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风雨欺天

齐清源跑得飞快,他推翻丫鬟手里的铜盆,绕过上前见礼的家仆,带倒描金的屏风,在门槛、桌脚和花架子上磕磕绊绊无数次,一头栽倒在父亲床边,大声叫:“爹!救人!”

自从家宴之后,齐相抱恙在床已有半月,相府公务全由长史俞怀尹与参事杜鹰张送到床边。齐夫人已经怀胎八月有余,还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她一见清铮这样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就要呵斥,齐相摆了摆手,示意起身,丫鬟们忙上前,奉上熏暖了的鞋子与外衣。

齐清源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时不时见缝插针,绕到父亲眼前催促几句。他看不出父亲有焦虑的神色,或者他从未见过父亲有焦虑的神色。

“清源,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吧。”齐相披衣起身,走到书桌边,他的身体虚弱不少,一离床就是一阵寒颤。

“不。”齐清源有罕见的固执,他的眼眶红了,泪水流下来,他做了个很少做的动作,走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手,咬着嘴唇,说,“救人!”

齐夫人皱眉,第二次要上前领开儿子,齐相又一次摆手阻止。他拍了拍儿子的手——那是柔软、洁白、少女一样的手,现在也像少女的手一样颤抖着。

“叫怀尹、鹰张进来见我。”齐相向夫人吩咐,“夫人,你先带她们出去吧。”

齐夫人欲言又止,只微微欠身,招呼丫鬟们离开。在门前,与杜鹰张擦肩而过时,低声嘱咐了句:“先生出来时,在前廊略站一站。”

齐相铺纸、提笔,略思索,落笔极快,写了一行,又皱眉,凝视笔尖,笔尖有墨渐凝成珠,将落未落,齐清源提醒,“爹,墨!”。齐相手一抖,墨落,污了白纸,他摇摇头,把那张纸团起来丢开了。

“相爷。”渝怀尹和杜鹰张走了进来,看见齐清源在场,略略吃惊。

“秋粮全都入库了?”齐相依旧盯着笔尖,头也不抬。

“是。”渝怀尹点头,“正是要向相爷报知此事:帝原秋粮八十万石,三川秋粮七十万石,各州贡粮一百七十万石,全数入库。”

“几分谷?”

“七分谷,二分米,一分杆叶,今年实在收得太仓促了,帝原粮还粗打了一遍,其余……”

“西营支粮多少?南营支粮多少?四仓存粮多少?市面上存粮多少?”

“西营支粮三十万石,南营支粮九十万石,太平、升平二仓旧粮仅有十万,关平仓已支空,常平仓依相爷吩咐,未曾动用。至于市面上……相爷,蹊跷得很,二十日前有人大笔购粮,十日前市面上存粮已被购空,我叫人去查过,不知什么人做的手脚,如今中城下城人心惶惶,再无粮可售恐生变端。”

“吩咐下去:新米六十万石,取十万上城留用,三十万如数照拨西营,其余发放市面,依照国战时旧例,着城戍司、御、禁二卫协同驻防,务必张贴布告,粮到人头,数目在簿,商贾抢购者,一次罚粮,二次重责、财产充公,三次即斩,有图谋不轨的,不必告我,直接调拨风影骑。太平、升平二仓余粮二十万石拨给南营,再加拨新收粗谷杆叶十万石,南营主簿如有异议,只告诉他们旧例如此,南营定制不过十万人,冗余招募的十万不在供给之列。如按支数照拨,西营恐有异议。蚁奴将至,战事犹未可知,粮为人之本,不可儿戏。”

“是。”渝怀尹犹豫,“相爷,南营报的是虚数,可……实发三十万还好说,这……这都是陈粮、粗谷,恐怕少将军那里交代不过去……”

“照办就是。”

“是。”

齐相转向杜鹰张:“鹰张,你协同贺家治丧……怎么样了?”

他那“怎么样了”四个字问得玩味,杜鹰张心知肚明,上前一步:“回禀相爷,治丧一事,少将军并未插手,只叫七位主簿循章办理。”

“唔?”

“贺少将军似乎对繁文缛节不屑一顾,这些日子全在追凶。”

“唔。依你之见,南营旧部接洽如何?”

“回禀相爷,恐怕是……”

“直言无妨。”

“是。贺少将军醉心于狼牙七纵,凡有要求,全数供给。南营旧部二十万,老将军在世之日就有调度繁冗、支绌为难之弊,如今少将军不闻不问,旧部多有怨言。南营正、偏将六十七位,少将军新任之后,提拔了其中九位少壮,不问军功,唯凭一己喜好,这倒也还罢了;主簿、编修、枢密、书记大小共计九十六位,少将军似乎对文官文吏颇为不屑,其中多数恐怕是召见都没有召见过。”

“不出所料。”

“相爷,据属下来看,南营上下也在观望之中,蚁奴将至,此役成败事关重大,贺少将军若能立下奇功,一举制敌,南营尚可上下一心辅佐主将;若有差池,恐有离心之嫌。”杜鹰张又犹豫片刻,“少将军与相爷有翁婿之谊,属下不知……”

“国事不论家务。”齐相思忖片刻,又铺纸,提笔,边写边嘱咐:“鹰张,南营之事你观望就好,不可多言,亦不许同南营旧部稍加议论,你可明白?”

“相爷放心,属下自入而出,未出一言。”

“我这里有个帖子,你替我跑一趟,务必交到苏应修手里,嘱咐他立即转呈少将军。”齐相封了书信,加了火漆印信,递到杜鹰张手中,“苏应修若是要带你亲呈,你就托辞相府规矩谨严,此举与制度不合,总之不许面见贺佩瑜。你明白么?”

杜鹰张接信在手:“遵命。”

齐相挥手:“你先下去,叫合德就地准备快马,速去速回。”

杜鹰张急急告退:“是。”

渝怀尹与杜鹰张是齐相左膀右臂,追随多年,齐相患病时,二人可以出入齐家内府不加通秉。杜鹰张一路匆匆而出,也无人拦阻问询,他与齐家上下都熟,一边吩咐备马,一边想起夫人的嘱咐,就多走几步,绕道前廊,看见夫人正在那里等候,身后只有贴身丫鬟寒玉一个人,手里捧着食盒。

“杜先生,相爷交代了什么?”夫人单刀直入。

“这……”杜鹰张为难,“夫人为难下官了。”

“杜先生多虑,我绝无窥探相爷公事之意。”齐夫人伸出手,“我只是担心相爷寒邪相侵,兀自提神,动笔有伤元气,先生,我能瞧一瞧相爷的笔迹么?”

“哦。”杜鹰张随手就将那帖子递了过去,亮了一亮,宽慰,“夫人只管放心,相爷提笔时我也在旁,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并无神气虚弱之虞。依我看……相爷只是一时抱恙,调养数日就好,只是有劳夫人为国分忧了。”

齐夫人只是扫了一眼,就把书信递回:“杜先生,公事不宜耽搁,请。”

杜鹰张急急忙忙收信在怀,向角门奔去。

齐夫人叹了口气,剔了剔指甲缝里的朱砂,向着齐相寝室:“走吧。”

“夫人,这样子的小事,奴婢们来做就好。”寒玉忙跟上,“夫人也要保重玉体……与五公子才是呀。”

“不妨事的。”齐夫人把食盒接在手里,“我总是看着相爷喝下一口,心里才能定一分。”

“相爷与夫人情深义重,真是神仙眷侣。”寒玉半是嘴甜,半是真心,“十六家中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是姬妾满房,唯有相爷,真心待夫人一个。”

齐夫人垂头轻笑:“丫头!”

齐清源看着父亲处理公务良久,只不提“救人”二字,好容易等到渝怀尹也告退,急着问:“爹……”

“清源”,齐相回头握着他的手,“纵先生我衷心欣赏,秦老师也是我亲笔去信请来,他二人我不会坐视不管。能做周旋的,我已做周旋,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齐清源摇头,“爹,你亲自去南营一趟,贺佩瑜敢不放人?”

“呵……”齐相阖目,“谈何容易?”

“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齐清源脸都红了,“贺佩瑜要抓人,不是就派人直接抓了吗?爹你要真心想救,怎么会救不下来?”

“清源!”齐相微微地不悦,“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要是高战抓的是我,爹你一句话就救下来了吧?”齐清源心急如焚,口不择言,“我看纵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救国如救火,烧不到自己头上的,个个都是明哲保身。你不救,我去救!”

他转身就要跑,齐相一把拉住他手,齐清源冲得急,齐相被带得一个踉跄。

“放——”齐相脸色一沉,半晌,又把那个“肆”字吞了回去。

齐清源没见过父亲生气,这一回偶露端倪,他吓得肩膀一缩。齐相的手冰冷,瘦骨嶙峋,好像一挣就能挣开,但握在他手臂上,却似乎有千钧之力,不容与夺的气势。

齐清源慢慢地跪下了:“爹,你就救人吧,纵先生、秦老师、聂家叔叔们都是好人……他们待我很好、很好,你就当是救我一次……你不知道那个高战有多凶,他不讲道理的,说不定一挥手就把他们都杀了,他们……他们要是死了,我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能心安!”

齐相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齐清源膝行两步,抱着父亲的腿,撕心裂肺大叫:“爹,你教过我的!人不能忘恩负义,他们待我好,我要是救不了他们,一辈子也不能心安!”

齐相扶着他的肩头,大约是想推开他坐下,齐清源抱得紧,一晃之下,齐相踉跄,险些倒地。

“爹!爹!”齐清源吓坏了,忙去扶父亲坐下,大叫,“来人!”

齐夫人带着丫鬟冲了进来,慌慌忙忙要扶齐相上床,“不妨事……”,齐相摆摆手,重又坐在桌前,闭目,似乎思虑艰难。

“清源,你胡说什么了?”齐夫人大怒。

“不怪他。”齐相还是温和,摸了摸儿子的脸,“清源,你听爹一次话,好不好?有些事情你不懂,一言半语也说不清,你跑来跑去,只能给纵先生、秦老师他们添麻烦。你先回房去,答应我,不要再出府,有什么事情,你先问过我一声。爹也答应你,这一回必尽全力,只为你的心安,嗯?”

齐相说得又诚恳,又温柔,齐清铮慢慢点了点头,擦擦眼泪,告退离开。

齐夫人强行忍耐许久,至此,满脸寒色,回头命令:“你们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齐退。

“你也出去!”齐夫人又命令寒玉。

寒玉不解,也退。

齐相也意外得很,这些日子来夫人与寒玉形影不离,极少有这种时刻。

齐夫人沉着脸,走到屋角,扶着桌子,艰难地弯腰,去拾地上的纸团。

“兰因,你做什么?”齐相忙去托她手臂。

齐夫人挥手推开他的手臂,打开纸团,恨恨地念:“……聂家二老与我有旧,万望贤侄周全……相爷,你好糊涂,你堂堂一国之相,齐氏子弟,能与北柳巷聂家有什么旧?”

齐相望着她,静静的:“我有什么旧,你不知道?”

齐夫人扶着腰,走到门前望一眼,关紧房门,又走回来,“我知道,我也没忘,只是这一回你要怎么办?”

“呵……”齐相倚在椅背上,轻舒一口气:“我到青城求学那年,和清源一般大,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那时候我一个门一个门地走过去,没有一扇门是对我开着的,只有衰兰女校,为贫寒人家的女孩儿提供食宿。我无可奈何之下,扮成了女孩儿,装成哑巴,混了进去,想着,先吃几个月饱饭,听些课,再说。管宿的那位先生把我和大秦分在一屋,到了晚上,她脱衣要睡,我就红着脸,背过身,对着墙不肯说话。她大大咧咧的,睡了半宿,才发现我一直在那儿站着。她急了,问我,我只好实话实说,大秦就笑啊,笑啊,笑着笑着,忽然拍我的肩膀,说,那你就在这儿躲着吧,别怕,我拉个帘子,咱们都不害臊,好不好?”

齐夫人喃喃:“可……”

齐相继续笑着说,“然后呢,我就在那住下来了,大秦见实在不方便,就说自己娇生惯养,在学校住不惯,每晚回家,把那间屋子留给我一个人,惹了不少人议论她。大秦是好人哪,她家道不错,有什么好吃的,合用的,都给我留一份,家里给了零用钱,她也去买我要的书,搁在我桌上,我问起来,她只说自己要看。那时候我胆子小,连跟别的姑娘比划都不敢,她就总替我开口,帮我应付。我在女校住了三年,三年哪,吃着女校的饭,拿着大秦的零用钱,去别的地方听课求学。临走了,我问她,这份情我怎么还她,她说,你千里迢迢来青城,是来求学问的,不是来求人情的,想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好好学,将来回去了,要是有出息,就也在长相城办个女校,就算是还了她的情了。后来,我是办了个女校,可学校没有先生,我就给她写信,问你来不来,说此间凶险,要三思。她二话不说就来了,一个人,横渡木兰江,风尘仆仆地劈面问我,‘老武,我们从哪儿做起?’呵,她就是这样的人。”

齐夫人静静听着。

齐相叹息着:“我听人回报,说她和纵海怀似乎有些情愫,我高兴得很,大秦也快四十岁的人了,终生未嫁,忙她的风象,教她的书,即便是兰芝雅苑这种地方,即便是那些什么都不学的学生,她也一丝不苟地教她的书。我就想,纵海怀也不错,他们要是能走就走吧,在长相城我不方便照应,他们要是去了青城,我该补送一份大礼才是。呵,夫人,大秦是好人哪,纵海怀也是,你别看他嘴不软,心可软着呢,燃儿和铮儿小时候都有家福照顾,源儿身边就只有他的纵先生,我叫人偷偷去看过,他们跟我说,源儿在纵先生怀里睡着了,搁到**就哭,纵先生就抱着他,在火盆边一坐一整夜,一坐一整夜。夫人哪,我是个做父亲的人,我欠他的,我心里头有数。后来我提拔他,他不肯担我的情,认我的门路。我生着气,可也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生怕沾了齐家的光,让人家说,我是攀高枝上来的,没有真才实学。”

齐夫人坐在床边:“是,我记得。”

齐相又说:“至于聂家,我就无话可说了。当时御史台官舍没有修好,新提拔上来的寒士又多,我就稍作指引,叫纵海怀去聂家租住。这事儿是我做错了,考虑不周。我当时是想着,聂叔叔的脾气性子,我也知道,想当年,全家都饿得半死了,桃花树下的金子也不肯动用,我给他们那笔钱,他们恐怕也就一直存着。那他们吃什么呢?北柳巷的老房子凋敝了,住的全是外头进城的穷人,靠那几个房钱还有聂东的抚恤金,他们是过不了好日子的,纵海怀固执归固执,但钱财上看得淡,出手大方,又不会照顾自己,把他介绍过去,对他、对聂家都有好处。没想到,没想到当时一念之差,给聂家惹了这么大麻烦。”

齐夫人悠悠一叹:“这件事你瞒了我,你怕我不同意?”

齐相转向她:“夫人哪,你不会同意的。不是么?”

齐夫人笑了,笑容里有些悲哀:“是,我不会同意的,永远都不会同意的,这一回也是一样。”

齐相站起来:“夫人!”

齐夫人也站起来:“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要报恩图个心安。可是,相公,这份心你安不了啦,你进齐家的门,不是齐家请你来的,是你跪在齐府门口求着进来的,你进门的时候就该想到,过去的那些人情你还不了啦!他们待你是好,齐家待你不好吗?你一声令下,十六家里齐家第一个响应,丈量土地、削减奴隶,可有一丝一毫好处?图什么啊,图齐家有你这么一个人物,光耀门楣。如今,如今你年纪大了,要念旧了?要昭告天下你的出身了?那齐家怎么会容你!十六家又怎么容得下你!十六家容不下你,你这相位便是岌岌可危!你当我贪图富贵吗?相爷!我嫁你的时候,没有想过今天,我陪你在城头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今天!你若还是北柳巷中借宿的齐河武,我就还是施家墨店的施兰因,可如今你是执掌天下的齐河鋈,我就是当朝国相的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你这一步错不得,你不是清源,你怎么走到今天的你我心里都有数,一念之仁,就是万劫不复!”

齐相负手,微微傲然:“北柳巷中的齐河武又如何?没有十六家,我守得住长相城,有了十六家,我未必就失了长相城!”

“好威风!”齐夫人拍了几下手,举着纸团,“哈,只是我不明白了,齐相爷周旋天下,何曾有过心慈手软?予取予夺,何曾有过软语示人?怎么沾着聂家你就纠缠不清了?你报的……究竟是聂家二老的恩,还是聂小桃的情?”

齐相拍案:“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齐夫人眼里有泪光,“聂小桃托付一个家福,你怎么待他的?说倾囊相授并不为过吧?他手上没有那个字,今天就是个翻天覆地的角色。送纵海怀去聂家,哈,聂西一条命真是值钱!黄金千两,广宅一处,还不知足!相爷你日理万机,还要算着聂南那点房租够不够家用,你好宽的心!这么些年了,齐府家用如何你问过一声吗?如今聂小桃还没来找你,你就顶天立地表衷心了,聂小桃要是来找你——”

齐相打断她的话:“兰因!小桃找我,只有一次,就是让我娶你。”

齐夫人厉声笑:“好大的恩情!”

齐相面如金纸:“你误会太深!”

齐夫人眼泪流下:“我误会了?我倒不知道。扪心自问,我不贪心哪,我对聂小桃说,她来,我把正室夫人位子让给她,我们一人一半。她不要,她不稀罕,她把你的人留下了,把你的一颗心全带走了,不是这样的么,相公?你是报恩的人,你报的是我父亲的恩,可……我的呢?好,好好,你说过的,自始至终,你心里头只有一个女人,既然我误会了,你明明白白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啊?”

齐相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齐夫人摇摇头,缓缓跪下:“相公啊,我不求其他,只求这一次,你装聋作哑拖过去。贺将军死在家喜手上,贺佩瑜居然放过了;清铮曾经慢待贺婴宁,贺佩瑜居然也放过了;此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逼急了贺佩瑜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佩瑜是清燃未来的夫婿,相爷,你不为自己想,也为清燃想想!这时候与贺佩瑜交恶不得!你三思啊!”

她几乎是字字泣血,发自肺腑,齐相无奈至极:“夫人,你有孕在身,无论如何起来说话!”

齐夫人抓着他的手:“你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我……”齐相正要开口,目光停在齐夫人的指甲上,他的手抖起来了,一把抓住,厉声问:“这是什么!”

齐夫人目光闪烁:“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在我的信上做了手脚,是不是?”齐相攥着夫人的手,怒气渐上眉梢,“你是要让贺佩瑜,诛杀聂氏,免除后患?”

齐夫人求恳:“我——”

齐相一把甩开她:“施氏兰因!你好糊涂!聂家人进了南营,还有什么问不出来?你这暗记不做,贺佩瑜还不敢断定,我谅他没有当门质问的胆量,你这暗记一做,咳……咳……你是要气死我么!”

齐相摇摇晃晃,扶着书桌,弯腰大声咳嗽,咳得白纸满是血点。

齐夫人爬起来,哀叫:“相爷!相爷!”

齐相咳得猛烈,整个身体躬成一团,他边咳边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真以为贺佩瑜与我有什么翁婿情分!咳!咳!原本我也深知,纵海怀是救不得了!秦岚还有五分把握!聂家人或许可以全身而退……这一回!咳咳!这一回!”

齐夫人回头喊:“来——”

“住口!”齐相一拍桌子,自行抚胸,硬把那口翻涌的血气咽下去。他伸手端茶,茶杯茶盏当当乱颤,送了几次,茶水泼在前胸,竟然无法送进嘴里。齐夫人要代劳,被他一臂挥开。

齐夫人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齐相伸手,拔了几次,拔出窗户木销,窗扉被寒风一冲而开,扫得书桌上笔墨乱滚,阴风如吼如怒,天边红云如血,云团里闪着雷电,“噼噼啪啪”,被阴风驱赶着,压过城头。

齐夫人取衣要为齐相披上,齐相伸出双手,扶着窗户,仰天长啸:“此生至此,不配为人!此生至此,不配为人!”

“相爷!”门外有人等候。

“报!”齐相不回头,吩咐。

“风影骑在城西聂宅发现秦岚尸首,身首异处,是一刀斩断。”

齐相紧紧咬着牙,不出声。

那人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

“纵大人……”

“报!”

“纵大人被烙铁穿喉至腹,翻滚百步……而死,尸首挂在南营辕门之外,以儆效尤。”

齐相一口血狂喷出来。

他直起腰,从齐夫人手里接过大氅:“知道了,备车。”

齐夫人大惊:“相爷不可!”

齐相脚步不停:“着人通报杨老柱国一声,请他在西营候我。”

齐夫人跟着他走了几步。

齐相在门口一顿,并不回头:“夫人,万事欺人不欺天,你终究是北柳巷的施兰因,我也终究是北柳巷的齐河武。咳……只是,至于你我后事如何,也不是贺氏小儿可以定夺的!”

齐相取手杖,振衣而出。

齐夫人扶着腹部,缓缓软倒在地上。

寒玉冲进来,大声喊:“传医官……传医官……夫人!夫人!”

风大起来了,齐府之中人人掩面,立足不稳。

长街上的马车也举步维艰,帷幕被撕扯着,飒飒欲裂。

马上的骑士躬着身子,半闭着眼睛。

车马向南营汇拢,行人向家里狂奔。

大街小巷,数十个城区,纷乱之中,渐渐有了整齐的箭头,那是快马的军士奔向城头。

二十九里的长城上,纛旗翻滚,长幡逆天而行,风角在铃钩上挣扎,散碎的杂物四处碰壁。军士们俯身,重新系牢盔甲的皮带,一不留神,长矛就被吹得乱滚。

风雨将至。

城头上,有人向外看了一眼,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远方——

狂风掀着地面,似乎要把数百里的平原翻起,黄沙与尘土漫天,似乎是千年封印的恶魔要脱身而出,与天边的乌云连成一体。

就在正前方,浓云像是从山脚狂奔上来的,翻滚着,汇拢着,凝聚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头顶的乌云撞击在一起。

猝不及防的,一道血红的闪电直落下来,劈在黑色的旷野上。

那一个瞬间,像是一道窄门爆炸开,无数的光和呐喊要从那门之中喷薄而出。

窄门之中,一道黑影窜出,那是马上的骑士,已经精疲力竭,他顺风而行,背后的天地玄黄似乎要将他吞没。

他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大声地吼叫:

“军报!军报!军报!”

“蚁奴已过卫城!即将兵临城下!”

“鸣号。”城头上军官下令。

三十柄青铜长号一起凑到嘴边,低低的长鸣渐渐高亢,裂地而起,环绕整个城防。

西营也有了号声,那种从古老的铜和古老的血里迸发出来的长号声是如此的熟悉,在魂中,在梦里,亘古以来,未离长相城。

“哗啦啦”——摧天的一声巨响,云中轰然雷鸣,几十道雪亮长剑一样的闪电在云团里纠缠着,呼之欲出。

暴雨落了下来。

那一刹那,很多人都想到了一个古老相传的词汇,却没有人敢说出口来:

闪电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