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末路相逢

订婚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齐清燃正在听伯母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那个笑话长且无趣,需要伯母稍稍停顿,做一点点暗示,在座的女眷们才能一起笑出声来。

消息是合德差了个小厮送来的,小厮急匆匆地从一群掌灯添油的家奴中穿过,显得很突兀,像是从一个黑暗世界里生生地穿越过来。

说来也很奇怪,那个时候,她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她知道,有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而那一刻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演练已久。

小厮跑向寒玉,寒玉俯向母亲,母亲扶着腰颤巍巍地站起来,身边的伯母惊疑地看着,母亲嘴唇颤抖着说出一句话……那一幕有一点可笑,就好像每个人都捧着着碗滚烫的即将满溢的热汤,迫不及待地要倒到另一个人耳朵里一样。

然后整个女眷的宴席就无声无息地沸腾了,没过多久,她们约好了一样,“嗡嗡”“嗡嗡”地议论起来。

很少能看到这些贵妇人们如此各说各话又齐心协力地讨论着。她们有人站着,有人坐着,雪白的手臂高举,珠链和玉镯“叮叮当当”撞击着,长长的发钗和流苏彼此纠缠,长长的袍袖和五颜六色的裙裾拖成彩虹样的一片。很快的,婚姻不再被热议,即将到来的战争被反复问起——她们安详丰腴的面孔下还藏着乱世的菜色,十年国战给每个人都埋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们讨论了很久——或许是齐清燃的错觉,或许只有一会儿——但不管怎么说,在所有细节都被询问完,每个人都暂时认定长相城固若金汤之后,女人们再次转向了齐氏妯娌,欢笑地道起恭喜来。

——“山河为聘啊,多少年没有过的盛事,恭喜恭喜……”

——“是啊是啊,一双儿女得其所哉,今儿个双喜临门。大家吃酒,不管他们爷们的事!”

齐夫人眼睛冷冷的,却笑得合不拢嘴似的打赏了小厮两次。

有人想逗齐清燃,又觉得未出阁的姑娘这时候害羞,就转而逗清芷——“姐姐这就有了人家了,你呢?什么时候轮到你?”

“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陪在娘身边一辈子!”清芷温顺乖巧地蹭到母亲怀里,脆脆地问,“娘啊,姐姐是要嫁到木兰州去吗?以后会不会见不到姐姐?”

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大家都笑着,“姐姐是要走了,可嫂子来了啊!清芷,嫂子好看不好看?”

“好看的。”清芷甜甜的笑,接过伯母抓过来的一把糖果,剥了一块塞在嘴巴里,好像是好吃的不得了的样子。

那是很普通的桂花栗子糖,伯母扭过头去之后,清芷就随手把剩下的扔在桌面上。

齐清燃盯着那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像清芷一样大的时候,曾经有过满满一匣子这样的糖果,在当时的长相城,那可是稀罕的宝贝。糖果是娘差人送来的,交代说是给燃儿的,阿铮不许抢,源儿也不许分,燃儿身子不好,总是吃药,吃完了药嘴巴里发苦,就含一块糖甜甜嘴。那匣子宝贝她得意了很久,没事儿就打开看一看,数一数,嗅一嗅,馋得厉害的时候,她就闭着眼睛想要生病,她想,生病了,就有糖吃了,如果病得重,爹和娘说不定会回来看我。

说起来也很奇怪,每次她这样想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也就如愿以偿地发起高烧来。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她的身子健康起来了,再也没有生过病,也不再喜欢吃甜的。

可是今天,此刻,那种馋得发苦,馋得发渴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好像又发起热来,脸滚烫,双手冰冷,身体软绵绵的,两腿轻飘飘的,头昏脑涨又神志清明。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站起来,袖子拂过桌面,从妹妹面前偷了一块儿,攥在手心里。

她开口了,向伯母请辞,向母亲谢罪,向众位夫人一一道别。她找了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胜酒力之类的,大家有些惊讶,但也都理解,这个时候,姑娘总是害羞的。

女眷的宴席离她的居所不远,走出道月亮门,向左手边一拐,穿过回廊就到了。她走出月亮门,看也没向左边看,径直地往右拐。

右手边有条巨枫簇拥,蜿蜒安静的小径,盏茶工夫就可以走到尽头,小径的一端是成群的丫鬟婆子和低头赔笑的家奴们,小径的另一端是面沉如水的侍卫们,刀锋上闪闪的寒光昭示着另一个世界。

那是,父亲的世界。

“大小姐!大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她走得太快了,两个丫鬟要稍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她。

齐清燃没有回答,向着不远处的刀锋招了招手。

“大小姐!”两名侍卫闪了出来,在她面前俯身。

“传相爷口谕,叫齐家福到空亭见我,不许耽搁。”

“是!”侍卫点头,转身离开。

齐清燃继续一言不发,转身就向空亭走。

身后,另一个丫鬟埋怨刚才那个多嘴的:“没规矩的!今儿是什么日子?不该问的别问,家主要去哪儿,你跟着就成了。”

是啊,跟着就成了,就像我曾经那么坚决地跟随着父亲,直到无路可走,与自己命中注定的噩梦狭路相逢。

齐清燃依旧大步地走,晚风起了,迎面而来,吹得她前襟冰冷。

空亭残秋景色深。

平平整整的石桌上摆着一套整洁茶具,脚底下有两瓮北峰泉水。

齐清燃静坐,起炉,烧水,沏茶,像她无数次和父亲对坐时,所做的一样。

小炉初沸,水汽氤氲,挂在亭柱的壁灯周围绕着一片橙红色的迷雾,这样的季节,夜晚来得很快。

齐家福来得也很快。

他看起来异常憔悴,肩膀和后背的衣服皱成一团,头发乱糟糟的,像是用手狠狠揉过。

齐清燃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同样的诧异。

“大小姐好雅兴。”齐家福大概明白了,走过来:“我路上还在想着,这个时候,相爷能有什么事儿传我。”

“怎么我不能找你么?”水沸了,齐清燃专心致志地把沸水注入茶壶中,将第一杯做好的茶端给自己。

“能,当然能。”齐家福站在她对面:“只是大小姐,我是要站着听呢,还是跪着听呢?”

“阿福哥。”齐清燃指了指对面,“坐。”

齐家福没有坐:“大小姐,我怕担待不起。”

“坐,外人不会看见。”齐清燃固执地指了指对面:“阿福哥,我订婚了,看在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至少应该坐下喝杯茶,对我说声恭喜。”

齐家福坐下了。

“听小厮报信,贺佩瑜献上的聘礼是楚河谷。呵,山河为聘,贺少将军出手大方,求婚求得豪气干云,我就在想,我也该回一份嫁妆才是。”齐清燃把第二杯茶推到他面前,“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请你过来,出个主意。”

齐家福在听,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我姑妄一说,你也姑妄一听好了,我想的有什么不对,你随时随地纠正我——”齐清燃伸出一只手指头:“这第一点,明面上的,你也应该知道。贺家送这个楚河谷,一箭三雕,贺家、楚家多年不和,贺家势大之后,楚家一直向我父亲示好,这一回,贺家把楚河谷拿到手里,又轻飘飘送出来,无异于诏告天下,贺、楚两家已经没有不合,此其一;楚河谷是这次兵燔的滥觞之地,是那些反叛的奴隶们朝思暮想的老家,齐家这回接下了这个地盘,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和贺家站在一条线上,出兵剿匪责无旁贷,到时候兵临城下,少不得要动用风影骑,此其二;本来这齐杨联姻,我爹就算是和杨老柱国把长相城给占下了,贺家横插这一杠子呢,就是说不行,三分天下呢,他们家也得有份儿,眼看着兵临城下,贺家手里头有二十万南营和七千狼牙军,他指名道姓的要我,我爹二话不说地许了他,我猜呢,贺少将军志得意满,他自己也觉得威风。”

这一回齐家福听懂了,但还是没明白齐清燃在想些什么,于是就点了点头,以示并无异议。

“这种事呢,当然也没人跟我商量一声,呵,婚姻大事么,父亲伯父做主就是了。只是在此之前,我总当我是齐家长女,说什么、想什么都得为齐家考虑。这消息一传来呢,我就懵了,我就想啊,以后我可就是贺家的人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我得换换脑子,也为贺家考虑考虑……”齐清燃开始还是笑吟吟地说话,越说,语气里的冷嘲热讽就越按不住,说到最后,几同冷笑。

齐家福一阵心软:“清燃!”

齐清燃摆摆手,自顾自往下说:“但是我这一考虑,嘿嘿,可就有意思了……你想啊,楚河谷之所以引人注目,是蕴藏了大量冰矿的缘故,可是这个冰矿埋得那么深,是一穴看得到摸不到的宝库。贺家占了这么些年,栽了无数大跟头,恐怕是只赔不赚;楚家呢,聪明多了,知道这矿业难做,多少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楚河航运的收入。贺家想把楚河谷专为己有,拿什么换?除了楚河通航的权益,他们什么都没有。但如果把楚河通航都交出去了,就等于是整个木兰州北方几乎没有收入。喔,你算算看,这笔账,搁在别家或许还扛得起,搁在贺家可要了命了,木兰州南方一直在叛乱,十五年来简直可以叫做颗粒无收——这南边也没钱,北边也没钱的,我就奇怪了,这二十万南营和七千狼牙军,是喝着西北风打仗的么?”

齐家福又点点头,这一回,他的眼里多了几分赞赏。

“你也知道,我是女流之辈,金戈铁马的我不懂,想想都害怕,我只会坐在书斋里算点小账。我掰着手指头想啊想,想记起来贺家这些年有什么上了账面的收入。嘿,收入没想到,支出倒是想了不少,比如说,五年前,贺佩瑜从瀚海购入了一万匹山地矮脚纯血马——五年前,那可是马匹最贵的时候,山地矮脚纯血马又稀罕得很,这笔买卖……往保守了估也要四百万金元,是长相城两年的赋税,而且还是今年这种年景最好的时候。那还不过是马匹而已!盔甲呢?狼牙七纵用的全是银链甲、赤铜甲、软锁甲,装备精良举国无双。军饷呢?为了压制西营,贺家一直在征召,什么样的冗兵都用,南营有足足二十万人,国家的拨款只够七万人开支。我算来算去,越算越害怕,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五年,贺家的军费大概已经达到了其余十五家的总和,而他们还一直在打仗,根本就没有收入。”

“或许只是没有明面上的收入?”

“暗面上也不可能,木兰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兵戈之祸首重于天下,战后本来就只有七十万青壮人口,三十万在为贺家卖命,二十万已经反了,剩下的二十万就算是全部卖成奴隶也不值那么多钱。”齐清燃食指扣了扣石桌,“不过,可以拿来一起琢磨的还有另外一笔账目——十六家里,有五家同木兰州比邻,这五年呢,他们的收入都不错,尤其是罗家——按照纵大人的密报,罗家的盐矿收益翻了一番,原因是所有的关卡费用都消失了,而木兰州西南边的老盐道是必经之地。”

齐家福轻叹口气:“清燃,这些你从哪儿看来的?你翻过相爷的书房?”

“没有,爹的书房锁得严丝合缝,翻也翻不到什么。算了我不瞒你……爹习惯每晚临睡前研究卷宗,做女儿的要晨昏定省,我每晚请安的时候,总是会多看几页,回去做个笔录。”齐清燃斜瞥齐家福,“干什么?大哥不要说二哥啊,我偷看过你也偷看过,只是我看得到的你没机会看到而已。”

“可你和我不同,你堂堂齐府长女,相爷的掌上明珠,偷看自己家东西做什么?”

“为了今天。”

“什么?”

“说来话长,你要同我怀旧么?现在不是好时候,这里也不是好地方。”

“是,你接着说吧。清燃,不用背案宗了,给我你的结论。你既然叫我来,一定已经有结论了。”

“卖地。”

“你再说一遍?”

“卖地。这样的年景,要这样大笔的收入,只有卖地——对于十六家来说,不惜一切也要到手的只有两样,荣誉和土地。如果我猜得不错,木兰州只在名义上姓贺了,这也是他们不在乎楚河谷的原因,最后一块地盘,乐得大方。”

这是一个过于大胆的推测,对于齐家福来说,石破天惊。

封地是山川、河流、原野与道路,是生生不绝的人口和财富,离开了封地的贵族甚至无法叫做贵族。在此之前,因为结盟而互赠土地的先例有过,因为婚姻而献上封地的先例也有过,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家贵族会为了钱而出售土地。换句话说,如果齐清燃的猜想是对的话,那么贺家为了这支军队放弃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万世基业,这是一场豪赌,接下来要推想的只有一件事了——贺家赌的是什么。

面前的茶有些凉了,齐家福端起来,又放下。他现在要承认齐清燃不愧是齐相的女儿了,不管这个猜想是对还是错,这种想象力本身就需要勇气。

“贺佩瑜贺少将军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我想,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木兰州不是一个好的老巢,木兰州多山多水,地理险峻,交通阻隔,土地又贫瘠,即便在太平盛世也称不上丰饶之地。他立足于木兰州,苦心孤诣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大的造诣,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擅长经营,尤其是和我父亲比起来。既然如此,舍弃所短,专攻所长,不失为一条上上之路,说不定反而能够成就一世前所未有的霸业。”

听着齐清燃语气里微露赞赏之意,齐家福忍不住冷哼一声:“知夫莫若妻啊。清燃,其实你和贺佩瑜,倒是很般配。”

齐清燃也一声冷笑:“是么?阿福哥,看来你对贺少将军也很心仪,这倒是好极了。既然这样,不如我跟爹说说,齐家也拿不出什么足以和楚河谷媲美的嫁妆,索性拿风影骑做陪嫁算了,你跟着我过去,少将军不会亏待你的,如何?”

齐家福低了低头,不说话。

“不会开玩笑的人,就不要乱开玩笑了。”齐清燃正色:“阿福哥,我对你和盘托出,至少希望你坦诚相对。”

“你说得是。”齐家福做了个手势,“那么,贺家的霸业……是?”

“贺家买了一万匹山地矮脚纯血马,那种马在平原上并不占优,可是长相城却是山城。”

“这毕竟只是猜想。”

齐清燃为他添了杯茶:“阿福哥,我说过的——我姑妄一说,你也姑妄一听,我想的有什么不对,你随时随地纠正我。”

齐家福默默坐了一会儿,又默默把那杯茶喝了下去:“清燃,你说,这些相爷想到了么?。”

“最糟糕的地方就在这里。”

“哪里?”

“我不知道我爹他想到了没有,但我知道,我爹以为齐杨联姻牢不可破,并且为此不惜代价。”齐清燃身体前倾:“这也是我必须找你的原因——阿福哥,你觉得杨老柱国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老柱国是位真正的将军。他以十年围城为西相国的奇耻大辱,与司空家族有灭族之恨。他要的,是一支真正的军队,在他百年之后依旧能……”

“不不不,阿福哥,今天时间不多,我们不谈理想。”

“那么,杨老柱国想的,应该和相爷一样,废除族兵制,建立一支听命于长相城的新军。”

“族兵制已经延续千年,双刃之剑,有利有弊。在此之前,也有无数名将,为什么只有杨老柱国孜孜以求这一点?”

“因为杨老柱国没有子嗣,也没有后顾之忧,在他之后,杨家就不存在了。”

“所以,杨老柱国和贺佩瑜一样,都已经自断后路,别无选择。”

“是。”

“再换句话说,杨老柱国要的,固然和我爹要的一样,但和贺佩瑜想要的也差不多,甚至更接近一点。”

“是……”

“你还不明白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齐杨联姻根本就不存在——杨雪谈已经死了,将来要嫁给清铮的,是你偷偷摸摸藏在房里的一个野丫头!”

“清燃!”

“我们能瞒得住多久?万一瞒不住怎么办?杨鼎图真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如今他可是身体健朗得很哪!我爹还指望着他手把手带出来清铮呢!万一他知道了真相,那时候杨家可就不是亲家了,是仇家。”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最简单的杨家,其实变数最大。点将学堂和西营最后落在谁手里,那是未定之天!”

齐家福沉默不语。

他想了很久,有些犹豫:“清燃,你想的这些,应该告诉相爷,而不是我。”

“没有用!”齐清燃摇摇头:“贺佩瑜已经自断后路,杨老柱国根本就是个没有退路的人,可我爹不是啊,他十年苦战五年经营才有今天,他怎么会贸然决定?把身家性命全压出去?”

齐家福听得脊梁发冷:“贸然决定什么?”

齐清燃直视他的双眼:“当机立断,杀了贺家父子,趁着乱局,逼着十五家联手,吃掉狼牙七纵和南营。”

齐家福拍案而起:“狂想!”

齐清燃不紧不慢,手按在他的手上:“是狂想,但不是没有机会。”

齐家福甩开她的手:“不行!我不去!”

“你必须去。”

“凭什么?”

“凭你也是个没有退路的人。”齐清燃也站起来,“你比所有人都没有退路,不是吗阿福哥?”

齐家福不再镇定,嘴角在颤抖。

齐清燃步步紧逼:“阿福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那枚戒指,我让你还给贺佩瑜,你为什么不还?”

“我没有机会。”

“是真的没机会,还是不敢还?”

“清燃,当时你在场,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没有机会。”

“是么?刺驾你们有机会,还个戒指就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有数,刺驾的那两个人出现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意外,他们快要得手的时候,你高兴得都快喊出来了——不是么?”

齐家福的后背已经靠上了亭柱。

“你号称是养伤,可偷偷出去了多少次?家喜帮你顶了多少次差使?那个小丫头从哪里弄来的?你都和什么人交往?阿福哥,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告诉你了,可你瞒了我多少,瞒了齐家多少,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有时候我都不敢往深里头猜你——”

齐家福重又镇定下来,索性松了口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猜猜看也无妨?”

“好啊,那我就斗胆猜了。你告诉我,李家三兄弟起义这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又不告诉我爹,那你害死齐家了,我爹会怎么看你?怎么对你?”

“你……”

“即便我爹既往不咎放过你。你该怎么办呢?那些人打过来的时候,我爹必然要调动风影骑,你告诉我,你会杀了李劼吗?”

“别再说了。”

“你不会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铁了心忠诚于齐家的人。如果你只是想做一个自由人,凭你的本领,齐家根本就没人拦得住你——你早就该走了,可你为什么还不走?”

“齐清燃!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你是个奴隶!你口口声声说自由,其实你害怕自由!”

“你闭嘴。”

“被我说中了对不对?你根本就不敢承认对不对?离开齐家,就没有人再为你负责任了,你杀死的每一个人,你刀下的每一条命,就要记在你自己账上了!所以你害怕,你怕你选错路,你宁可跟着我爹,宁可扮成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只有这样,所有的错才都是他的。”

“我叫你闭嘴!”

“你又不敢承认了。如果你真的不想听我说这些,扭头就走,难道我拉得住你吗?你想听我说这些,因为这些话你不敢对自己说!”

“多谢指教!”齐家福扭头就走。

“请便!”齐清燃也不拦,“只不过阿福哥,你今天一走之后,以后听我说话,恐怕就真的要跪着听了。”

齐家福站住,慢慢回头:“清燃,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了,杀了贺家父子——今晚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狂欢宴饮,必然会疏于防范。到了明天,他们上殿禀明皇帝和太后,一切成为定局,再做谋算就来不及了。”天色暗下来了,齐清燃的眸子里有暗暗的火光在燃烧,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漠,似乎对任何人、即便自己的命运也毫不关心:“成功和失败的机会五五开。你杀了贺家父子,我爹就一定会行动,把这座城握在手里,他也必将倚仗于你,和你共同进退。如果失败了,你就离开,天下之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处,齐家的烂摊子,你就不必再考虑了。”

齐家福的眼睛里也渐渐有火:“你考虑过结果么?你想过——不管是成是败,都会有许多人送命?你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我失手了,落在贺佩瑜手里,这座城将血流成河,如果相爷也失手了,你的父母兄弟无一可以保全性命,天下将大乱,而开启这个乱世的人就是你——因为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向你提亲!”

“天下已经大乱了阿福哥。”齐清燃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臂,微微一笑:“而且你又在推卸责任,建议的人是我,动手的人是你,承担责任的,理所当然是我们俩。你不会失手的——如果你怕,我可以同你一起去,必要的时候,你可以以我为人质,我是贺家未来的儿媳妇,想必他们也不会贸然就杀了我。不过呢,万事没有定数,如果他们真的杀了我,那你也最好毁掉面容和烙印,免得他们向我爹发难。我听人说,平息争端者,死后灵魂会升为星辰,挑起刀兵者,死后灵魂会坠入刀山火海,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在刀山或者火海里相遇,我会向你道歉的。”

齐家福像看一只怪兽一样看着她——从头到尾,她的谈吐平静甚至优雅,听不出任何感情,甚至听不到任何控制感情的努力。她的身体是完全放松的,脖颈有修长的、成年女人特有的曲线,下巴抬起来的时候却十足十还是个少女。她在策划一个天大的刺杀,甚至把自己的退路也全部折了进去,可神态却轻快的像是在讨论如何收拾自己的房间。对,就是这种轻快,这种病态的轻快在齐相身上看不到,在任何城府幽深、虑事周全的人身上都看不到——她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朗读一段自己也看不懂的判决书,上面写满了沉重甚至血腥的命运。

齐家福并不想采纳她的建议——她不可信,稍有理智的人就绝不会采纳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少女的意见。

但是,齐家福已经在考虑她的建议了,因为她说的是对的,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不是齐相,没有通盘考虑的格局和能力,他能做的只是选择一个立场——他是绝不可能站在十六家这一边,向李家兄弟拔刀的,李家兄弟是天下反叛奴隶的首领,向他们拔刀,就意味着自己永生永世没有资格再提起自由;可是,深心处,他也不可能投入奴隶们的阵营,向长相城举刀——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爱着这里,也恨着这里,他没有去过传说中的楚河谷,也无法体会那种流离失所之后的深仇大恨,软弱也好,卑微也好,在看到贺佩瑜手里军报的一刹那,他和所有人想的是一样的:保护长相城!

他加入了地丁会,但没法把那些人当做自己人——少一事接纳他的原因,是他的刀法很好,对十六家所知也甚多。可他拥有的一切资本,都是齐相手把手教给他的。齐相视他为心腹,力排众议地把风影骑交到他手上,给予他的信任早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家主可以给家奴的,天塌下来,那也是回报不了的知遇之恩。

可他也已经没法留在齐家了!齐清燃说得对,他知情不报的已经太多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背叛这个家族。但是,他妈的,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走呢?真的是因为恐惧自由吗?是因为走出齐家之后,就要为自己的一切决定负全责了吗?善与恶,生与死,罪与罚,杀戮与救赎,这一切,都不再由相爷决定,而是自己承担了吗?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上青筋在一条一条地凸起,无数念头打着旋儿冲进脑海,咆哮着要求一个抉择。好像“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声音在心里问:“我渴望的究竟是什么?是自由,还是跟随一个神一般的齐相爷?我的骨子里……真的只是一个奴隶吗?”

石桌上的红泥小炭炉火苗正旺,茶壶突突冒着白气,壶盖被顶得“嘚楞嘚楞”直响,似挑拨也似催促。

好吧,他轻轻闭上眼睛,良久,又睁开。

齐清燃在看着他,等一个决定。

“清燃,玩大了不许后悔。”他也很安静,那种疲惫到了骨子里的安静,“夜号时分,在西南角门等我。”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家宴散场。贵胄们在正门前上马,奴仆们举着灯引路,夜风里有几声喧嚣呼喝,几十盏风中之灯犹如鬼火,缥缈着浮在远方的夜幕里。

那是一条血路,并且没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