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若无其事

齐清燃从空亭下来的时候,腿是软的,膝盖是僵的,心脏像个关在肋骨里的疯子,在摇晃着牢笼乱撞。

这只是害怕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转的,她对自己说。

她有一具温顺、乖巧而美丽的肉身,时常罔顾她的所思所想做出种种反应,听到夸赞会脸红,看到悲苦会落泪,与人争辩时会颤抖,撞见杀鱼都会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是以,在需要做出真正抉择,简单、直接又强硬地表达看法的时候,她只能一动不动,尽力不露出礼节性微笑之外的一切表情。

她的思想来自父亲,身体来自母亲,还有一些冲动偏执的情绪完美地保留了童年的自己,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挤着一家三口,时而其乐融融,时而吵闹不休,但是最关键的时刻,总是那个“父亲”在拿主意。

现在,那个“父亲”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交代的事情也交代清楚了,女人的天性重掌肉身。

女人的天性就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很好的与生活和解,即便今夜有可能是活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夜,也会腾出空当来换身衣服。

她有件深灰的布衣,是跟随父亲祭田亲农时用的,那件衣服朴素又简练,正适合今夜一用。

“走吧。”她向空亭下等候的两个丫鬟招呼。

“多嘴”的那个丫鬟被训斥之后,再也不敢多问多说,只低着头、跟在她后面,眼观鼻,鼻观口,泰然自若,好像对家主的一切都了然于心似的。

齐清燃的居所离清铮的居所不远,大小明暗五间房加一个琉璃天井,是老齐府一处旧书房改建而来。自从住定之后,她身边的丫鬟就没有几个留得长远的,总是才三五个月、刚刚看个脸熟,就被母亲调走充任他用——年纪小的丫鬟伺候小姐们,大一点的伺候少爷们,再大一些的跟着夫人或在府中各处任职,而其中稍稍能干些、伶俐些的,都被母亲送给了那些来府中拜访的“夫人”们。那些“夫人”们的丈夫通常都是出身寒门、刚刚得到擢升或者刚刚从外州调来长相城,立足不稳,生活上也缺少照料,熟悉一切礼节又手脚勤快的小丫头是再好不过的礼物。这种“小”事,男人们当然不方便讨论关照,由女人和女人交流则好得多,这些年来,相府提拔寒士的力度一年比一年高,去年,齐相一月之内破格连点九人,以至于齐家后院为之一空,齐夫人身边只剩了寒玉一个心腹丫头。

与此相应的,丫鬟们也多半乐于外放。女人不比男人,手上烙了印子不好看,可以在手臂内侧或者脚踝上刺上小小花纹替代,稍加粉黛就可以遮掩,消籍也方便得多。外放出去,只要是齐府的丫鬟总会被高看一眼,委以重任,运气好些的,遇到和善主人还可能代为消籍,匹配如意郎君,生下子女也就自然成为平民;不像留在府内,年纪大了只能配给家奴,生下子女依然是家奴。

久而久之的,齐清燃也习惯了身边服侍之人的流动,回房的时候看见个把新人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只是这一回,她走进大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大为惊讶——屋子里多了四个新人,两个是母亲手下的,两个面生,带着朔中口音,应该是伯母身边的人,四个丫鬟各踞一处,指挥着一群女奴搬运箱笼柜子。玉壶绞着手,站在门边,鼻子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

齐清燃心里有了点数——即日起,她就是许了婚的姑娘,未来的国夫人,往日母亲还能由着她在自家天地随心所欲,今后怕是不许了。

她招招手,玉壶跑过来,她又做了个轻声的手势,问,“怎么了这是?”

“大小姐!”玉壶抽抽噎噎的,“她们骂我没用,骂我蠢……说家主的屋子不像家主的……说我没规矩……说……再顶嘴就烙了我的手,让我做一辈子下等女奴!”

齐清燃皱皱眉,心说你是够没用的,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清楚,她按着火气:“我是问,她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玉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大小姐,她们说……你以后是国夫人……她们说、夫人说……说这书房不是书房卧室不是卧室的没点规矩,招人笑话……她们还说你以后就不在齐家了,我这么笨,丢齐家脸面,你不会带我走的……说我再多嘴多舌,就把我丢到马房去……呜呜呜呜,大小姐,我不去马房!”

这一回,齐清燃就有点明白了,想必家宴许婚这回事,是有人在母亲耳朵边念叨过了,打今儿起,她就是未来的贺家夫人,用度应对都不能像做姑娘时候得过且过。这人是谁呢?听那两个丫鬟的朔中口音,想来就是伯母大人。这四位领命而来,派头不小,进门就把玉壶给骂了,算是给这屋子立立规矩。她这么一想,嘴角就有点似笑非笑——玉壶是笨,也丢三落四,急起来她都想指着鼻子大骂一顿,可再怎么着还没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这时候天色已晚,屋里头灯火通明,屋外头一片漆黑,她站在阴影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四个人忙得四下乱走,没看见她。她站了一会儿,大概也就知道这几位在忙些什么——她从十岁起住在大屋里,床边上就是张大书桌,堆满了卷宗书本,晚上看累了,合上书本转身就能睡。至于书房,则堆满了常年不翻的书,暂时用不到的衣服首饰、还有外头送来的各式各样礼物。有些个母亲送过来的巨大屏风和碍事的古董,她就给挪到了天井的花坛里摆着。至于有间专用来搁置杂物的带阁楼暗房,就被几个丫鬟欢天喜地地占了去。这四位呢,就在替她重新划分格局,把卧室里满满当当的“杂物”清出去,把每个一目了然的地方遮挡上,再把玉壶她们搁错地盘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时不时地踩上几脚,以惩戒她们的“乱了规矩”。

“小心些!小心些!”一个年岁稍大、面容秀丽的丫鬟在指挥四个健硕女奴抬动一个硕大衣柜,那衣柜的门扣没有扣上,柜门不时打开。那丫鬟上前关了几次柜门,嘀咕:“奇怪,塞了什么东西?这么满满当当的?”

她也不叫那些女奴放下柜子,就开了柜门,抱出一个两尺多高的沙漏来。

那是个极精致的银雕,雕的是一家三口,衣袂似乎可以随风而动,眉目栩栩如深。年轻的父亲一手握着枝木兰花,一手搭在母亲肩上,满脸温柔地看着小女儿,更年轻的母亲把女儿鬓角散落的一丝乱发拢到耳后去,小女孩儿只有四五岁,坐在椅子上双脚还不能落地,正在学着写字,那支笔相对她的小手而言太大了,以至于握起来显得分外吃力,她面前的小书案上搁着一卷长纸,是天蓝色琉璃吹制而成的,淡蓝色的夜光砂从正手里那管大笔里流进纸页,又沿着垂落的纸张一路流泻至地。

那是齐清燃唯一一件心爱的“玩具”,甚至不许丫鬟们动手擦拭。

“大小姐房里怎么能摆设人偶?”那丫鬟蹙眉说,咂咂嘴,“还是这种……轻佻玩意儿。”

暗影里,齐清燃也微微皱眉。

玉壶在看她,她向前扬了扬下巴。

玉壶忙跑过去:“别动别动,别动这个!这是大小姐心爱的物件儿!平日不让人**的!”

“你还有脸说!”那丫鬟本着脸,叱责:“大小姐糊涂你就该劝劝!再糊涂,你就该回夫人去!年轻姑娘的闺房里摆设人偶算什么?还是这种、这种勾肩搭背的轻浮男人!这要是在我们朔中——”

齐清燃听不下去了,接口:“在朔中就怎么了?”

四个丫鬟一起伏地行礼:“大小姐!”

齐清燃径直走到那丫鬟面前:“嗯?在朔中会怎么着?”

那丫鬟还低着头,口气一点儿不软:“回大小姐的话!朔中最重礼仪规矩,老夫人若是在大小姐房里看见这种东西,是要行家法的!”

“哦?”齐清燃压压手,示意那四个女奴先放下柜子,又问:“老夫人?你在老夫人身边服侍过?”

“是,我是服侍老夫人的葭儿。”那丫鬟抬起头来:“我家夫人交代了,大小姐出阁前,就由我来服侍照料。”

唔……来头不小,姿色不凡。

葭儿又叩头:“大小姐,夫人还交代了,说是今晚就要把屋子收拾好,收拾慢了,要掌我的嘴!大小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葭儿就先做事了!”

“诶,等一等。”齐清燃环顾四周:“葭儿啊,你这么一折腾,我的东西都不知搁在哪里——”

“大小姐要什么、传什么,吩咐下人就是了!”

“卷宗书本,我吩咐你,你就明白吗?”

“我家夫人说了,姑娘家的闺房里,搁那么些卷宗书本,本来就不合适,平白的招人笑话。”

“哦?谁要到我房里笑话我呢?”

“启禀大小姐——笑话的不是大小姐,是齐家!”葭儿的口吻,已经相当严厉了,在一个下人而言,近乎跋扈。

齐清燃的脸色终于也落了下来,她“哼”了一声:“葭儿,在朔中,你跟你们清湘小姐,也是这么说话的?”

“葭儿不敢,大小姐恕罪!”葭儿眼睛看着地面,“大小姐有所不知,我家清湘小姐,七岁上就没有过越礼之处,厅堂整洁,闺房整饬,晨昏定省之外足不出户,更不会掌灯之时才姗姗而归。”

“好不知进退!”齐清燃冷笑。

“大小姐恕罪!我们四个领命而来,夫人叮咛嘱咐说……”

“说什么?”

“说这一回,不能再由着大小姐性子胡来!”

“好!”齐清燃拂袖,“我去回夫人。”

“夫人还在同各家夫人宴饮商谈。”葭儿撇撇嘴角,“大小姐半路离席,不知所踪,已经失礼,这时候再贸然打扰,恐怕……有点儿不合适吧?”

齐清燃盯着她,连嘴角冷笑都消失了。

葭儿说的是没错的,这个时候,正宴该散了,但女人们的宴会总是长一些也热闹些的,各家夫人还都在场,这个时候,为了丫鬟乱搬东西这种小事要说法确实失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伯父伯母这一回来,手似乎伸得太长了,伯父已经张罗着把整个齐家涂金抹银了一番,伯母又把手伸到自己房里来。按理说,父亲是一国之相,伯父是一家之长,互敬互让是应该的,但不知怎么了,似乎伯父对父亲倒是礼让尊敬,伯母对母亲却多少有些居高临下、有恃无恐。是,母亲娘家姓施,不是十六家之人,出身有些不济,但再不济,也是国相夫人,怎么好生生的就在妯娌间矮了一头,凡事言听计从,让人生气。

至于这位葭儿么,奴仆狐假虎威的多了去了,敢自高自大到这个份上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你说得对,倒是我虑事不够周全。”齐清燃点一点头,葭儿正准备起来,她又回头,向玉壶招招手,指了指厅上一把椅子。

玉壶连忙把椅子搬了过来。

齐清燃整衣,坐下,又指了指葭儿行礼时放在一边的那尊银雕沙漏:“刚才我好像看见你抱着这东西,说是个轻佻物件?你知道么?这东西,在这屋子里,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一个亲手摸过的人,葭儿啊,你知道为什么?”

葭儿一头雾水。

“你看看底座。”

葭儿翻过银雕,底座一角上刻着“陆七”二字。

她还是一头雾水。

齐清燃慢悠悠地开口:“你从朔中来,不认得也难怪。这东西呢,是东相国青城陆相爷送给我父亲的开城之礼,这三位呢,是一百五十年前,东相国开国之相陆轻爵一家三口。这礼物的意思就是说,我父亲重开长相城门的功勋,只有昔年陆轻爵陆相爷重建青城之功可以比拟。呵,葭儿,你认得不认得不要紧,说什么也没关系,不过,你只知家法,不知国法,国律有载——凡奴隶者,轻触祭、祀、权、印、法典、国礼以及一切圣物者,斩其双手;若有轻慢、玷污、亵渎言行,凌迟处死。”

葭儿的双手开始颤抖,她有些跪不住了,抬头,嘴唇上的血色尽褪,眼里全是惊慌。

“你明白了?”

“大小姐!”葭儿还有希冀,期待齐清燃只是随口一说,恐吓她而已。

“若是在平时,也就罢了,只是……如今蚁奴作乱,诸家治律从严,我有心纵容也无法可施。”齐清燃向玉壶吩咐:“玉壶,叫合德招御奴司来。”

玉壶咧着嘴,她也被吓到了。

“快去,走得慢了,我治你个包庇之罪。”

“是是是!”玉壶拔腿就跑。

“大小姐开恩哪!”葭儿跌跌撞撞爬起来,一路连跑带跪地冲到玉壶身边,抱着她的腿叫:“开恩哪——”

齐清燃俯身将银雕抱在膝盖上,背影似铁。

葭儿四面去看,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东相国国相陆展眉行七,人人皆知,此物若真是陆展眉送给齐相的贺礼,确实是国礼,齐相要是送给女儿玩,只能说是略有不当,但也无可厚非,齐清燃随手塞在衣柜里,是有些过错,但也就是被训斥一顿,告以下不为例。可葭儿这双手,却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了。

葭儿渐渐绝望,惨叫一声:“我去回夫人——”

“给我站住。”齐清燃冷喝:“夫人在什么地方,会什么客人,你不知道?不回夫人,你也就是断一双手,回了夫人,你这是叫着要凌迟么?”

葭儿再也不说话了,她只顾叩头,整整齐齐的头发很快就变得散乱,一小团发髻坠在发角,随着脑袋的一上一下跳来跳去的,看起来很是好玩。没有人笑,没有人得意,即便是刚刚被她责骂过的丫鬟们也没有笑——她真正触犯的铁律不是触碰圣物,而是以奴欺主,那是横亘在她们与齐清燃之间的一道利刃之墙,是任何一个贵胄子弟单凭姓氏就可以凭空召唤的,最愚蠢的人才敢逾越。

“把东西搁回去,从哪儿搬出来,搬回哪儿去。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房间。”齐清燃看着银雕,开口。

“是!”齐齐的一声答应,跪在地上的人纷纷爬起来,动手。

只有葭儿还在叩头。

“还有……我饿了。”齐清燃叫住了另一个“朔中来的”,不耻下问:“我知道朔中规矩严,什么朝午二食之类的,嗯,不知道夫人有没有什么交代,比如我这时候肚子饿了,能吃不能吃?”

“大小姐……”那丫鬟体似筛糠。

“你是去回夫人一声呢,还是去给我传饭?”齐清燃笑容可掬。

“是,是,大小姐。”

“诶,是什么啊你就是是是,我是问你,按照朔中的规矩,我能吃吗?”

那丫鬟什么都明白:“回大小姐!大小姐是齐家的长女,相爷的掌上明珠,不多日便是国夫人,地位何等尊崇!只要大小姐将养好身体,就是为相爷分忧,为齐家分忧的大事,岂有什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齐清燃大笑,扬手:“去吧!”

她的笑声里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这尊银雕确实是陆展眉的所赠,却不是送给齐相的礼物。

那是五年前,长相城刚刚重开,万象待更新的时候……

那一天是个初秋,天色如洗,有清风逐云。父亲带着她,去草草搭建的国驿馆去拜访一位姓秦的老师。

那位秦老师大约三十五六岁,沉静温柔。说起来那种感觉真是奇怪,秦老师明明一直在说话,说的话比父亲还要多,但就是令人觉得安静——在此之后,齐清燃见过许许多多位夫人,有一些可以闷坐终日,一言不发,但依然让人觉得吵。

秦老师看见父亲很是高兴,取出一瓶珍藏的酒,炒了两个小菜,齐清燃还记得,是一碟蚕豆,一碟不知名的野生的瓜,十分的清脆爽口。父亲则带去了一小包风干雁肉,一大包腌银鱼,拆开摆在一起吃。那时候城门虽然开了,但长相城里物资还是匮乏,肉食依旧罕见,新鲜菜蔬也不多,那位秦老师带了五大包菜籽来长相城,父亲和她就一边吃,一边讨论菜籽,哪些要深耕,哪些要细作,哪些要插杆,那些洒在盐碱地上都能发芽……诸如此类,谈得兴致勃勃。

秦老师和父亲并不见外——并不是那种熟不拘礼的不见外,而是好像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一国之相。她喊父亲“老五”,父亲喊她“大秦”,父亲向她介绍说,阿燃啊,秦老师是爹的朋友。齐清燃当时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朋友,她歪着头看了半天,决定相信父亲说的话。

酒足饭饱之后,秦老师捧出一套茶炊来,父亲的脸上都快发光了,大笑着说,此物多年不见。秦老师只是微笑,沏茶,递给父亲一杯,又递给她一杯,齐清燃一直盯着她的手看,直至今日,她沏茶的手法还是和秦老师一模一样。

慢慢地喝了一杯茶之后,秦老师忽然开口,说:“老五啊,你想的是很好,但十六家一进城,你的兰芝雅苑恐怕就……”

父亲摇摇手,盯着那包可以在盐碱地上发芽的菜籽看,问:“大秦啊,我都忘了农学上的课程了,像这种特别坚硬的种子,是不是可以砸到土里去?”

秦老师就明白了,也笑:“随你随你,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父亲也笑,说:“大秦,我可是用校长的头衔把你哄来的,到时候……”

秦老师为他斟茶,只说:“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接到你的信,我就没想过校长不校长的。”

父亲就问:“那你还来?”

秦老师说:“我师姐不是连列缺城都去了?”

父亲和秦老师都沉默了。

秦老师举了举茶杯:“她没想过还能回青城。”

父亲也举了举茶杯。

齐清燃不明白,就问:“秦老师,你说的师姐是谁呀?”

秦老师很认真地回答:“她叫陈婉豆,温婉的婉,蚕豆的豆。她是个很好的人。”

齐清燃又问:“那她在哪儿呢?”

秦老师回答:“她死了,死了好些年了。”

齐清燃唔了一声,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从她记事那天起,每天都在死人。

秦老师就接着和父亲聊,聊兰芝雅苑要开些什么课程,秦老师主张循序渐进,父亲却坚持从一开始就把能教的都教了,说来说去的,他们两个人就都有点着急,秦老师轻轻顿了顿杯子:“长相城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一代人,女孩子们是学不了什么东西的,怎么可以急于求成?”

父亲也顿了顿杯子:“怎么不急?一代人?兰芝雅苑不是衰兰女校,能有个五年八年,就算是侥天之幸了。”

秦老师果然不是会吵架的人,她又沉默很久,为父亲斟茶:“随你随你。”

齐清燃不懂就问:“衰兰女校是什么啊?为什么会叫衰兰?”

秦老师告诉她,衰兰女校是女孩子们读书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衰兰女校,是因为学校的创始人叫做陆衰兰。秦老师说:“我是女校的学生,”又指了指父亲,“你爹也去蹭过三年的课。”

父亲讪讪地笑,说:“呵呵,别的地方进不去么。”

然后齐清燃就知道了陆衰兰的故事——百年之前,青城开国之相叫做陆轻爵,陆轻爵年轻时以轻狂悖逆著称于世,他有一妻一女,爱如性命,但后来在战场之上,却眼睁睁看着妻子惨死,并不惜亲口下令处死女儿陆衰兰以振军威。后来,陆轻爵殉国,东相国主也就是灵均帝立陆衰兰为后,极尽尊荣。陆衰兰在后宫二十年,养育三子,长子被立为太子,也被人称赞为他日的明君。

本来,一切都风调雨顺,不出意外的话,陆衰兰将母仪天下,直至终老之日作为开国之后与皇帝合葬,永享祭祀烟火。但是,忽然有一天,陆衰兰提出了退位出宫的请求。灵均帝大惊,不明所以,以为她只是想要出宫散心,陆衰兰却回答不是,说是念及少女时代的诸般过往,不愿以皇后的身份终老此生。灵均帝又大笑,说是自古以来,有退位之君,没有退位之后,天子之妻,不是皇后能是什么?陆衰兰回答说,正是如此,所以请求终止这桩婚姻。

这个请求掀起了轩然大波。青城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奇人异事,但皇后提出离婚这种事还是破天荒的。灵均帝虽然极其震怒,但也不敢轻易处决陆轻爵的女儿,他召来了陆家全族与满朝文武商议此事,最后,众人将目光投到了当时的国相陆斯文的脸上。陆斯文哑然,良久之后,他一声长叹,说是可杀不可强,毕竟是陆轻爵的女儿。此事任凭陛下发落,陛下若是将她废黜赐死,是陛下家事;陛下若是逐她出宫,她依然是我的姊姊,是陆家人。

灵均帝大怒,他回宫之后,立即下旨废黜了陆衰兰的后位,令她在冷宫思过。但任凭怎么劝说,也不肯另立新后,终日郁郁寡欢。一晃三年,陆衰兰口风不动,灵均帝却已心冷如灰,终于松口,逐她出宫。送她出门的时候,灵均帝说:“你我夫妻二十年,你绝情至此,使朕为天下笑,自此之后,夫妻恩断义绝,毋复相见。只是,陆衰兰,你离宫之后依然是陆家人,昔年朕与令尊曾在城外木兰花树之下立风雪之盟,此盟你可知道?”

陆衰兰行臣礼辞行:“君不负陆,陆不负君,必守终生,不敢相忘。”

次年开春,灵均帝终于另立新后,这位宁皇后自始至终没有子嗣,也就避免了嫡位之争。

陆衰兰离宫之后,默默回到陆家,陆斯文也默默为她准备了住处,传令陆家子弟,对其人其事不许发一言。陆衰兰只停留了一宿,第二天就辞行,离开了青城,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过陆家。

再离奇的事情也有被淡忘的一天,渐渐的,这桩事也就淡出了青城人的话题。

十年之后,陆衰兰无声无息地重返青城,在城北购置一片空地,陆斯文还是一言不发,只命人送去了一笔私蓄与一株木兰花树的树苗。

陆衰兰手植木兰花树,木兰女校从此而立。直至今日,那株木兰树依旧亭亭立在女校一角。

十五年后,陆衰兰无疾而终。灵均帝与陆斯文都派人过问她的后事,她的学生回答说,陆衰兰早有遗训,要埋骨在木兰树下,不立坟茔碑文。

灵均帝又是一声长叹,次年退位,自此之后步入风烛残年,身体每况愈下,三年后与世长辞。

陆衰兰死去之后,木兰女校的所有学生一起决议,改木兰女校为衰兰女校,纪念她们的第一位校长。此后百年,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变更过。

齐清燃一直在仰着头听,听到这儿,才眨眨眼睛:“秦老师,她好看吗?”

秦老师微微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呢。陆衰兰没有画像传世的——原先宫里倒是有不少她的画像,后来……被宁后毁了。不过,陆轻爵曾经为他们一家三口画过一幅画,这幅画倒是变着法儿留了下来。喏,你看,就是那个——”

秦老师的手向屋角一指,齐清燃就在一堆菜籽包里看见了那尊银雕。

她两眼发直地走了过去,抱在手里就不松开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件东西撞进眼里,撞开心扉,然后就在魂魄里生了根,她轻轻抚摸着,感叹:“真美啊!”

说不清楚是哪里美,可是真美啊!

“是挺漂亮。”父亲也在称赞。“什么人的手笔?”

“陆七郎的。”

“难怪难怪。陆轻爵本来就是天纵奇才,七艺精通,陆展眉又是治印第一名家,雕工……”

“老五,这样说你就不懂装懂了。天下造物,重在一个情字。陆轻爵画那幅画的时候,陈小挥已经横死了,女儿又在怨他恨他,自己也自知不久于世,所以想起来当年的温柔款款,那是精魂有寄,一往情深哪。到陆家七郎做这个的时候,我师姐她正要启程,陆展眉两天三夜一气呵成,那个漏胆里头装的是百年砂,不多不少一百年才能流完,是琉璃宫的压箱底绝活,不知多少有情人想要得到一个定百年之约……唉,结果送来的时候,师姐已经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呀,或许是他压根没想没赶上,或许是她压根没想让他赶上。赶上做什么呢?徒生纠缠而已。不动情还能见见,动了情,见面只能坏事。陆七这种人又嫁不得。你们这种人啊比别人多九十九条命,可该用的时候呢,还是会把一百条命一起押出去。得了,是再沏一壶茶呢,还是开瓶酒?”

“开瓶酒吧,你也陪我喝一杯,也不知道下次……”

“老五,你又来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后来呢?后来这个银雕是怎么到手的?齐清燃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一眼看见之后就再没有松过手,道别的时候,秦老师也只能送给她。那天,秦老师和父亲喝得都很多,可能有七八瓶,可能还不止,他们聊了许许多多开心的事,从中午一直聊到晚上,齐清燃曾经怀疑过,但看来看去,她确定父亲和秦老师只是“好朋友”而已。

她之所以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每一句话,因为那是父亲唯一一次高高兴兴敞开心扉聊天——至少在她看来是敞开心扉聊天。父亲道别离开的时候,脚步已经有点不稳了,送他来的马车移作别用,接他的马车还没来,父亲就牵着她的手,步行回家。

“看看我们的长相城!阿燃!”父亲趁着酒劲,把她抱了起来,补过一次补丁的衣服裂开条口子,露出整个肩膀来。父亲也不在乎,就拖着整个袖子,抱着她,跌跌撞撞向前走,边走边指,“看看我们的长相城!”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长相城,到处都是废墟,但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重建家园,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快乐和骄傲。是啊,他们击退了最可怕的对手,他们完成了连陆轻爵都没有完成的使命,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到处都是希望,每个地方都在重生。

“相爷——”

“齐相爷!”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英雄,然后是所有人。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他们没有跪拜,只是喊着叫着,年轻人甚至在跳着,母亲们把英雄指给孩子看,带着骄傲说:“看,是我们相爷和我们阿燃哪!”

“小女清燃!”

人群里满是欢呼。

“她今年十岁了!”

夹街的人群快要沸腾了!每一个长相城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十年前!”齐相一手指着天,他醉了,转着圈地摇晃,“十年前,人人都在说长相城守不住了,他们说,那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他妈的天意!如今!你们给我抬起头——告诉他们,我们守住了没有?”

人们抬着头,向天怒吼:“守住了——”

“齐某不负所托!”

“相爷!”

“我答应你们——这是第一次有人兵临城下,这也是最后一次有人兵临城下!”齐相向天吼着,他的酒意上涌,胸膛和脸都通红,他一边东倒西歪,一边扶着每一个眼前的肩膀,向前走,“再给我十年……再给我十年!我们让他看看新的长相城!不是写在书上的!是我们都没见过的!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的长相城!去他妈的天意!我的儿子和女儿是在这座城出生的!这座城长大的!诸位啊,你们的儿女也是在这座城出生的!这座城长大的!我们要什么啊诸位?要的是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那是一句在最危难的时刻血书在城门上的话,每个人都记得,每个人都在叫:“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父亲真的是喝多了,他一直在转着,齐清燃在他臂弯里也转着,大家都抬着头,她也抬着头,看着天在转,人群也在转。她头都晕了,可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手臂在抱着她,此外还有无数双有力的手臂在簇拥着她,他们叫她的名字“清燃”,他们忘记了她是大小姐,或许他们根本就没记起来她还是一位贵族小姐,那时候,她只是他们的姊妹和女儿,长相城的姊妹和女儿。

“大……大小姐!晚饭传来了!”那个朔中口音的丫鬟提醒。

齐清燃的目光终于从银雕上挪开。

房间已经恢复了原状,晚饭也已经布置好,寒意重了,两个丫鬟正在屋角烧旺火盆。

葭儿还在叩头,额头血肉模糊的一片,泥土渗进伤口里,黑黑红红的一大片。她的目光涣散,满脸茫然,好像只要齐清燃不招呼,她就会一直叩到天荒地老为止。

齐清燃走向她,众人屏住呼吸。

“行了。”齐清燃吩咐。

葭儿没有停,她好像已经听不见了。

“行了。”齐清燃抓住她的肩膀。

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葭儿的肩膀在她手里挣了两挣,但还是停住了。她木然的眼珠子里开始回复感情——九分恐惧,一分希冀。

“跟我过来。”齐清燃带着她走到火盆边,“这确实是一份国礼……不过现在,国礼没有了。”

她松手,银雕掉进火盆里。

葭儿不假思索就要冲过去抢,一旁的玉壶一把拦腰抱住她。

“物件儿没有了,罪过也没有了,不懂?”齐清燃半蹲下,看她的脸,“行啦,玉壶,带她下去,洗洗脸,仔细点不要留疤……这么一点胆子真是何苦来。”

她看了看桌子,随手拎起筷子,夹了几样塞进嘴里,匆匆忙忙就向外走。

“大小姐你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越走越快,她想她有点明白了——她明白父亲为什么犹豫又为什么延宕了,父亲不是贺佩瑜,他怕战争,因为这是他的城。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现在看来还没有。因为最坏的结果不可接受——父亲是不会忍受自己的女儿和亲信联手,把这座城变成一座地狱之城的。

但是,贺佩瑜和齐家福可以接受。

“你们这种人啊比别人多九十九条命,可该用的时候呢,还是会把一百条命一起押出去。”

他们都是这种人!他妈的,这个世道里敢拔刀的男人全是这种人。

“清燃,玩大了别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开启这个乱世的人不能是我。如果是我,我就只能埋在火海里,不能埋在花树下了。

求你还没走!求你会履约!

“是啊,走了呀,或许是他压根没想没赶上,或许是她压根没想让他赶上。赶上做什么呢?徒生纠缠而已。不动情还能见见,动了情,见面只能坏事。”

她几乎是在跑了。

“大小姐!您这是去哪儿?”快要到齐家福他们住的小院了,家喜懒洋洋理着腰带往外走,看见她,忙招呼。

“家喜!阿福呢?”

“嘿,不知道啊,我也没见着。”家喜抓抓后脑:“阿碌叫我回来看看他的,阿碌说,他今儿一回来就忙着调轮值,好像园子里会有什么大变动似的……问他,他就骂,叫阿碌别多问,忙了大半个晚上,又让阿碌叫我回来一趟。我回来一看,挺不对劲的。”

“什么?”

“他这回调班没留底,谁都不知道他调了什么人。倒是给我留了句话,叫我夜号时候在西南角门等个人……”家喜的表情也怪起来,看着齐清燃的脸,边猜,边慢慢说:“说那人见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字条呢?”

“没有字条,连以前一些字条都毁了。那句话是用清水写在我床头的,回来晚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家喜脸色很难看,“大小姐,我跟你说实话,你也给我句实话。我刚问过,你今儿假托相爷的话找过他——你们约在西南角门要干什么?”

“没……没什么。”

“你骗不了我。我跟他这么些年兄弟,他干什么去了?他不是准备活着回来的架势!”家喜看着她的脸色,向好的方面猜:“私奔?”

“你胡说什么!”

家喜围着她,绕了半圈:“大小姐,不说实话可来不及了啊,我可告诉你啊,相爷刚刚跟贺佩瑜回去——”

齐清燃猛回头,盯着家喜的眼睛:“什么?”

家喜也盯着她的眼睛:“果然。”

“你跟我想的还真有点不一样。”家喜转身就走,“回去歇着吧大小姐。他这条命,交给你,你也不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