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府家宴

建筑是土地的外衣。

大约在三百年前,长相城还是建筑师们纷至沓来的圣地。那时候的手握权柄者热衷于一切坚固到永恒的材料,他们用巨石和青铜筑造起高远的穹顶与通天的祭坛,肆意地挑战着人的视线,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地逼近神的领域。那时候的皇族与贵族们对寻常花木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纤弱而精巧的陈设不过是人间的小把戏而已,他们热衷于宏大,迷恋着粗犷,以群山的轮廓为屏障,以太阳和星辰的光芒为背景,用浩瀚对抗浩瀚,以至于整座相山都是联成一体的、宏伟壮阔的宫殿群。

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千年帝都第一次沦陷。司空家族的创始人司空也炼自启荒原起兵,携裹着血与火,轻而易举地撕破了这座城池的防线,也撕破了这座城池的自信。那次战争之后,长相城重建,贵族们元气大伤,不得不借助商贾与平民的力量,也不得不开始使用砖、瓦、竹、木等等便捷而廉价的材质,宫廷和府邸里陆陆续续出现了亭台楼阁,平民们的聚居区里,也渐渐出现了大街与小巷,纯血的战马和摇摇摆摆的鸡鸭鹅从同一座城门出入,祭司的吟唱声与小贩的叫卖声隔着一条大道共存。那次重建相当缓慢,前前后后持续了接近三十年,到了最后一条下水道竣工的时候,贵族们已经退到了半山腰之上,维持下半城治安的城戍司就从此应运而生。

那场战争的改变是深远的。司空也炼的大军从相国大陆的西北角一路打到东南角入海口,他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辟者,它像是一次大洪水,摧毁一切之后,也留下了足够下一个世界重生的养料。那场战争撕裂了古老的大相国,昔日的统治者和昔日的反叛者依然南北对立,三分天下各居其一,而在木兰江之东、权杖和战刀都无法控制的广袤领土上,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随之诞生的,是一个新的都城——青城。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传说成为神话。文都青城的风貌随着江东陆氏的声名远播,逐渐渗透到了木兰江外的每一座建筑之中,花草树木被广泛大量种植,曲折流水成为园林的天然隔断,即使是在最顽固的长相城家族中,也没有人会轻掷人力物力去追逐永恒,他们把一切赏心悦目的木石搬进自家后院,布置成具体而微的山与林,怡然自得地享用现世,那些藤蔓包裹之中的姹紫嫣红,四季流转间,漫不经心地便替代了碧瓦朱檐。

直到第二次国战的发生。

在这场旷日时久的围城之战里,城墙是唯一的生命线,城中的一切有形无形的壁垒几乎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一切都被拆除,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即便是皇宫也没有一片完整的屋顶。到了再度重建的时候,复原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平民使用的砖头和瓦块大量地渗透进宫廷王府中,漆与胶变得无所不在,再老派的贵族也放弃了与神灵沟通的愿望,转过身去不情不愿地拥抱烟火人间。

令人诧异的是,在国力凋敝到谷底的同时,三百年前的建筑风格开始死灰复燃,铜、锡与少量黄金混合成的乌金地砖铺进了十六家府邸的地面,仅仅能够容纳三百人的厅堂里,也硬生生地挤进了硕大的舞池,复古的灯具和酒具无所不在,精巧的屏风和长廊的油壁上,也开始用漆笔和画笔复原那些原本应该斑驳在巨大石壁上的上古传说。

齐府的正厅就是如此。连日修缮之下,这座朴素而不失精致的府邸像是被一条纯金熔岩流淌出的珠宝长河淹没过,从雕梁画栋到杯盘碗盏,即使是一枝普通蜡烛的金箔上,也用银线细细画了朔中齐氏千年前的分封故事;从鼓乐笙箫到宛转歌舞,即使是迎宾的号角里也传唱着齐家千年的英雄史诗。

高朋已经满座,舞池里有歌姬舞娥唱一曲太平,谈笑风生的贵客们此起彼伏地遥相致意,身边的族兄齐河鼎正在抚须长笑,有功成不居的自矜和得意。齐河鋈握一杯半温的酒,杯中残影里,恍惚有十五年前的自己——

那是最后一次朝会,议定的结局是南奔。他一介御史,在皇宫大殿里慷慨激昂,侃侃而谈,他看见了周围众人的嘲笑与狐疑,信任与敬佩,迷惑与恐惧,他想要住口,但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呐喊咆哮。他要守住这座城,他用了十五年的漫长隐忍才走进这座城,他换了名字,换了衣裳,换了身份,他用尽全力才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可那些人要逃走了,这不成。那时节举国仓皇,没有人愿意听他的长篇累牍的大论,可他们需要一个殉国的臣子,他既然请缨,那就交给他好了。

所谓拜相,不过是虚名而已,连他自己都这样认为。

他走出大殿,仰头看一片黄叶在冰蓝明澈的天空里打着卷飞舞,情不自禁地就伸手虚托了一下。

秋叶之绚烂,或许只在于终将落地的宿命。

他脚步沉重,漫无意识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该回家看看了,夫人刚刚诞下一对龙凤胎,正笑盈盈地盼他回去给一双儿女起个名字。

女儿就叫清燃吧,他这样想。说来也奇怪,思绪万千,冗事如麻,第一个跳进脑海的却是这样一个念头。

身后有加快的脚步声,有人在追他。他回头,是杨鼎图,老将军年过六旬,目光如虎,盔甲在外袍里鼓鼓地凸着,两鬓和胡须里有钢针一样的白毛向外扎。

他们互相看了很久,久得足以让他们想起十五年前的过节,再将那些过节一掀而过。

“小武儿,老夫有话直说了。”杨鼎图打破了沉默:“你若是信得过,就把一双孩儿交给老夫带走,杨家但凡还有一兵一卒,一寸平安之土,绝不至于教他们陷于离乱。如何?”

“多谢老将军美意,只是此事万万不可。” 他恭恭敬敬:“学生将骨血托付于老将军,百姓将骨血托付于何人?”

杨鼎图打量着他,满脸都是“此人不可救药”,一再叹息,终于又开口:“你存心举家殉国,老夫敬佩。只……罢了罢了,你要把儿子留下送死,我也不留,就把你那女孩儿给了老夫如何?我七孙元童你也见过,你若不嫌弃,那孩儿从今日起就算我杨家的人,我带她走,天经地义。”

“老将军真是义人,只是依旧不可。”他依旧回绝,依旧恭恭敬敬地纠正杨鼎图的语病:“学生是举家守城,不是举家殉国。”

杨鼎图有些恼他的书生意气了:“守得住?难不成你还真想守得住?你倒是跟我说说,十六家族兵尽出,长相城已成弃子,你拿什么守?”

提到守城,他的话立即就多了起来,立即扳着手指数了下去:“学生正想和老将军共商大计!老将军请看——长相城北倚绝壁,山中谷中有野蔬果实,即便粮尽,也可以支撑三月之用,此为第一守;陛下南奔,学生北驻,两相牵系,此为第二守……”

“行了行了。”杨鼎图大手一挥:“啰里啰嗦,还是你在大殿上袖手谈兵的那一套废话。你当这长相城是今日起才建在山顶上的么?倚仗天险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真是梦话。”

“杨老将军!”他猛抬头,声音也高了:“老将军,你们怕那司空之龙,当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学生不怕,百年前司空家拿得下长相城,今天他未必就能全身而退。旷野厮杀,固然必败;据险死守,未必没有一线生机,此时谈论保全妻子,不嫌为时尚早么?”

杨鼎图“嘿嘿”一声冷笑,嘟哝一声“不可救药”,拂袖而去。

他急急忙忙提着袍角追了上去,他知道这些将领们没有一个瞧得起他,他没有掌过权,没有兵,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根本就不能算作一个“十六家”的人。但如果他不能掌握枢纽,形成策应,那么,长相城真的就是一粒弃子了。杨鼎图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挽留,他一溜小跑才跟得上老爷子的大步流星:“老将军留步!老将军留步啊——学生正要向老将军讨教往来军中书讯调度——杨家是迂回往复,长程用兵的行家,军中的信兵也是一流,学生怕短期是学不会了,恳请老将军离去之前留一支风兵给我。老、老将军……司空之龙有破竹之势,千里之内纵横捭阖之威,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十六家其余族兵必然不堪重用,到时候南北策应,恐怕只有老将军与我长相城。”

杨鼎图只是摇头:“三年五载?你撑得到那个时候?”

“是,如今帝原附近五百里秋粮已尽,只要撑到隆冬,北相诸军攻势必缓,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有喘息之计,他就有后顾之忧。”

他语气铿锵,杨鼎图略略放慢步子,狐疑转头。他扶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察言观色,杨鼎图看了看他的身板儿,“唉”一声,接着走。

“杨老将军!”他又冲上两步,一把扯住杨鼎图的袖子:“早知今日,令先祖何必当初?昔日司空也炼横扫天下,长相城已经覆亡。令先祖依旧从青城回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怎么今时此地,我西相国只折了一仗,杨家就成了闻风而遁的鼠辈了么?”

杨鼎图反手攥住他手腕,捏得他腕骨欲折。

他摇头,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出来:“没有人愿意亡国失土,没有人愿意流离失所,没有人愿意听见司空两个字就战战兢兢,没有人愿意仰人鼻息生如草芥。想当年,陆轻爵守住了青城,江东之人才可以安居乐业,与北相国分庭抗礼。他们做得到的,我们也做得到,只要这一回撑住了,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杨鼎图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将军,你问我凭什么。我凭的,就是陛下南奔!试想,陛下与十六家有处可奔,阖城百姓无处可逃;陛下与十六家有处寄托骨血,阖城百姓只能玉石俱焚。陛下若不走,这座城就还是帝王将相之城,百姓未必肯出全力,陛下这一走,帝原五百里方圆流民必入此城,必成死战,那时候,这座城才真正是长相城!长相城人,守贵胄之帝都未必守得住,但长相城人守妻子儿女之城,一定守得住。司空之龙目空一切,存心速战速决,粮草军备只做三年五载打算,撑过三五年,我们必有转机呀老将军!”

他已经恳切到剖腹相见:“老将军若是真当我是个守城之相,就请一一赐教良策!”

杨鼎图喃喃:“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好,好,好,好一个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他情急之下就要双膝跪倒求恳。

杨鼎图钳着他的手腕,把他硬托起来:“端的胡闹!你一国之相,岂可如此低声下气苦苦哀求?”

他一惊。

“齐相爷!”杨鼎图一把抄住他的手臂,“请——移步舍下,但有所询,老夫和盘托出就是了。”

那一年,他才三十岁。

在此之前,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了十四年,以为“长相十六家”将是他永生无法迈过的天堑,忽然之间,被一阵狂风卷起,径直送到了权力的中枢。

在那之后的第七年,杨鼎图完成了他得以名扬后世的“杨氏大迂回”。从西陲到南疆,从南疆再绕回西陲,用一支不算太强悍的兵马辗转于司空之龙的三路大军之间。司空之龙终于按捺不住,从攻城的主力里调拨精锐钎军,一路向南,直击千里,穿透了三层群山屏障,将留守在封地的杨家族人血洗成空,那个叫做“元童”的少年,被剥皮实草,辗转送到长相城头。

也趁着难得的罅隙,天下武道与青城陆展眉,得以从相山北麓绝壁攀援入城,成为第一支援军。

也是那一刻,他挥手让夫人回家,照看子女,以后不必再上城头助威。

直到司空之龙死在长相城下,杨鼎图都没有和他正面交锋过。

“叮”,一声脆响,司礼官举起锡杖,击在玉磬之上,高盛赞颂:“大相国历一千二百五十四年,十月初八,西相国贵胄十六家齐集相府,共掌乾坤,鼎鼐天下——”

众人一起起身,拱手致礼:“寸功寸血无双战,长相开城第一家——”

族兄起身,他也起身,举杯致意,行礼如仪。

须发皆白的杨鼎图在人群里大笑着,大口吞酒,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

他累了,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连着几个月没有一宿安眠,每次饮下酒水的时候,胸口都翻腾作呕,头痛欲裂。

好在今日这种家宴,真正的主角是族兄齐河鼎。齐河鼎精神健旺,红光满面,时不时地呵呵大笑,笑声响彻厅堂。

“家福”,他招呼,伸了伸手。

侍立一旁的齐家福会意,塞过一丸羚羊化酒丸来。

“唔。”他接在手心,不动声色地和酒吞下。

“相爷,贺佩瑜在南营待了盏茶工夫,就上车直奔上城,看情形是往咱们府上来。”齐家福低头低声:“车厢密封,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影子不敢盯得太紧,就回来报备一声。”

“他带了多少人?”

“两个御者,四个奴仆,没有侍卫。”

“嘶……贺府有什么动静?”

“没有。贺佩瑜这些日子不是在校场就是在南营,似乎极少回府,或许是兄弟们没盯上。”

“那……楚家呢?”

“回相爷。自从相爷吩咐,两组兄弟日夜不离楚府,但自从七日前楚大人和贺将军看了一回马赛,就再也没有见过。”

齐相放眼扫去,见贺朗飞正将目光收回,显然刚才也在留心他与家福对话,一见他望过去,就转身举杯,高声应和旁席:“哦?是么?那陆家小儿臊一鼻子灰,就灰溜溜地走啦?好不活该!哈哈哈哈。”

三四席跟着一起哄笑,嘲讽青城陆氏,在长相城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

“也罢。”齐相点点头:“家福,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去门口接应着些,有什么异动,随时来报。”

“是。”

齐家福应命起身,退出席外。

他边走,边听齐相起身满面春风道:“诸君今日赴会,齐某不胜荣宠——”

道贺固然都向着齐河鼎,但齐相这一站起来,满座齐齐而立,同声应和:“齐相爷!”

齐相朗声:“今日万千之喜,齐某实在是高兴得很——陛下圣驾还朝,河山同幸,这是第一喜;我十六族济济聚首,和同一家,这是第二喜;还有一桩小儿女的喜事,呵呵,本该是乐舞之后再拿出来同乐,只是我这为人父母的实在是按捺不住——”

齐家福退入重幔后,斜眼一瞥,见齐河鼎拈须,用酒杯稍稍挡住了面孔。

“——十五年前,齐某曾与杨老柱国有约,只说是从此各赴国难,待到长相城门重开之日,就凑一对儿女亲家。不料此去经年,百战枯荣,杨门族史,已是耽耽血忱,老柱国只将前情按下,我亦不敢旧话重提。没曾想,天教有情,月前陛下还朝的大典之上,我那次子清铮一眼惊见老杨家小女,过目不忘,倾慕向往。如此天作之合,我与杨老柱国都是欣喜不已,乐见其成。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朝是难得嘉会,齐某斗胆,就在这席上——请诸公为证,前言为信,家兄做主,向杨老柱国请了这桩婚事,了我多年夙愿。”

顿时间,堂上贺喜声响成一片,堂下鼓乐齐鸣,四处都是“恭喜齐相爷,恭喜老柱国”的叫声。直到齐家福走出厅外,身后的满堂彩声还是充耳不绝。

“恭喜。”齐家福也在心里默念一句。

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齐清铮了,今天这样的场面,夫人是一定会把清铮收拾得仪表不凡,惹人惊叹的。他本来还想守在相爷身边,顺便看上一眼。

堂外仆役云集,婢女们捧着银盘随时准备进入服侍。听见里头的贺喜声,她们也纷纷伸着脖子,窃窃私语地相互打探少爷会从哪个门进去,会不会从身边经过。再笨拙的婢女也知道齐杨联姻是天大的好事,一路上,各种压不住的快乐笑声就那么吃吃地传了出来。

走出堂外,庭院空阔。

前些日子忙忙碌碌得不觉得,今天,忽然觉得齐府陌生起来——以前的齐府是朴素而安静的,如今,却是五彩缤纷,金碧辉煌。迎帝还朝的时候,齐家大爷带来了上百的工匠,雄心勃勃地要把这里装扮成一等一的府邸。据说,齐家大爷已经请命要了仕林那块荒地,准备用个一年两年的工夫打通成一个大大的园林,也好衬得起“长相第一家”的声名。

至于那个在仕林里愁眉苦脸喊“阿福哥”的小子,恐怕也就这么消失了,从今以后,他将以齐府世子的身份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场合。

拐角处一丛烟兰,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朱红围栏,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刺眼,几个有些眼生的丫鬟正在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踮着脚,伸手就去折花。

齐家福不假思索出声阻止:“且慢,这丛烟兰是相爷心爱之物,触之即败,各位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哟,这位是谁呀?”那个摘花的丫鬟圆脸长腰,眼睛比旁人活泼些,衣衫比齐府诸从华丽不少,她指着齐家福问同伴,几个年轻姑娘顿时笑成了一团。

齐家福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只老老实实站着。

“明知故问!”另一个丫鬟推了她一把,好像在怂恿她上前搭话。

“你去你去!”她们推搡成一团。

“我去做什么呀?又不是我……”

齐家福越来越听不懂了,咳嗽一声:“怎么?各位有事?”

那个丫鬟被群星拱月地推了出来,脸上无端就有了点娇羞,声音里莫名就有了些嗔怪:“统领真是健忘……我们去年……年宴上见过一面,统领不记得了?我是伺候老夫人的葭儿。”

齐家福点点头,客气招呼一声:”葭儿姑娘玩好。”

葭儿对他这副做派有些不以为然:“怎么了?统领不带我们转转?”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身后一群姑娘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齐家福多少有些尴尬,他记起来了,家喜透出过口风,夫人要在葭儿和寒玉之中挑一个配给他——听见那个风声的自然不止家喜一个人。

装傻是装不下去了,齐家福满心烦恼,也最怕年轻姑娘说怪话,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抓了抓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猛回头,大喝:“河清!”

“海晏!”树丛后阴影里立即有卫士按刀待命:“甲字队张醒当值。”

齐家福避开葭儿目光:“送葭儿姑娘去……去去……随便去找个地方逛逛。此地人多眼杂,闲人不宜久留。”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葭儿脸色变了,目送齐家福离去,好半天才恨恨:“难怪他们说二爷家里头……还真是好大的架子呢。”

齐家福一路匆匆,他知道哪里不对了。无论他多么反对蓄奴和养婢,但总是承认奴婢身上多少可以反应这一家的家风。譬如齐相为政勤勉、夙夜匪懈,家中上上下下就多少带了些自矜自警、温文内敛的习气;再如杨老将军府上,老柱国口口声声不谈战事,但当真是书童侍妾如在军旅,满满的虎豹狼狮之气……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精气神,但是葭儿身上,带着一种他在长相城中很少看见的,小家子气。

真是奇怪,相爷完全不像是从朔中齐家走出来的。

他走到大门口,家喜正倚门歇着,一见他,满脸笑眯眯站直了身子。

“阿福哥,发财发财!”家喜眼皮子活络,腿脚利索,能装傻也能圆谎,会赔笑也会赔不是,伺候得了男人斗法,斡旋得了女人斗艳,家国大事的能敲几句边鼓,衣服首饰的也能跟着扯几句闲话。今天大门口一阵子迎来送往,打赏的红包塞得腰包鼓鼓囊囊。

“我发什么财,这少爷正要进去呢,相爷就把我打发出来了。”家福走到家喜身边,扯开他腰包,“嚯”了一声,“是兄弟的见面分一半。”

“是兄弟的就把别打人家私房钱主意。”家喜不知从哪里一通摸,摸出个纸包:“喏,常叔给你留的点心。”

点心包一到手里,齐家福也不客气,找门后一块背人的地方蹲下,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算算从昨天半夜接杨老柱国,就一直水米不打牙的,刚才家宴上觥筹交错,看得他差点抢过一盘子来吃。

“死心眼儿。”家喜也在他身边蹲下,“里头哪儿不能随手抓一块?相爷不放你出来你是不是就饿死在里面?哎哎,噎坏了吧?我给你弄口水去?”

齐家福摆摆手,伸着脖子把手里的点心干咽下去,他吃得实在太急,那点心全噎在喉咙里,半天顺不下去,实在没辙,又点点头,示意家喜快去。

家喜“噗”的就乐了,从靴子筒里拽出个小铜壶来:“你说你吧,除了会打打杀杀的还会干什么?连吃都不会,这么些年,没我照顾着,你不是饿死就是噎死。”

齐家福好容易把那口食物顺下去,才咂摸出味来,觉得那口汤鲜美无比,不像日常食物,他一皱眉:“这……呃,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反正好东西呗。”家喜压低声音,邀功,“我叮嘱常叔从里头扣下来的,好日子嘛咱们也打打牙祭,嘿嘿……哎哎哎,不许瞪眼不许瞪眼,我说你别来这套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干嘛呀,到处都是吃的,那帮大爷谁看着你啊。”

齐家福抓着他的脖子一摁,咬牙低声:“你懂个屁!以后别让我看见这种事,不然我真揍你啊。”

家喜不留神被摁得向前一扑,脸差点撞在地上,守门的侍卫远远看见了,咧嘴笑了笑。家喜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抢过铜壶和纸包,狠狠“呸”了一声:“没心没肝的东西,以后我再干这事我喊你大爷!你……你也就敢横给我看了,我还真不怕你不高兴,家里事交给我才几天啊?夫人夸了我四次!”

齐家福“嗤”的笑一声:“要我恭喜你?再出息点就赶上你爹了!”

家喜的脸色刷得就变了,爬起来就走。

齐家福自悔失言,忙追:“哎,家喜,我不是——”

家喜一回头,狠狠点了点他的鼻子,大步流星走开了。

齐家福刚想追,门外街道尽头,有了车马影子,他想了想,摇摇头,决定晚上回去再道歉。

贺佩瑜马车猖狂,来得飞快,几乎是冲门直奔,御者甩着鞭子“噼啪”作响,到门口十步开外才勒马停下。

齐家福上前行礼:“贺少将军,我家相爷久候了。”

贺佩瑜跳下马车,也不喊他起身,悠悠就向里走,齐家福不敢抬头,但见贺佩瑜佩着亮银膝甲,他忙提醒:“少将军,家宴不着甲胄,少将军这样——”

“家福啊,我来得匆忙,不及更衣了,你们家相爷不会怪我。”贺佩瑜经过他身边,停下,弯下腰,似笑非笑:“上一回我听人说,你给你们家夫人打了,有这事么?嗯?”

“是,夫人行自家家法,惹少将军见笑了。”

“抬起头,让我瞧瞧,打出伤没有?”

“多谢少将军关心——”齐家福一抬头,惊在当地。

贺佩瑜全身护甲,只是没戴头盔,长发用金环一束,利落飒爽。他的腰带上明目张胆地插着一支青铜信筒,信筒上,是南凉州廉家的火漆封印,赫然是一封战报。

战报?哪里来的战报?南凉州守着木兰渡口,隔江就是青城,但是……但是绝不会是对岸,青城如果有任何动作,长相城里早就翻了天了。那么,是?

南凉州的南边就是木兰州,也就是贺家封地,还是李家三兄弟的盘踞之所。李家老三和少奶奶死在白银狮子王嘴里,临行之前,他们说的是,说的是已经来不及了……从那时候起,齐家福就一直留心木兰州起义军动静,可一直没有任何军报回应,他只当李劼已经换了心思转攻他方,或者是木兰州有所动作,李劼不敢轻举妄动。可这一回!

几道曲折闪电劈开脑海,齐家福一颗心狂跳起来——是,李家兄弟动了,一定如期动了!可这战报从南凉州发来说明什么?说明李家兄弟已经率众通过了木兰州北部三百里之地!没有任何可能!没有任何可能一支浩浩****的叛乱人马通过木兰州而无声无息,除非是……除非是贺家看在眼里,按兵不动,下令放行。

可这……可这又说明什么?贺佩瑜今天一直在等这封战报,拿到手里,似乎就已经胜券在握,他这时候见相爷要什么?齐家福脑子里有一团乱麻,在自行梳理,编成一张密密的、越想越可怕的网。

这片刻之间,贺佩瑜一直在笑眯眯地观察他的表情,他已经尽力不动声色,但是瞳孔和嘴角依旧出卖了心思。贺佩瑜观赏了一会儿,啧啧赞叹:“聪明!真是聪明!家福啊,想当初,我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想把你买下来,可惜,你家相爷不放手。”

齐家福没有说什么,这种话他不该接。

“来,起来回话。”贺佩瑜伸手托他手臂。

齐家福吓了一跳,身子回缩:“少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佩瑜大笑起来,一把拉起他,凑到他耳边,低声笑:“家福啊,实不相瞒,我是极佩服你家相爷的,不过呢……他上得了庙堂,下不得战场,你在他手底下待着,到死,也成不了什么玩意。你得承认,齐相爷识货,认得你,但用不了你,你是把好刀,配在烂柴火柄上,自己不觉得委屈么?嗯?”

齐家福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贺佩瑜怎么会说这种话?怎么会对他说这种话?他想干什么!

“少将军恕我死罪。”

“说哪儿话!”贺佩瑜还是耳语,低慢,**:“其实你心里有数,他也不是不能用你。他堂堂一国之相,想给你自由早就给了,他不敢。你手上那个烙印没了,他就握不住你这把刀了,是不是?”

“少将军难为我了,少将军所言,我不敢欺瞒相爷。”

贺佩瑜的眼里,有妖异的光在闪:“咦,啧啧,别这样啊,家福,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他扳着齐家福肩膀,让他稍微一转头——

马车后,站着四个奴隶,其中的一个,眉清目秀,额头一块伤疤上敷了一层欲盖弥彰的脂粉,他满眼空****的,有那种忍受过极刑之后的涣散,齐家福看过去的时候,他就胡乱低着头躲避熟悉的目光。

那是家寿。

齐家福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心脏流动,他的脚趾在鞋子里张开,牢牢地扒着地面,免得让自己有丝毫的摇晃,或者是一个忍不住冲上前。

他脖颈僵硬,眼睛转向贺佩瑜,有火在燃烧。

——他怎么会到你手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认得他?这是我从楚家新买回来的奴隶,有点儿不听话,我就让人稍微**了一下。”贺佩瑜语气和蔼可亲,“可是没想到呢,这一问,就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齐家福死死咬着牙,咬得牙根生疼。

贺佩瑜脸色变得似笑非笑:“齐家福,他离开齐家的时候,有人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么?”

齐家福慢慢转过眼睛,与贺佩瑜对视,他的眼神也很平静,他在说,我知道。

“那你说过什么……是不是也不会对你家相爷有所隐瞒呢?”

——我说过什么?我说过……我说过——我发誓,只要不死就一定会去救你,那时候我们就都自由了。

——之后,我就亲手给他钉上脚镣,送他离开齐家。我许诺过,而他那么相信我,信我的每一句话。

现在我没死,现在他就在我面前!

那么去啊!为什么站着不动呢?

齐家福像个纹丝不动的木桩,内心的风暴呼啸,一阵一阵,要把双脚拔离地面。

去啊——去啊——去啊——耳鼓里有一阵阵嗡鸣,根本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的手指发抖,在寻找刀柄。

但贺佩瑜已经没兴趣玩下去了,他拍了拍齐家福的肩:“你放心,我不难为你,你们家相爷不点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不过今天呢,你应该也很累了,该休息就多休息,身体要紧,别仗着年轻硬撑。”

他当先向齐府内走去,四个奴隶跟了上去,家寿经过家喜的时候,脚步浮夸,下嘴唇一阵抽搐。齐家福忍不住,跟了一步:“阿寿,你怎么样!”

家寿不开口,贺佩瑜耳朵倒尖,在前面吩咐:“老相识了,告诉你阿福哥,你怎么样。”

家寿的脸上浮出一个极度顺从又极度温存的笑,他柔声细语地望着贺佩瑜背影回答:“是,我跟着少将军,说不出的开心快活。”

齐家福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家寿转过脸——他脸上那种刚才露出来的难堪不见了,开口之后,似乎一切都变得轻松。那是一双被驯服了的、尘埃落定的眼睛。

齐家福手在颤抖。

家寿慢慢地把他的手抹了下去,自然得像是从胳膊上抹掉一块干硬的泥。

齐家福的手指终于松开,从半空摔落下来。

贺佩瑜微微一笑,大步向门里迈去。

侍卫们的长矛齐齐顿地,通传:“世袭木兰王长子昭元将军贺佩瑜到——”

一声又一声整齐的呼喝,向府内传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