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闪电复活

雨很大,笔直的水柱砸在城头白而亮的石砖上,激起了一层白茫茫的薄雾。每隔五丈,都有排水孔喷出水龙,看起来就像是长相城外挂起一道二十九里长的珠帘。一秋无雨,排水孔被淤泥和杂物堵塞得厉害,来不及排出的积水很快及踝,顺着上城头的石阶向内流淌。城头一时慌乱,士兵们都在弯着腰疏通排水孔,或是慌慌张张地为火油瓮加盖油布。一阵风过,不知是谁的皮箭筒被卷着翻了个跟头,撞在女墙的石沿上,笨拙地、竭尽全力地想要跃过那道坎坷,却只落得个四脚朝天,箭矢散落一地。

贺佩瑜弯腰从水中拾起一枝箭,捋了捋箭羽,雁翎箭羽浸饱桐油,抖一抖依旧光洁笔挺,他摇摇头:“泡得太久就会开胶,这种南方的树胶真是麻烦,太热不成,太潮也不成。”

“再好的胶都没用。”高战要过一柄弓,开弦,搭箭,眯着眼避开劈面的雨水,一箭射出,半路上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把弓还给身边的兵士,“这么大的风,别说准头,射程都没了。”

“百丈弩呢?”贺佩瑜按着墙头,倾出身子,竭尽全力向远方看,仅仅是护城河外,就是白茫茫的一团,更远处天地粘连,连地面都看不到,他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没多久,就揉一揉被雨水浸红了的眼睛,自己做了决定,“也不行,什么都看不清。”

“弓弩你就都别想了。”高战冲着来回奔走的兵士努努嘴,他们的身体早就湿透了,冰冷的铠甲完全是个负担,一个个青着脸,只要停下来就直打寒战,“这样的天气,别说打仗了,在外头什么都不干,淋一天,保准冻死。”

“说得好啊。”贺佩瑜一路向西,清点城防,他走得很快,“这样的天气,就应该在**睡觉。”

他满脸愠色,好像在生气,一路走,一路嘴里恨恨地嘟哝,“没规没矩,不分时令,司雨的必然是个蠢货。”

“瞧你这脾气发的!”高战快走几步追上他,“雨又不是只落咱们这边,蚁奴那头更惨,没遮没挡还换不了班,活生生得冻也冻死了,正省得咱们麻烦。”

“蚁奴?你眼里只有蚁奴?”贺佩瑜查点地很仔细,“我眼里可是军功。李劼要是被冻死了,这份头功,是算老天的,还是算我的?”

高战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放心,就算是游出去,我也给你抢个人头回来。”

二十九里的长城,两翼环抱,向东五里,向西十四里,正面的、驻扎重兵的城墙十里。越向正南门走,城头越宽,人员也越密集,前方不远处,一小群人正快步登上石阶,六位狼牙七纵的总长在前,两位主簿在中,一个号令兵跟在最后,他们一看见贺佩瑜,就纷纷问候:“少将军!”

人群里两位主簿分外显眼,这样的天气,那两位还穿着长袍,佩着布冠,拖泥带水,狼狈不堪,这让贺佩瑜不加掩饰地露出一丝厌恶。

“少将军,相府来报,今年的军粮预支九十万,实拨三十万,其中陈谷——”那两位不等贺佩瑜招呼,就匆匆向他走来,手里捏着张湿透了的文书,急忙展开,要等他过目。

贺佩瑜脚步不停,两位主簿就跟在他后面絮絮地说。贺佩瑜走了几步,恼了,打断他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过了这一阵子再说,粮食就在长相城里跑不了,谅齐相爷也不敢让南营饿着。”

两位主簿尴尬地停步,贺佩瑜招呼二人身后的传令兵,“你,过来。西营那头什么状况?杨老柱国那把老骨头,还扛得住吗?”

“是,少将军。”那个传令兵浑身也湿透,但抚胸行礼一丝不苟,小铁塔一样戳在雨水中,“杨老柱国亲自上城头督战。据报,齐相爷也到了西营,因为身子不适,被医官拦下来不让上城。齐公子请命出战,杨老柱国调拨他三千精锐,命他驻守东门。”

“东门?”这消息有点意外。

“是,东门。”

“已经开拔了?”

“是。军报一到,杨老柱国就下令齐清铮待命,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东门了。”

“老柱国不厚道啊,这不声不响的,就跟我斗起法来了。”贺佩瑜手握在刀鞘上,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杨鼎图的应变会有这么快。

东门在半山腰上,中城区的最东端,城墙的尽头,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城门。长相城在相山主峰上,北倚绝壁,两翼环抱群山,出了东门,就是一片绵延的墓地,往下走,沟壑遍布,砂土松脆,荆棘丛生,有若干处十丈以上的岩石断层,极难攀援。即便是国战围城之时,司空之龙也没有打过东门的主意,只在山脚下遥设一营,防备城中人偷袭。

齐相也从未布置过这一路的偷袭,一来是从东门下山的路实在崎岖,本身就要耗费极大体力,昔时长相城并没有如此骁勇、下山之后还能作战的将士;二来司空之龙兵强马壮、连营精密,十步一哨,百步一防,又对长相城了如指掌,极难攻其不备,即使拼着自身损伤,冲破一道营防,也无济于大局。

但是这一回却不同,木兰州的起义军们对长相城的山形地貌并不熟悉,本身又是千里跋涉的疲兵,以强制弱的战术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更何况,杨鼎图赖以成名的就是他的“杨氏大迂回”,他的战术四十年来清晰不变——尽一切可能迂回到敌人的两翼之侧和主力之后给予攻击。

这样的大雨,谁也说不清一群乌合之众的“主力之后”在哪里,但两翼尤其是右翼却是清楚明白的。贺佩瑜执掌南营,正面迎敌,一个不留神,却被杨鼎图摸到了自己的东边。

一味的死守,只能成为拖住敌军主力的肉盾,将天大功劳拱手让人,而且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瞧不上的齐清铮。

“分拨一队哨兵,来往西营东门打探消息,凡有风吹草动,立即报我。再有,城下加人把守,闲杂人等就不要放上来了。快去!”贺佩瑜嘴里的“闲杂人等”,显然就是那两个落汤鸡一样的主簿,贺佩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两只手左右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二位先生,说话要分个场合时候,不着急的事儿,二位商量着办就好,不成就等我下去再说。天冷了,雨也大了,二位回南营去,喝杯热酒,炒两个小菜,替大家伙写几封表功奏章,文辞务必华美,要多用点排比之类增强气势,啊,这也算是人尽其才……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他这番话,说得傲慢又阴损,身边的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主簿们觉得受了屈辱,又无话可说,只能喏喏而退。

“百无一用,也不知要这许多做什么。”贺佩瑜折身走向城头,扶着城墙向下望,“你们都过来看!来,猜猜,那些蚁奴是想要干什么。”

护城河还没有竣工,东、西两端同时开挖,中间并未合拢,大约有不到一里长的土地。就这么不大的一会儿工夫,河床里水已经半满,粗大的雨柱打在水面上,泛起浑黄的泥浆水泡,如沸翻滚。雨水还在其次,沿城的四道水门翻吐着一人高的白浪,全力以赴地把全城的雨水排到此处。河床很快就会积满,续而泛滥,迎帝还朝时,城外的地面已经被整了一遍,全是浮草盖着黄土,可以预计,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是一个淤泥和沼泽的世界。

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战场了,重骑兵固然是寸步难行,普通的步兵也是举步维艰。在此之前,甚至很少有战将会讨论这种雨战——夜战已经算得上偷袭,夜战加上雨战不啻于搏命,暴风雨中的夜战无疑是自杀的举动,稍有理智的人只会选择闭门不出。

木兰州起义军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他们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坟墓,并尽力拉着对手同归于尽。他们是楚河谷的人,常年在河水中捕鱼,对水的忍受能力要比普通人高很多,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固然会把自己拖到半死,但也一举废掉狼牙七纵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死守没有问题,问题是贺佩瑜并不想要一场以逸待劳的死守,他需要让整个长相城从此认识他和他的狼牙七纵。他已经腾出了位置安放李家兄弟的人头,那个位置不能是空的。

贺佩瑜没有开口,他的意志在大雨中传递着,未必每个人都知道蚁奴想要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七名狼牙七纵的总长笔直地站着,雨水从盔甲的缝隙里流下来,顺着他们脖颈凸起青筋和手臂虬结的肌肉流淌。

“少将军!我们把这群蚁奴赶进深山里的时候,既没有盔甲,也没有战马。我们跟随少将军来长相城的时候,既没有步卫,也没有矛兵。十五年了,不管是在深山里还是在平地上,这群蚁奴听到我们的号角就会颤抖,这一回,他们一样会颤抖!”其中一个人这样说着,伸手把头盔摘了下来,“有人要抢少将军的功劳,要先问我们答不答应!末将请战!”

“末将请战!”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吼着。

贺佩瑜把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高战!”

高战单膝跪下,双手接过佩剑。

“告诉你的兄弟们,今夜,我在南营为他们庆功。”贺佩瑜这样说着,头颅转向左边,然后身影凝固。

高战缓缓站起来,头颅转向右边,也默立,不动。

每个人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山脚上,极目处,群峰一样的浓云之下,如地之尽天之涯。

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落下,伴随着雷鸣。

在闪着光的窄门里,在茫茫的雨原里,一眼望不到头的身影从另一个世界中冲了出来。

那一切像是幻觉,随着光的湮灭而湮灭,但很快的,脚下的大地似乎有了反应,开始震动,开始应和,开始有隐隐的低吼,开始有血和厮杀的渴望。淡墨色的天边一笔一笔勾出了连绵的浓黑的身影,招展的大旗,和一声压抑了多年的,从无尽黑夜中喷薄而出的齐声大吼:

“闪电复活!”

他们来了。

贺佩瑜举起手,身后,上百名的号手也把青铜长号递到嘴上。

他在等待,等待一场好整以暇的屠杀。

楚河谷人在奔跑,逆着奔流而下的雨水,顺着风,他们的速度应该不慢,但在长相城头看来,却像是艰难的跋涉。最先头的队伍进入了视野,接着,就像一面巨大的扇骨一样展开,他们知道远距离攻击的武器已经失效,所以,展开队形的时候甚至是从容的、整齐的。成千上万条小腿一起从泥浆里拔出、落下,浑黄的山洪和泥浆被他们犁成一道道翻滚的黑浪。

“唔,老年军。”这个判断不难做出,冲在最前面的人,脸部轮廓和身形已经可见。他们至少有一半头发花白,其中的大多数只有兜裆布没有衣服,身材高大但并不健壮,长途的奔袭甚至让不少人只到了城下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们没有云梯和任何攻城的器械,举着带钩的鱼叉,腰间挂着硕大的藤篓,这让城头的士兵们又是一阵哄笑——难道他们准备徒手爬上来吗?

贺佩瑜这一回没有笑,他比大多数人都熟悉楚河谷的这支队伍,这支队伍还没来得及完成部落军队向正规军队的转化,依旧按照自然年龄划分人群,四十岁以上是老年军——十五到四十岁是青年军——十五岁以下是童子军,其余是妇女与伤残者组成的生产联盟。像大多数部落一样,楚河谷人尊重长者的智慧,天然地认为年轻人应该站在战场上,而老年人应该坐在火炉边传授战斗技巧和生活智慧,所以除非决一死战,很少会动用老年人上战场。

这一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楚河谷人在采取攻势的时候,使用了谁都看不懂的战术。

谨慎起见,贺佩瑜高举左臂,伸出五指,握成拳,曲臂两次,发出了试探性防御的讯号。

青铜号角响起来了,一长、一短、一长、一短,从一个城垛传向另一个城垛,传到尽头,再返回,如此绵延不绝。号角声一旦响起,将不会停止,直到这一轮战斗的终结。

楚河谷人选择了护城河中段的土路作为攻击的重心,他们一冲到城墙下,就伸手从藤篓里掏出一大团湿漉漉粘乎乎的白泥,向墙上甩去——他们的手法非常熟练,配合也极为默契,数以千计的白色泥点顺着城墙噼噼啪啪向上蔓延,看起来就像是一大群白蚁在向上爬。

这群老年军沉默、固执,动作僵硬又绝不停止,有人被城头上掷下来的石头或者别的重物砸到了,就默默地摇晃,倒下,既不挣扎也不叫喊。另一些受了伤暂时未死的,就把自己的藤篓挂在鱼叉上,插在泥地里,然后向前走,走到无法支撑的时候,伸直双臂、扑倒在泥水里,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结果了自己的生命。地上的尸体在逐渐增多,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伏卧、双手指向长相城,毫无挣扎痕迹,尽可能让自己平坦的背部成为同伴的垫脚处。

后续者按照同样的节奏向前,一些藤篓空了,他们就拆开一条大藤,作为肩甲披在身上,藤篓最厚实的底部挡在头上,手持鱼叉,向墙头攀爬。那样的攀爬是令人恐惧的,似乎他们的双脚一旦离开泥泞,身体就变得矫健而轻快。白色的、碗口大小的泥点出人意料的坚固,他们用鱼叉的倒钩轻轻一拉,身体蜷缩然后伸直,向上跃,再用鱼叉钩住另外一个白点。他们一边爬,一边修“路”,继续把藤篓里的白泥向上抛,如果被击中,就松手,让鱼钩留在城墙上,变成一条长长的梯子。

现在贺佩瑜知道老年军的用处了——四十岁以上的楚河谷人还保留了童年甚至青年的技巧,他们在家乡,就是用同样的方式攀援千丈绝壁,捕获猿猴、飞鸟、采摘野果作为食物。很显然,十五年的奴隶生涯没有让他们淡忘这项祖先传下来的技能,他们要以此复仇——而且很快就可以复仇了。

现在,城墙上的士兵已经可以看清楚敌人的脸了,那是个爬得最快的、眼看就要攀上城头的家伙。他四十岁上下,是老年军中的最年轻者,头发卷曲地披到肩部,脸上的皱纹像干旱后的黄土地一样深而分明,他的手臂可能有过刀伤或者捆绑的伤痕,让整条肌肉都显得扭曲。他的眼睛和神情宁静,是那种生命走到了尽头的、特有的宁静。

四五柄长矛一起往下刺,其中两柄刺在藤甲上然后滑开了,只有一柄长矛刺到了他的背部,他的手松了松,身体顺着鱼叉向下滑了两尺,避开了致命的攻击,然后一抖鱼叉,再度向上跃起——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在完全垂直的情况下 跳得这么高,他的头部越过了城墙,手里鱼叉的倒钩狠狠砍进了一个士兵的肩膀,长矛、长刀和短斧……所有的兵器都在向他的头颅砍过去,一团血肉飞舞,他的头颅被横着削去一小半、接着被竖劈开,只剩下大半个下巴连着耳朵,歪歪地挂在脖颈上,随着尸体向下坠去。

只有他的手还紧紧抓着鱼钩,鱼钩另一头的士兵痛得嘶声大叫,他的左半边肩胛骨快要被硬撕开了,血从新鲜撕裂的肉里向外涌,他半个身体探出城外,手挥舞着想要抓住点什么,接着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那是楚河谷人的第一个战利品,他们大约付出了三千具尸体的代价,才换得了对方的一个。

但他们的“路”已经铺好了。

“七、九、十四、十六营出城。”贺佩瑜命令,“百丈弩上火油。”

“少将军?”身边有人不解,贺佩瑜点出来的四个营,是南营刚刚整编出来的冗兵,按照计划,将在这一轮围城后退役。

这个时候让他们出城,不啻于把活人赶进野兽堆里。

“他们是军人,吃了国家这么多年的俸禄,也该为国家流一次血。”贺佩瑜挥了挥手,三指伸、二指屈,“如果他们的勇气还比不上奴隶,那么,就不配活着。”

青铜号角再度响起,三长两短,那是不留战俘的号令。

百丈弩拖曳着蓝色的火光,在暴风雨里笔直地射了出去,鲜黄的火苗和纯蓝色的油晕彼此辉映,圈出了大约一里宽、五十丈长的屠杀区域。

城门打开半扇,吊桥放下,身着粗布衣、举着轻矛和长刀的士兵涌了出去。这样的一场短兵相接让楚河谷人莫名兴奋。他们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要用敌人的尸体作为自己通向死亡的护身符。

那是一场谈不上战争的厮打,老年军们的仇恨是化进了骨头里的,他们的进攻野蛮、原始、没有丝毫技巧可言,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匹关了许久的饿狼,想要吞噬和撕扯掉一切生命。有血有肉的敌人显然比冰冷的城墙更有**力,更何况敌人并没有之前的那么强。

一名士兵已经把轻矛刺进了一个奴隶的胃里——轻矛是仅仅用于投掷的,所以矛头锻造得尤其细弱,一旦掷出就弯曲拧折,即时敌人再拾起来也毫无作用——那柄轻矛成功地刺穿了奴隶的胃部,却没能从他身体里穿出来,以至于弯成一轮弓形,撕开了他的肚皮。士兵理所当然地以为战斗结束了,就要回头寻找下一个对象,但并非如此,那名奴隶从背后咬住了他的后颈,一只手挖进他的嘴里,抓着他的下巴,一只手抠进他的眼睛里,硬是把一只眼珠子挤了出来。士兵挣扎着,他抓着留在奴隶身体之外的矛柄,竭尽全力向后杵着——那枝矛在奴隶的身体里转着,搅着,扭动着,就是没法立刻杀死他,也没法拔出来,兴许是弯曲的矛尖挂在了脊椎骨上。

他们的力气双双耗尽,跌进护城河里,河水在流着,奴隶的肠子和士兵的眼珠被水流带着,向上漂浮,又都粘连着不肯离开身体。

士兵尽力上浮,他只要一口空气,就能把身后这个空了一半的身体解决掉。

饱含泥浆的河水浮力很好,士兵的鼻尖已经露出水面了。他像只鲸鱼一样吐着水,要吸进第一口气。

就在他仰头的同时,“喀喇”一声,他的颈椎骨被硬生生地咬断了。

混战,疯狂的混战。

仇恨在传染,仇恨在燃烧,仇恨在蔓延,四面八方的楚河谷人渐渐汇拢到一处。雨很大,天也很黑,他们只知道会动的就是敌人,不会动的就是尸体。他们捡起长刀——长刀上还连着一只断手——砍进另一个的身体,自己也被无数柄长矛刺穿在地。

他们在泥泞里打着滚,在护城河里打着滚,他们用手、用脚、用头、用牙,用每一个部位攻击敌人。

他们的敌人还不能很好地应对这样的场面——就在一顿饭前,这些老兵的最大愿望还是混足年头,带着最后一笔钱回家过日子,他们渴望的是温暖的热被窝,而不是冷雨夜中的坟墓。

贺佩瑜在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甚至支起双臂拖着腮:“没有纪律的队伍,我敢打赌,李劼给他们的命令就只是爬上城而已。”

没人敢和他打赌,在战场上,贺佩瑜说得永远是对的。如果这支老年军完美地执行了李劼的命令,那么等到青年军兵临城下的时候,防御会麻烦得多,但是楚河谷人是做不到的,他们之所以能够千里跋涉、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送死,就是因为仇恨,这个时候,把敌人送到他们刀口下,就好像是把糖扔进蚂蚁堆里,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破坏其原本的计划。

“投石机,火油瓮。”贺佩瑜发出第二道命令。

火油是暴雨中唯一可以燃烧的东西。士兵们点燃了火油瓮外粗长的油浸棉芯,投石机把它们丢进人群里。一团团巨大的火球拖着火焰,昂首的巨龙一样咆哮着冲向土地,冲向人群密集的核心,几百丛蓝色的油火在泥泞上、波浪上,跳跃着,蔓延着,带着烤肉的臭气和油腥气,焚烧着成千上万的尸体。

暗黑色的战场一下子明亮起来了,千百丛淡蓝色的火焰在暗夜里飞舞着,到处都是挣扎翻滚的身体,惨叫声压过了暴雨和风的声音。城头上的投掷手借着着光,掷出重矛和抛石,清剿战场上任何站立的身体。“砰”,“砰”,“砰”,每一声闷响后都是血肉之躯的破碎,“砰”,“砰”,“砰”,身体渐渐不再挣扎,血液在黄黑相间的泥浆里流成暗红的溪流,彼此纠结的尸体漂浮在护城河上,向东流去。

更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优美而凄凉的风笛声,风笛是楚河谷人的号角,他们在指引同伴的灵魂去见传说中的河神,并且集结第二波的攻击。

风笛声从东南方向传来,距离在二里到二里半之间,通常情况下,号令传出的位置,就是首领所在的位置。

贺佩瑜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这一声风笛。

“高战,听到了?”

“听到了。”

“没问题?”

“没问题。”

“叫你的兄弟准备好,我给你开道。”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火光黯淡下去,黑夜再度到来。

新一波的奴隶沿着同伴们尸体指向的道路,第二次向城头发起冲锋。比起第一次来,他们的路途顺畅了不少,地面上有数不清的尸体垫脚,城墙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白泥和鱼钩。这一波人更年轻,他们推进和行动的速度也更快,登城的奴隶极尽可能地贴紧墙面,像一张张人皮,他们开始显示出楚河谷血脉相传的敏捷和轻灵,鱼叉尽头的倒钩变成了他们延长的手臂,甚至可以在垂直的城墙上左右跳跃,躲避箭镞和投石,或者为后来者让出路来。

雨更大,整座长相城的雨水通过水门向外喷涌,护城河的河水已经泛滥,目光所及,全是浩浩汤汤,山洪向南,暴风向北,它们在每一个坡道上肆虐碰撞,掀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陡峭的波浪,水泡和漩涡,土地被洪水来回涤**着,变得越来越黏稠,护城河边的淤泥已经可以没到大腿甚至是腰,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卷进河水里。

今夜,如诸神初创世界的年代。

护城河中段的那段土地已经是攻城的不二选择,也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哗——”一声响,十道带着火油的粗铁链从城头翻滚着砸降下去,每一道火龙都顺便掀翻十几个奴隶。火油烧得快,灭得也快,铁链稍微降温,十列手持长矛、全甲全胄的战士,顺着铁链从城头滑落下去,他们的动作整齐而粗野,一百柄长矛分左右,齐齐刺进最近的奴隶的胸膛。

城头上牛皮大鼓一起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一百柄长矛同时撕扯着血肉离开奴隶们的尸体,一百具尸体同时从城头坠落,激起一地的泥水。

百人队零伤亡。轻巧的鱼叉不足以刺破他们的甲胄,而并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奴隶们也很难在猝不及防的短兵相接里迅速找到盔甲之间的缝隙。

“嘭!”城头又是一记重鼓。沿着铁链,一排嵌铜牛皮大盾齐齐滑下,发出“轰隆隆”的战车一样的声响。

“庄!”盾牌精准的、像是卡进战士们的手里。

油火的残焰还在飞舞乱窜。最下端的十名战士已经落地,他们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泥泞一直吞没到小腿,附近的奴隶们一声招呼,一拥而上,想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一起刺死。

但是十个人的盾牌立即连成一条线,鼓点“咚咚”,十个人最中间的两人向前迈了三步,把那条直线折成犄角,另外十个人也落地,站到他们身后,手里的长矛架在盾牌的间隙。城头的鼓点变得快而沉重,每十个人落地,三角阵形就会扩大一圈,这是狼牙七纵的战士,他们的脚步比平时慢,但和平时一样精准,他们每向前迈一步,长矛就一起刺出,然后收回,带着尸体倒下,活着的奴隶被挤得不断后退。

完美的列队——城墙上百人方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最后一声鼓点传出的时候,百人队已经集结完毕,他们站在护城河唯一的缺口上,列出他们熟悉的阵列,长矛敲击着盾牌,依旧是不可一世的三长两短。

“呜——”号角又是一声长鸣。

高战带着他的纵队,沿着铁链滑落,他们换上了轻而防水的蟒皮甲,手握圆盾和长刀,落在百人队为他们开辟的空地里。

“咚!”鼓点又一次响起,高战冲到百人队的犄角那里时,犄角打开了,这支纵队得以步履整齐,一路飞快地冲向茫茫黑暗、风笛声召唤的所在。

“咚!”最后一个人离开时,百人队再度合拢,沿着同样的道路返回,城头上的士兵们转动绞盘,将他们十人一组、十人一组地拉了上去,最后二十人一起回到城头,铁链收回,他们长矛敲着盾牌,低头,向贺佩瑜复命。

零伤亡,这是狼牙七纵最可怕的地方。

淬炼出一支纯而又纯的队伍,是所有将领的梦想。能将百人队指挥如一,已经是难能可贵,能将千人纵队指挥如一,就可以得到“名将”的称谓,而七千指挥如一的精锐,确实可以傲世独立,纵横捭阖。

贺佩瑜有他的骄傲,这份骄傲鲜明到嚣张的地步——他要让整个大陆都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对手面前,狼牙七纵都是可以进攻的,而且可以胜利。

战斗没有停息,三长两短的军号也始终如一——

不留战俘!不留战俘!不留战俘!

这是贺佩瑜给奴隶们的宣判,也是给西营的挑衅。

沉默的西营终于有了回应,一声苍凉悠远的牛角号从西方传来,号声低而凛冽,像是贴地而行。

杨鼎图终于也要开始动作了,再作壁上观,这场战斗会成为他一生军功的最大污点,青铜长号与牛角短号的声音渐渐汇合、共鸣、响彻城关,眼看着,一场战争就要变成一场狩猎,今夜冒犯长相城威严的奴隶们恐怕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