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轻举妄动

自从失火之后,仕林一带就加强了警戒。

城戍司在上城的人手不多,是因为上城区戒备森严,十六家各有卫队,寻常蟊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贵胄内部偶有纠纷,神仙打架也不是小鬼劝得了的。城戍司九队的主要任务,就是防火、更换街灯的灯油、打扫某位子弟一时兴起砸在路上的酒瓶碎片以免损伤车马,再有就是巡查仕林。

说起来仕林实在没什么可巡查的,这里白天一目了然,夜晚灯火通明。上回失火之后,林间的杂草被清理一空,干枯的土地上只剩下硬硬的枯草茬,沿途的树木枝杈伐尽,只有离地一丈高的地方才有树冠,树冠中拥挤着成百上千只夜鸟,稍有风吹草动,就是连天的聒噪声。

“干他七舅!”一小队人慢悠悠地走进林子,走在最前面的队长身先士卒地骂骂咧咧,“夜班跟白班一样的钱!有没有天理了!干他七舅!跑上城真他娘的窝囊,看门的臭家奴也能拿你当狗似的吆喝!干他七舅!你说辛辛苦苦调上来图个啥呀?要油水没油水!要清闲没清闲的!”

“图啥?图命呗!下头不窝囊?老雷就多嘴管了一句当街撒尿的,就给那帮老南营的揍死了。”队长身后有人搭腔。

“那是老雷自找的!人家又没尿他家锅里,管什么呢!我告诉你啊大腰子,不打勤快不打懒,就打你个不长眼的,敢掏家伙在大街上尿的,那是必然有靠山,碰上这种事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干他七舅!给你这点钱是让你管老南营的吗?”队长一边唠叨,一边把树上挂着的一盏风灯摘下来,捻灭了,招招手,身后有人换上盏满油的灯。

队长熟门熟路地拧开灯旋子,从腰里摸出个小铜壶,眯着眼睛,把还剩下的小半盏灯油倒进油壶里,灯油很快倒完了,他也不动弹,还是保持着一手油壶一手灯的架势,等着最后几滴挂壁的灯油滴尽。

“手不酸哪?”

“酸他七舅!”队长眯着眼,看风灯里最后一滴油转来转去就是落不下来,骂,“破树林子里也要挂灯!这他妈给耗子照亮呢?我说,你们几个少打小算盘,想什么我都门儿清,我这壶油灌满喽,剩下都是你们的。总有个,啊,总有个上下吧,啊?哎呦我的小乖乖你可算下来喽……”

油倒完了。队长蹲下,把碍事的腰刀转到屁股后面,拧上壶嘴,摸出张油纸,又小心翼翼地把灯里剩下的小指长的灯芯捏出来,包进纸里。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功课,上城的灯用的全是平野油,攒够一瓮可以换一个金元,灯芯也是上好的白龙筋,拿回家去点,省油又经烧,比七八根寻常灯草捻在一起还好使。这点小油水上头也都知道,只要他管住了手底下人的嘴,就一切好说。

手底下的人不好管哪,他们想什么是清清楚楚的——林子里就那么几盏灯,等他灌满那一小壶就不剩什么了,好处太少大家伙都不高兴,匀点好处出去他可实在舍不得。他想来想去,终于狠下心来,心说这白龙筋我不要了,灯草不是一样照吗?什么事情不能等到白天日头底下做,晚上要这么亮堂干什么?

“干他七舅!贪心鬼!喏,这个你拿去吧——别说哥哥不疼你!”他豪气干云,把小油纸包往后一递。

没有人接。

咦?他回过头,没有人。

这帮畜生不是背着我去偷油了吧?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只一闪,就被一柄细细的刀锋割断在喉咙里。

他捏着铜壶倒下了,头顶上,新换的风灯正亮,照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骸。

他身后,一个鬼魅一样的灰影子飘出来,收刀,回头:“统领,四十九个,一个不少。”

齐家福就在一丈外,身影完全隐没在树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到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举起手,擦了擦,手指上的戒指发出人耳难以捕捉的颤音,这片光秃秃明晃晃的树林立刻就多了百十条黑影。

他们是“影子”中的精锐,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齐家福伸手,食指点出四十九人,四十九人向前一步,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们身体精瘦,不蓄一根毛发,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贴在骨头上,皮肤没有任何光泽,像是肉上的一块布。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有烙印,分属于不同的姓氏。

他们走向地上的死尸,脱掉他们身上的衣服,换上,连内衣也不落下。整装完毕之后,他们切下了尸体的头皮,稍作处理,连着头发盖在自己脑袋上。

与此同时,齐家福身边的一个人盘腿坐下,从靴筒中抽出一个比手掌略大的圆盒,当中一分为二,戒指在盒底擦了擦,淡蓝色的幽暗火焰凭空燃烧。他像变魔法一样,手心多了两个小瓶,瓶中**分别倾入圆盒中,圆盒就变成了两“咕嘟咕嘟”沸腾的小锅,他又拿出另一团东西,分开,点数,分别放入两口锅中。火焰很快烧尽,他向齐家福点点头,示意好了。

锅里“煮”的是极薄的透明的胶皮,四十九人份的在一锅,其他人在另一锅。每个人分到了自己的一份,贴在手臂和后颈上,烙印立即就消失了。

“收拾一下。”齐家福命令说。他也分到了自己的一份,每次这个时候,他都会细细端详手臂片刻。

这东西俗称“人补丁”,其原料之昂贵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即便是风影骑也只能在最重要的任务中才舍得使用。浸了剧毒的人补丁贴在身上安全无害,但如果没有用解药就贸然撕开,身体就会立即溃烂、面目全非,并且变成一具毒尸。

那四十九人用的是普通毒药,他和其他人用的是烈性毒药。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他必须确保自己人的身份不会泄露,否则,齐相将遭遇灭顶之灾。

手下人在掘地三尺处理尸首。他按了按树干,跃起,停在离地两人高的地方,反手拔出匕首,刺下,划开,割开片一尺见方的树皮,再拉出一块树干,一个树洞露了出来。底下有人把那四十九人脱下的衣服鞋子物件抛给他,他藏好,原状密封,返回地面。

地面上的尸体也刚好处理完,复原过的地面依旧是干硬、密结的一片,只有枯草茬、沙砾和几片落叶。普通人即便是伏在地上细看,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来。

“这个东西不是放在这里的,干他七舅。”齐家福走到那个“队长”面前,把系在腰带上的铜壶摘下来,塞进他怀里,又掖了掖,“去吧。”

四十九人的小队开始摇摇晃晃向林子外走,他们起初走得还有些僵硬,很快,步履就活泼起来,像是一群妖怪刚刚学着变成人。

变成人并不难。

“我们走。”齐家福向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他们一起从颈上衣领搓起细纱面罩,把整个脑袋套了个严严实实。这样一来,他们全身上下都包裹在一层水洗过的淡黑里,只要不在灯光下,就很难发现他们的影子。

夜号吹响了,大约会持续一刻钟。

那是山巅上的巨号,响声低沉,一路穿透无尽长夜,直至山脚。

夜号吹响,宵禁开始,无故夜行者重罪,持刀潜行者死罪,夜的秩序比白天的秩序更加冷硬残酷,这里是持刀者与持印者的世界。

“影子”们动得很快,齐家福在他们最前面。树林之东,是一条宽阔的车马道,车马道的另一边就是贺府后院的围墙。大约有三十名侍卫一字排开,持戟守夜,其中两人身上穿着盔甲,他们相隔大约是十步。

齐家福扬了扬手,影子们依照侍卫的间隔分开,一尺长的剑刺已在手心。

齐家福反手从腰带后的皮鞘里拔出两柄利器,一枝是拇指粗细的三棱锥刺,另一枝是两指宽、纸片样薄的微弧弯刀。他稍稍目测了那两人的高矮,身体贴着树干一转,双脚离地六尺,短刺划过弯刀,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那声尖锐的、短暂的锐响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夜号里,齐家福的身体已经借着树干反弹的力量射了出去,脚尖、刀刃和一名着甲者的咽喉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他的速度极快,微蜷的身体在半空中才全部打开,反手刀与反手刺交叉成十字,十字中心触及喉结的一刹那,弯刀离手,弧形刀刃飞旋过另一名着甲者的咽喉,与头盔边缘“叮”的一触,飞旋而回。

齐家福落地,抄过半空的弯刀,猫腰,翻上墙头——他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的数量差不多是侍卫的一倍,在二打一的情况下他们绝不可能失手。

但是接近一百人的短兵相接,很难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必须在夜号停下来之前,找到贺家父子的位置。

后院很安静,空气里有浮动的胭脂气息,看起来是女眷的居所。院中无人,只有一片树丛后有片衣角在动着。

那是一对情人,梳着双鬟的小丫鬟单手挎着个铜盆,盆边搭着条手巾,年轻的小伙子正把一匣胭脂塞到她手里,他们离得有点远,压低了声音又尽可能用心地听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并没有发现咫尺之隔的树丛外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们说得激动起来了,姑娘的声音高了许多——

“别总拿这破东西打发我!跟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小伙子把胭脂匣子捏在手心里,低头。

“说话呀!”

“说什么呀……”

“你到底敢不敢带我走,给个话啊!你要敢走我就敢跟着!天涯海角我认了!被抓着剥皮抽筋我也认了!”

“我……以后……”

“什么以后?哪有那么多以后?我可没问你成不成,我就问你敢不敢?”

“……”

“敢不敢?”

……

“敢不敢呀!”

……

“没用的东西!”

姑娘气急了,抬起手,一耳光就冲着小伙子脸上扇了过去。她用的劲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是,小伙子就那么顺着她的手掌倒了下去,像一截栽倒的木头。

姑娘惊了,正要叫,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轻轻一击。

那只手很温柔,托着她的头,把她放进树丛里,又轻轻把脸盆搁在她旁边,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他敢的。”

姑娘晕了过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几十条黑影落在她面前,像几十只硕大的蝙蝠收拢了双翼落在树枝上。

齐家福的目光投在二十丈外,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有一道月亮门,门外地面上有两柄长戟的投影。

他做了个手势——我去看看。

他溜过去,贴着墙根,壁虎般游上月亮门的穹顶,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门外两名卫士相对而立,不远处是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尽头是一条可以并行两马的大路,大路的尽头就是一连片高宅大院,那是贺家的腹地。

他点点头,向后招了招手。将弯刀叼在嘴里,身体顺着一尺宽的石梁移动向前,每向前一尺,他的身体就略微调整,确保整个身体成为那柄短刺的长柄,可以在一击中发挥最大的力量。

夜号吹奏者换气的刹那,他的手臂平推了出去,又轻又快,像是一只花斑蚊子将吸管刺进人的皮肤。他手里的那柄短刺从颅骨和颈骨之间的皮肤里反挑上去,避开了坚硬的骨头,切断了柔软的血管,从下颚里穿出,从嘴里刺了出来。

短刺脱口而出的同时,齐家福的身体急射而出,肩膀带着全身力道撞在那个人的后背上,带着他的身体一起向前猛扑,撞向对面另一个人,那人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就看见同伴嘴里吐出三寸长的尖刺,没入自己的咽喉中。

血从可怕的伤口里汩汩涌出,还没有死透的身体轻轻动弹,更远处的侍卫看起来依旧没有察觉。

现在已经无法再靠近了,穿过开阔地而不为人知几无可能,尸体也无法掩藏,最重要的是,夜号马上就要停止。

齐家福平平抬起双手,指了指屋顶,双臂如鸟翼向前挥了挥,拇指做了个下刺的动作。那些落地的蝙蝠会意,分别从两翼散开,绕开开阔地带,向着夜空中那些巨大的、野兽脊骨样的屋顶疾奔。

他将衔着的短刀摘在手里,深吸口气,向着巡逻队急冲而去。

这黑雾雾的庭院,是一张横亘在面前的、冰冷而坚硬的网,他们的任务是在无声无息地游过网眼,他的任务是砍断那些不可能穿过的死结,并吸引注意力。

短兵相接。

被称之为“长相城第一快刀”不是侥幸的,这个称号背后是无数具血淋淋的尸体,其中不乏以白刃格斗著称的快刀手。齐家福的纯粹刀速并没有快到神奇的地步——至少比起那天他亲眼所见的狮奴来,要差了很多——但他的每一个连接点都很快,他的直冲和转身是可以在瞬间同时完成的,腾跃的过程中可以做两次出手,发挥到极限甚至是三次。他的低空腾跃能力出奇的好,所有致命攻击都是在两尺以上、也就是膝盖以上的空间完成的,他在人群中的狭小缝隙里可以从容自如地转身并出手,因为绝大多数人的眼睛、腿和身体并不是以同一的速度在行动,尤其是一群人一起战斗的时候,他们需要一边判断对手的位置,一边判断同伴的位置,脚步的占位难免有些相互冲突,而一连串的动作则可以加剧这种冲突、直至混乱。

他直截了当地冲进了巡逻队的中心,面对普通人,一对四与一对十没有任何区别——普通人在群殴时能够发出有效致命攻击的只有四个,风影骑经过了近乎残酷的严格训练,也只将这个人数提高到了五个。

看到人群站位的时候,齐家福的心就放了下来,这只是普通的巡逻队,他们并没有瞬间分层的能力,更不用说是制空和控制地面的能力,混战的结果只可能是屠杀,那是个纯粹的体力活。

刀在飞舞,像是一只没有操纵的精灵,这柄刀太薄也太软,招架不住任何兵器,只能寻找咽喉下柔软的血管;刺在出没,冷硬坚定,好像亘古以来就生长在暗夜里,等待着一个个胸膛撞上去。

刀和刺的结合是完美的,刀锋有效地弥补了每一次拔刺的短暂空隙。齐家福在人群里向前游动,踩过膝盖,翻过肩膀,在每一具尸体倒地的刹那滚过背脊,从每一声灼热的呼吸里、每一次肩膀和肩膀不慎碰撞的暂停里找到前进的路。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却越来越安静,似乎看不见活生生的人与七情六欲,他不恐惧,也不兴奋,不内疚,也不怜悯,他像个园丁,一路摘掉熟透了的花果,如果失手,最后一个摘掉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只有几声短暂的喊叫,和一地“乒乒乓乓”的尸体倒地声。

齐家福对今夜的战绩相当满意,截至此刻,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甚至忍不住对贺家稍稍心存轻蔑了,贺佩瑜似乎也不过如此。

“怎么回事——”

“那边什么情况——”

这场打斗还是发出了足够多的声响,有侍卫远远吆喝,更多的侍卫向这边跑过来,火把和灯光出现在视线里。

“嗡”,小指的黑铜戒指颤响。

齐家福抬起头——

他的一个手下有了发现,那个影子落在一间不算太起眼的木屋上,俯身侧耳倾听,然后抬头,抽出短刺,掀开瓦片刺了下去,第一下,他举手发出信号以示发现猎物,第二下,他再度举手确认自己已暴露,成为弃子,第三下,屋顶被凿开了一个小洞,他毫不犹豫地撕掉手臂和后颈上的“人补丁”,跳了下去。

“嗡——嗡——嗡——”刀和刺再度发出摩擦的锐响,齐家福下令,那间屋子是所有人的目标。

屋顶上、树冠里、房梁下、草丛中……一切容身之所,都有黑色的影子跳出来,飞蛾扑火一样扑向那栋建筑。

“有刺客——”侍卫们跑过来了,他们看见了遍地尸骸,大声报警,喊叫声撕破了贺府的宁静。

夜号在呼号声中停止。

今夜的血战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