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熬尽肝胆

“海怀!”秦老师一路从阁楼冲下来,惊慌失色。

她从来没有这样惊慌焦急过,纵海怀忙站起来迎过去:“怎么了?”

答案来了。

院门被撞开,十几个披着肩甲,举着明晃晃军刀的士兵闯了进来,接着是个年轻将领,不下马,径直冲进院子,再然后是四个着皮甲的城戍司队长,队长身后跟着十几个着布衣的士兵,最后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是本地的保长,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被刚从**揪起来。

年轻的将领傲慢到不可一世,他马鞭一指纵海怀,七八个士兵就一拥而上。他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纵海怀扔在地上,踩着腰,剥去外衣和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苍白的脊背和胡乱挥舞的手臂,一个士兵从腰上摘下一卷绳索,两个人反拧着他的胳膊,抓着他的头发,就地捆绑,纵海怀挣扎着,他的挣扎看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士兵们的捆绑凶狠而粗鲁,他们一扯绳头,纵海怀反绑的双手就被吊到脑后,他凄厉地惨叫起来。

一个士兵撕开地上的衣服,团成一团,堵住他的嘴,又勒紧,纵海怀的惨叫就全在喉咙里了。年轻将领点点头,士兵把捆紧纵海怀双脚的绳索系在马鞍上——他们要用对待俘虏和奴隶的方式把他带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秦老师试图冲过去,聂南抱住了她,在她耳边提醒:“千万别动,那是狼牙七纵!”

“狼牙七纵,你们是贺家的人吗?”聂南拦住了秦老师,却忘了齐清源。齐清源直愣愣地向那个年轻将领走过去,直愣愣地发问,“纵先生犯了什么法?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他的声音不大,底气也弱,战马打了个响鼻,他就吓得往后一退,士兵们一起哄笑,年轻的将领不笑——这个小孩子胆子虽然小,可提到“贺家”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惧意,似乎在提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家。

为了表示适当的尊敬,年轻将领把马鞭在手上绕了一圈,身体前倾:“小哥,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我叫齐清源。”齐清源害怕那马鞭,护着头,又往后退一步,士兵们又是一阵大笑,他四顾,缩头,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年轻将领皱皱眉,嘀咕了句“不是吧”,他跳下马,走过来,马靴上的尖刺闪亮,嚓嚓作响。

“喂,你别过来。”齐清源往后挪了一点,颤声,依旧是发号施令的口吻。

年轻将领俯身,打量了一眼齐清源的鞋子——那是一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素青布靴,细看,靴面上用同色线挑绣着百鸟衔云斜开天幕图,靴口的绦子下坠着一对龙眼绿,嵌在指甲盖大的一对银丝灯笼里。

齐清源怀里露出诗集一角,年轻将领抽出来,随手一翻——扉页上题着“无争公子灯余偶得”八个字。

他确定齐清源的身份了,但眉头皱得更紧:“小哥,你姓齐?哪个齐?”

齐清源咬着嘴唇,报出了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名字:“我爹的名讳是上河下鋈,本朝国相。纵先生……是我的东席教师,本朝、本朝……不可未经有司滥用私刑,言官不可轻待……六品、六品及以上非重罪不可施刑具……还有、还有还有,军士不可私闯民宅。”

他没说一句话就往后挪一点,说完了,四处都安静了。

年轻将领伸手把他扶起来:“小哥,你说你是齐相爷的公子,这我可不信。齐家子弟出行必有风影骑护卫左右,你的随从呢?”

“我是偷跑出来的。”齐清源又咬了咬嘴唇,“你、你别管我怎么出来!你放开纵先生,这样对他,他会受伤的。”

年轻将领摇摇头:“这可不成。纵海怀勾结蚁奴,谋刺贺将军,这是重罪,且不要说他已经辞官,就算还在任上,也放不得。”

“胡说!”齐清源跺脚,脸都气红了,“纵先生怎么会行刺?你有什么证据!”

年轻将领笑一笑:“哦,他不勾结蚁奴,何必叫嚣废奴?蚁奴安插下的奸细谋刺贺将军,他难辞其咎。他不做贼心虚,何必仓皇出逃?证据都在他的万言书里写着呢,一审便知,小哥,你年纪轻轻,这些事你不懂,好好回家吧,嗯?”

齐清源寸步不让:“你又胡说!言官言事,不言则去,纵先生在职时上万言书,那也是交呈御史台的,是给我太后、陛下和我父亲看的,怎么会落在你手里?再说……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要有司拿人,怎么能……你说捉就捉,说审就审!”

年轻将领一脸犹豫的样子:“哎呀,小哥,这可不好办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领命在身,你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子说几句话,就要我放人,我要是糊里糊涂放了人,可回头一问,你又不是齐家的公子,那回去之后,少将军是要责罚我的。”

“那最好办了!”齐清源哼一声:“我是不是冒认,你差个人去,一问便知!我要是冒认,你打我绑我,我也没有话说,我要不是,你这样跟我说话,你们家少将军可未必依你!”

“是吗?”年轻将领又笑了,加倍温柔可亲,他回头招呼城戍司的队长,“这样吧,有劳几位送这位小哥回齐府,辨明身份。若是冒认,就任由相府责罚,若真是齐公子呢,就请相爷示下,哦,相爷若是问起此间何人行事,就代我回一声,说是狼牙七纵三纵总长高战候命,问他老人家钧安。”

城戍司那几位暗地里叫苦不迭,狼牙七纵威震天下,七位纵队总长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货色,这个“小哥”要不是齐三公子,他哪里会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但高战一口咬死“小哥”身份不明,那就是摆明了耍赖,不肯丝毫得罪齐家。这烫山芋扔过来,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一个不讨巧,就是两头得罪。

几个人又不敢来硬的,又不能不来硬的,连抬带抱带哄地围着齐清源往外走,齐清源一路挣扎,实在挣不过他们,就大声喊:“喂,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禀明父亲很快就回来……你先放开纵先生呀,别伤着他……”

齐清铮声音远了,年轻将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他冷冷喝一声:“都是同党,全数带走!”

齐贺刚刚联姻,贺佩瑜与齐相已是翁婿,贺佩瑜固然不敢开罪齐相,齐相也未必就敢得罪贺佩瑜。这位齐三公子傻头傻脑的,大概还真是跑出来的,送回府里,当然就不会有后文。真要有什么问罪,顶多也就是对齐三公子略有失礼,那时候只说自己不敢认、叩头赔个不是就是了。不过,这位小公子傻归傻,说的大道理还是不错的,又似乎和纵海怀真有点情分,齐相万一要装模作样地查一查,留一地人证总是不好,弄得两家为难。

“唔,虑事周全。”他对自己很满意。

“大人,大人哪,这样不好吧。”一边的保长胆战心惊地凑过来赔笑,“他们一家在本地住了十五年了,奉公守法,这……这无故抓人有点说不过去。”

“无故抓人?”年轻将领劈手夺过簿子来,哗啦啦翻了几页,随手就指出错来,“一家五子,长子太平七年征丁,伤残抚恤每月七元;次子太平九年征丁,从廉家军,太平十三年调到护国军做百夫长,太平十五年护国军发兵瀚海,兼守漠河,太平十七年全军覆没,太平十八年就回来了,从北柳巷转到这儿……这人是怎么回来的?这套房子怎么到手的?”

聂南忍无可忍:“大人,我家房书地契齐全,有中有保。”

年轻将领打断他:“我看见了,但是三中四保国战里都死了,死无对证。现在是我问你,你这房子从哪儿来?还有——”他指了指几个士兵抱出来的黄金,“这又是从何而来?”

那堆金子一被抱出来,男人们还在思忖,妇人已经大叫起来:“从何而来?从何而来!那是我家老三用命换来的!你们这群强盗!抢钱哪!杀人哪!”

“杀人?”年轻将领脸色一沉,“你再胡乱嚷嚷,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杀人!窝藏要犯,勾结蚁奴,都是同党,带走!”

院子里乱成一团,妇人拼命去护那金元,被士兵拖开。老大去护妇人,被士兵扔到一边,老两口一起冲上去,老太太在推搡中撞着桌脚,血流满面,聂南眼睛发红要冲去厨房拿刀,被将领一鞭子抽在脚上,几个士兵拿着刀鞘一通乱打,打得老爷子惨叫起来:“老二不要争了!给他们,都给他们!我们回北柳巷去!大人开恩——”

“大人!”秦岚走了出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令牌,双手平平托了出去。

令牌正面写的是: 青城采风凭印 同国礼照会

署名处是小小一方印,印文是“陆展眉”三个字。

令牌背面写的是:“国驿馆验讫 开城元年九月至开城五年九月为期 ”。

加盖的是国驿馆的正印与齐河鋈的私印。

士兵递给高战,高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良久:“秦老师是做什么的?”

“我是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先生。”

“我是问,秦老师在青城是做什么的?”

“我是衰兰女校教风象的先生。”

“哦,那秦先生为何会在此处?”

“纵海怀是我夫君。”

“秦先生说笑话了,纵海怀无妻无子,人尽皆知。”

“大人,我与纵海怀是今日才结为夫妻的。你说他是奸细出逃,他只是跟我回青城完婚而已。”秦岚顿了顿,“纵海怀尽忠职守,天日可鉴,聂家人奉公守法,一世清白。大人目无法纪,强行掳人,我恐怕要到齐相爷面前分说几句。”

年轻将领冷笑一声:“请啊。”

秦岚似乎不惧:“大人托大了。贺家少将军的身家手段,我也有所耳闻,他未必忌惮齐相爷,可也不一定不怕陆相爷。”

年轻将领双眉一皱:“你敢在长相城的地面上,拿陆展眉压我?秦先生这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你一个教风象的先生,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

秦岚低头:“大人误会了,我自幼就是这样说话,见了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年轻将领上前一步:“好有恃无恐!你当我不敢动你?来啊,一起带走!”

秦岚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大人三思。大人行事我已经看见了,动我不足为奇,只是带我回去,恐怕你们家少将军不好交代。我若有罪,需有司定罪,交国驿馆会同青城执法,不然,如同侵犯国使。”

年轻将领眉梢有了凶悍之气,他拇指一推,刀口出鞘一寸:“秦老师,你唬得住别人吓不住我,你这张令信上标得明明白白,齐相爷对你的卫护,以开城元年九月至开城五年九月为期,如今可是十一月了!我姓高的是西相国人,陆展眉可管不住我,你再敢出声威胁,我就让你知道侵犯国使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以试试。”秦岚脸上有种淡淡的骄傲,“我的人头未必会挂上长相城,你的人头一定会送到青城。”

“哈哈哈哈哈。”年轻将领大笑一声:“好!那我就试一试,青城的人头是不是更硬些!”

他拇指又一弹,长刀凌空飞出,左手接在手里,斜身劈下。

他的动作太快了,秦岚连退都来不及退,刀锋已经掠颈而过,血向天喷,一颗神色兀自淡定的人头滚落在地上。

纵海怀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闷吼,他向前冲,战马被带的高高扬蹄。年轻将领回头,一手抄住马缰,一手还刀入鞘,翻身上马,双腿狠狠一磕马腹:“走!”

鲜血在地上横流着,秦岚死不瞑目,纵海怀被拖着向前,死死回头,瞪着秦岚,眼泪被拖进泥土里。

聂家人的惨叫怒骂也被这一刀劈回去了,士兵们早已将他们绑缚停当,推搡出去,追上了主将。

高战一路打马,直奔南营。他到辕门外,下马,甩缰,看也不看俘虏们一眼,匆匆忙忙往正帐奔。南营士兵都知道他是贺佩瑜的左右手,问也没有问。

主帐挂着孝,黑帐,白烛。帷幕之后,贺佩瑜**而结实的脊背若隐若现,一个销魂的声音呻吟着,似乎已被征服,又似乎仍在勾引。他们的喘息很激烈,动作也很激烈,女人的脚时不时地伸出帷幕之外,蜜一样的肤色看得高战咽了口吐沫。

“高战?”贺佩瑜稍微停了停。

“是我是我。”高战稍微转了转身,“快点。”

“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贺佩瑜爬起来,在女人光滑的臀部上用力一拍,抓了条绸裤胡乱蹬上,撩开帷幕,赤着脚就走了下来,去帐角水盆里撩水擦洗,“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嘿哟,你小子瞎看什么呢?”

高战的目光还在追逐女人的身影,被贺佩瑜一问,讪讪回头。

“你想要就开口,别不好意思。”贺佩瑜嘿嘿笑,“每次等我按倒了你就进来,我都不知道你是碰巧呢还是故意呢。”

高战跟他很熟,自己也脱了铠甲扔到一边,从毛毯堆里摸出个银质酒壶,坐下,拧开,仰头喝了一口,下巴点点女人离开的方向,“佩瑜,她想杀你。”

贺佩瑜也坐下,淡淡的:“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玩火?”高战喝了两口,把酒壶递给他。

贺佩瑜灌了一口,漱漱嘴,吐掉,“那才有劲么。”

他有接近完美的身材,如果不是脸部棱角太分明,就也有完美的长相。他的眼睛细而长,眯起来的时候像是被刀划开的,他盯着脚底下的地毯看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怎么样?”

“很顺利,不过出了两个意外,嗯,可能是三个。”高战掰着手指头数,“我遇到了齐家的老三,叫齐清铮那个,好像他管纵海怀叫先生,老护着他,这是一个;我又遇到了一个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女人,她说她是青城的,拿着陆展眉和齐相爷的双重令信,同国使礼,我把她杀了,这是第二个。还有一家五口,纵海怀的房东,我怕走漏风声就把他们都带回来了,路上越想越不对,他们好像杀猪的出身,但能在中城西弄到套大房子,有至少五百两金子,还有一个老二能从护国军调回来,背后运作的那个人绝对不简单。这一家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扔你门口了。”

贺佩瑜转头看高战:“你管这个叫‘很顺利’?”

高战耸耸肩:“是有点冒失,不过我想来想去,没别的法子,那个女人不杀更麻烦,她说纵海怀是她男人,看架势非闹出点乱子来不可。”

他又从贺佩瑜手里抢过酒壶来,仰头喝一口:“压压惊……压压惊……棘手吧?”

贺佩瑜皱皱眉:“是够呛。别的还好说,沾着青城真不好办,陆展眉吧……万一真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时候江防不能乱。”

“没事儿!”高战拍拍他肩膀,“真不行就把我交出去。”

“嗤。”贺佩瑜一声冷笑:“挤兑我!她人在长相城,编个什么瞎话搪塞不过去啊?不过,高战,你这是怎么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乱杀人,长相城里头人事特别乱,搞不清楚谁背后都有什么人,我们立足还不够稳,要谦虚、谨慎才好。”

高战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我家少将军没教过我‘谦虚’两个字怎么写。”

贺佩瑜抬抬下巴:“快跟我说说,你都怎么想的,那女人怎么不带回来让我处理?”

“她拿陆展眉压我,嚯,头抬得像只鹅,瞪着我说——你动我一下试试?我这兄弟们都看着呢,真不敢动她一下,忒窝囊。”高战声音轻轻的也恨恨的,“你也知道,我最讨厌青城人趾高气昂的样子,最讨厌那些……听见青城两个字恨不得跪下来的东西!”

“说得好!”贺佩瑜站起来了,他走了几步,走到屋角一张巨大的牛皮地图面前,那是一张一百五十年前大相国的地图,长相城还是无可争议的百城之尊。贺佩瑜拳头的指节抵在青城上,满脸都是神往:“高战,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些什么?”

高战走过来,跟他并肩而立:“记得。那时候我第一次立功,你要赏我个宅子,我说我不要,我说……我要跟着你,等你打下一个大大的相国来,到时候你封哪儿我要哪儿。”

贺佩瑜眼里是赞许:“现在还是这么想?”

“干嘛,逼我跪下来表忠心啊。”高战拇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食指点了点贺佩瑜,“头功是我的,天下是你的。用不着我的时候,你就把我踢开,不过,我永远不会让你用不着我。”

贺佩瑜搂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捅娄子是你的,擦屁股是我的,放心吧,处置完纵海怀我就去见齐相爷,跟陆展眉打交道他拿手得多,他们两个都喜欢隔空喊鬼话,别人都听不懂。”

高战有些犹豫:“齐相爷要是出面那再好不过,他要不帮你呢?”

“他敢!”贺佩瑜嘴角一凛,“杀我爹的是什么人,我就不信他心里没数,拿个齐家喜糊弄我,呵呵,当我是瞎的?别的事他还能开开口,压我一压,我要抓刺客,他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咽这口气,不然,我就抓个真的刺客给他过过目。”

高战低声:“你确定是齐家福?”

“藏得了脸,藏不了刀,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贺佩瑜凝视白烛,“就是……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这种事情只有他能做得漂亮,但他真不像能策划这种事的人,他下手够狠,心还不够硬,要不然也不会跟他那个贱奴小友弄得拖泥带水。”

“齐相?”高战谨慎地猜测。

“不可能。”贺佩瑜否定地很干脆,“那晚上……齐相真要杀我,就不会跟我们回贺家了。我说句真话,那个时机找的真是狠,早一点,我有防备,晚一点,我有布置。就是当晚乐过了头,多喝了几杯,压根没想过会有人动手,齐家福还有后手没放出来,他要是横了心连我带齐相一起结果了,我们就都躺那了。我是把能想到的人全想了一遍……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杨鼎图。”高战这回肯定得多了,“老家伙怕你要他的西营,动机有了;那天本来是齐杨联姻,硬被你给抢了风头,他是武将出身,这种决定当机立断,也像是武将想出来的;而且听说他对齐家福一直也不错,齐家福可能听他的。”

“这倒有点像。不过还是怪,齐家福为什么会瞒着齐相听他的?”

“能动动他,试试看么?”

“不能。动他容易,动完之后,西营我就别想拿了。”贺佩瑜咬着牙,“就算真是他的主使,这口气也只能先咽着。杨家那个军功逆了天了,我尊他一声老柱国也是实心实意的。不要紧,他本来就是风烛残年,这回蚁奴一到,军功就在门口,就为了扶齐清铮他也得在城头站着,那把老骨头我看能不能站下来。嘿嘿,齐、清、铮,我就担心哪,杨鼎图站趴下了,他也爬不上去。”

高战伸出两个手指:“早就说好了,头功是我的,李劼一颗人头,李奥一颗人头,这两颗人头我至少拼命给你弄一个回来。”

“不够。”贺佩瑜拍拍他的脖子,“两颗人头我都要,还要你把你的这颗人头平平安安带回来。高战,你不能死在一群贱奴手里,连伤在他们手里他们都不配。那群贱奴,当年他们但凡守一点信用,早已自由,不是他们后院捅刀子,贺家何至于全军覆没在启荒原?司空之龙何至于能围到长相城?就是这群国战的时候趁机作乱的恶棍,还有人替他们叫屈?叫完屈,写封信骂我然后就想跑?跑还要跑到青城去舔陆展眉?越想越我越生气,把纵海怀给我带上来!”

那个美丽的姬妾回来了,带领女仆们布置了精美的食案,还有一只架在炭上细烤的剔骨鹿腿,高战赶开女仆,自己动手往鹿腿上撒盐,刷蜜,他是烤肉的好手,做这种事素来一丝不苟,穿鹿腿的厨师穿得歪了,他不满意,拔出来铁钎重新穿过——鹿腿里再长出一条骨头来也不过如此。

纵海怀也被拖上来了,一路纵马,他的膝盖拖得可见白骨,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肤,嘴里的布洇透血迹,“呜呜”地叫。

贺佩瑜掀开帷幕,去找那些被他撕烂了的万言书,找了厚厚一沓捏在手里,努努嘴,高战拔刀,挑开纵海怀身上的绳索和嘴里的布。

纵海怀双臂已经不能动弹,可能已经骨折,他一口血喷在高战腿上,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怎么办啊佩瑜?”高战的刀尖玩弄着纵海怀的脖子,“我要是砍了他的头,你就问不了他的话了。”

“畜生!畜生!畜生!”纵海怀大骂。

“真是能写,我找不全了。”贺佩瑜翻着那一堆纸,慢悠悠走过来,“列举我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二桩大罪,有一桩是纵下行凶,高战,凶就是你了。喔,还有一条是骂齐相装聋作哑、狼狈为奸……还有一条……哎呀,纵先生,你写了多久?这文采斐然气势磅礴,都快能攒本书了。”

“畜生……畜生……畜生……”纵海怀的眼泪和鲜血流在一起,他喃喃地骂,盯着贺佩瑜,要把所有的怨毒和诅咒盯到他骨头里。

“怎么不说话呢纵先生?”贺佩瑜蹲下,“我是看了之后,心生仰慕,想要亲耳听你骂一骂。我可是给你这个机会了,你再不骂,就没机会了。”

“人言岂可与畜生共语!”

“诶,纵先生此言差矣。你那位——叫什么来着?”

高战提醒:“秦老师,秦岚。”

“不许提她!”

“杀都杀了还有什么提不得?你那位秦老师许了你什么好处?到青城去陆展眉给你什么位子?”

“她给某什么好处?”纵海怀的嘴角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她给某什么好处,是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真是让人感动。”贺佩瑜摇了摇头,“高战,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就应该把他们一起拖回来,互相做个伴,何必一前一后的,纵先生急急忙忙地下去找,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贺佩瑜,你不用刺某啦,你说得对,我下去了,就见着她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纵海怀嘴角还挂着那丝微笑,提到“她”就足以让他镇定下来:“某弄错了,某以为你是个坏人,其实你不是的,你不是人,你没有心肝。某就在这里,你要做什么就做好啦,某不怕的,某一个人大半辈子,今天成亲啦,某快活得很哪。”

鹿腿烤到七分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肥油一滴滴浇在火上,一丛蓝蓬蓬的火焰飞起。

贺佩瑜随便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回头冲着那个美丽的姬妾一勾指头,姬妾割下鹿肉,切成条,摆放在金盘子里,细细撒上一层香料,托在头顶奉了过去。

高战拦在贺佩瑜前面,伸手就要先撕下一条,贺佩瑜的手也伸过来,整个抢过了盘子,“高战,第一口最好吃,你不许跟我抢。”

高战正要开口,贺佩瑜把那个女人搂在怀里,一手撕着鹿肉塞进嘴里,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来——她真美,有着海藻样的长发,蜜一样的皮肤,湖水一样温柔又深沉的眼睛,还有完美无缺的脚踝和腰肢。

她像个哑巴,她的眼睛比嘴巴会说话,身体比眼睛会说话。

“怕吗?”贺佩瑜捏着女人的下巴,把她转向纵海怀,又转回来。

女人摇了摇头。

“想不想跟着我,一直跟到死?”

女人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将军。”高战知道,贺佩瑜问女人名字的时候,就准备把她留在身边了。

贺佩瑜抓起鹿肉塞进他嘴里。

“我没有名字。”女人的声音也动听,“我等着主人赐我一个名字。”

“鹿姬。”

“我喜欢。”

贺佩瑜挥了挥手:“下去吧,去挑你喜欢的衣服和珠宝,想要什么就拿什么,鹿姬,你配得上最好的。”

“是。”鹿姬倒退着离开。

贺佩瑜又挥了挥手,女仆们也离开。

“把她赐给我吧。”高战吞下了那块鹿肉,“你说过的,我开口就给我。”

“现在不行了,她是我的女人。”贺佩瑜伸直了双腿,舒舒服服的,挑了一块鹿筋大嚼,“我喜欢有反骨的女人,反抗的奴隶,不服从的土地,不认输的对手,这才有嚼头。哦,对了,纵先生,听说你是个什么都不吃的人,有这回事么?”

纵海怀伏在地上喘息。

“一个人,一辈子,什么都没吃过,会不会太可惜了?”贺佩瑜站起来,“最后一顿,我该请你吃点好的才对。”

纵海怀缩成一团,他听出了一些可怕的味道。

贺佩瑜吃饱了,他站起来再度洗了洗手。

“我本来想给你个痛快的,不过……你是个嘴硬的人,嘴硬的人应该配得上嘴硬的死法,不然的话,对那些软骨头来说太不公平。”贺佩瑜拿起烤鹿腿的铁钎,铁钎已经被烧得通红泛白,他递给高战:“一事不烦二主,这活儿你更擅长。”

“明白。”高战接过铁钎。

“杀人要懂得节俭,不要浪费,你带来的那群人……让他们开开眼好了。”贺佩瑜指指脑子,“人有时候糊涂了,吓一下子就会醒过来。”

“明白。”高战一手拎着铁钎,一手捉着纵海怀往外拖。

纵海怀明白要发生什么了,他破口大骂,骂声里的愤怒已经被恐惧取代。

“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畜生!畜生!畜生——畜生——”

纵海怀骂不绝口,渐渐离远。

贺佩瑜捂住耳朵,他不喜欢那种声音。

“那种声音”还是从手指缝里钻进耳朵。

那是一种可怕的,从嘴里,喉咙里,骨头里,五脏六腑里一起扭曲暴烈出来的惨叫声,混合着女人高声的、持续的、惨绝人寰的尖叫声,男人强行压制恐惧、又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嘶哑嚎叫声。

高战有一双魔鬼诅咒过的手,贺佩瑜怀疑,即使他命令高战把那根烧红的铁钎插进他自己的身体,他也会毫不颤抖地照做无误。

围观者的尖叫和嚎叫变成抽泣,崩溃的哭和无助的求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用刑”已经够了,接下去问他们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他们不会再撒谎,也不会再隐瞒,撒谎也隐瞒都需要脑力和勇气。

贺佩瑜等了一会儿,这样的酷刑,人会在内脏差不多烤个半熟的时候才能完全死去。

他放下手掌,手心里全是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抓起另一块鹿筋塞进嘴里,刚才的联想让他的胃里一阵恶心。

那块鹿筋过于坚硬了,他倒了一杯酒,酒杯在唇边略停,又放下。

求助于外力是可耻的。

他嚼得更用力也更疯狂,颊骨的肌肉扭动着,他带着恨意强行吞咽,与来自身体深处的恶心感搏斗。

恶心就是软弱,软弱就是恐惧,每吞下一口恐惧,他就对这种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更熟悉一点。

门外有脚步声,贺佩瑜咽下最后一口鹿筋,胃里的恶心感消失了。

高战复命:“纵海怀命硬得很,多爬了一会儿。尸首我顺便挂在辕门外了。”

贺佩瑜终于把那杯酒举到唇边:“很好。”

高战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还有,佩瑜,我随便问了问那几个人,问出点有意思的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贺佩瑜一饮而尽:“看起来你今天收获颇丰,坐下慢慢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