食还充足,不久前又被奸商买走了一大半,这下子,下城人就抢不到了,西关呢,可能就更抢不到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小桃姐手腕通天,保全自身那是没有问题,可这么些姑娘啊,小伙子啊……就有问题了。对不对?有问题我们就来解决问题,小桃姐你是知道的,地丁会的势力都在地下,地面上呢,我们家凌少跑一跑中城,做了一些铺面上的事,如今一打起来,中城的生意就算是停了,生意停了事小,这个损失我们也扛得起。但问题是如今这么一戒严,我们兄弟们行动是相当的不方便。这个不方便到什么地步,我想小桃姐你也可以想象。然后没办法啊,我们兄弟就坐在一起合计,要说做生意走货,那没话说必须得是中城;要说人多眼杂方便行动,那中城不行,还得是下城,可下城我们一直没能进来,下城……真要说起来那还是小桃姐你的地盘。以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水大了,井水河水恐怕分不清了,我们就想呢,如果地丁会能够和西关合作,那就真是天作之合,我们有粮食,也有人,西关有个什么事我们都护得住,小桃姐你有地盘,有消息,还有——”

“当家的说了这么多,就是地丁会想趁乱吃了西关,是这么回事吧?”聂小桃摇摇头,“要是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可以谈呀,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难道不同意就要打吗?那太野蛮了。”少一事真是相当的通情达理,“小桃姐,你看,地丁会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肯定也动过一点好奇心,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轻易不跟人谈合作的,我要是不知道,我五年前就来找你了,不至于等到今天。今天这个局面,明说了,对你不利,对我也不利,对上城的人不利,对下城的人更不利,总而言之,几乎没有人有利。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不肯合作,都想自己搞一搞,可是今天这个局面,谁自己搞都不行。我直说了,不是我想跟你合作,是地丁会和西关必须合作,不然的话,我们都有大麻烦。要是小桃姐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具体谈了。”

聂小桃略略犹豫。

少一事在耐心地等待。

片刻之后,两个人一起说:“对了,我有一个问题。”

聂小桃一笑,少一事忙伸手:“你先说,你先说。”

聂小桃问:“当家的说西关愁粮食,这没错,可当家的怎么不愁?”

少一事认真作答:“哦,是这样的,刚才我说过了,有一些奸商呢,事先得到了消息,先抢着囤了一大批粮食,这个奸商呢,啊,就是我了。”

聂小桃嘴角微微一沉。

少一事明白她的感受:“小桃姐千万不要误会!你看,都是父老乡亲,谁会愿意自己人挨饿呢,是吧?这种事我也不想做,我也想像小桃姐你一样,做个善人,帮帮忙,救救人,心里头也舒服,谁愿意做恶人呢?可是没办法啊,这年头,谁手里有粮食,谁就能说话,我手里要是没粮食,我就没法上这个门了。”

聂小桃定定神,把一口刚提上来的火气压下去:“我问完了,当家的,你的问题是什么?”

少一事环顾四周,目光从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扫过:“有一个人,叫做齐家福,他是不是在你这里?诶——如果在,你得叫他出来。家福兄弟遇到点事,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躲一躲,这我们都理解,年轻人嘛,感情上总难免有个波折。不过人嘛,总躲着,对精神不好,对身体也不好,该遛一遛还得遛一遛,再搁下去,我怕他那把好刀就废了。”

聂小桃深吸口气——

少一事盯着她的眼睛:“小桃姐,不能说谎,一说谎,我们就什么都没法谈了。”

聂小桃笑了:“他是人,不是刀。”

少一事还盯着她的眼睛,摇头:“由不得他。”

聂小桃也严肃起来:“你不能逼他。”

少一事还摇头:“由不得我。”

聂小桃微微抬起下巴:“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少一事上前一步:“由不得你。”

聂小桃微微一笑:“当家的要来硬的?”

少一事继续摇头:“叫一个人出来聊聊天,怎么能叫做来硬的呢?”

聂小桃摊手:“既然这样,你叫他出来好了。”

少一事回头问少根筋:“人在哪?”

少根筋抬起根手指头,往屋角供桌的一瓶桃花戳了戳,指认这种暗室对他来说是件无聊的事。

少一事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家福兄弟,李劼到城外了。”

没有反应。

少一事颇有视死如生的固执,对着桃花瓶继续声情并茂:“家福兄弟,当初我们定盟,是你,我们四个和李家老三。如今少奶奶不在了,李家老三也不在了,你要是躲着不出来,咱们那份盟约可就算是废了。”

依旧没有回应。

“你要是真不想出来,我不难为你。躲着谁不会呀?地丁会就是躲出来的,我们哥三个拍拍屁股往下头一钻,有吃有喝,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天塌了,我们也就是少做几笔生意。”少一事顿一顿,提高了声音:“可你要是出来!咱们就冒一次险,来一票大的,赢了,咱们就再也不用躲着藏着了。”

还是没有回应,屋子里鸦雀无声,这让少一事的慷慨激昂显得尴尬,他有点失望,踮着脚尖提气还要再喊。凌子冲按住了他:“当家的,算了,他不在这儿。”

“不可能,他肯定在这儿,就是不说话而已。”少一事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不在,当家的怎么糊涂起来了?”凌子冲指了指聂小桃,“还是先跟小桃姐说正事吧,时候不早,别耽搁了。”

“好。”少一事从袍子底下拽出一大叠账簿文书,“小桃姐,咱们都是生意人,就说生意上的事。我跟阿冲算过了,地丁会在中城,一共有商铺大小三百六十二间,本来账目清楚,如今一打起来,关得一片一片,账也就不好算了。这些是商铺的地契、账本,我想托管在你手里,仗打完了,天下太平,我和阿冲还活着,你就把这些还我们;要是我和阿冲死了,少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铺子,小桃姐你看着经营,能留的留,不能留的也忍着点别卖,铺子开进中城不容易,关一间少一间。将来有收益,跟地丁会五五分成,彼此不算吃亏。喏,小桃姐,你过过目,这些都是规矩生意,阿冲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此举大出聂小桃的意料,她接过文书,翻了翻,很奇怪:“当家的,这亏本买卖,不是你的风格啊。”

“没奈何,地面上本来就是阿冲的地盘,他甩手不干了,我又接不下来,这时候托给谁,谁都一口吞了,倒是你聂小桃,人我信得过,做生意的手腕我也信得过。你觉着还行,就把这份托管文书签了,跟西关的合作定了,我这心也就算定了。”少一事递过一份合约,指点:“喏,就签在这里。哦,这是我,在下宁胡天,这名字不动用好些年,自己说起来都生分了。”

聂小桃也真爽快,不多问,几笔把合约签了,抬头:“当家的放心,凌少挑地段的眼光比挑姑娘的还强,只要天下太平,你这些铺子保赚不赔。乱局里承蒙搭把手,我这儿就不言谢了,将来只要西关还在,这些铺子就还在,你那些小兄弟们即使待地底下什么都不做,十年八载的,少不了他们的钱粮用度。”

两个人握了握手。

聂小桃收起文书,问:“剩下的事,不该我问,不过我多问一声,宁胡天、凌子冲,您二位这算重新出道了,要去哪里?”

凌子冲回答:“找李劼。”

“找李劼?当家的你疯了?”聂小桃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了,如今打仗正打到紧要关头,二十九里长城戒严,三个门下都囤积着重兵,这时候别说是出城了,靠近城墙都难。

少一事没好气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满肚子都是委屈。是这样的,当初呢,李家老三来找我们谈合作,依我的意思,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做了,当没听过这事也就完了。可是呢,他们三个哎呀呀热血沸腾,全变成好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我非合作不可,不合作就拼命。我是顾全大局的人哪,只能合作了,我就嘱咐李家老三,盟约定是定了,李劼还不知道,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跟李劼说一声。可是呢,皇帝一回来,李家老三就坐不住了,哎呀呀又热血沸腾了,非要去刺驾,自己去还不行,拉着我们家少奶奶一起去,结果呢,他们两个人是喂了狮子了,连累着成千的奴隶也都死了。我这份盟约呢,还捏在手里,李劼还是不知道。好嘛,不知道就不知道,日子一样过,眼看这就打起来,我就说,大家准备准备,我们一起躲,结果呢,我这位兄弟他妈的热血又沸腾了,抱着文书往我这一摔,就要往城外闯,拦都拦不住啊。你说说你说说,我眼睁睁看着少奶奶走了,我不能看着阿冲走啊,我给他帮帮忙呢,还说不定有个转机,我放他自己走,京城四少蠢死了两个,以后我也没法混了。我跟他说啊,我也不是不敢去,但是我死不得啊,我们俩都死了,以后谁照顾大家呢,生意谁做呢,嘿,他跟我不见外呀,他说你行,那我就真没办法了,只能托付给小桃姐你了。”

他说的若无其事,但可以想象在那栋地下王国里发生过什么样惊心动魄的争执。

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扇,接着又一扇,风卷着雨,打得地面水淋淋一片,远处的云团里有闪电纠缠,蓄势待发,似乎在寻找着世间的罪人。

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能站着活到今天,身后都有无数具鲜活的生命倒下。

每个人又都不是,雨水从山顶的祭坛流到山下的战场,血和血流在一起,罪和罪流淌千年,分不清是哪个人的。

这座城已经没有藏身之地了。一艘大船即将在惊涛骇浪上粉身碎骨,要么抓住它的舵轮,要么抓住救命的甲板,这是勇敢者与更勇敢者之间的游戏。

桃花在瓶里摇晃着,花瓶在供桌上摇晃着,供桌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缝隙,然后是四根手指。

每句话都会抵达想听它的耳朵,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墙后面有个低低的声音传出来:“当家的,等等。”

门开了。

墙壁后面是一间整洁舒适的暗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个休憩落脚的好地方。齐家福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一张软榻,软榻上的床单整整齐齐,只有当中一块皱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是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若干次留下的痕迹。

少一事望向齐家福,这个年轻人和上次见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半个月的不见天日让他白了一点,也清爽了一点。他依然沉默,只是上次沉默的背后是一言难尽,这次沉默的背后是无话可说。他拉开门,走出来,平常的如同口渴了起身取一杯水,他没有解释为何拖延到现在,也没有问少一事他们的计划,只是说:“是这样的话,我和凌少去,当家的还是留下来执掌大局,城墙以内交给你,城墙以外交给我。路上失手互不救援,重伤代为灭口,消息带不回来,听天由命,消息带回来,由你做决定,做什么决定我不管,如果决定不合我的心意,我可以离开,你不能杀我。”

“成交。”

“那么,走吧。”

齐家福走到门口,回头向聂小桃点点头,“小桃姐,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怎么谢你。”

“先欠着,下回见面的时候再说吧。”聂小桃转了转花瓶,暗室的门重新合拢。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懒洋洋漠不关心的神色,他来了,这扇门打开了,他走了,这扇门关闭了,他是无家的过客,而她是西关的主人,相逢与别离,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