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速之客

“正南乞死于圣帝阶下:蚁奴兴乱,逆天威,违神律,乱国纪,合宜齑灭百度,挫骨扬灰以填沟壑。然南凉州兵燔之中数度瘠弱,风信变后再无援手,马无存粮,兵无二甲,昔日百里连营,早已十虚其九。倘轻举妄动,无异于中虚渡口而狼奔旷野,江东陆氏虎视以久,日夜筹谋东渡,若木兰渡口有失,则西相国尽为青城后院矣。正南护国之心,天日可鉴,是以执戟以卫长相东庭,不敢有丝毫闪失。谅彼蚁奴乌合之众,难撼城关之寸土,飞将军握持狼牙七纵以雄霸天下,杨柱国执掌点将学堂而驰骋千里,倚长相城关之雄浑壮阔,必可一击彼众于溃,届时正南必携三军打扫归途,以免蚁奴残部流毒天下之祸,亦壮二将军之声威。正南半生,情寄木兰,心托长相,忧之患之,固有此九死之为。叩首陛下,百乞天听。”

青铜信筒里取出来的绸笺在众人手中穿越,满堂渐渐地鸦雀无声,只有不明就里的下人还在穿梭着上菜,被几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奴劈手抓住。

这封陈情信语焉不详,倒是先做了各种推脱,陈明不敢迎敌的理由。如果是普通守将,倒也罢了,但是写信者是木兰州守将廉正南,昔年军武第一的廉家的嫡系传人。

不管出自什么样的借口,单从这样的举动看来,多虚词而少实言,多怨怼而少担当,昔年不可一世的廉家是真正式微了。

仅仅是出自对传统的尊敬,堂上众人没有开声议论,只是众目所向,希望与会的廉家族长廉乃云可以为自己的家族辩解一番。

廉乃云是廉正南的堂叔,廉太后的生父,今年七十八岁,是家宴之中最年长者。一生经历廉氏荣辱兴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代表整个家族出现在大众面前。

廉乃云一生之中有三件出名的事情。第一件,是曾经在军中引起轩然大波的“青眼计划”。

四十年前,长相城的假想敌还是青城陆氏,各种训练和演习也离不开横渡木兰江江与争夺出海口。廉家世代镇守江防,对青城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分外关心。当时,有较为确凿的军报传来,说是青城方面正在训练一种飞鸟传递敌情,所见即所得,非寻常信鸽可比,廉家人很是紧张,就安排廉乃云全力应对此事。

廉乃云从小到大,一直对各门幻术有超乎常人的兴趣。这个行动正合他的胃口,于是他全力访查十多年,终于在南方一个炎热的岛屿上找到了对岸所描述的那种“青鸟”——这种飞鸟可以把所见存在瞳孔里,然后由驯鸟师用一种特殊的幻术“读”出来。廉乃云立即提议,大量搜罗青鸟和土著驯鸟师,并抢在青城之前,将之投作军用。

这在十六家中引起了反对的大潮,长相城自古以来都是厌恶所谓幻术的,比起这种旁门左道,他们更推崇一刀一枪的拼杀。但就在各方意见胶着成一团的时候,廉乃云的长女被立为皇后,廉乃云父凭女贵,也一跃成为当朝国丈。趁着这个机会,廉乃云力排众议,率先耗巨资在廉家军中率先推行了“青眼”计划,巅峰时期搜罗的青鸟多达三千只。

那个时候是廉乃云人生的顶峰,也是廉家最为耀武扬威的时候。但好光景不常有,战局每每出人意料,青城那边的飞鸟计划似乎只是几个文人鼓噪一番就作罢了,整个东相国也一派太平相貌,丝毫看不出兴兵打算,反而是北边的司空之龙开始火速崛起,举国瞩目的用兵之重也从波澜壮阔的木兰江转移到了千里荒芜的启荒原。

已经耗费了大量军帑的青鸟不得不立即投入军用,但也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笑话。这是一种昂贵又有洁癖的珍禽,飞行习惯是一旦翅膀上沾了泥污,就立即要浸入水中清洗干净。这种爱惜羽翼的习性成了它们的致命伤,在尘土飞扬的启荒原之北,只要准备一大盆干净的清水,就能把灰头土脸的青鸟**下来。三千只青鸟很快就被屠戮一尽,并没有带回任何有效的信息。

廉乃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保存宗器。

国战初起,廉家的当家人还是镇守江防的廉长平。廉乃云以国丈之尊,被列入护驾南奔的名单。或许是“青眼计划”的余波还未平息,或许是自外于战局,廉乃云请命,自备江船,保留宗器。于是,长相城皇宫内的礼器、珍宝、书卷……浩如烟海的宝物被一选再选,运上一百条大船,游弋在木兰江心,依战局而定去向如何。

战局并不如人所愿,或者说,正如众人所想的那样,甫一交锋,溃不成军。乱局之中,十六家失去联系,只能各自为战。十年国战里,十六家贵族没有一家得以全身而退,族族沥血,路路狼烟,但诡异的是,在没有任何战况的情境下,江心的廉乃云损失也是一样的惨重——十年里,一百艘大船变成了三艘,据说是因为属下叛逃、渡江流民劫掠和青城陆氏的阴谋诡计。

这是个悬案,而且可能永远说不清楚了。很多人怀疑廉乃云,毕竟流民渡江虽众,但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只能抱着碎木板游过木兰江,得以逃生已是万幸,居然还有余力劫掠,实在不可思议。至于叛逃的属下,各个有名有姓,战后居然不知所踪,这也不合常理。唯一能够推卸责任的就是青城陆氏,但“青城陆氏”也不肯接这口黑锅,战后直接命人送来了江防日志与城门记录,一笔笔一桩桩,明言国战之中,东相国只有支援,没有趁火打劫,明面上无懈可击,暗地里缺乏动机。

总之,九十七艘大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作为守将的廉乃云,连到底是谁干的都说不出来。

但无论如何,宗器总算是得以保全,廉乃云吃住都在最后的三艘船上,把那三艘大船变成了千年皇族流动的宗庙,晨昏定省,泣血叩告,写了长长的文章和厚厚的诗集,作为一个臣子,没有一丁点失礼的地方。

到了战后论功过的时候,廉乃云的功过,谁也说不清。

廉乃云自己,倒是无愧无怍,说些什么“功过自有青史在,昭昭全凭寸心知”之类的话,“乞死”十年,活得挺好,变成了十六家闲散老人们的交游核心。

他的一生本来也应该到此为止了,但就在一年前,发生了奇妙的转机。

这是他做的第三件事,也是真正做成的唯一一件事。

国战之后,最诡异的局面就是帝驾失去了联络——整个长相城都在着急,皇族血裔断裂是足以改变国祚的,这刻不容缓,甚至不少人议论齐相,态度暧昧,敷衍了事,野心昭昭。

廉乃云确实喜欢青鸟,三千只青鸟死光了,还有一些卵留着,他费了许多力气,抚育出几十只,一直带在身边。他不知道如何让这种珍禽繁衍,那几十只青鸟从幼鸟变成老鸟,渐渐凋零,最后只剩下十几只。

有那么一天,廉乃云激动得踉踉跄跄跑去找齐相——这一次,他的青鸟飞过了三千里,飞越了大雪山,在一个蛮荒之地的山窝窝里,发现了他的女儿和外孙,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和皇帝。

齐相手头所有政务立即暂缓,当务之急,长相城最重要的就是迎帝还朝。

无数元老抱头痛哭,十六家再度轰动。这是莫大的功勋,不下于守城。

廉乃云在垂垂暮年成为廉家的族长。

已经在“风信之变”中遭遇重创的廉家好像又看到了中兴的苗头。

但这苗头是虚无缥缈的,家族只能在军功中复兴,自从青城陆氏主导了木兰江防的那一刻起,廉家的竞技场就关闭了,一应荣誉只属于过去,这是命中注定,也是大势所趋。

剩下的,只是廉乃云如何代表他的家族谢幕而已。

“唉,说起来,相爷有相爷的难处,正南也有正南的难处,唉,都不容易。”廉乃云不负众望地这样开口,他老了,声音低沉,含混而且迟疑。他双手捧着酒杯,盯着杯中的幻影,像无数次盯着青鸟的眼睛,干瘪的喉头咕噜地动了动,似乎咽下一大口耻辱:“小儿辈的勾当,老夫实在不知。军政大事,全凭相爷和诸位定夺。”

他用力埋下头去,在场的许多人都低下头去——这样卑弱的应答——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个家族将彻底失去话语权。

一直抬着头的是贺佩瑜。

贺佩瑜走进大堂之后,就按照礼数摘去了肩甲、胫甲、护腕以及佩剑,单膝跪地,等着齐相唤起。纯白色的丝绸内衫贴在他汗津津的肌肉上,鼓动、隆起,一如无法按捺的野心。

“启禀相爷。”贺佩瑜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南凉州与木兰州唇齿相依,南凉州之事,佩瑜略知一二。相爷若不嫌唐突,佩瑜愿为廉将军代言。”

他唐突又冒失,眉宇之间有一股狠戾之气,跪拜的身形却稳若磐石。他是有备而来的,并且不介意所有人都看见。

齐相沉吟,目光转向贺朗飞。贺朗飞端坐不动,只捧起酒杯咂了一口,慢慢说:“国事问于知者,兵事问于战者。犬子常年盘桓木兰州,诸事精通,相爷有意,不妨咨询于他。”

唔,一言既出,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得到了家族的全部支持。

“请——”齐相抬手。

“喏。”贺佩瑜站起身来。从甲胄堆上捧起佩剑,双手高托,示意众人并无冒犯之意,拔剑,在地上划了个大大的十字,分别指了指左上和左下,以及中间的交界处——

“诸位请看,这里是南凉州,这里是木兰州,两州交界处叫做小鹰山。小鹰山向东北十九里,开始有村落,村落再向东北三十九里,就是无城。南凉州有两大渡口,北边是木兰渡,南边就是这个无城渡了。五年前,木兰秋汛提前,又撞上风信之变,相爷曾经向青城借了三十万石秋粮,着落在南凉州偿还。其中大约是有十万石秋粮走无城渡过江,从每年的九月初到十月末,舟船云集,大约分十次运完。这一次的叛乱,就是从这无城渡口而起。”

“无城渡不是军用渡口,守军连同水师不过一千人,其余都是当地招募的兵勇。大约是在十日前,有一股蒙面盗匪袭击了无城,抢粮,抓人,夺船。当时无城渡的两名守备判断失误,以为这些盗匪是要劫船东逃,就立即派出仅有的千名水师,封锁江防,与此同时,舍近求远,发函木兰渡,向廉将军请兵援助,同时按照惯例,报备长相城。但是,这股盗匪虚张声势,劫粮之后立即退回小鹰山,这两名守备发现不对,又畏惧军法,于是一不举火,二不传书,一通合计,带了三百亲兵,趁夜驾船投奔青城去了。青城守卫不敢怠慢,一路上报了陆展眉,可想而知,陆家人不敢接这种烫手的货色,当即把他们几个拿下,拨船送回木兰渡,交给廉将军发落。一来二去之间,浪费了两夜一天,战机已经耽搁,那股盗匪得粮之后,立即出山,北行百里,挂出闪电风帜,直奔长相城而来。”

“从小鹰山到长相城,共计八百余里,一路上有相爷所设的三个烽火驿站,直达长相城。廉家世传的九个普通兵驿,接风传向木兰渡。恕我直言,正是两条报讯通道并行,才显得战报相当混乱——贼匪起兵的时候,圣驾正在长相城外,三个烽火驿站被暂时挪为迎驾调度之用,起兵的战报与两名守备的误报同时到达,驿站主管错判为盗贼劫粮的区区小事,擅作主张压下,之后战报如何处置,我已经追查不到,还请相爷明察。而廉将军方面的战报,两个时辰前才汇总到我手中,三封书简所言居然各自不同——仅仅是贼匪的人数,就有十万,十五万和十二万三个数目——”

听到这里,在座的一片倒吸冷气声,无论是哪个数字,都显然超过了所有人的预计。

“我又特地召了探马咨询。据他们所说,那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蚁奴,不会用兵,也不懂行军之道。刚出山时敲锣打鼓,胁迫沿途百姓加入;三日之后,立即就有老弱病残体力不支,被蚁奴首领扔在半路;五日之后,胁迫的百姓得到廉将军救助,得以逃脱,而那些老弱病残居然又有部分赶了上来……队伍拉拉杂杂,超过百里,廉将军一时摸不清虚实,不敢率主力拦腰截击,怕被贼兵反头包抄。”

“诸位请看。”贺佩瑜毕恭毕敬:“依照地理判断,廉将军所为毫无不当之处。南凉州东江西陆,沿江一片平川,通关大道当中穿过,实在是易攻难守之极。廉家世代镇守木兰渡口,六分水军,四分步兵,职责首重江防,一旦有个闪失,江东陆氏趁虚而入,或是流民破江防而出,都是震动门户的大事,廉将军以江防为首,不是托辞,而是尽忠。依照天时判断,廉将军所为更是合情合理,如今十月初,正是秋收的尾巴,那群贼人趁机起兵,也是粮草不足,存心沿途劫掠的缘故,廉将军坚壁清野,收粮入库,不是畏缩,而是度时。”

“那廉将军为何不报长相城,反报南营,难道说南营才是我长相城机杼不成?”有人这样问。

“问得好!”贺佩瑜击掌一叹:“国战之后,相爷在木兰州境内安置四个烽火驿站,南凉州境内安置三个烽火驿站,但凡有风吹草动,驿报一路直达相府,不需与沿途官兵照面。举凡天下用兵,探马先行,没有双轨通风的道理。比如这番变乱,祸起突然,相爷固然不知廉将军情势,廉将军一样不知相爷的所知,两相踟蹰,反而被贼兵抢了先机,此其一也。第二,恐怕诸位刚才还没有听清楚——所谓的闪电风帜,也就是闪电复活大旗,那些贼人不是乱民,是蚁奴。这帮蚁奴在我山泽里一躲十五年,佩瑜不敢自大,但天下深谙他们习性的,恐怕也没有第二人。廉将军知我在此,投书相问,不算问错人。”

“奴隶?”有人大叫。

一直还算安静的家宴终于炸开锅了,各种激昂,各种愤慨,各种击案高呼,每一句里都夹杂着“奴隶”两个字。愤怒的情绪像是洪水,吞掉了一切平和的声音,如果说之前众人得知有十万乌合之众要攻打长相城还会惴惴不安,或者当个笑话听听,那么此时此刻,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

愤怒需要对象,很快的,战火就烧到了贺佩瑜身上,席间有人大声发问——“怎么?少将军,贺家封国之内,有蚁奴兴兵作乱,贺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么?”

贺佩瑜低头不语,一边的贺朗飞冷眼大笑:“嘿嘿嘿嘿,诸公,天长日久,你们都忘了楚河谷的公案了吧?这一群蚁奴不提也罢,提起来,恐怕是长相城负我贺家,不是我贺家负了长相城!”

议论的声浪还在继续高涨,屡屡被提及的词,多了一个“楚河谷”,又多了一个“贺佩瑜”。

楚河谷那段公案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又忘了,现在,昔日记忆一起复活。

楚河横亘木兰州,自西向东流入木兰江,是木兰江在西相国境内的最大支流。楚河中游的大峡谷就是楚河谷,一直以来,是贺、楚两家共管的地界。

楚河谷是西相国矿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有金银和各色宝石,尤其盛产一种冰矿,天下稀缺,价值连城。

楚河谷每年有四个月是水流平缓期,贺、楚两家昔日的争夺通常都在通航权上,鲜少涉足开矿,倒不是顾忌土著,而是这里山高波诡,岩石坚硬,采矿的代价极高,得不偿失。

好在每年随着雨季洪水期流淌出去的碎冰不在少数,峡谷之外,有许多人得以赖此谋生。

楚河谷里有一群土著人,以飞鸟和游鱼为食,整天唱歌跳舞,游手好闲,曾经有无数商人希望他们能够淘冰并且出售,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这些人对一切新奇玩意儿都没有兴趣,甚至连药品都不需要,他们崇拜河神,有一套外人很难理解的信仰,并且认为人在衰老的时候选择自杀是最完美的归宿,服药只不过是徒增痛苦、畏惧死亡而已。

大约是在三十年前,木兰州有一家姓李的富商,向贺家交了一笔巨款,要进谷开采冰矿。李家是那种低等新晋贵族,花了大笔价钱才买了个头衔,本以为这个头衔会有助于生意来往,没想到结局只是徒增赋税而已,生意毫无起色。李家决心孤注一掷、做笔大买卖翻本,贺家也就乐见其成,卖给他们十年的采矿权。

李家是顶着嘲讽进入楚河谷的,当时不少人放话,说不到三年,他们就会灰溜溜地、像以往那些人一样撤出来。

李家的行事法则和以往所有商人不同,前三年,他们兢兢业业地修了一条小路。这个举动让楚河谷人颇有好感,连谷外的商人们也大为受益。

路开通了,可是依旧没有看见工人入驻。李家接着运进来的是酒,各式各样的酒,很快,楚河谷就有了酒馆,之后就有了赌坊。普天之下的年轻男人都是一样的,楚河谷的年轻人们也很快沉迷于此,李家鼓励他们赊欠,甚至在部落里婚丧嫁娶的大场面中,会慷慨地白送酒水。

又过了三年,李家依然没有开矿的打算,这时候他们积蓄耗尽,可以抵押的东西全都抵押出去了,在各种猜测声里,李家借来大笔的款子。

这是个冒险的举动,高利贷是可以让平民变成奴隶的东西。李家有贵族头衔护身,不至于沦为奴隶,但也有可能被监禁甚至处死。

但他们又继续疯狂了三年。现在的十年采矿权只剩下一年了,即使他们运气非常好,挖开岩层底下就是富矿,也已经无力翻本。

第十个年头,李家人开始算账了。他们翻出账本,契约和律令,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的向楚河谷人解释,按照西相国的法律,当高利贷达到一个巨额数字的时候,如果无法偿还,欠债人必须卖身为奴隶。

楚河谷人惊呆了,他们被那个过于巨大的数字吓到说不出话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算账,但利息是没有错的,契约也是没有错的。也就说,他们的部落里,大约有三千人将沦为奴隶,包括最优秀的青年。

整个部落无力偿还这笔债务,而在河神的信仰中,自由是远远高过死亡的存在。一切抗议和祈求都无济于事,李家人将情况报告给了谷外的驻军,并请求他们帮助抓人。

年轻人反抗起来,他们的父亲、兄长、亲人、朋友……几乎是整个部落一起反抗起来,混乱之中,李家人彬彬有礼,而楚河谷人杀了人。

一旦出现流血,争斗立即升级了,楚河谷没有把自己人交给外人的传统,而法律上,这种行为已经是违背契约、包庇罪犯和聚众滋事,整个部落都必须受到严惩。这一次李家准备了武器精良的雇佣军,在一个夜晚发动突袭,那些只有鱼叉并且不谙熟战斗的楚河谷人完全不是那些外来客的对手,也根本没有准备好誓死一搏。

天亮之后,整个部落的男人们被带上镣铐,烙上火印,成为李家的奴隶。

而年轻的女人们被卖了出去——楚河谷的舞女天下闻名,他们有被河神祝福过的美丽双脚。

这时候贺家人才恍然大悟——李家人根本就没有开矿的打算,他们从一开始,要买卖的就是奴隶。

贩卖女奴所得已经足够回本,李家又凭空得到了一大批身强力壮的男性奴隶,他们立即远走高飞,在木兰州南部买下一大片胶园,从此乐哉悠哉的做起了庄园主。

每一步,在法律上都无可挑剔。

这桩案子很快被闹到了长相城,挑头为楚河谷众鸣不平的是楚家。楚家在这场生意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们声色俱厉地提醒贺家人必须有所作为——这种大规模地劫掠自由民为奴的事件对国家极其危险,贺家人不能坐视不理。

但很快的,李家人把私藏的五百名最美丽的少女送了过去,楚家人也就此销声匿迹。争议和反对的声音一直都在,但不够贺家人采取行动——楚河谷人变成奴隶已经是个事实,大规模掠夺奴隶固然不妥,但大批量赦免奴隶更加危险。

一直到国战临近的时候,这桩公案才有了转机。长相城里同情楚河谷人、一直争取复议的官吏们再度给贺家施压。贺家人终于妥协,他们表示——当下是用人之际,只要国战期间楚河谷人愿意同心同力抗击外敌,就还给他们全族人自由民身份。至于李家的损失,折半之后,由贺家和长相城共同补偿。

这是贵族对奴隶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奴隶们当然也是同意的,他们签订了契约。

军情紧急,贺家人立约之后,贺佩瑜的伯父,也就是当时贺家的当家人,立即带领狼牙七纵赶赴启荒原去了。

征召令送到了李家的胶园,但李家人并没有真的应召。

对他们来说,长相城的决议并不公平,这些奴隶不是硬抢来的,是他们用智慧和勇气换来的。一旦送走,他们会失去胶园七成的劳工,只得到一半的补偿,而且还只能在战后才到手——谁知道战后是什么样子呢?或许……或许……战后,贺家和长相城都不存在了。

李家人并没有想到的是,奴隶们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了。奴隶的领袖,也就是当年失手杀人致使整个部落沦陷的青年——他现在被人叫做李劼——在一个同样猝不及防的夜晚率众发动了突袭,他们的复仇同样残忍和坚决,李家的老老少少被满门灭绝,女人和孩子一样没有放过。

木兰州无数奴隶得到鼓舞,李家三兄弟的声望在奴隶之中渐渐如日中天,短短一个半月里,他们一鼓作气,占领了大半个木兰州。

压力再度转移到贺家人头上,贺家最精锐的将领们已经发赴启荒原,并且全军覆没。现如今,长相城发出第二道军令,要求贺家人全军尽出,同样是奔赴启荒原,挡住司空之龙的铁骑,为后援部队赢得机会。

那是个悲壮的命令。司空之龙当时风头最盛,兵强马壮,像是钢铁铸就的绞肉机,扔过去什么样的对手,都很快变成一地尸体。这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抗命,先保住封国,再做打算。

贺家人在紧急会议之后,选择了捍卫荣誉和忠诚。他们派出了所有二十岁以上的,有过作战经验的男人,带走了大部分的粮食和辎重。只留下了贺朗飞,任命他为贺家老弱妇孺的掌舵人。

那一年,贺佩瑜十二岁,因为年幼不能从军。

当贺朗飞做出决定躲入深山的时候,贺佩瑜是唯一站出来反对的一个。他把家徽狼骨戴在脖颈上,此后十年一直没有摘下来。贺佩瑜坚定地、近乎狂热地要求平叛,他认为贺家人这个时候不站出来,将永远失去木兰州。

那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所有的仇恨是对着李家的,他们的首领做出了狂热冒险的决定——一旦叛乱从李家的庄园扩散到整个木兰州,他们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现在是他们开始失控的时候,这个时候退却,会给他们时间拟定新的目标和战略,那时候我们将万劫不复。贺佩瑜这样说——给我三千人,我只要三千人,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军人。

贺朗飞不是一个很好的将领,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满怀信任,并且力排众议给了贺佩瑜五千人——那差不多是贺家当时全部的护卫力量。

大约正在此时,奴隶联盟的气势开始衰退,大量的奴隶们劫掠、纵火、血洗、**的传闻席卷了整个木兰州。起初被打蒙了的贵族,富商和隔岸观火的大量平民渐渐有胆量站出来,他们需要一个铁腕而坚决的领袖,贺家在合适的时候站了出来。

贺佩瑜的手腕残酷到令人叹为观止,他命令对一切战俘使用酷刑,无止尽的酷刑。他以血洗对抗血洗,以强硬对抗强硬,他使用了三长两短的军号——那是不留战俘的意思。

很多的同龄人被称之为少年,但贺佩瑜没有,他从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以成年人为对手。在之后的七年里,他一年比一年老辣,一年比一年有信心,第七个年头,奴隶们终于躲入深山,而贺佩瑜决定重整狼牙七纵。

回头看过去,那是天才的想象力和信心,那时候,长相城在危急的关头,西相国的大多数人还处于亡国的恐惧中。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齐河鋈与杨鼎图,做的也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打算,但贺佩瑜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一战,西相国必胜,而胜利之后,贺家需要一个成熟的狼牙七纵。

他十九岁,已经是贺家的无冕之王。

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扔下了在封国取得的累累根基,带着崭新的狼牙七纵随着父亲走进了长相城。因为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说,你一生一世,总是要去一次长相城的,只有在长相城取得的成就才能叫做成就,其他地方,只能叫成绩。

此时此地,贺佩瑜有了十足的底气,他熟悉的对手和猎物来了,长相城下的广袤平原,将成为他的竞技场。

众声喧哗里,齐相一直沉默,贺佩瑜也一直沉默,沉默和沉默的较量中,那个年轻人正在反客为主——

如今已经不是国战了,十六家各归其位,齐相无法再次召唤全城百姓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他是个文官,有军功,却还没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的军队,这是他多年以来的软肋,风影骑毕竟只是一支亲卫队,不堪重任,齐家几乎没有像样的族兵可用,唯一可以谋求的,就是杨鼎图筹建的点将学堂。

但是,点将学堂不是杨家的私产,那是一个以国家名义筹建的军校,初衷是为国家训练一支军队, 而且迄今为止,第一批年轻将领还没有毕业。

如果再有十年时间,哪怕是再有五年时间,齐相都不至于如此窘迫。昔日点将学堂揭幕的时候,齐相曾经与杨鼎图把酒笑谈——说是只要天下太平,一个崭新的西相国就在眼前了——可惜上天从来不遂人愿,皇帝回来了,叛奴也到来了。

眼下局势明朗,无论之前的功过,当务之急就是长相城的防务,而一城的防务没有把西门与南门分而治之的道理。西营在杨鼎图治下,杨鼎图年事已高,国战之后没有再亲自上过战马,他的族兵半残,麾下的年轻学生们又匮乏实战经验,他所执掌的西营完全无法和拥有狼牙七纵的南营抗衡。太平时节还能依靠声望畅行无阻,但战场上,声望与年龄是不管用的。

长相城现在迫切地需要年轻有力的守护者,贺佩瑜是不二人选。

齐相在反复思忖——如果这个节点上全城防务的大权被拿走,那么,他可能永远都拿不回来,也就是说,这场家宴,真正确立的“长相第一家”将是贺家。

如果破釜沉舟和贺家一争高下,那么他就要冒着被指责弃长相城安危于不顾、争权夺利的风险。这种议论同样可怕,一样会让他和他的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处境。

局面太过于被动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无论如何,直到贺佩瑜带着廉正南的书信闯到堂上,他才和众人一起知道蚁奴反叛的消息,这真是奇耻大辱。

以往,他倚仗的是准确迅速的信息来源和家族之中的斡旋制衡,但这一次,贺佩瑜先人一步,在走进厅堂之前,就踩在这两个点上——贺家优先得到了军报,封杀了所有信息通道,并借此获得了很大一部分的家族支持,而且,他还有如日中天的狼牙七纵。

齐相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很难出手,只能招架,唯一期望的就是贺佩瑜也不愿在这个骨节眼上与他争高低,能够各退一步。

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过,齐杨联姻,蚁奴败退之后,贺佩瑜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平心而论,贺佩瑜是优秀的将领,有单刀直入的犀利和点到为止的精准,甚至还有可以收放自如的狂妄,甚至不仅于此。

他对贺佩瑜的评价要比其他人高得多,贺佩瑜是他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对进攻充满狂热的人。绝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和有把握的时候才进攻,而贺佩瑜无时无刻不在进攻;绝大多数人是厌恶战争的,而贺佩瑜喜欢战场,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投入战场,从此之后一路狂热,即便是清铮提出的百人对战,他也乐意全力应对。

不!他还见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的名字曾经令整个相国大陆颤抖,他叫做司空之龙——这种人喜欢赢,他们是一具具包裹着野心的盔甲,他们是乱世的孽子,对和平毫无兴趣,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制衡与各退一步。

齐相轻轻闭了闭眼睛,或许有更血腥的办法可以制止贺佩瑜,但是,那个办法有点超过他的底线了——他是个文人,一直都是,他灵魂深处是厌倦血雨腥风的。

“启禀相爷——”贺佩瑜终于开口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文有礼,“相爷与诸公倒也不用太过忧虑,此番虽是国事,却也谈不上国难。那群蚁奴常年藏在深山里,搜不出,剿不灭,这一回他们愿意倾巢而动,那是我长相城的福气,与其中途击溃,倒不如放到长相城下,一举剿灭,杀他个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贤侄言之有理。”齐相惊疑,贺佩瑜的口风居然在转软。

“老柱国功盖天下,坐镇西营,如今又有清铮贤弟,真是如虎添翼。佩瑜不才,与那班蚁奴打了多年交道,十分里也有七八分必胜成算。只要相爷率领我众,同心协力,司空之龙都不在话下,区区乌合之众,又焉能动我分毫?”贺佩瑜抚胸,躬身一礼:“倒是小侄,年轻识浅,没有轻重,忘了相爷家宴其乐融融,连贺喜都忘了,就没头没脑地冲撞了各位。还请各位叔伯兄长们恕罪,老柱国恕罪,相爷恕罪。”

“贤侄说哪里话,自古以来国事为重,这才是英雄世家的风范。”齐相更有些摸不清了,“宴席之后,还请贤父子留步,共商帝都防务。”

“遵命。”贺佩瑜更加恭敬,倒似乎真是猝得急报,乱了分寸,这时候才清醒过来的样子。堂上并无昏聩之辈,各个都半惊半惑地看着他,不信他会就此罢手,成全齐家英名。只有杨鼎图,浓眉蹙起,将手里的一碗羊乳倒扣在盘子里。

“哦,对了。”贺佩瑜拍拍脑门:“家宴之前,家父备下薄礼,嘱小侄带来奉上,恭喜相爷重开家宴,老柱国喜得快婿。小侄真是该打,一时热血冲头,忘得一干二净,来啊——”

他一声吩咐,门外侍从捧着红漆托盘低头而入,不敢靠近齐相,远远跪下,高高托起。

托盘上,是两份文书样物事。

贺佩瑜捧起第一份,双手捧到杨鼎图面前:“老柱国,这是一套空中花园的房契,赠予清铮贤弟与雪谈妹妹,聊作别居之所,也是我这做兄长的一番心意。”

他这手笔着实不小,上城寸土寸金,空中花园昂贵之极,有价无市——在座赴宴之人个个携带了礼物,但是没人知道齐家会忽然宣布齐杨联姻之事,所以也没人准备厚礼。倒是贺佩瑜,未卜先知一样,似乎这场联姻他早就知情。

齐相与杨鼎图对望一眼,都是惊讶莫名,这小子说不出的古怪,若说是有意为敌,却在情势转向自己时刻意结纳卖好;若说存心为友,刚才进门那一通咄咄逼人,几乎把齐相的气势都压了下去。

第二份礼物,却要贺朗飞亲手呈上了。

那是一张牛皮鞣制的地图,弯刀刀鞘一样的地貌,在灯光下有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似乎是吸饱了战火和鲜血的国土,亟待扩张。

贺朗飞抚摸着地图,转头向齐相:“这楚河谷为贺楚两家交界,也是两家不合的渊薮,今番剿灭蚁奴之后,贺楚两家也该太平了。呵……相爷,鼎公,小儿佩瑜自从得见令嫒清燃,惊为天人,痴痴不已。我这为人父的做主一回,讨东公点头,将楚河谷买下,今日以此为聘,向二位兄长求娶清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山河为聘的古礼还是在大相国尚未分裂的时候才出现过。后来一百五十多年里,各家恪守祖业,封国地界再也没有变动过。楚河谷是西相国内第一大峡谷,贺家能买下来,花费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居然还能以这等手笔送出。

齐相一直神色不变,直到此时,手里的酒杯才一抖,若非身边兄长及时以袍袖遮掩,酒水差点就洒了出来。

“这……贺兄,我那燃儿她尚年幼……”齐相难得吞吞吐吐,一时语塞。

“诶,贤弟,国事由你做主,家事有我做主。”齐河鼎一手握起贺朗飞,一手携起齐相,呵呵笑道:“齐家得此贤婿,真是上天造化之福。不想今日双喜临门,真是令我老怀大慰。”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由齐杨两家联姻,转为三家联姻。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堂上诸家族长一起放声大笑,齐相也只有跟着微笑起来。

鼓乐、歌舞、美酒与佳肴再度流水般送上,堂上堂下一片欢呼喜笑,十六家的座次与地位终于排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要到很多年之后,下一次震惊史册的大事件发生,才能打破这三家共同执掌天下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