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魂飞魄散

迎帝还朝变成了连日不歇的话题,两个刺客凭空而来,又被白银狮子王吃得一根头发丝也不剩,追查来龙去脉就变成了难题之中的难题。七天之内,长相城上上下下处决了两千七百多名奴隶,司礼监上上下下三百余人全部收监待斩,一夜之间,人人自危,到处疯传城里混进了一个神秘的反叛组织,谣言疯传之下,城戍司回禀齐相,下令封了东门,禁了南门民用,加派人手,要把中城下城翻个底朝天。

一应盘查诘问至上城而止。长相城像是海上的一座冰山,底层暗流侵蚀,碎裂波动,而海面上的一方山尖,沉默如永恒。

对于长相十六家来说,近日唯一的大事是齐府的家宴。

依照古例,族兵无令不可轻出封地,家族之中的元老轮流驻守帝都,十六家族长齐集长相城,只有旧帝崩殂、新帝登基或者立后大婚这样的重大时节。而每一回重开家宴,也就变成了十六家议定座次,做出家族之间重大决策的时机。

千百年间,十六家各有兴衰,明争暗斗一言难尽。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朔中齐家始终碌碌无为,几乎是以“平庸”二字立足于世,翻遍了家谱,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名留青史的英雄俊彦。

但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齐河鋈以一介书生之命守城,击毙了司空之龙,逼退了战无不胜的北相诸军,又穷尽力气迎帝还朝。这样的功勋,几可与木兰江东的开国首相陆轻爵相提并论。廉太后赐宴曰:寸功寸血无双战,长相开城第一家。

齐家有史以来第一次一跃成为西相国的第一家族,这距离上一次廉家家宴,已经间隔了十九年。

齐家上上下下都在为这场家宴忙碌着,主持宴礼的齐河鼎——也就是齐相的族兄——已经把长相城里的名厨全都召至府内,与朔中带上来的厨师朝夕研究菜品,因为在此之前,每一次家宴的菜谱都会广为流传,家族的荣誉会和舌尖上的味道一起,被那些巨商大富争相效仿,津津乐道。

就连齐夫人,也挺着七个月的身孕,一一审视每一件礼服、每一场歌舞、她甚至有一回梦中惊醒,传了合德,要他立即动手,把大堂的灯具全都换过一遍。

完全无动于衷的只有齐相,他对进项、支出、礼仪、布置全都不发一言,全权交给兄长打理。只是每天入夜时分差遣齐家福驱墨车,接来一位客人,快到天明,再悄悄送走。

明日正午开席,今夜是最后一夜,齐家福接来的,是最尊贵的一位客人。

月明星稀,鸦雀俱眠,齐府侧门的门槛已经拆去,墨车的马蹄和轮辐上裹着软革,一路潜在夜色里,无声无息。

转过一个弯,前方就是齐相的书房,门前一盏风灯亮着,散着淡淡的,朦胧的光。

“爷爷,到了吗?”车厢里,忽然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活泼,说不出的干净。

随之响起的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沧桑喑哑,又故意哄孩子似的捏起嗓子,老茶汤里搁了勺白糖似的腻,“快到啦,快到啦,谈宝乖,不做声,啊?”

“爷爷,放我下去好不好?我……我想……嗯,那个。”

“谈宝,忍一忍,啊?到了你齐伯伯那儿——”

“不么!”车厢里有很轻很轻的一跺脚,“我害怕齐伯伯,我不想去了,爷爷。”

“谈宝,你看看?在家不是说得好好的?”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想去……”少女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嗡嗡,可惜齐家福还是听得到,“爷爷,我看见他就害怕。”

老爷子的声音本来就低,这会儿压得更低,“那谈宝啊,爷爷可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了,说定了不许后悔,嗯,拉钩?”

“嗯!”

车厢里传来了三声轻敲门柱声,齐家福抬抬手,马车停了下来。

“家福”,老人招呼,“你下来。”

齐家福跳下车,墨车的车厢门也被急急忙忙拉开了,杨雪谈探出头来,白绒绒的一团,就要往地上跳。

齐家福吓坏了,忙跪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正想扯块衣襟垫在手臂上,杨雪谈已经扶着他的肩膀跳了下来。

“不妨事不妨事,没有外人不必拘礼。”老爷子也跟着下车,呵呵大笑:“家福啊,我跟你提前透个好儿,明儿这顿饭吃完了,你啊,也就有个出身了,嗯哼?”

“是,老柱国。”齐家福好像完全没有听懂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只上前把他搀了下来。

“你这孩子也忒沉得住气。”杨鼎图略略惊诧于他的反应,朝着齐相书房努努嘴,“一抬腿就到了,老夫自己过去就行。你给我把雪谈送去清燃那儿,跟那丫头说,这妮子在家闷坏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叫她莫贪睡,有什么好东西,一起拿出来,不许藏私。”

“是,老柱国。”

“雪谈身子弱,这道上黑,你多看着她点,她有个磕着碰着,唯你是问。”杨鼎图上上下下打量齐家福几眼,想说什么,还是挥挥手,“得了,去吧。”

“是,老柱国。”

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这是齐家福赖以生存的法则,他很少抖聪明、接笑话,也很少把上头一时兴起的褒奖当真。但是这一次,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出身”?出身是什么意思?奴隶是没有出身的,奴隶只是主人家的财产,除非是特赦。

家奴的赦免并不罕见,但绝大多数情况是在死后,譬如说德伯,像他那种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老家奴,死后就极有可能获得赦免,而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未出生的、也就是还没有加盖烙印的嫡系传人将会获得自由身份。而一个活着的奴隶,尤其是一个活着的年轻奴隶获得赦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齐相权倾天下,但只要他不是齐家的族长,就依然没有权力给予一个家奴自由。

那么、那么老柱国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杨老柱国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喜欢和年轻人乱开玩笑,喜欢说一些长篇累牍的家长里短的闲话,但实际上,这位老将军是公认的、这个国家最严谨的人之一。

齐家福晃了晃脑袋,挤走胡思乱想,

他的任务是护送杨雪谈去齐清燃的居处,走了几步,他就发觉,杨雪谈确实需要别人护送。

这位拥有帝国最高贵血统的少女有一种和盘托出的天真烂漫,她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样高高兴兴地走着,时不时地还轻轻跳两下,但也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样歪歪扭扭,时不时地就一个踉跄要跌倒,在宽敞平整的道路上走得险象环生,只吓得齐家福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要托,一会儿要扶, 只怕这位金贵的公主一个不留神就跌倒摔死。

据说, 杨雪谈一直长到七岁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的大叫,想要什么东西,做事什么事情,总会画成画递给乳母,后来,她越画越难以读懂,乳母没有办法,就偷偷拿给外头一位无名画师看。没想到那位画师看了之后大加赞赏,当时就背了画具,求见杨鼎图,说是可以教这位姑娘开口说话。杨鼎图半信半疑,也就死马当成活马医。那位画师在杨家一住三年,每天和杨雪谈以画对话,果然,小雪谈慢慢开口,渐渐地也能说出囫囵句子,甚至也愿意和几个亲近的人说话,眼看的就要变成一个正常的姑娘。杨鼎图大喜过望,重赏画师,那画师却不肯接受,告辞离去。杨鼎图苦留画师未果,只能设宴践行,并问缘由,画师屏退众人,与杨鼎图说了些什么,就满脸阴云,匆匆忙忙离开了。

在那之后,杨鼎图就下令雪谈不准再作画。可是杨雪谈一旦离开画笔,说话也变得少了,终日沉默。无奈之下,杨鼎图只能让步,不许画,只许看——在那之后,杨雪谈总算是勉勉强强恢复到了原先的水平。

没有人知道那位画师叫什么,也没有知道他和杨鼎图都谈论了些什么,在那之后,那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齐相曾经派人索要杨雪谈幼时画作过目——他一样看不懂杨雪谈想要说什么,但看到第三年的画作,只一叹:“可惜辍笔,是儿已有名家风范。”

当是时,齐清燃、齐清铮与齐清源三姐弟侍立在侧,巧笑嫣然地缠着父亲说些书画的门道。齐相却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摇头离去。

那一直是齐清燃的一幕隐痛——她是齐家的长女,齐相的掌珠,但却对诗歌绘画一窍不通,这多少有些伤了颜面。她不懂,齐清铮也不懂,只是清铮是发自内心地不屑一顾,以为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她却不同,她内心深处是渴望着懂的,她不喜欢“那些东西”,可她喜欢父亲望着清源时的样子——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让父亲整个人都温柔慈爱起来。

于是乎,理所当然的,齐清燃见到杨雪谈的时候,有那么一点错愕,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不高兴。

她还没有睡,刚刚看卷宗看得累极了,就伏案打了个小盹儿。丫鬟通报的时候,她完全还没有醒过困来,杨雪谈却已经大摇大摆的、在一群丫鬟簇拥下走了进来,丝毫不害臊地当众表达了要去方便的意思。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雪谈你怎么会在这里?”齐清燃一边吩咐侍女伺候,一边急匆匆地披衣起来问:“老柱国呢?他老人家知道你来了么?”

“嗯。”杨雪谈憋得急了,拎着裙子一溜小跑:“爷爷去和齐伯伯商量我的终身大事了!”

终、身、大、事?齐清燃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额头,想明白的时候,差点捂着嘴叫出声来。

——杨雪谈是英雄世家的末代传人,祖母是一位帝国公主,外祖母和母亲都是国夫人,以出身而论,她有着除了皇帝之外、这个帝国最尊贵的血统。如果她有一具健康的躯体,那根本就是天命所归的皇后。如今她的健康打了个很大的折扣,但如果杨老柱国吐口,她依然是清铮视野范围内的最佳配偶。

——那么所谓的终身大事,就是要把她娶进齐家吗?是要在明天家宴的时候宣布婚事吗?如果是,那真是一桩狂野的联姻,每个人都知道,杨家已经没有子嗣了,杨鼎图手里却有极高的声誉、整个西营和正在崛起的点将学堂。齐杨两个家族的联盟和任何家族的联姻都不同,那将无异于杨鼎图昭告天下,他选定了齐清铮作为继承人,并把毕生基业拱手交给齐相,那么明天……明天的这顿饭,是一定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的。

可是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如此突然,如此猝不及防?齐清燃走向门口向外看——齐家福还掌灯站在门外,等她的示下以便离去。

齐清燃顾不得许多,几步奔过去:“怎么回事?”

齐家福有些尴尬:“这……墨车黑客,大小姐你知道的。”

墨车黑客是绝密,不该打探,齐清燃也不为难齐家福:“好,那么你说,阿铮知道了么?”

齐家福摇摇头:“我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那阿铮一定也不知道。”齐清燃抬头看看天色,有些着急:“太糟糕了,阿铮那种性子爹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明儿当众宣布,阿铮闹起来可怎么好?哎呀,我看爹他是百密一疏,阿福,你和阿铮最好了,要不然……你偷偷去知会他一声?怎么说这也是他的大事,做个准备总是好的。”

“这……”齐家福谨慎措辞:“大小姐,杨老柱国只交代你陪她玩耍,你……你陪她玩耍就是了,事关重大,不宜节外生枝。”

“我当然知道事关重大!”齐清燃恼得跺脚,四下一瞥无人上前,压低声音埋怨:“可阿铮他是我弟弟啊!你这没人味儿的,别忘了他可是也把你当大哥待的。罢了罢了,你不敢擅作主张我也知道,这么着吧,我做主,你去阿铮那一趟,跟他说道说道这事,也让他心里头有个防备,别明天太突然了,真闹出什么事儿来,不好交代。”

齐家福又摇摇头:“大小姐恕罪,我不能去。”

齐清燃火气起来了:“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到底不是亲兄弟,不知道心疼!”

齐家福眼见齐清燃回头就要招呼丫鬟,忍不住一扯她袖子:“大小姐,你睡糊涂了?少爷他怎么会不知情?你当那宁书凌画是什么寻常之物?齐家也不过只有一幅而已!”

齐清燃刚举起来的手又垂了下去,心头登时一片雪亮——

是了,宁书凌画是绝世之作,国之重宝,父亲平日也就锁在书房里,清铮怎么拿得到?更何况,贺婴宁前车之鉴未远,父亲就算是再疏于管教儿子,也不会放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惹杨雪谈。退一万步说,即使父亲真是贵人多忘事,母亲也不会坐视不理,半个月里问都不问一声。清铮是个“开水花瓶”,人尽皆知,他兴冲冲跑去送礼,十六家中人人当他顽劣天性,成了,就是一段姻缘,而且名正言顺;万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会有人多心。

说来说去,家族里的桩桩大事一切都在父亲掌握之中,倒是我……倒是我真把什么“长女如子”当了真,替这个担心,替那个忧虑,原来齐家真有什么大事,我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齐家福从来没有见过齐清燃脸色如此难看,一张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线,双手在袖子里,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扶住点什么。她伸手扯了几把,只把外袍扯得紧紧裹在身上,拖着步子向里屋走,正撞上丫鬟簇拥着的杨雪谈。

“你家的盥所真好。”杨雪谈歪歪头:“我回去也想原样弄一个。好不好?”

齐清燃皱皱眉,不知道什么“好不好”,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杨雪谈说话跳脱得很,就点头:“当然好啊,别说区区一个盥所,只要你开口,齐家什么都是你的。”

“真的吗?”杨雪谈高兴地笑了起来——她大概不经常笑,笑起来有点夸张,眼睛弯弯的,鼻子皱皱的,下巴有那么点向上扬,似乎随时随地等人夸奖。

也不知为什么,齐清燃莫名就有点厌恶这种天真笑面,她心乱如麻,只想随意打发:“是真的啊,你爷爷都吩咐过了。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我想要、柳风骨那幅画!只要看一看就好!看一看!”杨雪谈的脸蛋因为激动而发烫,两只食指比划着;“他说……他说欢迎我来作客看画的!我知道柳风骨,我从很小就知道了!”

齐清燃也从很小就知道柳风骨了,那个人是青城第一画师,极负盛名,尤其擅长那种泼天大卷。五年前,北相国退兵、长相城开城时,东相国国君曾送上一幅柳风骨的画卷作为贺礼,如今正镶嵌在藏书楼的三楼壁上。齐清燃也慕名看过三五次,只觉得乌泱泱一片山水,颇有些故弄玄虚,没什么好看的。

“喔……”那幅画她倒无所谓,但是带人进藏书楼可是件大麻烦事儿,她随口敷衍:“柳风骨画得很好么?我看也是人云亦云吧。不见得比宁书凌画高明到哪里。”

她只是这么信口一说,可捅了马蜂窝,杨雪谈紧紧跟在她身后,一口气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好这么说?你怎么好这么说?你得知道!凌家世传画技,自成一家,远景写意,近景写实,意实之间,若续若断,似有还无。又用了有穷山的乱金岩着色,苍茫之中,一片突兀奇崛,有一股天生地长的勃勃野气……我这一回有缘得见,真是开了眼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凌画和宁书,那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得离不得的呀。宁书下笔居然不避画卷,是从天边一口气写进山石里,可偏偏就是让人觉着浑然天成,好像添了那一笔烈马横戈体,凌画就生了一分魂魄;有了那一幅画卷,宁书就好像白骨上复生出血肉来。你……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天可怜见,他们都说宁书凌画早已失传,没想到居然能让我见到一回……我在家里头看了一天一夜,嬷嬷总催我睡,我也想要睡呀,可满眼都是那画,那一股子气魄!那一股子气魄!像有个人在黄天野地里大吼大叫一样!我再同你说说柳风骨,说说柳风骨!”

杨雪谈大约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串话了,说到最后,左手掩着心口,满脸通红,眼里有灼灼的光,看起来就像个正在发热的病人。她自顾自地说着话,没想过要看别人的脸色,更没有想过要照顾别人的反应,从小到大,她沉默自闭,愿意开口说话就是整个家族最大的喜事,只要她肯开口,别说乳母婢子,连爷爷都要久旱逢甘露一般的倾听。

齐清燃听得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她也不知道杨雪谈瞎激动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累了一整天,看完卷宗看账本,看完账本还勉强做了些父亲留下来的功课,妆都没卸就伏案而憩,这深更半夜的,她不想接待客人,更不想探讨这些云山雾罩的艺术问题。她忙打断了杨雪谈的滔滔不绝:“好好好,我知道了,柳风骨了不起,你既然不嫌累,我带你去就是了——来啊,收拾收拾准备准备,叫两个步辇。”

一群下人齐刷刷应了声“是”,分头领命,忙碌起来。

齐家福一直在外头听着,没有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在以往,齐清燃必定是要问一问齐家福的意见的,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内有奇异的声音在冷笑咆哮——皱什么眉头呢?有什么眉头可皱的呢?你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吗?呵,不必了,你总是这个样子,看着前头有个坑,直到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才出一声、拉一把。这样的智慧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如果在我犹豫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说,那么,我做决定的时候你最好也保持沉默。

她挽着杨雪谈的手,从齐家福面前走了过去,坐上步辇。

没有什么不妥的吧?直到小小的队列开始起行,齐清燃才隐隐约约有点后悔,但一行人已经出发,打道回府实在不好意思。她仔细想了想,这个时候,父亲正在和杨老柱国商谈国家大事,总不好拿这种看画的小事去打扰她,再者说,杨老柱国是亲口吩咐过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拿出来,不许藏私,她这样殷殷勤勤,总不算是慢待了未来的弟妹。

藏书楼已经到了,这是一座三层的黑石小筑,孤零零兀立在齐府东北角,三面空旷,一面倚着一小丛枫林。门上题着“本初拂晓楼”五个傲拔大字,据说还是齐相早岁时的亲笔。这里是禁地,相府之中人人皆知,不用齐清燃吩咐,下人们就纷纷停步在百步之外,只把茶盒、灯盏交给齐清燃,让她亲自提了上去。

藏书楼里,一楼是沙盘图舆,二楼是卷宗文书,三楼则是齐相搜罗的各色字画名物,拾级而上,转过楼梯,柳风骨所画的那副长卷迎面挂着,足足占据了一面墙壁的长度。

楼里漆黑一片,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响声,耳边是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嗖嗖声。三楼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上来过了,空气里有一股旧木的污浊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杨雪谈已经朝圣一样的、举着常山烛走上前去,她小小的身影嵌在朦胧的灯火里,像是裹了一层透明又滑韧的薄膜,让人一望之下就不想上前搭话。

齐清燃头晕脑胀,胸口发闷,几步走到楼侧,把三扇窗户都推开了。此时明月如霜,清辉洒满天地,冰湃似的秋风里有一股枫糖的甜香,藏书楼下的黑石地面上有粼粼点点的光芒,像是海上的浪。

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齐清燃不明就里,以前她也有过心绪不宁的时候,但只要进了藏书楼,立即心静如水,即便再烦躁,打开窗户,看看远方,也就能平静下来。但今夜不成,今夜……连远方的黑暗里似乎都有那种刻薄尖锐的冷笑咆哮,让她无端的生出刺来,想要扎到每一个靠近她的人。

静一静,她喊着自己的名字,向远方那棵最大也最古老的枫树望去,调整呼吸——忽然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株参天巨枫,烈烈如火,煌煌似金,是她和清铮得名的由来,树龄不详,但听人说,也经历了一百五十年间的两度离乱。

在这座府邸还是废园的时候,这棵枫树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伴,尤其是清铮,总是会爬到高的地方坐一坐,好像坐一坐,就能看见城垣之外的世界,看见木兰江归宿的大海,看见传说之中的广袤和自由一样。那时候她总在树下仰着头,骂着阿铮你别淘气快下来小心跌着,但也总想看一看,清铮究竟能不能爬到最高的树梢上去——哪个小孩子不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呢?他们离不开这座园子,离不开这座城池,但总是可以换一个角度,看看世界还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仰头看了好多好多次,她也不清楚,是希望弟弟爬上去,还是希望弟弟永远都爬不上去。直到有一次,清铮只差一点点就要爬到最高处了,她吓得大叫一声,声音那么大,以至于阿福哥撒开腿跑过来,三下五除二窜上树,把清铮“摘”了下来,好一通教训。

那一刻,她攥着细细的辫梢想,原来……我是不想阿铮爬上去的啊。

再后来,齐清铮还在坚持,他总是那样,坚持一些莫名其妙、自以为是又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念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拼命用功,刻苦读书,清铮就拼命和那棵树较劲,一次又一次地往上爬。

清铮终于没有做到。齐夫人回府之后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儿子的秘密,她喊人把少爷抱下来,清铮却不肯,猴子一样地“吱吱”直叫。于是做娘的动了怒,命令下人带着斧凿包围了那棵树——母亲的意思明白而坚决,要么乖乖下来,要么伐倒树摔下来。没有人以为齐夫人是当真的,哪个母亲会这么狠心呢?但是,当斧头的锋口入木三分的时候,清铮还是脸色惨白地下来了。

此后天长日久,可清铮每次路过那棵树的时候都会怒气冲冲地踢上一脚——巨枫之上疤痕还在,创口太深,不能愈合,像是一个丑陋的、嘲笑的嘴唇。

有时候她看见了,就也会莫名后悔,觉得我要是不喊那一嗓子就好了。

现在,她又看见那棵树了,那棵树很远,她看不见那个疤痕,但她知道,伤疤一直是在的。

——我竟然是妒忌阿铮吗?

齐清燃扪心自问,是的,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的。

她喜欢这个弟弟,心疼这个弟弟,可也……妒忌这个弟弟。阿铮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迈开腿,前方就是铺好了的金光大道,而他活了这么大,所有的挣扎,就是走不走这条路而已。

如今他终于从那棵树上下来了,终于迈开步子走这条路了,一起步,就夺走了她无尽努力才争夺来的位置。

齐清燃慢慢转过身,看着杨雪谈,她想,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

杨雪谈浑然不觉,她还在痴痴地盯着那幅画看,半天,连脚步都没有动一下。

那幅画很大,即使是光天化日,常人也无法一览全貌。杨雪谈手里举着的常山烛已经是最好的蜡烛了,但依然只能照亮六尺方圆,需要不断地、上下左右移动手臂。齐清燃半是好奇,半是无聊,抱着胳膊,目光随着她手里的灯火移动——她想知道,杨雪谈在看什么、有什么好入迷的,那幅画她以前也看过,不过就是很大的山水而已。

那是一幅山的全景,画风写实,认真一点甚至可以看见每一棵树,甚至可以恰如其分地想象每一片叶子。

杨雪谈并没有扫视全篇,她手里的一盏孤灯似乎指引着目光,在漆黑的深山里寻路而行。

或许是指路的灯太飘渺,或许是漆黑的楼太安静,看得久了,那幅画就好像慢慢活了过来,有一种黑暗的、吞噬一切的力量。齐清燃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好像看到灌木密集地生长在一起,冷杉笔直地指向天;好像听到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松涛里有一阵阵的鬼魂般**的歌吟声;她似乎在顺着一条汩汩溪流向山顶上走,溪水清冽,有一股混合着荇草的水腥气,不远处的前方,有夜行的兽跳过溪间的碎石,带起窸窸窣窣的水声,惊得小鱼“哗啦”一声没进深处……

那引路的灯火飘摇不定,在荒林中找着出路,可是哪里有路呢?这山林里是成百上千的岔道,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有森森的眼睛在觊觎。

齐清燃想要挪开目光,可是已经做不到了,她捂着胸口,只感觉五脏六腑被诡异的力量推来挤去,心脏怦怦地跳动,那声音那么大,简直震耳欲聋。

停下来停下来,她想要大叫——“那是一条死路!”

可只要杨雪谈手里的烛光停不下来,她就也停不下来。她只是站着,却快要晕倒,浑身被冷汗浸透,理智被噩梦浸透。她似乎还有一个身体在密林里狂奔,冰冷的溪水浸透双足,荆棘勾烂衣角,亡魂和野兽就在四周,渐渐靠拢,欲待夺魂而噬。

她急急走着,目光追逐灯火,灯火追逐画里的道路——前方的山那么熟悉,是相山北峰的绝壁!

她的心跳得快要炸开了,口干舌燥,魂魄似乎要夺体而出,她回头,想要逃离。

“大小姐……”嬷嬷的声音又出现了,接着是童年噩梦里那个瘦小佝偻的妇人,捧着白绫,步步紧逼。

“不……”她向后退。

“不……”她闭上眼睛,没有用,那老妇人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境。

“不——”她一个错步,脚下似乎真的有石块一滑。

“不!”她跪了下来,紧紧抓着地面,手指扣进石缝中,指甲劈裂,鲜血直流。她没法前进,无法抗拒,也无路可退,只有一个念头,盯着那个幻影,醒过来!活下去!

那是无法直面的噩梦么?那就直面好了。那是无法逃离的记忆吗?那就正视好了。她对着记忆中的,那个颤抖的、哭叫着阿福哥的小女孩命令:“不许再哭了,小东西,我长大了,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

命运像是一条驶离码头的船,她像是一个强硬的母亲,强行带着哭闹的、童年的自己,缓缓驶离旧时记忆。

噩梦消失了,幻象还在。

前方的灯火还在飘着,一路向着山顶而去,那团小小的火焰和雪白的身影如此轻灵,如精怪如鬼魅,似乎从来没有在尘世间停留过似的。

“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敲碎薄冰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快乐而活泼,那团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巅。

杨雪谈的身体直挺挺地后仰栽倒下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有两道被泪水冲得发白的痕迹,嘴唇乌紫,双腿蜷曲,一只手抓着胸前的系带,指节发青;一只手攥着常山烛,粗如儿臂的蜡烛被捏成两段,火焰险些就要舔燃她的袖子。她显然挣扎过也痛苦过,可此时此刻,整张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宁静。

“雪谈!”齐清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在藏书楼里乱窜,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世界里,一切恐怖的念头接踵而来,她开始颤抖,灯火跟着抖动,一明一暗,如鬼魅世界。她疯狂地摇晃着杨雪谈,喊着,“怎么了怎么了不管你看见什么你得醒过来。”

可她似乎知道,杨雪谈醒不过来了,那个千钧一发的关口,她选择了前行,杨雪谈选择了……解脱。

杨家的荣誉背后是灭族的代价,她仅仅是在战中的废园里做了一场噩梦,而杨雪谈的童年,曾直面过整场战争。

可是!可是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解脱啊!你让我怎么向父亲交代,让父亲怎么向杨老柱国交代!天就要亮了,十六家的客人们就要来了!

“大夫!来人啊快叫大夫!”她大叫,喊出声之后才想起身处藏书楼,这栋楼密闭隔音,下人们离得又远,根本听不到。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狼狈不堪,扶着楼梯狂奔。

她快要疯了,又没有带灯,什么都看不清,脚下一空,差点沿着楼梯滚下去。

幸好……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阿燃!”齐家福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喊乱跳:“怎么了?我好像听见你——”

“雪谈!雪谈!雪谈!”

齐家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也是大变,箭步飞奔上楼,手指按上杨雪谈脖颈的瞬间,低低喊了一声“天哪”,他伸手探了探杨雪谈的胸口,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稍微掰开她的嘴巴,舌头上一片乌青。

“大夫!大夫!大夫!”齐清燃已经语无伦次,拔腿第二次要狂奔。

齐家福一把抄住她的手:“阿燃……没用了……她死了。”

齐清燃天崩地裂。

无法交代!无法交代!即使是父亲也无法交代!齐清燃想要大哭,想要大叫,想要把地上这具尸体撕成碎片!她想要消失,想要一耳光一耳光地抽自己,想立即死去,永不超生。她脑海里千军万马,各种念头升起,各种念头咆哮,各种念头又一起全军覆没。她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张着嘴想要哭出一声,可一口气憋在喉头,怎么也吸不进肺里。

她是温柔乖巧从来不闯祸的好女儿,这是她捅下的第一个篓子。

“阿燃!阿燃你怎么了?”齐家福被她的脸色吓坏了,扶着她坐下:“你先顺口气,想哭就哭出来……阿燃,我不好,我当时就觉着这姑娘身子不好,柳风骨的画出了名的邪乎看不得……”

“你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不说!”齐清燃一口气终于吸了进去,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现在怎么办!”

“阿燃你不讲道理,你当时那个脸色,哪里轮得到我开口?”齐家福瞥了一眼杨雪谈的尸体,若有所思。

“我是问你现在怎么办!”齐清燃抹了把眼泪:“你讲道理!天一亮,你第一个活不成!”

“我知道……”齐家福的犹豫转瞬即逝,立即下了决心:“你听我说,清燃,我有个主意,不过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那儿藏了个姑娘,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先偷偷带她来,你帮她换换衣裳梳梳头,顶替一下。明儿家宴人多眼杂事情乱,她本来也就是个不说话的主,杨老爷子不一定正眼看她,或许就蒙的过去。等家宴完了,你们俩就跟相爷和老柱国说,随便说什么吧,说你们姐妹情分好,留她玩几天……再往后,再往后我也不知道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齐清燃一愣:“你那儿为什么会藏一个姑娘?哪儿来的姑娘?”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马上就要亮了,先把家宴这关蒙混过去再说。”

“……”

“决定?”

“只能这样了。那……她怎么办?”

“帮个手,把她衣裳脱了,你记一记她头发怎么梳的——我把尸首带出去。别愣着了,快!”

齐清燃清醒过来,两个人一起动手,一件一件脱掉杨雪谈的衣服。这个女孩子的躯体丰满轻盈,剔透如冰,一点都不像尸体。

“你要怎么带出去?下人们在门口,树林那边有守卫……”

“来,帮忙举个火。”齐家福把蜡烛塞进齐清燃手里,缓缓抽出了腰刀。

齐清燃高高举火,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一幕:齐家福双手握刀,目光不离杨雪谈尸体,他凝神片刻,闭目,手里的刀锋一寸一寸转着角度,火光在刀锋上凝聚,闪跃着,流转着,举手的刹那,刀光破刃而出——地上的尸首泛起一阵赤红火影,砰的化为一片人形飞灰。

那个兴冲冲深夜而来的客人似乎也是人间的过客,她带着守口如瓶的秘密消失了,像是洁白的雪花,飘飘转转,终究没有落在这片土地上。

“收拾收拾你自己,我很快就回来。”齐家福来不及停留,他匆匆包了骨灰,从敞开的窗户跳了下去,一闪,没入还未消散的黑夜。

齐清燃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地吐出一口气,肩膀、膝盖……刚才磕着碰着的地方这才酸痛起来。

不管怎么样,这难以名状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天快要亮了。过不了多久,齐家的上上下下就会车水马龙地忙碌起来。日光之下的人们日复一日地按照既定规律运转着,很少有人意识到,在无数个悄然无声的漫漫长夜里,世界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