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开天辟地(1)

那间屋子宽九丈,长二十丈,比寻常房屋略矮,也比寻常房屋坚固得多。那名“影子”跳下来之后落入一张带着倒钩的巨网里,他跳下来的同时斩断了自己的手臂,用尽全力向席上人扔了过去。

屋内有三席,呈品字形,左席上坐着贺佩瑜,他是个洁净的人,从齐家回来的这么一小会已经换了身黑绸刺金绣的袍子,袍子只系一带,**出结实的胸膛,他怀里抱着个身段优美、面孔灵媚的美人儿,那是他不久前在狼牙校场、齐清铮面前赢下来的战利品,齐家福凑巧也认识,是曾经在地丁会的地宫里服侍过他洗澡的小藓。

美人儿惊慌失措,“哎呀呀”地喊着凑到贺佩瑜胸口上,可她那双深褐色的、宝石样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贺佩瑜的对面,是两个梳高髻、戴面纱、着朝服的女官,一望而知来自皇宫。

女官不失仪态,依然端坐,但看得出来她们异常恐惧。

正席上,右手边主人的位置坐的是贺朗飞贺将军,左手边主客的位置端坐着齐相。四名着甲的武将和四名系冠的文官分列他们身后,看起来这是一场正式的谈话。

“影子”斩断的手臂扔在贺朗飞面前的酒杯上,殷红鲜血混着深碧色的酒水,变成一种诡异颜色的**,滴滴答答流在贺朗飞大腿上,他正忙不迭地起身、后退、抓起袖角拂拭。

齐相也伸出手臂,要扶一扶他以示关照。

齐家福不假思索,把右手的短刀掷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在酒案当中,隔开了齐相与贺朗飞。身后的文官武将一拥而上,各护其主,嚷着“小心”、“来人”、“有刺客”之类。

侍卫们蜂拥而入,簇拥着主人们离席,站到屋角较为安全的位置。贺佩瑜看起来比他怀里的美人儿还要慌张,他急匆匆勾着鞋子,急匆匆起身,甚至带倒了面前的酒案——酒案倾倒,案上杯盘碗盏一起滑向地面,他接住快要翻到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才饶有兴致地又望了齐家福一眼,躲到盾牌后面。

如果说他在做戏,那么做得太不耐烦了,他看起来更像是勉强自己和大家一样慌张,免得那种近乎嚣张的平静惹得某个人不高兴。

“抓住他!他是领头的!”贺朗飞指着齐家福大叫。

齐家福当然是领头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这一点。所有的影子都在试图向他身边靠拢,但显然并未成功。侍卫的人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们纵横排开,把大约四十名刺客分割成八片,第一层护卫持盾成圈,第二层护卫持长矛攻击,更远处的、源源不绝涌来的护卫没有轻率地挤入战圈,而是占据高处,投掷飞刀、短剑、袖铁、弩石,三层护卫圈让宽广的厅堂显得分外狭小,他们在转动、互为补充且步步进逼,要一点点地碾碎这群入侵者。

“剔——通!”“剔——通!”

角落里传出不轻不重的敲击声,有人在指挥这些侍卫,他在控制节奏。

齐家福很难转过身,几乎所有的远距离攻击都以他为靶心,他右手的单刀已失,急切之间抢不到长矛或是长戟,左手短刺的防御力极其有限,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挥舞出一片寒光,护住全身。他需要有三个人——至少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后,为他稍稍扯开一点空当。

“喝!”一名影子拔地跃起,跳过众人,冒死向他冲来。

“当!”一声脆响。屋角盾牌后,四柄长矛同时掷出,一起钉穿了他的左右膝盖。影子吃痛,手里尖刺一软,无数飞刀和弩石就在半空中把他打成了筛子。他落在齐家福脚下时,已经变成血肉一团。

“剔——通!”“剔——通!”

角落里的敲击声立即又慢下来。

这些人不是侍卫!齐家福的脑子里冲出一个绝望的念头。这是最优秀战士才有的配合,他们是……狼牙七纵!

他几乎听到了贺佩瑜无声的冷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用什么办法潜入我的地盘,我就用什么办法还以颜色。

猎杀者和猎物的角色已经对换,贺佩瑜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这是他的猎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抓活的!问问是什么人的主使!”贺朗飞看见场面已在掌握之中,又叫。

他的命令让侍卫们的攻击稍稍停滞了一下,这个时候动手抓活的明显不合时宜。就在这稍稍停滞的瞬间,齐家福一声尖啸,八个战团里各自有一名影子跳出来,一起冲向他。

他需要一面屏障,一面血肉的屏障。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这间屋子里同时存在两个发号施令者,侍卫有许多个主人,但军人只有一个主将。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八个影子,拔出地上死尸身上的长矛,转身,向贺佩瑜面前两柄圆盾之间的间隙掷了过去。

自己也跟着冲了过去。

长矛“呜”的一声龙鸣,贺佩瑜面前的侍卫瞬间移步,将单层的防线变成了双层。那支长矛冲开了第一层的盾牌,准确无误地击中第二层盾牌的铜铁交接处,那支白桦木的矛似乎是地狱里冲出的火焰魂魄,它击碎了盾牌上的数牛皮和三寸厚的硬木,冲过持盾者的肩胛骨,带着尖利的破空风声,直取贺佩瑜的胸膛。

贺佩瑜闪身,躲避,一把握住矛颈。

“刺!”矛尖在他的手心里依然向前急冲三尺,擦破虎口,贴着鼻梁,停在半空。

“喔哦!”贺佩瑜咂咂嘴,赞叹了一声。

齐家福的人已经冲到了,他不能变招,他拼的是速度和力量。他身体斜飞,右肩撞在盾牌牌心上,左手尖刺蓄力——他要硬碰硬地撕开这道铁桶。

“当啷——”面前持盾的侍卫被他撞得向后跌去,但盾牌没有落地。那一道城墙般的圆盾之间用两道铁索连接,齐家福撞过来的时候,十几名侍卫一起用力,合力挡下他这一击。

反弹的力量击回全身,齐家福就地一滚,躲开长矛的攻击,想要借势跳起来,脚步一个踉跄——他的右肩完全麻木,胸口闷痛,眼前发黑,喉咙里一口鲜血直涌,最要命的是整个后背,两次杖刑的旧创一起发作,新老伤口连成一片,整个后背湿漉漉火辣辣,他不知道哪些肌肉撕裂了,哪些没有,但他知道,今天很难活着出去了。

“此人的力道之强,我前所未见。长相城里居然有这种高手,真是可惊可怖,齐相爷,你见多识广,可知此人出于何人门下?”贺佩瑜彬彬有礼,转头问齐相。

“齐某不知。”齐相沉吟:“家宴甫定,刺客便起,想来贺将军有什么宿怨旧敌,也未可知。”

“贺家全心辅国,何来旧怨?要说旧敌么,只有那群木兰州的蚁奴,但是蚁奴哪儿有这种身手?”贺佩瑜扶额,在额头轻敲几下,“诶,相爷星夜而来,受此惊吓,是贺家防卫不力,罪过,罪过。稍后拿下此人,着人审问之际,小侄再奉酒为相爷压惊。”

“贤侄说得好。”齐相大笑:“其中缘由,猜测也是枉然,只要拿下此人,一问便知。”

齐家福心中一凛,知道相爷意思,今夜是死是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露了马脚。他跌跌撞撞且战且退,眼角余光已经在寻找出路。

“可惜,可惜。”贺佩瑜望着他,声音里满是惋惜。

“这等亡命之徒,有何可惜?”齐相问。

“小侄惋惜的,不是眼前之人,而是他背后的主使。”贺佩瑜回话:“启禀相爷,我狼牙七纵自命天下无双,据天时地利人和,激战良久,也才折损此辈半数,还未能拿下首恶。能豢养这样一群人,啧啧,背后主使可想而知。只是,如此大才,却做这种妇人女子才爱做的勾当,岂不可惜?”

“喔?”既然安全得多了,那两名宫中女官也神色稍定,听到贺佩瑜这样谈论,便问:“少将军,刺客与妇人女子什么相关?”

“末将得罪。”贺佩瑜见是女官问话,垂手恭敬,侃侃而谈:“末将在木兰州中之时,久与蚁奴争抗,见过不知多少刺客,多是女子,斩其父,则女至,斩其夫,则妻至,盖因女子弱质,不能做堂堂之战,激怒之下,便常行此背死一击之举。呵呵,岂不知此等血勇勾当只是怯懦之辈的无用之举?弱者恒弱,强者恒强,以命赌命,不过是投机天时而已。古来得天下者,开疆辟土,养兵蓄士,岂有倚鸡鸣狗盗之徒而成大事者?主使者以此上才,行此下策,于时不智,于事不勇,格局韬略不过如此,是以末将谓之可惜。”

两名女官对视一眼,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其中一人赞叹:“太后说少将军英才盖世,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就请少将军速速拿下此人,问明主使,我等也好回宫复命。”

“是。”贺佩瑜对那两名女官极尊重,听了吩咐,立即就回头,下令:“捉个活口!”

“遵令!”贺佩瑜下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命令,堂中的回应却截然不同。

“噗!”四名侍卫一起出矛,刺穿了战圈中一名影子的脚踝,血淋淋地把他从盾牌下拖了出来。他们一拥而上,按住那人肩背,撕开他的衣服,扯掉了他手臂上的人补丁。

人补丁之下,鲜血变成了黑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泡,那名影子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涌出了同样的黑血,立毙。

“这血有毒!大家当心!”侍卫们大叫着退后,检查自己的双手。

“啊……啊!”贺朗飞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撩起下袍,撕开裤子——他的衣服被毒血浸透,大腿上也湿了一点点,那一点点已经变成可怕的一片,肌肤黑硬,满是小小的水泡,用手轻轻一触,水泡就裂开,淡黑色的血水流到手上,手指也变成淡黑的。

他惨叫着,坐在地上,撕掉更多的衣服,身边人立即空出一大片,只有几个侍卫勉强向前,惊恐地叫:“将军小心啊!”

毒血染到手上,这让贺朗飞更加惊慌,而惊慌又加速了剧毒的运行,他撕开衣服的时候,手上的毒血沾到了胸膛上,他叫着、挪动着、要躲开地上的血渍,像要躲开一条毒蛇,可毒蛇正源源不绝地从他的身上流下来,毒气蔓延,之后是溃烂。贺朗飞终于忍不住,惨叫:“来人哪!传医师……快来人……佩瑜!佩瑜!”

贺佩瑜看着这一切,同样惊惧,他推开众人,跑到父亲身边,眼角含泪,怒不可遏,回头大喝:“将这一干人等给我一并拿下!”

主将一声令下,侍卫们不顾地上鲜血有毒没毒,齐齐涌上。此时不走再无机会,齐家福纵身跃起,足尖挑起柄长矛,斜身横踢,长矛再度向贺佩瑜眉心飞去——众人已经见识过一次他的出手,这一回有了防备,贺佩瑜左右护卫齐齐举起盾牌,齐家福脚下前后左右同时有人出手,一时间可以扔上天的长短兵器暗器飞爪挠钩全向着他招呼。齐家福人在半空,足尖勾着房梁,反手持刺,一转——

厅堂正中,他的背后,一枝巨大枝形烛架正掉在细链上“嘎嘎”摇曳着,燃烧着的蜡烛或歪或倒,拽着火苗落地,火光在他的尖刺锋棱上转动着,似乎有了生命。

他盯着贺佩瑜,目光森冷——那只是一瞬,一瞬间,他的眸子里也有光芒在凝聚。

贺佩瑜一直镇定自若,直到此刻,才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他是武将,他知道什么是一击必中的气势。

“咄咄咄咄咄咄——”长矛和长刀钉在齐家福身下的房梁上,林林如手臂,太多的长兵刃反而暂时阻挡了短刀和暗器的攻击。他不动,影刀流唯一的弱点就是出手前必须蓄力。

他慢慢扬起刀,这个角度,他不在乎贺佩瑜跑到哪里。

贺佩瑜瞥了一眼钉在桌案上的弯刀,又看了一眼贯穿盾牌的长矛,他已经有了决断,向右一步,握住齐相的手臂,微微一笑:“相爷当心!”

齐家福愣住了。

愣神的当口,一左一右两枚飞爪凌空袭来,他急回神,飞刺格开左爪,右爪已到肩头,他情急之下挥手格挡,那枚飞爪牢牢抓在右手的黑铜护腕上。

他猛夺,持飞爪的卫兵被拖倒在地,但很快就有四五人一起牢牢抓住铁索,要把他拽下来。他连忙伸手去拧飞爪上的机括,卫兵们怕他成功,发力狠扯——飞爪刚刚活动,又被拉紧,“啪”的一声轻响,他手臂上的黑铜护腕被硬扯了下来。

那几名士兵目瞪口呆,一起大喊:“他手臂有个‘齐’字!”

齐家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怎么了,人补丁撕掉了,但他居然没事。卫士们的喊声一传十、十传百,连攻击都暂缓,人人看向贺佩瑜,贺佩瑜看向齐相。

齐家福急跃而出,一头撞向枝形烛灯,烛灯上蜡烛纷落,他扯着细链悠悠一**,向着厅外黑暗中直冲过去。

除了落荒而逃,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今夜,全军覆没。

贺佩瑜摆摆手,示意众人稍稍退开,挽着齐相,把臂而行:“相爷,惭愧惭愧。小侄无能,上不能保父,下不能护众,眼皮子底下看着此人脱逃——久闻贵府上风影骑天下无双,齐家福更是长相城里第一把快刀,我齐贺两府近在咫尺,相爷何不招他前来,助我一臂之力,生擒此人?”

齐相也微笑,目送长空:“少将军放心,风影骑恐怕已经快要到了,这个人,走不脱的。”

齐家福原路翻出围墙,顺着马道直奔,右转,那里是个小巷死角,巷子口有一群“城戍司”的人在挥舞火把刀枪,大喊捉贼。

齐家福一头冲进去,蜷缩在巷角,抱头。

他缩在阴影里,看人群之外,贺府的卫兵叫嚣奔走,不时地用刀鞘驱赶开城戍司众,叫他们没用就少添乱。城戍司众唯唯诺诺,看起来完全不会令人生疑。

“统领!”队长回头,跑到他身边:“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你们先守着,我要想点事情。”齐家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走不了,他必须得为那个字付出点代价,不然,付出代价的就是整个齐家。

“是!”队长离开几步,又回头,风影骑从来没有下对上询问的先例,但这个人还是问了:“统领,是他们说的……那个事?你别想不开,天底下不是只有相爷姓齐,姓齐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家奴。”

齐家福摇了摇头。

耍无赖是行不通的。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想不到齐相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通人补丁的剧毒为什么在自己身上就会失效。

走出去吗?走出去认命也不是不行,只是他的反叛震动依然太大,人人都知道他是齐相的心腹,一手提拔栽培,他出现在齐家,杀了贺朗飞,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齐相动手铲除政敌。

找替死鬼吗?他一声令下有的是人答应。可骗不了悠悠众口,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过手,那不是随便一个家奴就能做到的。

可他也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他捂着头,有生以来第一次绝望无力,他想动,脚步不知往哪里去,他想不动,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轻举妄动的后果,就是处境比开始的时候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