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开天辟地(2)

“我说过你多少次,你从来都不听,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一个人,从来都不会打个招呼跟我商量一声,有意思吗?”人群分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穿着一件黑锦的短袖袍,同色靴裤,和嵌着铜扣的鹰嘴腰带,他脱下短袍,扔在他面前,赌气似的:“脱衣服吧。”

那是他惯常的装束!齐家福抬头,扶着墙站起来:“家喜!”

家喜看起来并没有真的生气,依然笑嘻嘻的,圆圆的脸很是可爱,他脱完了袍子脱裤子,看起来就像每个晚上要睡觉的样子:“以后长点心,别没头没脑的,人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家喜!”齐家福一把抓住他解腰带的手:“不行!”

“不行什么呀不行?起开!我又不是要干了你!”家喜别过头,不看他:“我懒得看你,看着你就生气!你他妈别傻站着啊!脱啊!你他妈又不是少爷,要我服侍你吗!”

齐家福抓住他的手臂,摇头:“我说了不行!”

“你说不行管个屁用!你有招?有招你使啊?你倒是脱啊!看着我干嘛我害臊我……”家喜说着说着,说不不下去了,他转过脸,鼻子红红的,眼里全是泪,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心点,“我们没得选了……你懂的……说真的我一听齐清燃那个……妈的我不想临死的时候还说她……我就不要命地往这边跑,我想你千万别动手别动手,又想你这猪脑子平时不犯轴犯起轴来那是真轴……我都快跑到了,又窜回去找你的衣服……我神机妙算啊我!我……我佩服死我自己了!行了,你留着眼泪以后哭给我,今晚上……相爷不能栽在这儿,他必须得走出去,你吭哧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把齐家断送给贺家的对不对?阿福哥,别想了,过会儿给我个痛快,别让姓贺的糟践我。”

齐家福傻站着,像个木头桩子,他的眼泪在流,顺着鼻翼流到嘴里,苦得像……苦得像……

家喜已经脱光了,他伸出手臂,手臂上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烙印。

他很安静。

齐家福也伸出手臂,那烙印真深,深到骨头里。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把你的衣服穿起来,带我出去。”齐家福脸色坚决,“齐家配不上你这条命,我更配不上。”

“我操你妈的!”家喜用力推了他一把,齐家福忽然发现,家喜的力道也很大,家喜眼睛发红了:“今天我不是替你——我不是替你你懂吗?我出去能干什么?我爹一辈子在齐家,我也一辈子在齐家?到老了等人喊我一声喜伯?我这辈子已经废了你懂吗?那天你拿出来那件衣服我也想穿……我没那个本事你懂吗?阿福哥,我喊你一声哥我喊了二十年,我想你……我想你替我活出我这份来……你懂吗……别磨蹭了,再磨蹭我们一起死在这儿,那才冤!”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胸膛起伏,开始还想控制自己,很快就什么都控制不住,他伸手去脱齐家福身上的夜行衣,齐家福站着,任他脱,站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齐家福揩了揩眼泪,推开家喜的手,低头,自己脱。

他从没怕过死,一天也没有,一刻也没有,可这时候他开始怕了。他的心从来没有疼过,愤怒过,压抑过,可现在疼了,像刀割。他活了二十年,好像没有真的活过,他的每一分感情都是被牢牢控制住的,他现在好像知道什么叫做活着了。

活着真重,活着真难。

他恍惚了,把脱下来的衣服递过去,心想,我还真不是个东西,不敢爱,不敢恨,活着不知道怎么才好,连死都不敢死。

家喜穿得很快,他穿得也很快,穿到靴子的时候,他的手开始抖,几下都没法系上带子——换了衣服,剩下的事情就是走出去。

家喜在看着,没有帮他,也没有再骂他。

“你先走一步。”他狠狠把靴子蹬上,站起来,“在下面种你的花,我把这事交代了,就找你喝酒。”

“那我不会原谅你的,更不会和你喝酒。”家喜把腰刀递过来,接过尖刺。

“怎么样才肯和我喝酒?”齐家福撕掉另外两片人补丁。

“你来的时候,我就等在门口,守着,你看见我,得先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烙印洗掉没有。”家喜抬起头,双手揉揉脸,笑笑,“我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你也不能总拉着张臭脸,你下来的时候啊……我的花开的正好,到时候你再跟我慢慢说,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他伸出手臂,搭在齐家福肩上:“走吧。”

齐家福也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握着他的肩膀,很紧。

他们向外走,城戍司的人让开一条道来。

这条路很短,二十步,最多二十五步就能走到头。

有的回忆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有的回忆一瞬间一起冲到脑子里。

那天阿喜拍着酒坛子的样子还在面前,他说——“咱们商量好了,今天还非要把你灌趴下一回。阿福,咱们四个一起长大,虽说不是亲兄弟,咱三个一直拿你当大哥待。你最近不对劲,到底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儿不能和我们说?”

可是那一次他还是撒谎了,而且觉得自己很高明。

白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什么了来着,唔,他说——“要我恭喜你?再出息点就赶上你爹了!”

他想过晚上要回去道歉的,但很快又忘了。

这些年来家喜给他顶了多少次差事?数不清了,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你没有差事了,我也没有了。

他们快要走到巷子口了,家喜松开手,整了整衣领,推了推他:“放手。”

他知道该放手了,他放不了,真奇怪,他忽然变成了一个优柔延宕的人。

家喜反手一刺砍向他的手臂,他缩手,家喜向前冲了出去。

他目送,直至家喜的身影完全没入黑暗里。

巷子外是整装马上的风影骑,他们看向他,等待发令:“统领!”

他上马,拔刀,深深地吸了口气,吸到整个胸膛都要炸裂,才吐出来,看着家喜陷入重围的身影:“上!”

家喜演得很入戏,浑然忘我,城戍队,风影骑,贺府的卫兵……各路人马把他重重叠叠围在当中。

他在拼命,他知道必死,但是想拼一次命。

齐家福惊讶地发觉,家喜的身手比他想象中好了太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抓住他抓住他——他跑不了!”卫兵大声叫着:“少将军有令,抓活的!”

府内的那些人都出来了,他们听说“那个人”没有跑掉,都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贺佩瑜看见端坐马上的齐家福时,很显然吃了一惊。

齐相的手一直端在胸口,这时候才放了下来。

“相爷!”齐家福下马,行礼:“相爷受惊了!”

“家福……”齐相看了他一眼,单手前指:“拿下此人!”

“是。”

齐家福抽出长刀,凌空跃入战圈。

“来得好!”家喜已经杀红了眼,尖刺平推,送进面前一名贺府家丁的胸口,夺过他的刀,一路狠手,逼得面前战团稍稍后退,他啐了口吐沫,一刀砍向齐家福腰际,他已经用尽全力,他逼着齐家福下杀招。

“好快的刀,统领是遇到对手了。”贺佩瑜点评。

家喜已经疯了,他一刀,又一刀,当头劈落,夜空里全是“呜呜”的刀风声——你若还优柔寡断,就不配再活下去。

齐家福连退两步,险些受伤,他想招架,但家喜根本不顾自己门户,大开大合,第三刀依旧致命——

“齐家福,你不过如此。”家喜放声大笑:“既然如此,咱们一起把命留下吧!”

他凌空一旋,跃了起来,身体在半空中滴溜溜连打几转,把速度加到最快,双腿一弹一踢,集全身力道于刀尖方寸,那柄薄薄的短刀甚至发出一声怪啸来。

开天辟地!齐家福心中一震,家喜你终于学会了。

——“想学奇刀八流?好啊,从最简单的学起。奇刀八流里有一门奇怪的流派,叫做怒刀流,之所以奇怪,是因为怒刀流只有一刀,这一刀,叫做开天辟地。这一招是个玉石俱焚的招数,却能将其他七流的精华荟萃一身,昔年司空之龙就是死在这一招之下。”

——“阿福哥,我已经很怒了,我天天骂骂咧咧的好吗,可这玩意儿和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什么雷鸣一样的声音,这跟狗叫似的,‘汪!’‘汪——汪!’”

——“呃……不忍直视啊阿喜,你,喂,你别管声音了,刀有刀气,你气势不对。”

——“站着别走,站着,我不服这个气,你给我说明白,怎么又不对啦?”

——“心诀和招式我都告诉你了。嗯,阿喜,是这样的,这一招也不全是怒,不是在发泄,它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相传,开创这一招的大师目睹了一个苦命的女人……你先从源头体会一下……”

——“呸!我够苦命的了,还女人!”

——“听我说嘛,你是个苦命的女人,很苦很苦,苦了一辈子,特别冤枉,特别怒火中烧,恨不得,就是那种,全世界一起灭了……总之你体会一下那种感觉,然后这个时候呢,你怀了个孩子,你怀啊,怀啊,终于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孩子要生了,这时候呢,你知道你难产要死了,你又愤怒,又高兴……你拔刀的时候是带着毁掉这个世界的怒气的,但是落下之后呢,又满怀希望……”

——“说的那么玄,你真学会了?”

——“我哪儿知道,可能吧,我还没机会用。”

——“行了行了行了,我不练了还不成?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一种刀法。

——本来就是嘛。”

——“对了,这个玩意有破解的办法没有?”

——“说有也有,不过等你什么时候开窍了再说,我忙去了。”

——“喂!又说一半就跑!”

齐家福也举起刀,跃了起来,没有旋转,没有借力,和家喜一模一样的招式。

家喜,这一次我告诉你答案——开天辟地的破法,只有开天辟地。

刀之诚,在于生死。

刀手之间,有最高的尊敬。

双刀齐齐劈下。

刀锋过风,有如鬼泣,继而如雷鸣。

刀刃和刀刃几乎沿着一条直线撞在一起,接着错开,二人身形在下落,双刀交汇处也在下滑,带着一溜火星,内蓄的巨力在这下落过程中急速抵消——不过一尺长的锋刃,只是一个照面,一个人眼里有泪,一个人嘴角含笑。

齐家福的刀刃接触到家喜的刀锷时,他已经借着一挫一压的力道翻起,他手里本来就是长刀,微微倾下就压在家喜左肩上,接着借着家喜的肩膀凌空倒翻过去——他的力道内敛,家喜衣衫未破,肩骨却“喀喇”一声断了。

齐家福左手扭过家喜左手,右手已从他臂弯穿过后背,反刀压在他颈上,微微抖。

“相爷……”齐家福走过去,压着家喜跪下:“幸、幸不……辱命。”

贺佩瑜走过来:“统领这是怎么了?过一次招累成这样?”

家喜抬头:“因为他知道我是谁了。”

“这倒新鲜,可是相爷,咱们还不知道。”贺佩瑜索性存心看戏。

齐相叹口气,伸手,揭开了面罩。

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张圆滚滚的喜气洋洋的脸。

齐相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答案:“家喜……你?”但他立刻懂了这个答案。

“福禄寿喜中的那个家喜?”贺佩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既然这个人是冲我们贺家来的,小侄斗胆,请相爷把他交给我们审问。”

“你们什么都不必问了,闪电复活的日子快到了,那时候一切都有答案——齐家福,你放开我,我不想和你一样跪着死。”家喜把“放开我”三个字咬得很重,齐家福手一抖,只觉得刀柄上全是冷汗。

他的手稍微松了松,家喜猛地转过脖颈,左颈的血脉擦在刃口上,嘴唇轻轻比了比,好像是,自由。

“家喜,我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居然是这种人。”齐家福一字一顿,字字发自肺腑。他摇摇头,转身伏倒:“相爷,少将军,属下该死。”

“你确实该死。”齐相把目光从家喜身上移开:“少将军,此人同党我必定严查,数日内会给你个交代。今夜为时已晚,贺将军还有伤在身,少将军也应该早早休息……”

贺佩瑜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结局,不愿齐相轻描淡写带过此节。

“明日南营军务还有诸多大事。贺将军伤势不轻,南营不可一日无主将,贺家也不可一日无主事人,少将军责高劳重啊。”齐相把话说完,在贺佩瑜肩上拍了拍。

“相爷见教的是。”贺佩瑜点头,“那么今夜议定之事……”

“既然议定,就没有反复的道理。”

“小侄忧及家父,心急如焚,这便要回去伺候汤药饮食。”贺佩瑜躬身,自然而然地改了口,“齐伯父日理万机,还要保重身体。”

“得婿如此,齐某老怀大慰。”齐相也改了口,“佩瑜啊,今后齐贺合同为一家,你与我说话,不必见外。”

“恭送伯父。”贺佩瑜微笑着,再度躬下身子。

齐相翩翩而去,状如神仙,直到回了书房,才猛呕出口血来。

“相爷!”齐家福一惊便要上去搀扶。

齐相回头:“关门。”伸足踏在血迹上。

齐家福大惊,他不敢提中毒二字,只颤抖:“相爷……是,是饮食有什么不干净?”

“怎么,我连关门都支使不动你了?”齐相神色渐渐由悲转怒,一掌砸在桌面上:“好,你告诉我,家喜!家喜是怎么回事!”

齐家福跪倒,无话可说。

齐相惊怒——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动怒——他来回踱了几步,戟指点着齐家福的鼻尖:“你的意思?”

齐家福叩头到地。

齐相回袖,横扫桌面:“既然如此,你我还有何话可说!你跟我回来,是要血洗齐府不成!”

齐家福咬牙:“听凭处置,死而无怨。”

齐相缓缓跌坐在椅上,阖目良久,转头不看齐家福:“把我给你的留下,你走吧。”

齐家福抬头:“相爷?”

齐相“哼”一声:“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齐家福点点头,“多谢相爷”。他端端正正跪好,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扶膝,站起,将风影骑的令牌,相府的钥匙,谛执刀……一一摆在桌上。小步退出书房,轻轻为齐相带上了门。

齐清燃咬着嘴唇站在一边,泪满眼。

齐家福想说点什么,但一出口险些就是哽咽,他夺路而逃,到了拐角处,喉咙一甜,一口血涌进嘴里,他咬牙一口咽下,跺脚,继续向前。

他一路几乎在狂奔,面色不善地走进厨房提了两坛木兰春。一头冲进家喜的房间,关门,扑倒在他的**,一拳砸开酒坛就向嘴里灌,灌得几乎呛死过去,又砸开一坛,对天举了举,接着狂饮,二十斤烈酒转眼就没了,他把脸埋进酒坛,生平第一次哭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