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与世无争

十一月初九,天气糟糕。

长相城换季的那几天总让人不舒服,这座城什么都是你争我夺的,天气也不例外,夏代春,熏风一起就热了,秋代夏,树叶一晃就凉了,最惨不忍睹的就是秋尽冬来的那几天,积攒了一年怒气的寒风迫不及待地撕掉花草树木的颜色,常常一夜之间,风物就剥蚀得面目全非。

今天就是这种天气,阴风怒号,浓云密布,齐家园林一夜凋敝,只有巨枫的叶子还挣扎红着,叶梗里凝固着暗色的血脉。

齐清源从一大清早起就临窗凭吊,感怀之余,多少有点寂寥。

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文静,淡泊,无可无不可。他和所有人的相处都是淡淡的,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也好”、“还行”、“尚可”、“随意”和“嗯”、“啊”、“唔”几个词。久而久之的,也就没有什么人喜欢和他说话,齐家发生了什么大事,通常都会在很久之后才能传到他耳朵里。

唔,早早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又做不了什么,顺其自然就好了。他总是怀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

不过,这一回长相城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大事,父亲有病容,母亲总沉着脸,姐姐低眉肃目,哥哥不知所踪,下人们行色匆匆,连叽叽喳喳的丫鬟们都安静下来……好像家里头每个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除了他。

这感觉并不好,他也想过是不是要主动打听一下,不过再三思索,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徒增一个人的烦恼而已。

不管怎么自我安慰,那种不好的感觉还是在的,而且愈演愈烈,这种郁躁在清晨推开窗户的一刹那达到了巅峰。他决定,必须找个人聊聊。

他唯一可以倾诉心言的对象是纵海怀,他昔日的启蒙先生。

这些年他和纵海怀保持着很好的沟通,如果父亲首肯,他就每月三次去纵先生家拜访,如果父亲不同意,他就写封信替代。不过,最近两个月,他和纵先生的通信变得不太正常——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从简简单单的“清源上”,到“盼复”,到“甚盼复”,到“必复”,到“亟待必复”,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

“真的送到了吗?”他每次都会这样问书童。

“是的,送到了。”书童总这样回答。

“唔。”他也总是这样就作罢。

信送不到是有很多种原因的,譬如父亲不许,母亲不许,或者随便哪一位长辈不许,又譬如纵先生病了、搬家了、以及随便什么意外。齐清源是赫赫有名的无争公子,找出原因这种活儿对他来说太难了。齐府里家事国事天下事乱成一团,当然也没多少人留意三公子的惆怅情怀。

他是与世无争的人,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但是一等两个月,直到今天,他终于意识到,那些信函可能根本就没有送到纵先生手里。

于是齐清源发作了,他和清燃、清铮一样,在废园里孤独自由地长大,更和清燃、清铮一样,骨头里流着父亲一意孤行的血,他有着整个齐家共同的毛病:紧要关头,擅作主张。

他在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决定去看望纵先生。

然后怀揣一本诗集和一壶酒就出门了。

他选择的方式直接而朴素,就是大大方方走出门去,穿越整个上城区,大半个中城区,走大小共计六条路,步行到纵先生家,直到家里有人发现,抓他回去为止。

此事可歌可泣,他决定回家之后写一组长诗聊作纪念。

长路漫漫,旅程的艰险一言难尽。齐三公子走了许多冤枉路,从大清早走到中午,边走边看风景,走到纵海怀寓所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那组长诗的第一首,准备向纵先生请教一下:

《观秋冬之交百色凋零所作歌》

古来长相秋长悲,

且看愁云带愁归。

疑是天公纵天火,

燃尽肝胆与须眉。

地如寐,日如醉,

敢问昨夜颠倒未?

轰隆醒木八方彻,

纵横铜声一令追。

风中骨,厉厉摧,

冬杀叫阵于城陲,

芸芸再无抖擞意,

教他白雪写崔嵬。

秋帝掩面为之悔,

误贪霜娥冷酒杯。

逐去紫白金绿将,

唯剩狰狞红与黑。

摇天撼地休惊乱,

我寄援书于风雷。

上苍若解老秋恨,

为遣青春独自归。

有一些字词并不妥当,音律也不和谐,他一路推敲着,走到门口,发觉那壶酒好像是被人抢走了,不过没有关系,顺其自然好了。

纵先生的寓所在中城区西边,那一带安静、美丽、整洁——至少上次来是安静美丽又整洁的,租金当然也不菲。纵先生是个清廉的御史,租不起独门独户,就租了一户人家的阁楼,并且慷慨大方地把阁楼的一半分租给一位美丽的女老师。

美丽的女老师姓秦,叫做秦岚,是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女先生。纵先生叫她“大秦”,齐清源有时候想喊她师母,但纵先生似乎总别扭着不答应。

“咚咚咚”,他举手敲门:“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等待是很美妙的,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开心的笑声。

纵先生总是很忙的,每次见他,他好像都是把袖子系起来,坐在水井边吭哧吭哧洗衣服,他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也帮秦老师洗;作为回报,秦老师就时不时地动手做几个小菜——纵先生口味很刁的,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只有秦老师才知道。

纵先生喜欢写诗,得意的时候就捉秦老师来听他念,他的方音硬拗又诡异,秦老师总是听得扬起脖子大笑,纵先生就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又不是真生气,齐清源甚至怀疑,纵先生是不是故意念成那个样子,就是为了看秦老师的笑;秦老师喜欢研究风象,无论春夏秋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风箱边去记录一串谁也看不懂的数字,于是纵先生也起得很早,跑前跑后地准备两个人的早餐,装模作样地抱怨:“这个人呀,脑壳坏掉了呀,知道今天要变天,还不加件衣服。”于是齐清源就又怀疑,秦老师是故意不加那件衣服。

他们总说还不是夫妻,可是在齐清源心里,夫妻就是这样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各说各话,细心妥帖地互相照顾,擦肩而过地互相打趣,而且,纵先生渐渐地喜欢上了秦老师的青城菜,知道了各式各样关于风的学问,秦老师也慢慢学会了用古怪的口音朗诵诗歌,读到写给她的句子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变得温柔得像梦。

如果说他们还有什么分歧的话,那就是秦老师总是忍不住拿出青城来和长相城对比一番,得出青城更好的结论——青城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温和又有礼貌,但说到“我们青城”的时候,满脸都在放光,简直就是逼着别人赞美几句。

每当这个时候,纵先生就会不高兴,就会反唇相讥,两个人拌嘴的结果就是纵先生气鼓鼓地嚷嚷:“那你回去好啦!”秦老师就笑嘻嘻地点头:“好啊,我下个月就回去。”

秦老师说了无数遍的“我下个月就回去”,可一直没回去。这让齐清源也疑心:青城是不是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

“咚咚咚”,今天风太大了,漫天吼,他不得不敲门敲得更大声:“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他之前来过这里许多回,有时候是阿福哥派车来,有时候是阿福哥骑马带他来,比较起来他更喜欢阿福哥骑马带他来的方式——阿福哥总是一手把他护在胸前,控马如走平川,在相隔一条街的时候抱他下来,蹲在他面前,细细为他整理一番衣帽,拍拍他的屁股说“好啦”。他欢天喜地地去玩,玩回来,阿福哥就把他抱回马上,听他说各种“趣事”,听得很认真。

他和阿福哥没有哥哥姐姐那么要好,但一样觉得那是所有人的大哥哥。

早先他来得勤,每月三次雷打不动地上门拜访,后来长大一点,拜访得少了,通信多了,但一两月也会来一次。完全阻隔消息是迎帝还朝之后的事,父亲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有问。

他来这里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模仿纵先生的方音,兼之衣着朴素,自称是纵先生的学生——至少看上去朴素——这家人没人会疑心他是齐丞相的公子。

这家人一家五口,有一对七旬上下的老夫妇,不常见,总在房里不出来;这家的大儿子他喊大叔,大叔瘫了,常年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条毛毯,待人冷冷淡淡的,有时候会冷不丁笑出来;大叔的媳妇他喊大婶,大婶手里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见到他就会抓一碟子小点心,到了饭时就嚷嚷,“阿源一起吃饭的吧”;还有一个二叔,四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二叔是当家人,魁梧,健壮,话也少,小活计很少做,大事就自己不声不响地办了。

一家人都很喜欢他——特别是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能他们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吧。

这家人很节俭——连阿福哥有时候也说太节俭了——他们住的这套房子可以说是中城区的豪宅,有宽敞的前后院,大大小小十五间房,看起来“还不错”的家具和器皿,可是全家人只占了其中五间房,其他的房间就锁起来,保持整洁的样子。纵先生和秦老师在他们家开火,大婶就每次为他们做新菜,全家人吃剩菜,他们吃菜吃得很少,总是一点点菜,配许多饭。

但他们对客人是很热情的,尤其是对他。

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婶会不断地把“好菜”往他碗里夹,这让齐清源很尴尬,筷子上沾了别人的口水,他不习惯,勉强自己吃下去又觉得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仔细想了想,好像“小时候”母亲也会偶尔这样做的,夹一大筷子“好菜”,狠狠压到他碗里,他吃得很香,母亲却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等他也想那么回敬一下,母亲就沉沉地说,“没规矩。”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来这里,这里不仅有纵先生和秦老师,还有他孩童时期偶尔窥见的那个母亲——“那个母亲”身上有大婶的影子,神色温柔地看着家里每个人吃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咚咚咚”,他站了很久,浑身冷透了,不得不大声喊:“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今天的风实在太大了。齐清源只能自己从门缝里伸进手,慢慢抽出铁栓,再用肩膀用力抵——大门是用个酱菜缸顶上的,他们家一贯如此。

所有的门都关着,风在院子里打着旋儿,把一切能卷起来的东西都卷起来,树叶吹到水井里,晾衣服的竹竿吹到墙角,几张字纸吹到屋檐上,堂屋的门也是关着的,风吹来了里面的争吵。

争吵?这家人会争吵吗?齐清源疑惑着,穿过院子,推门走进堂屋,一屋子人脸色都不好看,对他视若不见,只有秦老师温温柔柔招了招手,把他喊到身边,递过来一个暖手的小火炉,问了声,“冷坏了吧”?

屋子原本很宽敞的,如今很乱,沿着墙摆了一溜各式各样的箱笼行李,看起来有人要远行的样子。正中吃饭的大桌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有写着数字的账簿,按着手印的借据,还有手写的各种字条。秦老师站在纵先生后面,二叔站在大婶后面,大婶一手按着算盘,一手捏着支木炭笔算着账目,大叔坐得稍稍远了点,手里捧着个粗瓷杯子取暖,里头是热腾腾的白水。

齐清源一路走进来门没有关好,漏了点风,吹得纸张差点飞到地上,二叔就走出去,重新顶好院门,关紧屋门,还给齐清源带了一杯黑茶。

那是瀚海一带的茶,加上糖、奶和蜜特别好喝,今天的茶里只有糖。

“怎么啦?”齐清源轻声问二叔。

“大人的事,没事,一会就好。”二叔也轻声回答,“来送你纵先生的?”

“嗯。”齐清源只好这么回答。

大婶算盘打得飞快,纵先生按着桌子,伸着头颈,脖子都快伸断了。

“某这一车炭,一千多斤,还一些儿都没动用,折你八十个大元那还是去年的市价,哪有平白拿去的道理?”纵先生对大婶的账目发表意见,“大嫂子,对不对咯?”

“嗳,我家又不用炭,你要带走就带走,不带就不带,这钱是折不得的。”大婶一张一张把字条叠起来,往边上废纸堆里一划拉,“还有烧酒、虾籽酱、风干鸡……纵先生你是读书人,鸡毛蒜皮的小钱不要贪啦。”

“那就两抵好啦!”纵海怀扯过另一张纸条说。

“抵不了,不能抵。”大婶的话说得很坚决,“纵先生,你的家具、铺盖、伙食都是当初谈好了算在房钱里的,秦老师的可没有啊,哪,你看啊,秦老师搬过来的时候说晚上睡不好,我们还是特地去买了一张结实的新床,秦老师说眼睛不好,我们用的灯油是‘亮如天’,灯芯都是白龙筋……还有吃,纵先生你是有言在先的,白饭小菜就可以,秦老师的口味……”

“海怀,就按大嫂子的算。”秦老师脸有点红红的,齐清源惊奇地发觉秦老师改称呼了。

“那怎么可以,大嫂子你不讲道理的!秦老师是、是吃的讲究了一点,那她做的东西大家也都有吃嘛,那松菌虾籽酱大哥每顿饭都要挖一勺子的,现在怎么不说了呢!”纵海怀固执劲上来了,“这不是算账啦,这是算一口气,聂大哥,聂二哥,你们说是的吧——”

大叔本来远远坐着不说话,一听纵先生拿他说事,就头也不抬地嚷嚷:“我吃什么了?那是大秦每次都说,‘大哥你要不要也来一点,想吃自己动手不要客气’,海怀啊,亲兄弟明算账,帮忙是帮忙,钱是钱,大秦要在房顶上钉那个风箱,多麻烦哪,还要找什么石棉、铜锈粉……你问问老二,他跑了多少地方才给你们弄过来。”

“大哥,嫂子,这也算了,按纵先生说的价吧,这价开得不高。”二叔踱过去,拣了几张典当票子,“喏,纵先生这陆陆续续抵出去的东西也不少,差不多的。”

“哪里差不多!老二你别多嘴!外头兵荒马乱的,你当押出去的东西还赎得回来啊?”大婶冲兄弟骂了一句,又稍稍诚恳地向纵海怀,“海怀啊,嫂子念叨你几句,你这个价是不高,可是这拿东西抵账呢,两边都愿意当然好,我们不想要你那些东西,你就不要再说了。大家平时都像一家人一样,你在这住了四年多,嫂子待你怎么样,你自己拍拍心口说,啊?大秦到这儿也快三年了,平常人家,谁愿意租给你们孤男寡女的,啊?我这房子哪里不好吗?中城里头那是数一数二没话说的,对吧,你自己也这样讲的,对吧?你跟大秦这就要走了,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就这两百个大元的事情,你跟我讲了一整天了,你不累我都累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东西你能带走都带走,我这里不需要,你把账给结了,嫂子给你们做饭去,高高兴兴送你们出门,啊?”

纵海怀被挤兑得一张脸皮紫涨,缩着手,苦着脸,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哎,嫂子,不伤和气!”老二赶紧打圆场,“海怀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这么算,他们两口子是有难处了。嫂子,这事啊我做个主,那车炭留下吧,爹娘年纪大了,天也冷了,用得着,城外头一打起来,城里头什么烧的也买不到。你不能真让他们赶一车炭上路对不对?海怀,你也别争了,再拿一百元出来,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家真用不着,尤其是那箱子墨,你说我们家连个写字的人都没有,要墨干什么,是吧?”

老大的头还低着:“哼哼,墨!”

纵海怀鼓着嘴,不应声。

“海怀,海怀。”秦老师轻轻扯了扯纵海怀的袖子,低声说,“嫂子说得没错,东西人家不要也不能硬抵,你就按二哥算的账,付了吧。”

纵海怀激灵一下站起来:“这里到青城那么远,付了我们走过去啊!”

“哎呀,你!好好商量好好说话,你老急什么呀!”秦老师拉着他往屋角走几步,声音更低,“这样,先把嫂子的帐付了,他们待咱们不错,临走别亏了人家。你有多少?我这里只有青城的影钞,一打起来就成了废纸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我再去兰芝雅苑问问,薪水拖了半年,我看能不能再要回来两三个月的。”

“你个傻婆娘,你找谁讨去?兰芝雅苑都没有了!”纵海怀跺着脚,不高兴。

“你别总冲我发脾气。你说你,好好的辞官就辞官,非要上什么万言书,上就上嘛,结余的俸禄也跟人家手一甩说什么不折腰不低头的,外头不低头,回来跟自家人吵架。”秦老师从来不埋怨纵海怀的,一埋怨纵海怀就脸通红,眼看纵海怀要跳脚了,秦老师又捉住他的袖子,“付掉罢!好不好?就当是依我一次,就算是走到青城又有什么关系呢?逃难的那么多人都是走过去的,有几个非坐车不可?我也不是那么娇贵的人。海怀,我们的东西可以减省,书太重,扔掉不要带了,留给嫂子还能烧个火,回去了我带你重买,哎呀你信我嘛,长相城买得到的青城都有,又便宜又好!嗯?就这样说定了,我在家收拾东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再换一辆小一点的车子,能走我们马上就走,这赶车的也是一天一个价,明儿早上还不知道什么状况,有个差池我们就走不了啦!”

秦老师神色温柔,声音低切,说得纵海怀一张怪脸上全是款款柔情,他轻轻摸了摸秦老师的头发:“懒婆娘,那可苦了你啦。”

秦老师依旧笑:“傻瓜,能带你回青城,还有什么苦不苦的。来,我们凑一凑吧,一百元该是有的。”

两个人对望一眼,回头一起动手,打开箱笼,书箱里搜几个银元,衣包里又搜几个,纵海怀拍着脑袋,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个桑皮纸袋子,倒出来,是一堆碎银子和大钱,秦老师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贴身衣物,打开,有个帕子包的纸包,再打开,是一本笔记,本子看起来很华贵,四个角嵌着纯金,封面上有纯银打的一棵木兰花树,她毫不犹豫,伸手就拆。

“大秦!”后头一声喊,老太太搀着老爷子走了出来。

“爹,娘。”两个儿子一个媳妇一起招呼。

老爷子神色怪得很,远远地就摆着手,走到近前,指着墙角一块地,“聂南,挖开。”

“爹?”

“挖开!”

老爷子语气很坚决,聂南虽然不解,只能去找了个锄头,掀开青砖,刨开湿土,抖开一领腐烂的草席,抱出个坛子出来。老爷子走过来,手抖抖的,打开坛子,抱着往桌子上一倒,满满的都是小金锭,不下一百个。

这真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产!

他数了数,数出三十个,推到纵海怀面前:“这些,你们夫妻路上尽管用。”

纵海怀和秦老师异口同声:“这怎么使得!”

“我话没说完呢。”老爷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有皱皱巴巴几张纸,“大秦,你在青城长大、读书、青城很熟,对不对?”

秦老师惶惑地点了点头。

“这些你们路上只管用,用不完的呢……到了青城,你帮我找两个人,就算是还了我们家的人情了。”老爷子慢慢坐下,把那几张纸推过去,“一个叫聂东北,一个叫聂西北,是……三十年前,三十一年前跑过去的,两个孩子走得急,唉,也不知道活着到了没有。要是还活着呢,也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了,你找到他们,跟他们说,家里都好,不要惦记,更千万别回来,这点金子是他们三哥拿命换来的,该有他们一份。要是……找不到呢,就算了,天意,天意。”

“伯父!伯父!你快收起来。”秦岚手忙脚乱地把金子推回去,“万万使不得,路上乱得很,这么多金子招人耳目我们也带不到。您只管放心,我这里有些影币,长相城用不了青城用得了,我一回去就替您找人,他们要是好好的我也不说什么,他们要是有个不周全,您放心,我手头还算宽裕。伯父!伯母!你们千万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和海怀但凡一点办法也不会跟嫂子……掰扯这个,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些年,你们的照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秦!”老爷子用力推。

“伯父!我是说真的,只要到了青城我有的是办法!”秦岚也很坚决,“这就当……四哥五哥给您尽的孝,也算是我们两口子给您尽的孝。”

两边你推我让了几个来回,聂南走上来,他拨了五个金锭子出来,塞到秦岚手里:“这坛金子,爹本来发过话,打死都不许动用的……大秦,海怀,你们也别推了,这几个拿着,算,算我们给大秦的嫁妆。你们要是找到老四老五,就跟他们说,家里都好,别挂念,跟、跟他们多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往好了说,啊,要是他们问起小妹来,就跟他们说,囡囡也好,囡囡她……”

不提囡囡就算了,一提到囡囡,一屋子都安静了,老太太眼圈立即就红了,眼泪在深陷的眼眶里打着转。老爷子脸发黑,别过头,默默地念,“提她做什么”。

“爹,你不提老三,我也想不到囡囡。”聂南眼圈也红红的,一边收拾金子,一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你不提,我不提,娘想着哪,娘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我这条命是老三换回来的,他不是说了嘛,要全家在一起……爹,今儿说开了吧,是咱们对不住囡囡,她没什么对不住咱们的,你年纪也大了,松个口,我去接她回来,这家里头还有几个人哪?怄什么气呢?”

“你见过她?你见过她?”老爷子颤巍巍的,拿手在聂南头上乱敲,“我叫你不许见她!我聂家没那种女儿!”

“见过,娘上回眼睛不好,我去西……去她那儿让她帮忙找过药。”聂南也不躲,就说,“囡囡也倔得很,你不肯认她,她也不想回来,就说有事儿去找她,没事儿就算了。爹,老四老五走的时候,囡囡才几岁啊?家里没她就完了。老三最疼囡囡了,他要是在下头知道,他走了你们还这样,你想想他得多难受。”

老太太呜呜地就哭出声了:“我想我囡囡……她跟大秦一般大,我看见大秦就想到我囡囡……”

老爷子默默坐着,抬头,看着房顶。

纵海怀、秦岚和齐清源三个外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家里居然还有个小女儿。

儿媳妇也擦擦眼角:“接回来吧爹,至少常回来看看,这么大房子,空空落落的没人……你开个口,我给小桃收拾屋子去,老二,她要是还生气,你就跟她说——说,这是她三哥给她留的房,她三哥想见她!你看她回来不回来!”

老爷子又沉默,过了很久,有点吃力地开口:“吃了饭,去接吧。”

聂南抬头,喜不自胜。

儿媳妇忙站起来:“我去做饭!”

“不许乱,去拿只獐子下来,挖盆米糕,再开坛子烧酒,我送送海怀。哦,给他们两口子弄点干粮,兵荒马乱的,路上有钱也没处买……”老爷子站起来,打量一眼纵海怀的行李,叹口气,“老二,你去把他们两口子的东西收一收,这个乱七八糟的,出了城门就得散架,读书人真是什么都不会!唉,我们那会儿,进了家门,吃一锅饭,住个一年半载的,那就是一家人了。哪儿有这样的,要出门了,吵得不成样子!像什么话!”

老爷子一声令下,屋里屋外很快就忙起来了。聂南的两只胳膊灵活又有力气,三下五除二把纵海怀辛辛苦苦整理的箱笼打开,按照轻重贵贱重整一遍,扔出许多无用的竹笼、大小匣子,圆筒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理成三个又大又结实的包袱,一个大箱子和两个随身的小包裹。聂东虽然瘫了,但帮起手来,也显得纵先生和秦老师笨手笨脚的。

齐清源就更不用说,他尽力想给自己找个不碍事的地方,找来找去只有屋角一片空地。他站定,没多会儿,纵先生和秦老师也讪讪地过来了。

齐清源今天学了新的一课,他很兴奋,低声问纵先生:“先生,这就是父亲念兹在兹的‘民生’吗?”

纵海怀摸着他的头,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还有、先生,我在路上想了一首诗。”齐清源自己也知道不太合适,“嗯……反正先生你也不会做什么事,要不要……”

“哎呦?阿源不早说,念来听听。”纵先生来了兴趣,蹲下,齐清源也蹲下,就用手指在地上划着,谈论着用韵和用字。

“无药可救的家伙。”秦老师手按在他肩膀上,叹气,“你们聊着,我上楼去看看风箱。”

“我替你抄过了。”

“今天风信不对,我得再校一遍。”秦老师想起刚刚对纵先生下的评语,自己也笑起来,“今年的冬天奇怪得很,海怀,我怕路上有大雨水。”

大雨水?齐清源抬头看看天,天色是很恶劣,但长相城的冬天是没有大雨的,只有大雪。长相城的雨期一直和木兰秋汛遥相呼应,今年秋雨没有来,父亲还很高兴的说过天公作美,不误秋收呢。

纵先生是个奇怪的人,秦老师其实更怪,纵先生至少谈论的还是人间的事,秦老师谈论的却是天上的事。她总是那么宁静,又总是那么温柔,或许就是因为,她有一个可以独自读懂的、离人间很近却又很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