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迎帝还朝

九月的最后一天,帝驾莅临长相城。山河耸动,万众如沸如腾,长相城虚位以待十五年,正在恭候它未来的主人。

天气并不算好,重云阴霾,季风把细细的尘土洒在即将枯黄的草坡上,风起,苍茫的白雾像从山脚下蒸煮出来。

这是一场清空了国库才挥霍出的盛宴,迎驾的队列从山巅的皇宫一直摆到山脚下的平原,十六家贵族建起了神龛,新贵族们搭起了礼棚,母亲们清空了箱底,把女儿打扮得花团锦簇,孩子们举着手,期待着随时随地会从天而降的糖果、花朵,和糕饼。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片土地沉浸在古老相传的辉煌里已经千年之久,所有人都期盼着一个仪式,来重现他们从未见过、却一直深埋在记忆之中的盛世。

齐清燃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星夜就被母亲唤起,换上了一身朝霞般灿烂的盛装。垂手静坐时,璎珞庄严,妩媚恢弘。

她明白,这是母亲的意思,她是齐家的长女,相府的明珠,理所当然地要在这种场合夺尽天下人的耳目,她会收到许多份厚礼——那些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机会的贵胄子弟依然会倾其所有地献上奇珍异宝——多年以后,等到她拥有一个真正的,妇人的封号之后,那些珍宝还会在箱奁里灼灼发亮,点缀着她短暂的青春。

这就是她和清铮最大的不同,对于少年来说,十五岁是个刚刚开始的年龄,而对少女来说,从盛开的那一刻起,就要等待着谢幕了。

这是女人的命运,无论贫富贵贱,不用人教,无师自通。

她端坐如神,眼前雪白帷幔被金钩约束,随风拂动,像一道白绫。

唔……白绫。

她记事的开端是和战争联系在一起的。几乎在刚刚睁开眼睛要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离她而去。家里有先生,但先生总是换来换去,那些先生们刚刚相处到面熟,就被父亲差人唤到城墙上,说是用人之际。

她身边来回更迭了十三位先生,活下来的七位都成了父亲的幕僚——成为齐家的东席、然后谋得齐相的青睐,已经成了留守长相城的寒门读书人们心照不宣的晋升法门,被人笑称为“清燃捷径”。

她无法责怪那些先生们,能在那样的危急关头选择留下来,已经是不一般的勇气;但她也无法感激那些先生们——他们从进门的那一刻,就随时随地都准备走,没有人真的沉下心来教她读书,也没有人回答她和弟弟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

于是她自己去找那些答案,在嬷嬷睡下之后,悄悄爬起来,就着篝火拍掉一册一册书卷上的灰尘,如饥似渴地读一切有文字的纸片。

那是父亲的信函,父亲的文书,父亲的笔记……她在懵懵懂懂间,沿着父亲的路向前走。

有一个大风雪的夜晚,她迷迷糊糊地在火炉边睡了过去,那一夜风很大,巨大的雪块压断了屋椽,火被压灭了,雪水浸透了棉衣,可她一直睡着。

所有人都在沉睡,大风雪的夜晚,城里城外不动刀兵,是难得的休憩时刻。

等她冻醒过来,噩梦一样熟悉的攻城呐喊声又开始了。

她病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有心情多看她一眼。那一夜的攻城分外猛烈,似乎城墙外的敌人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那群饿狼已经疯了,要把这座千年古城一块砖一块石地撕碎。

长相城怕是要守不住了,人人都这样说。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应验了那些人的判断,原本就不平静的夜晚立即变成一片迷雾中的地狱,成千上万人的哭喊声吼叫声缠绕在一起,被夜空里呼啸的寒风拉扯得更加恐怖。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孩子们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又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湿冷的风带着血腥气盘旋着,预告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大小姐。”嬷嬷默默地取出一条白绫。

“时候到了。”嬷嬷这样提醒着,希望她足够体面的,自己接过那道命运。

“这是夫人的意思。”见她不为所动,嬷嬷就摸索着,踉跄着走了过来,老泪纵横。

那时候她多大?可能是八岁,可能是九岁,总之是差不多的年龄。但就在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屈辱和愤怒一起闯进心里。

她不够体面,她尖叫,挣扎,抓起一切手边的东西向那个捧着白绫的老女人砸了过去。她想这或许就是一场噩梦,只要大声喊叫,梦就会醒的。

梦没有醒。那老妇人干瘪伛偻,却有着一种妖魔一样的威慑力。她想狂奔,可腿是软的,冷汗流在湿透的衣服里,眼泪和鼻涕一起拖进嘴里。她要夺门而去,可胳膊是软的,那道门拉了几次才拉开,狂风和雪粒一起扑在烧得红彤彤的脸上。

她撞进了一个胸膛里,然后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阿燃,不要怕,阿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

之后她就睡着了,像昏死过去一样,睡得又沉,又香,又安稳。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后,父母回来了。

父亲带来了药品,木柴,修房子的工匠……也带了好消息。

城门守住了!父亲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黑瘦憔悴的脸上似乎放着光——“燃儿,你可知道?这一回能守住,长相城就不会再失守了!”

父亲那样高兴地说着战况,握着母亲的手,打着节拍一样拍在自己膝盖上。母亲只是笑,满脸温柔地望着父亲,全身心地崇拜着自己的丈夫和英雄。在清燃的记忆里,那是父母之间最温馨的一幕。

父亲说了很久很久,甚至问了清燃姐弟的功课,但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他只字不提。

齐清燃知道的只是——嬷嬷消失了,阿福哥开始往返与城头和家中,一次次捎回父亲的叮咛与命令。

那一夜像是从她的生命里撕掉了一样,甚至病愈之后,她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一年又一年,她依旧在追随着父亲的脚步,一路突飞猛进。只是,懈怠或者恍惚的时候,那条白绫就会幽灵一样地飘出来,像那老妇人的游魂,喑哑地、絮絮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些什么。

“玉川无城白子苏奉上蕊丝一盒为大小姐添妆!”

一名家奴捧上个银盒,玉壶接过来,呈上,一侧的齐家福扶刀,略戒备,单手开启银盒,验明无诈才端端正正放在她面前桌案上——一面翡翠荷叶上,搁着十二匣蕊丝,那是种费时费工的古老手艺,将生丝放在初生小荷的花苞里,到荷花盛开的时候取出,从此就有了种若有若无、天然生动的香气。

齐清燃点了点头,眉梢眼角敷粉太厚,她不便动什么声色。

这个“玉川无城白子苏”是什么人?似乎是随着族兄在相府行走过的一名后生。他踮着脚,张大眼睛,急切地远远打量齐清燃的脸色,没有回应,人潮向前涌动,把他向后推,他每退一步,脸上的热情就淡一分,直到变得冷淡,甚至有些懊悔,然后就有了点自命清高的骄傲——我就知道、她果然是看不上我这种出身的!

这样的人应该很多吧?他们扔掉了自己家乡养尊处优的生活,非要千里迢迢跑到长相城来,想要随便征服点什么——最好是一个女人,最好是那种点点头就可以令他一步登天的女人。而最终,他们通常什么都征服不了,只能回到那个当初抛弃的故乡去,一辈子诅咒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们,却始终不知道,“那些人”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看不见他而已。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叹息——堆在齐清燃面前的礼物已经成山,她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打动这位大小姐的芳心。只是叹息还没过去,立时就是一阵欢呼——

身后,齐清铮大步跨过齐清燃拽地的长帔,在姐姐肩头一按,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随手甩了甩披风。

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界,齐清铮赢了贺佩瑜一仗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没人计较他是怎么赢的,大家只是高兴——齐相爷后继有人。

“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娘唠叨了几句,非让我穿上这个。”齐清铮指指护肩,那对镂满花纹、嵌着珠玉流苏的护肩对他来说太大了一点,他看起来像个清秀的男孩子钻进父兄的铠甲里。

齐清铮搁下个狭长盒子,就要摘下头盔擦擦汗,齐清燃“啧”一声:“喂!”

“姐,我累坏了。我都快到了,才想起来这个没拿。”齐清铮指了指盒子,向对面杨家望了一眼:“哎,你帮我盯着点没?没人打雪谈主意吧?”

“哟,这就雪谈雪谈地喊上了?”齐清燃袍袖压在匣子上,不动声色,低语:“我可跟你说,今儿不许献殷勤。”

“凭什么呀?”

“贺家小姐看着呢,你叫人家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她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还不都是她哥的意思?是,我去追雪谈,那是对不住贺婴宁,可我娶她就对得住她了吗?他们家该砸的也砸了,该杀的也杀了,我们该赔不是也赔了,该打的架也打了。我总不能整天对着贺佩瑜的妹妹吧?”齐清铮拽拽姐姐袖子,往上托她的手:“高抬贵手,啊?什么歪瓜裂枣的都在表白心意,干嘛就我不行啊?”

“阿铮,别乱来!这只是添喜助兴地玩一玩,雪谈姑娘是杨老柱国的心头肉,你玩不起,我们家也玩不起!”齐清燃的手在袖子里用力,按紧匣子:“给我坐好,今儿不是你胡闹的场子!”

“姐,我没胡闹,我真喜欢她。”齐清铮慢慢地把匣子抽了出来,语气有点怪怪的:“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松手吧,你不是我,不是贺婴宁,也不是杨雪谈,以后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

齐清燃的手松开了。

齐清铮把匣子抽了出去。

“你能娶她么?”

“或许吧。”

“阿铮!”

“姐,只有娶错的人,没有喜欢错的人,是不是?”

“好吧,随你,匣子里是什么?”

“宁书凌画,从爹书房里拿的。”

“清铮!”

“爹最爱讲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猜他不会怪我的。”齐清铮大大方方把匣子递给齐家福:“阿福哥,麻烦帮我送过去,告诉她,我们家还有许多这样的画,如果喜欢,欢迎她来玩。”

“是,少爷。”

齐家福来接匣子,齐清铮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齐家福一惊,齐清铮已经伸头凑过去:“阿福哥,我找不到小白了。”

“少爷……”

“我找不到邢白了,可我不想再找不到你。”

齐清铮按膝,笔直坐着,目送齐家福向杨雪谈而去。

贺婴宁本来一直低着头,看见齐家福手里的匣子,稍稍抬起了头,但看见齐家福一路直奔杨家席位,拂案就要离席而去。身边的贺佩瑜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遥视齐清铮,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

齐清铮却只是看着杨雪谈——那小小的脸颊藏在狐裘的长毛里,展开画卷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整个脸蛋都放起光来。

万千人里,她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

“喜欢吗?”齐清铮问。

他们之间至少隔了百步之遥,人群喧哗如闹市,即使大声疾呼也什么都听不到。

“喜欢。”杨雪谈抬起头,微笑。

她抬头的瞬间,齐家福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这个姑娘长得和葱儿一模一样,连歪头和笑容都相似八分,只是眸子里有一种冰原雪国一样的冷寂,似乎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一滴水落入深渊也不过如此,一片雪花落入人间也不过如此,但是周围的人群一轮一轮地把她的声音扩远开去——

“她说喜欢!”

“她说喜欢!”

“她说喜欢!”

兴奋和惊喜在人群中燃烧,很快就烧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这是人们愿意见到的婚姻——杨老柱国的孙女儿要嫁给齐丞相的儿子,英雄世家的传说注定要继续。

这欢呼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齐清铮自己也大吃一惊。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离开过上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长相城人民心中居然有这样的位置——没有人在乎他的功课,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甚至没有人听信上城的风言风语。人们知道的是,他是齐河鋈的儿子,他生在国战中,长在长相城,在那场没有任何希望的战争到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替一双初生儿女做出抉择——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他们姐弟俩留下了了,无数凄惶着亟待逃亡的百姓也就留下来了。

从那一刻起,他们守卫的就不再是王都,而是自己的家园。

今天,家园的旧主人要回来了——那个在危急关头弃他们而去的旧主人要回来了,而他们的英雄要拱手献出城门与权杖。那么未来会是如何?齐氏的种种许诺,还算数么?

人们问不出来这许多话,也说不清楚种种心结,但他们可以大声欢呼,鼓掌,微笑……为他们心之所向做出选择。

“乌合之众!”冷眼旁观的贺佩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按剑,起身离席。

迎驾的号角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

“来了。”似乎人群之中有个声音这样提醒,所有人都微微仰头,向大道尽头看去——大道如青铜,遥指天际,水墨一样的苍茫里,隆隆驾出一辆云车来。车高百尺,数百个奴隶赶着驼马在前拉拽,前伏的身躯埋在滚滚尘埃里,甲士环绕云车底层,齐相与杨鼎图左右侍立在云车中层,皇帝和太后端坐在云车之巅,俯瞰众生。

蓝紫青红的长袍破浪般分开,在司礼官一声长长的礼颂之中,无数人头和肩膀波澜壮阔地拜了下去。

万籁俱静。

齐清铮虽然一直以来没住口地讽刺着“鼹鼠小皇帝”,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人人都在向一个方向瞭望,人人都在向一个方向膜拜,成千上万人无须教导,行礼如仪,这种整齐划一的沉默带着裹携一切的威严,让最年轻的心也在一刹那之间感觉到了软弱与苍老——这座山城深深扎根于每个人的记忆里,似乎从千百年前起,土地里就生长着臣服的力量。

跪下去,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让所有人跪下去。和这种肃穆相比,刚才的喧嚣如同儿戏。

风停顿了,云停顿了,似乎连呼吸也停顿了。南城紧闭的城门打开了,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大门次第而开,从山脚直贯山顶,让出一条千年以降、坚硬如铁的通天大道来。

南天门之内,贺家族长贺朗飞带着白银狮子王走出来,率众拜伏于地,那头巨兽已经配上一副白银鞍鞯,向着云车之巅,震地般一声巨吼。

云车前的奴隶们,一起伏倒在尘土之中。

齐家福像是一阵漩涡之中的树叶,被那声巨吼猝不及防地卷了下去。

那吼声不在耳朵里,而在胸腔中,他的心口似乎被一只巨手攥紧了连摇三摇,身上无数的旧伤口剧痛起来,那些创伤蛇一样扭成一团,游过整个胸腔,吞噬心腹,咬住四肢与血脉,然后活生生撕掉了整根脊骨。他想要用力,可双臂完全不听使唤,手心碰上地面的同时,背后的剧痛沿着臂骨一路穿进手指——那从未流过血的、手腕上的烙印里忽然渗出汩汩的黑血来。

“你知道,我们是听不得那东西的吼声的。”那一天,李蒙指着少奶奶的耳朵这样淡淡地说道。

白银狮子王并不仅仅是传说,它是证明帝王血脉的圣兽,是神话中战神的坐骑。它以一切反叛的奴隶为食物,每吞噬一口灵魂,力量就加大一分。

它的吼声在天地之间回**,直到消失在远方。

“恭迎陛下还城——”身边苍老的声音与稚嫩的声音一起发出颂赞来。

齐家福小心地抬起手臂,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血已经不再流了,黑色的血液凝固在手背上,像是虬结的蔓藤。

他当然听说过白银狮子王,在奴隶之中,这只圣兽的力量被夸大到无边无际。可在此之前,他并没有信以为真,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双手的烙印是满月起就烙在手腕上的,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过痛觉,可那畜生只是吼了一声,它就被唤醒了,十几年来的勤修苦练在这样的威力下变成笑话。

真的有所谓神迹吗?如果有,那位少年天子的鲜血和那些泥土中奴隶的鲜血可有不同?如果没有,这莫名的恐惧和耻辱从何而来?那只无数夜晚追我魂魄的巨兽,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一头?

他竭尽全力地抬头,竭尽全力地保持理智——

所有的奴隶之中,只有狮奴还面无表情地站着,她右手握着一柄银色的弯刀,左手的臂甲上有条细链,和狮子的颈环连在一起,她紧紧闭着眼睛,眼睑上的银粉闪着光泽,似乎可以看见银粉之中画着四条交错的斜线,像个“米”字。那是古老的奴隶禁咒,代表着身为奴隶者的四重原罪——贪婪、恐惧、仇恨与希望。

传说里,打破这四重原罪的奴隶就可以杀死这头怪物,灵魂就可以重归自由,可是,即便贪婪,恐惧和仇恨可以消逝,希望呢?没有希望,人怎么活着?

齐家福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天子,他正在环伺之中慢慢地走向白银狮子王。

一步,两步,三步……这个在山窝窝里躲了十五年的少年正全力以赴地走进祖先们的身影里去。

奴隶之路的尽头,一名披着织锦毛毡的马奴翻身跪倒在白银狮子王鞍下,她的肩、背、腰和臀保持着绝对的平直,似乎整个世界砸在她身上,也不会动摇一下。

这是训练有素的马奴特有的姿势,每一个精挑细选的马奴,至少要用这种姿势承受踩压五年以上,才能被真正的贵族挑选重用。

齐家福的眼睛盯在她的手上——毛毡厚厚的流苏遮蔽了她的手腕,可小皇帝一脚踩在她背上时,毛毡稍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了她剜掉一块肉的手臂来。

是少奶奶!齐家福激动得整颗心都在狂跳,他和少奶奶交过手,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万无一失。

小皇帝踩在少奶奶的背上,左手抓住了狮鞍,显得一脸茫然,白银狮子王虽然可供骑乘,但究竟不是马匹,除了一具银鞍之外没有可抓可踏之处,这位天子在众人的目视之下,竟然不知道怎么上去,他回过头,求助般地望了望太后。

太后略带训斥地望他一眼,小皇帝更加窘迫,他摇了摇银鞍——银鞍是架在狮子背上的,并没有牢牢固定,贸然向上一跳,不小心的话还会摔下来。小皇帝四下转着脖子,想要看看臣子中谁能帮他一把,他又黑又瘦,转起脖子来果真像个带了皇冠的鼹鼠,齐清铮一跟他对上眼,就忍不住“噗”的一声轻笑了下。

小皇帝被笑得恼羞成怒,愤愤就跺了一脚——跺在少奶奶的背上。

少奶奶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时机是小皇帝将上鞍未上鞍,浑身上下不借一点力的那一刹那。可这一脚一跺下去,少奶奶已经不愿意再等了,她闪电般伸出手,抓住小皇帝的右脚,用力向外一摔,然后整个人拧腰翻身,扑了过去,左手五指成爪,向着小皇帝的肚腹用力一抓。

奴隶群中,一道黑影同时跃起,他没有武器,也来不及抢武器,他径直冲向的,是白银狮子王。

他的身体在上,少奶奶身体在下,几乎挡住了所有刀箭可能攻击的方向。他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快得卫兵们还来不及喊“护驾”,太后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一切只发生在一个瞬间里。

可狮奴手里的那柄银剑已经劈了下去——只有一剑,在李蒙和少奶奶两人身体十字交叉的刹那,准确得像是经过了无数次计算一样。

齐家福一直被人叫做长相城第一快刀,虽然当着人前会时不时谦虚一下,可自己琢磨,觉得即使差也不会差太多,可他居然没有看清楚见这一剑是怎么抬起,怎么劈下去的。

他看见的,只有结果。

没有光芒,没有风声,没有征兆,只有结果——少奶奶的左手留在了小皇帝的肚皮上,右手留在小皇帝的脚踝上。过了好一会儿,四处断口才一起涌出血来。

小皇帝惨绝人寰的尖叫才来得及发了出来。

他喊:“阿妈——”

狮奴的剑尖一点点抬起,那个速度和普通人差不多。

她劈下去的一剑绝对无法闪避,可两剑之间却留出了足够的罅隙。

少奶奶的眼光木然地在人群中划过,齐家福知道,她看见他了,她在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很好。

不是来告别,是来看他们喂招。

李蒙完全放弃了白银狮子王,他冲向的是白银狮子王和狮奴之间的银链——他巨硕高大的身体带着冲击力,一拉之下,狮子纹风不动,狮奴却被扯得踉跄半步,李蒙运足全力,吼了一声,一拳砸在狮奴左脑上。

齐家福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听见“砰”的一声,李蒙这一记铁拳,打在石头上,石头也该碎了,打在生铁上,生铁也该凹了,打在人头上,人头差不多可以被打飞出去。

“喀喇”,狮奴的头响了一声,重重向右侧一歪,涂着银粉的颈部裂开一道一指长的裂缝,枯皱的皮肉和僵硬的血管露了出来。狮奴伸出右手,扶正了头颅,慢慢转脸,眼睛对着李蒙。

李蒙想躲开一步,狮奴已经拔地飞起,带着银链,围着他的腰转了半圈,和白银狮子王擦身掠过。

白银狮子王低着头,咬住少奶奶的脚,甩着银白色的鬃毛,一拖。

少奶奶厉声惨叫,惨叫声伴着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狮子吃得不紧不慢,可它的嘴太大了,下颌每动一动,少奶奶的身体就有半尺消失在狮子的血盆巨口里。

没人可以救她,李蒙的腰也被银链猛地收紧,细细的链条夹着奴隶的粗布衣,齐齐嵌进血肉和内脏中去。他嚎叫一声,五指如钩,劈空抓向狮奴的胸部,对准了心脏的位置。

狮奴身上薄银的胸甲被抓穿了,李蒙的五指探进她的胸腔,一扯。

她的半边**连着胸甲斜挂在一边,败絮一样的白色血肉飘了下来。

原本是心脏的部位,嵌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狮子,栩栩如生,赫然还在突突跳动,似乎要顽皮地钻出来。

狮奴的银剑第二次挥下,从右肩到左腰,将李蒙一斩为二。

李蒙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握住了少奶奶的右腕。

少奶奶已经不再抵抗白银狮子王了,她盯着皇帝的眼睛,整个脸开始扭动,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枯松的皮肉被狮子的利齿向后扯着,血淋淋的眼眶几乎完全暴露在外。小皇帝想要转开脸,脖子却动不了,想要闭上眼睛,但眼睛却跟着少奶奶越睁越大。

少奶奶的嘴在比着口型:我是下一个。

小皇帝懵然地跟着比着口型:我……是……下……一……个……

少奶奶已经被吞到胸部了,她的手被李蒙死死拽着,狮子的吞咽把李蒙的上半身脱离地面——对于白银狮子王来说,吃一个和吃一个半没有什么区别。

她甚至还笑了笑,然后整颗头颅消失在狮子的巨口里。

小皇帝开始在侍卫怀里呕吐,但脖子僵硬,满脸扭曲,呕出的污物流满前胸。御医们和侍卫们蜂拥着跑来,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

少奶奶和李蒙消失了,狮子吃得太快,高贵而平静地打了个饱嗝。

它的齿缝间,只有一团扯断的头发在飞舞,依稀看得出,一缕枯黄绕着一缕黑褐。

暗杀总是惊人的相似,局面在被控制住之后,人群才喧嚣鼓动起来。城戍队、仪仗队、亲卫队……每一个首领都在急急发布命令,并寻求新的指示。狼牙七纵从城门向外冲,风影骑从外向里冲,匍匐在路上的奴隶们被无数双手揪起来,锁到一边,卫队守护圈之外的百姓们在扬着脖子四下打探,后面的人群潮水一样的向前涌,而得知了消息的人们则纷纷向外逃,这些试图远离是非之地的人们把整个南门变成了是非之地。

刚刚走下云车的齐相有略微的犹豫——这本是一场庆典,庆典是不宜重压的,尽快恢复秩序才是上策。他转过头,和杨鼎图稍微商量了几句,两个人看起来有点小小分歧。

只是就那么一犹豫的工夫,贺佩瑜已经翻身上马:“鸣号!”

狼牙七纵的战士们一起从马首前摘下青铜号角,凑在唇边,奏出一声长长的呜鸣。

号声凛冽里带着厮杀之气,传进每个人耳朵里,都是苍凉的一震。

潮水般掀起来的嘈杂也潮水般地落下,冰封一样的安静在人群中水波般传开,迅速赶上了最远处的耳语和**。

号角低沉,不停不息,直到与远方的风声和树涛化为一体。

贺佩瑜端坐在马上,马尾就扫在齐家案席之上,他微微拧着眉,长发缠在白银肩甲上,他一手持缰,一手按着腰间的古式长剑,半边脸庞融在落日里,像是沸腾的铜汁浇进上古战士的石像里,随风碎裂,迸出铁划银钩的锋芒。

“妄动者,杀无赦。”他的声音不大,尾音里有拔剑的铿然。

“妄动者——杀无赦——”狼牙七纵一起扬起长刀,把少将军的命令一个字一个字传了出去。

他们并未列队,三五成群地散落,却把鼓沸的人群牢牢楔在地上。

卫士们的速度立刻变得很快,奴隶们被迅速推出仪队,大道两旁的人们也回复了安静。

贺佩瑜按剑的手垂了下来,一枚黑玉指环滚落在尘土里,离齐清燃不过三尺。

齐清燃的随侍婢女连忙捡起来,托在帕子上,双手托过头顶:“少将军!”

贺佩瑜不看,也不接,依旧望着前方:“大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齐清燃被这忽如其来的话怔了一怔,微微抬头:“少将军?”

“大小姐,你的东西,只要不丢掉,就是你的。”贺佩瑜一打马,骏马扬蹄,直冲白银狮子王,就在将越礼未越礼之处,他凌空按鞍,一跃而下,朗声高颂:“请陛下即位!”

“狼子野心!”齐清铮低低咒骂一声,伸手就要拍桌子,齐清燃捉住他的手,慢慢放下。

人群之中,小皇帝一只脚瘸着,肚皮被抓破,一张脸已经彻底扭曲变形,怎么揉搓拍打也回不过神来。御医们低声商议着——皇帝受到太大的惊吓,大典已经不适合继续。

齐相和杨鼎图商议几句,犹豫着望向太后。

皇帝年幼,而且刚刚从大雪山之南一路长途跋涉而来,即使没有经受木容术,眼睁睁看着巨兽吃人已经足够让他魂飞魄散。

“请陛下即位!”贺将军也跪伏在儿子身边。

太后慢慢点了点头。

“请陛下即位——”齐相率同百官,一起跪拜下去。

皇帝被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向白银狮子王,只是一看见那张血盆巨口,他就用力甩起头来,力道大得像要把脑袋甩出去,他指着狮子牙缝里的头发,语无伦次地惨叫:“不……妈……我……朕不要看!”

“陛下尽管放心。”贺佩瑜单膝半跪,劝慰:“白银狮子王是护驾的圣兽,陛下登基就是。”

“不……不!不要!不要!”皇帝想要伸手捂脸,被太后一掌打落,但还是用力挣扎避而不视,甩得冠冕上琳琅作响。

“把那东西扯下来。”太后叹了口气,对着贺佩瑜抬抬下巴,命令。

贺佩瑜也愣愣,白银狮子王确实是圣兽,但圣兽也是兽,这么大的玩意刚刚吃完人,这时候谁肯替它清理牙缝?更何况狮子嘴里是奴隶的卑污血肉,这也不是他可以触碰的。

他看了看齐相,齐相看了看齐家福。

齐家福按膝站起来,手背在衣角用力擦擦,全力深深呼吸。

这活儿理所当然是他的,刚刚风影骑被狼牙七纵抢了风头,齐相正需要一个机会扳回一局来。

可他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抖,像所有奴隶一样,他对白银狮子王有天生的畏惧。

“阿福——”齐清铮刚说了两个字,齐清燃又一次按住他的手,把那个“哥”字按了回去。

齐家福余光瞥过去,齐清铮脸色发红,拳头紧握,齐清燃脸色苍白,手按在弟弟拳头上,镯子微微地颤。

她似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家福,替我把指环带给少将军。”

齐家福一惊,贺佩瑜那枚指环送得多少有些冒失,齐清燃还得更加无礼,这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还愣着干什么?”齐清燃似乎有些微不耐:“我让你,替我把指环带给少将军。”

那个“你”字,咬得清楚决断。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嘴角有熟悉的倔强,手笔直地伸着。

齐家福懵懂间接过帕子在手,暖暖的,还有余温。

齐清燃难以察觉地点了点眼睛,似乎在说:是的。

齐家福默默一跺脚,接过帕子,包了玉壶手里的指环,径直向白银狮子王碎步小跑过去。他跪下:“相爷”

“家福,伺候陛下登基。”齐相示意,云淡风轻。

“是。”他走了过去。

他不再发抖了,如果人死有灵,那么少奶奶和李蒙应该都在看着他。他们的血肉缠在一起,头发也绞在一起,那个时刻,他们应该并不害怕。

他们的烙印应该不在了,而我的烙印也终将消失。

齐家福伸出手,探进狮子的齿缝里,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巨口,狮子没有动,他把那几缕头发扯出来了,慢而温柔,像是从梳子上扯去情人的青丝。

然后他俯身,跪下,挺直腰背:“陛下。”

小皇帝一脚踩在背上,伤口再度迸裂,背后留下一个模糊的血的脚印。

万众欢呼。

狮奴引着白银狮子王,一路向着山巅祭坛而去。

今夜,祭坛上的圣火将被点燃,从此不灭。长相城将迎来它的君王,天神和祖先将庇佑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他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神谕与圣旨。

因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国大陆上最高贵的血液,他是白银狮子王的唯一驾驭者,他是神之子,王中之王。

人潮随着白银狮子王而动,似乎波涛听从大海的号令。无数的腿和脚从身边经过,步履匆匆,像追逐一场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