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下桃花(2)

囡囡后来又看见了几次齐河鋈,他不是在接头施粥的铺子亲自掌勺,就是轻骑简从地慰问孤老。这个男人言辞温和,礼数周全,素衣白马,举止翩翩,比起很多正根正叶的十六家子弟更像贵族,他每次出现,总是有许多姑娘远远地看,怯怯地笑——“那是齐家二少爷呀,瞧人家的做派,真是娘胎带出来的,咱们这种人学三辈子也学不来。”

囡囡总是忍不住远远抱着膀子笑,她是记得这个言必称“我们齐家”的人,是如何咬牙切齿捶桌子发誓这辈子不会攀高枝的。只是没什么不好,下城里头不缺一个郁郁不平的无名小卒,齐河鋈的表现比她想象中更好——他递出去每一碗粥的时候,都带着上城人很少有的那种真诚。

施叔叔的眼光确实很准,这个人的心里头,或许真的是装着天下的。

囡囡明白,这个人与自己无关。

可是老聂不明白,老聂见到齐河鋈,总是热情洋溢地上去打招呼,囡囡劝他,老聂就说:“那又怎么了!他能有今天,咱们家的金子可是出了大力气的,再说人家没瞧不起咱们,你做什么瞧不起自己呢?他如今富贵了,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能给咱找个好差事。”

囡囡急了:“爹跟他说什么了?”

老聂说:“且等等,等等才有信儿呢。”

老聂没等多久,齐河鋈就来了,他说,“齐府要祭祖了,厨房采办是个肥缺,只是聂叔父这样的行头是进不了齐家大门的,这样,我来安排,只是聂叔叔……”

老聂打断他:“你放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说认识你,我知道你有难处。”

齐河鋈不仅给老聂置办了一身行头,也安排了一个身份,一个虽然挨不着十六家的边,但也不至于进门会被打出去的身份。他甚至安排好了供货的人家,合适的价钱,还有言谈举止的种种规矩。他总在疲惫至极的时候溜进老聂家,一问一答地跟他对盘口,出身、买卖、现居何处、家有何人……他做得很细,很齐备,这不是一锤子买卖,能在上城做成一个大家族祭祖的生意,就能在中城有个容身之地,也就能在下城呼风唤雨——后来囡囡才慢慢知道,齐河鋈用了十年心力,在三城之中一个点一个点地安插自己人,他一边在极力向上攀长,一边慢慢向下扎根,他像是一棵崖顶上的树,看起来孤立无依,可是根基远比原野上的树木扎实,他知道每一条缝隙的欲望是什么。

老聂已经唯他马首是瞻了,齐河鋈给他的,比他自己想要的更好,而且更需要。

老聂在中城的客栈里租了最好的房子,带着囡囡。

老聂开始的时候小心谨慎,慢慢的,他也就自如又自得了。有一天他对囡囡说:“囡囡啊,我见到兰兰啦,这小妮子出落得可好看呢,兰兰想爹妈,想你,问你能不能去看她。”

囡囡很警觉:“不去。”

第二天,老聂带了漂亮的衣服和许多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回来,他笑眯眯地说:“兰兰想你想得天天哭,她说,好东西都留一半给你了,囡囡,你去看看她吧。”

囡囡更坚决:“叫她千万别再往外拿了!”

第三天,老聂带了更多的好东西回来。他说:“兰兰说,就要过生日了,你就见她一次成不成?你再不去找她,她就偷偷跑出来看你了。”

囡囡想了又想,好吧,就一次。

囡囡进了齐府,真大呀,一棵花树占的地方就比他们一屋子人占的地方还大呢。

她见到兰兰了,兰兰真是漂亮了,两个人的手往一块放,一个是奶油一个窝头。兰兰还在守孝,住在园子里一个挺偏的院子里,穿得素素的,身边围了许多人服侍。

“这哪里多了,只有七个而已。”兰兰不满她的大惊小怪,“跟那些齐家小姐没法比。”

囡囡有点不高兴,可兰兰高兴,她攒了一年的好东西,挨个拿出来献宝:“喜不喜欢?这个呢?喜不喜欢,喜欢你全拿去,全是给你留的——哎呀,你拿着呀,我们说好了一人一半的,你说话不算数。”

没来之前,囡囡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来了之后,两个人总也说不到一起去,兰兰说齐家,说小姐,说夫人,说齐河鋈,囡囡说下城,说来了许多逃奴,说邻居燕子没嫁人,被卖到妓院了,说小河嫁人了,生个女儿,天天被夫家骂。

她们说啊说啊,然后一起沉默了,兰兰忽然抱住她:“囡囡,我们会是一辈子好姐妹,对吧?”

囡囡没有以前那么坚决了,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会的吧。”

兰兰抬头,满眼泪的看她:“你来陪我吧,我一个人可害怕了,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这儿什么都不用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囡囡笑:“我怎么陪你呀?”

兰兰快要求她了:“一起嫁了吧。你将来嫁给谁呀?哪儿还有齐河鋈那么好的人?我对你发誓,我不会和你争的,什么都不会和你争的,我只想和你,和他都在一起。”

囡囡不回答,她不喜欢一样的话说两遍。

兰兰含着泪求她:“那你能常常来看我吗?齐家祭完祖,你就进不来了,我们就见不着了啊。”

囡囡也想哭了,她点头:“好吧。”

她们还跟以前一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囡囡来的时候,兰兰谨慎地支走了所有的丫鬟婆子,只留了一个叫小柔的贴身丫头,让她一有人来就咳嗽。囡囡警惕地问过,小柔可靠吗?兰兰点头,可靠可靠,这是他们进了齐家,齐河鋈唯一亲自挑选的丫鬟。

小柔是齐府里最俊俏的家奴了,风流灵巧,一点就透,稍稍装扮,就把兰兰囡囡都比了下去。

囡囡偷偷问兰兰担心不担心,兰兰不担心——“怕什么呀,她是带字儿的,进不了少爷们的房。”

齐家祭祖到了尾声,老聂也开始算账了。囡囡和兰兰就要见不到了,囡囡想了想,偷偷跑回下城老家,翻到隔壁人家院子里,把施叔叔当年种的那株兰草刨了出来。

给兰兰留个念想吧,她想。

她抱着一包兰草,一如既往地溜到齐家角门,小柔也一如既往地在等她。

“这边走”,小柔说,表情有点怪怪的。

那不是兰兰住的地方,囡囡觉得不对了。

“小姐说……今天赏花。”小柔明显在说谎。

“告诉她,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囡囡扭头就走。

小柔低着头,咳嗽一声,两边冲出来两个家奴,一个捂着她的嘴,一个抬着她的脚,飞奔。

小柔把她卖了,卖给齐府的,囡囡亲眼看见管家给了小柔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管家逼她,问她,打她,各种打,她铁了心地按照当时对好的口供回答:“我和兰因小姐一见如故,她一个人闷得慌找我聊聊……不信去问兰因小姐。”

管家没想过她这样嘴硬,有些慌了。囡囡被打得迷迷糊糊倒在地上,听见一个男人问管家:“招了吗?”

管家为难:“什么都没说。”

那男人上了些年纪了,说话很慢:“会不会是那个小贱人编排施兰因?”

管家提议:“要不问问兰小姐?”

那男人一口否决:“不行,没凭没据的,拿个奴才的话算什么。河鋈什么脾气你也知道,惹毛了不好收拾。”

管家发愁了:“那……这可怎么办?老聂问起来,这不好交代。”

那男人“哼”了一声:“他敢问起来!泼醒她。”

一桶冷水浇在囡囡身上,囡囡睁开眼睛——眼前是个五十开外的老男人,衣着华贵到前所未见。

她狠狠地瞪着老男人。

老男人却怪怪地看着她衣襟湿透的部分。

老男人上前一步问:“怪哉……你不害怕?”

她冷笑反问:“怕什么?”

她犯了错误,一个女孩子是不能骄傲到不可一世,又孤寒到无依无靠的,她也并不知道,上城里,没有这样健康、结实、满带野性又从未被触碰过的身体。

她激起了老男人**的欲望,老男人实现了这个欲望。

她睁着眼睛,没有泪水,只有火。

老男人离开了,她也离开,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地在齐家园子里走,手里还捏着那株带血的兰草。

她看见父亲跑来了,扇着自己的耳光,喊着她的名字。

她也看见兰兰跑来了,擦着眼泪,喊她的名字。

兰兰哭着说:“你不听我的!你不听我的!”

爹也哭着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狗日的我和他们拼了!”

她歪着头,抱紧胳膊:“放心,我不会死的。”

没人放心。

三天后,齐河鋈登了门。

他来结账的——祭祖一笔账,囡囡一笔账。

他的声音始终温和,而老聂从咆哮,到吵闹,到“嗷嗷”地哭,到心平气和地说理。

囡囡坐在桃花树下,呆呆看着天,心一点点凉下去,欺负她的老男人叫做齐晏平,齐家的一家之主,他们想“拼了”也够不着的人物。

过了一会儿,娘出来劝她:

——“囡囡啊,二少爷说了,老爷也不是个坏人,是真心喜欢你,他说要接你进门。”

——“囡囡啊,娘知道你委屈,可你为自己想想,一个女孩子家出了这种事情,以后可怎么办哪?”

——“囡囡啊,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爹妈想想,你爹愁你的事儿,愁得头发都白了。你还小,路还长,后半辈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爹妈怎么活啊。”

——“囡囡啊,你别急,二少爷还说呢,你要是真不愿意,他帮忙,给你找个小户人家,齐家出嫁妆。”

囡囡终于忍不住了,冲着门叫:“让齐河鋈自己来跟我说!”

娘为难:“这种事儿哪有跟你当面说的?”

囡囡心里一团火,她推开娘了:“哈!他们齐家人有种上我,没种见我?”

娘大惊失色,齐河鋈出来了,劝聂伯母先回去,他和小桃单独聊聊。

囡囡没什么可聊的,她一口回绝:“回去告诉你那个刚认的爹,我不卖,就算卖,我也明码标价地卖,轮不着他这个老头子。”

娘气得跺脚骂:“这妮子说话怎么不要脸呢?”

嫂子出来劝娘:“囡囡你看你把娘气的。”

爹出来说他:“你不依就不依,这跟人家二少爷没关系,你跟人家放什么狠话?”

一团烂糟糟里,齐河鋈下定了决心,他走过去,对着囡囡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小桃,你确实没路走了,要是信得过我,我娶你。老爷那边,我会安排,不让你们见面就是了。”

囡囡脸色苍白,可嘴唇却异样鲜红,她笑吟吟地望着齐河鋈:“嚯!天大的恩情啊。我,不,稀,罕。”

她想,走绝了就走绝了吧,那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是个死,我怕什么?

她想,为什么我要去死?为什么真正作恶的人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想,我不要施舍,我要复仇;我不要依靠,我要力量——可是力量在哪儿呢?

她看见一只蜘蛛,在桃树的枝丫间结了一张大大的网。那只蜘蛛小小的,鲜红的,妖冶到令人恐惧——真是奇怪,她每天看这棵桃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聂小桃,你看见了你的魄。”

席道长。

在相国,在天和地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分为魂魄。魄在洪荒,魄在集市,魄在天涯,魄在咫尺,而魂,永远只会出现在活生生的人的身上。魂与魄天生就是一体的,可有无数人寻觅一生不可得,也有无数人在茫茫人海里与他的魄擦身而过。当魂与魄认出彼此的时候,一股新的力量就诞生了——它或许邪恶,或许善良,或许强大,或许温和,在随波逐流的世间,人人都在懵懂向前,而它,只为转身而来。

握紧它,用同归于尽的勇气,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聂小桃毫不犹豫地伸手,她不在乎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失传了一百三十六年的桃花寡妇煞,就此复活,它是用最纯洁的和最邪恶的,最美丽的和最下流的调和而成,它是欲望,仇恨,耻辱浇灌出来的最美丽的花。

修炼它的必须是女人,下煞只能在行**的时候,那时候的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男人的死期,就像是一种黑色的蜘蛛会在**时吃掉它的伴侣。

聂小桃报复的对象是齐晏平。

他死在另一个姬妾的**,那个姬妾快要疯了,她一遍遍地说,她看见老爷的背上有一张大大的,血红色的蛛网,一只鲜红的蜘蛛坐在网中间,似乎在忙碌地收取什么。

没有人相信她。

兰兰守孝期满,应该嫁了,可齐河鋈又该守孝了,还是三年。

齐河鋈如今是百年来最年轻的御史,齐家的骄傲之一。

他不想要那个之一。

他离他想要的位子,还差的很远很远。

齐河鋈去找聂小桃:“我知道伯父是你杀的。”

聂小桃那时候已经到了西关了,西关来钱快,她美丽直爽又放得开,年轻得能捏出水来,很快变成了那里的红人。

她在家里待不下去,她是异类,也是耻辱。

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要卖,就明码标价的卖好了。

齐河鋈说:“做个交易吧,帮我除掉一个人。”

聂小桃笑靥如桃花:“我为什么要帮你?”

齐河鋈说:“你开价,只要我付得起。”

聂小桃说:“开什么价?上床是有价的,杀人是没价的。”

齐河鋈说:“不要走,我们聊聊。”

聂小桃同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同意的,或许是一直也在好奇这个男人。

齐河鋈聊啊聊啊,他说长相城,说十六家,说北相和东相,家奴和逃奴……廉价的蜡烛点了一根,又一根,苦涩的茶水冲到淡而无味。齐河鋈的眼睛又闪出了那个十六岁少年炽热的光,他的语速变得飞快:“你想过没有?或许有一天,没有战争,也没有奴隶,男人不用卖命,女人也不用卖身,人人都能自得其乐,爱其所爱。那一天,不会再有上城,中城,和下城,这儿只有长相城,生在这里的人都能把它当作家,不用逃跑,也不用害怕,不用再拿命护着它,也不用再恨它。”

他那一刹那,整个脸都在闪光。聂小桃想要嘲笑,但语气不大尖锐了:“我不知道你也爱做梦。”

齐河鋈顿了很久,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要很多个孩子。”

有趣的是聂小桃听得懂:“我不想要孩子。”

他们都在看着对方,但又都没有看对方,只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齐河鋈说:“我的孩子,还会有孩子,一代一代,总有一代人能看见那个世界。”

聂小桃说:“我是女人,心没你硬,看得没你远,如果我的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幸福,我会告诉他,这个世界不太好玩,别来了。”

齐河鋈说:“帮我。”

聂小桃说:“你做梦。”

齐河鋈反而笑了,他笑得自信:“你会帮我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聂小桃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齐河鋈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

聂小桃想了想,开价了:“一命换一命,我要一个人的命。”

她确实记仇,睚眦必报,小柔。

齐河鋈说:“如果是小柔,你倒可以放心了。兰因替你报仇了——小柔一直和一个……异乡人有私情,一直在攒钱,想要离开齐家。”

聂小桃很意外:“她为这个卖了我?兰兰怎么发现的?”

齐河鋈苦笑:“她有了,这瞒不过去的。”

聂小桃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你让我偷偷见见她。”

齐河鋈提醒她:“很难看。”

聂小桃说:“我知道。”

据说,小柔的奸夫死了,他拼掉了齐家十一个侍卫,还是小柔被绑出去的时候,他才扔掉了手里的刀。他死得很惨,整张人皮被扒下来,钉在墙上,小柔被锁在另一边。

小柔疯了,她美丽的脸已经浮肿丑陋不堪,身下全是粪便。饭菜就被扔在粪便里,她“咿呀”地自说自话,像真正的畜生一样从粪土里扒拉吃的,门一响,她就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宝宝不怕,爹爹在,娘也在。”

她不认识聂小桃了。

聂小桃问齐河鋈:“她会死吗?”

齐河鋈点头,脸色很沉重。

聂小桃又问:“孩子呢?”

齐河鋈说:“当然。”聂小桃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说:“让那个孩子活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知道你做得到。一命换一命,我替你杀了那个挡路的人。”

齐河鋈不懂了:“什么?”

聂小桃没有解释,她很难解释,看到小柔肚子的那一刻,她不恨了,谁都不恨了,连自己都不恨了。

她的仇报完了,她还是那个囡囡。

这种事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聂小桃在一个月内帮齐河鋈除掉了十二个挡路的人,七个是回长相城述职的地方大员——一个月后,长相城里的第三起死亡传出,群医束手无策,满城谣言四起,从星象风水到逆党行刺到暗疾流传……之后的两年里,上城的贵族们心照不宣,不敢再行**。

小柔生下孩子之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去了。

听齐河鋈说,他找了一个女奴刚刚生产的死婴掉包,这件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只有他和心腹合德知道。

聂小桃打听过,那孩子叫家福。

希望他是个有福气的人,齐河鋈说,“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待他,但你知道,他还是个家奴。”

聂小桃说,“我知道。“

齐河鋈说,“我们这个交易不会有人提起,是不是?”

聂小桃反问,“我们有过什么交易?”

聂小桃的钱已经攒得不少了,但还不够,她想挣够一辈子的钱,然后离开长相城。

十八岁的时候,她醉眼乜眼躺在**,一个客人闯了进来,她还没清醒,客人就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回家!”

是三哥,三哥暴跳如雷地回来了,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囡囡,回家,什么都别怕,哥养你,养你一辈子。”

三哥是最疼她的,这回特地告了假,回家吃妹妹的长寿面。

聂小桃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被三哥跌跌撞撞拉回家,爹骂,娘哭,大哥爱答不理,大嫂冷嘲热讽了几句,三哥顶回去,大哥急了,要打,三哥不是当年的三哥了,他虎着脸一拍桌子:“囡囡是你妹妹!”

大哥呸了一声:“你问问你妹妹,她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

三哥差点就反骂回去,忍半天,一拉小桃的手:“囡囡,行了,那玩意儿不是你哥。咱们走吧,有我一条命在,以后谁他妈也不能欺负你。”

聂小桃抱着三哥,浑身颤抖,抖得三哥害怕了,她才一嗓子,嚎啕大哭。

娘心碎了,第一次冲着爹吼:“好容易孩子回来了你叫什么叫?非要他们走,我跟着他们兄妹俩一起走!”

聂小桃哭得更凶,她想,去他妈的桃花寡妇煞,就当是一场噩梦吧,我哥回来了,我又有家了。

她给自己赎了身,老鸨对她能在短短时间里攒下这么一大笔钱深表敬佩,试探着问她:“还回来不?回来一起做生意怎么样?西关的生意,全长相城最好做了。”

聂小桃没有小时候坚决了,她想了想,“再说,或许吧。”

三哥毕竟不是提刀上马,乱军之中取人首级的那种武人,听说他做了枢秘书记,很得上峰的赏识。这一次的告假,也已经是法外开恩。他整天发愁,就怕自己一走,小桃还得回到西关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聂小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三哥自己已经养得了全家了。她想要开口,但开不了口,三哥宠着她,护着她,那感觉让她眷恋,她还没有做够小孩子,就忽然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被哥哥们团团护着的囡囡,囡囡在对她撒娇:“不要说嘛,只有几天,几天就好。”

她对得起囡囡了,可对不起三哥。三哥有一天早上干完了家里头能干的活,就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听说,三哥状告上峰收受屈家贿赂,阴谋在廉家军中插入屈家耳目——这不是个小案子,三哥的上峰也不过是个中等武官,如果屈家连他都贿赂了,那只能说明,屈家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件案子远远比齐河鋈昔年扳倒屈家次子那次更加轰动,这是十六家里,文臣第一和武将第一的一场大战。十六家里几乎已经容不下中立阵营,只有齐家一直旗帜鲜明地中立着,在屈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齐河鋈苦劝来拉拢他的廉家人:大族岂可尽灭?天下犹待诸公。

聂小桃找了几次齐河鋈,总是扑空,她最后忍无可忍,找了施兰因。

聂小桃劈头盖脸:“我三哥呢?”

施兰因安慰她:“他还好。”

聂小桃才不信:“什么叫做还好?齐河鋈许了他什么?”

施兰因说:“明明是聂西来找齐河鋈,不由分说就给了他几拳的——哎,你别急呀,河鋈当年不也是走了这条路,才有出头之日的吗?聂西出来了,至少连升三级。”

聂小桃说:“放屁!叫你男人来见我。”

施兰因的脸色怪怪的:“你等等,我让人请他回来见你。”

聂小桃等了又等,一盏茶换了另一盏茶,她不信三哥有齐河鋈的好运气——齐河鋈当年是粒棋子,孤子一动,全局皆乱;三哥现在也是粒棋子,但这粒太微不足道,即使拿掉,也不碍大局。

聂小桃不想威胁施兰因,可还是做了:“兰兰,我不想旧话重提,我替你男人做过什么,我想你都知道。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你记住——我三哥有个三长两短,你男人会死得更难看。你要是还想保着一身的荣华富贵,就劝劝他别做傻事。我不等他了,我走了。”

施兰因低头拨着香炉:“囡囡,你走不了啦。”

聂小桃直到站起来,才发现手足冰冷,耳目眩晕。她倒下去了,她想过齐河鋈会灭口,却死都想不到,兰兰也会灭口。

只是兰兰不知道,茶里已经下了双倍分量的毒药,对付桃花寡妇煞的主人,还是不够。

齐河鋈终于回来了,他和未来的夫人第一次吵到天翻地覆。

——“你以为我舍得下手?我不杀了她,她会对付你!她知道你的事太多了,迟早是个祸患!”

——“那就让她对付!”

——“齐河鋈,你心里有她,是不是?”

——“兰因,你胡闹啊。”

——“你敢发誓吗?”

——“兰因,你是我夫人,我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我知道你不会负我,我就问你,你敢发誓你心里没她吗?”

——“是。天上地下,我心里头只有一个女人,如有二心,神人共诛……平生所谋,一事无成。你满意了么?”

——“相公……”

——“救人吧兰兰,我们对不起她。”

——“可要是救活她,我……”

——“她不会报复你的,她一直拿你当她最好的朋友。”

聂小桃的恨太强,可原谅也太轻易,兰兰哭着在她面前道歉的时候,她失魂落魄的心软了。毕竟是女人,她不想为难女人,更何况,那个女人是兰兰。

齐河鋈说:“我没骗过聂西,我说过,此事只有三成把握,我会尽力救他,不能则止。赌与不赌,看他的意思。他临走的时候给你留过书信,信在这里,是不是亲笔,你可以自己看看。”

聂小桃问:“你许了他什么?”

齐河鋈叹了口气:“备妥令信,把你二哥调回来,在青城置一方宅邸,保你们全家后半生无虞,然后护送你们离开。”

聂小桃明白了,三哥是会赌这一把的。

齐河鋈很无奈:“抱歉,我不能事先告诉你——你不会让他去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见识过你的手段,如果你要报仇,请便。”

聂小桃见识过阴险卑鄙的人,但没见识过这种人,他做最见不得人的事,却还能保留最光明磊落的态度。

三哥终究是没有回来。

齐河鋈履行了诺言,他调回了聂南,付给了聂家一笔足够在任何地方逍遥半生的钱。

聂家没有去青城,他们留在长相城了,他们累了,生在哪儿就死在哪儿好了。

聂小桃回了头,她还能去哪里呢?半生浪**,已尽付西关。

小菜端上来了,齐家福湿漉漉的头发已半干。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长袖的。

聂小桃为他斟了一杯酒:“大醉之后喝一点,这个叫做还魂酒。”

齐家福转着杯子,他说了一个很悲惨的故事,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更悲惨的故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聂小桃看起来不像是个需要安慰的女人。

聂小桃举杯:“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我会给你找个地方,既安静又没有人打扰,有吃有喝,有干净的衣服和床,如果你信得过,还会有药品。不过你是知道的,西关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这种地方价钱不会低。”

齐家福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现在最需要的,确实就是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他犹豫:“我拿什么还你?”

“等你出门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聂小桃看破了他的犹豫,“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想活着,就得欠账,欠别人的不如欠我的。我是一个好债主,全西关都知道。”

齐家福又想了很久,他大笑起来,跟聂小桃碰了碰杯子:“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