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路同行

齐家福每日例行的换药,就像剥皮似的。

风影骑治疗外伤,用的是血蚁,那是一种指甲盖大小的胶质蚂蚁,有着血红的一对大螯,平时养在药里,治伤的时候就捏出蚂蚁,把大螯折断一半,钳死伤口,蚂蚁伤痛之下,就会把体内的药汁连同蚁胶喷进肉里,到腹部的红色转成黑色,就将蚂蚁的身子捏下来,留着大螯做缝合之用。

血蚁昂贵而难寻,价同黄金,而治疗外伤也确实有奇效,愈合的速度是普通伤药的十倍。

但即使是在大量使用血蚁的情况下,齐家福伤口的愈合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一点,大伤口不再流血,小创口甚至已经愈合,生出一层薄薄油皮来。

“这就是那个三本野火?”家喜啧啧称奇。

“知道就行了,别总嚷嚷。”齐家福伏在榻上,拈出血蚁递给身后的家喜:“野火给咱们这么用是糟蹋了,那玩意儿要是给那些修炼幻术的人,嘿嘿,才是至宝呢。”

“你见过修幻术的人吗?”家喜有些好奇,他听说过,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掌握着另一种奇异的力量。

“当然没有,都是道听途说而已。长相城是人居之地,没有天魂地魄,那些人来干什么?来了,也施展不出来。”伤口已经全部料理好了,齐家福拿着小银棒,挑着那些血蚁玩,若有所思:“要是有机会,倒想四处走一走,瞧瞧那些传说中的地方,传说中的人。”

“那为什么还不走?”

“喂喂喂喂!痛痛痛痛!你给我轻点!”

“下手轻好得慢,最近我满脑子都是你半夜哎哟哎哟的叫唤声。我就想啊,干脆你滚了,也挺好。”

“家喜?”

“你去把阿寿弄出来,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这不是最简单的办法吗?我知道你办得到,想什么呢阿福哥?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旦动用三本野火,就是你决心离开齐家的时候。既然决心都下了,晚走不如早走。”

“家喜?”

“你这么下去迟早出乱子,我不想给你收尸。阿福哥,我是没你聪明,但也不笨,照这样下去,阿寿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不过你可没他那么走运,估计也就是脑袋往盒子里一装,给人当礼物的命。你听我一句,趁着现在没人管你,走吧,你一身本事,天大地大,哪儿去不了?”

齐家福摇摇头:“我还想等一等。”

“等什么?”

“等皇帝回来。”

“那关你屁事?”

“关我的事也关你的事,人人都知道,皇帝一回来,长相城里的格局就要变一变了,怎么个变法呢?大家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我想看看,相爷准备怎么做,或许我还能帮他一把。他养我到这么大,能给我的全给我了,我这时候走,不厚道,心里也过意不去。”

“你以为他是你什么人?他养你是白养的?”家喜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别做梦了!他能给你什么?他真想提拔你早就给你个自由身了!”

“别胡说!”

“我没胡说,你心里头也敞亮!”

“叫你别胡说!相爷有顾忌,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提拔我——而且我要的自由,也不是他能赐下来的那一种。”

“那是哪一种?江东那一种?你别做梦!不可能!你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还想天下大赦?”

齐家福一翻身坐起来:“我没想着什么天下……行行行,就算想,也就是想想而已。家喜,行了我不瞒你,你要我的心里话是吗?我给你——即使要走,我也不会自己走,我们四个得一块儿——我们一起长大的,一起玩,一起做事,也应该一起自由。

“我说了你在做梦!”家喜怒了:“一起?家寿和家禄就是小孩子,家寿除了会弹琴还会什么?什么都不会。家禄胆子更小,你问问他,真愿意亡命天涯吗?待在齐家有吃有喝的说不定更好——”

“那你呢?”

“什么?”

“我不拿别人说事,你也别。如果我要走,你一起吗?搭个伴也好啊。家喜,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怎么都会把这当半个家,真要离开……我也怕啊。去哪儿?做什么?离开齐家,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生日都不会有人记得。”

家喜无力地笑笑。

“干嘛?只会撺掇我?我说实话了,你也给我句实话啊。别告诉我你是想要风影骑啊,我可提前打招呼,给你,你也玩不转。”

“废话。”家喜仰头看天:“我怎么走?你无牵无挂的,我爹可在这儿呢。阿福哥你别笑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决定,他都是我爹。我不爱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可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在看着他儿子呢。我走了他怎么办?他是那种……那种……嘿,你知道的!所以啊,你就别惦记我了,我哪儿都不去,也哪儿都去不了,就等着把你轰走了,顶你的缸,接你的差,抢你的风影骑。到时候整个屋子都是我的,两张床睡一个看一个,我这人老实,不会出什么好儿,也不会出什么错。慢慢地熬个二十年,相爷准我个清闲,我就在府里头养养花,种种树,大家都叫我一声喜伯,那也算是颐养天年了。到时候啊,不管你去了哪儿,记得偷偷摸摸回来看看,反正你会翻墙。”

“阿喜……”

“我们小时候老是说,长大了要在一起,嘿,人长大了哪能在一起啊?二少爷还念着跟你在一块呢,可能吗?阿福哥,从你七岁起我就给你敷药治伤了,你那么拼命地练刀,拼命地受伤,我老在琢磨,这个人要死要活地到底图个什么啊?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有先见之明,这年头,手里头要么攥着钱,要么攥着印,要么攥着刀,总得握住一样什么,不然就活不下去。你看看我,领悟的那么晚,也怪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吃独食,叫你教我们吧老是不耐烦,一个人突突突往前跑得飞快,到如今想我们了,嘿嘿,阿福哥,你的步子快,我们可就跟不上了。”

“我……”

“你啊,我不是怪你没义气,嘿,反正你本来也不是什么有义气的人。你把家寿给我弄出来,找个地方让他弹琴,你跟我们哥儿几个的情分就算尽到了。其他的别想了,你选的路还不一定有我选的路好呢。”

齐家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无话可说,家喜那种圆圆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不是笑他,是认命。

两个人对望很久,直到齐家福也那样笑起来。

门外一阵脚步,很急很重,不像家奴的。

齐家福一翻身又趴回**,两个人一对眼色,家喜拎起条滚烫毛巾继续擦拭伤口。

“阿福哥!”齐清铮几乎是把门撞开的:“小白丢了!”

齐家福抬起身子:“哪个小白?”

“邢白。”齐清铮满脸通红,额角全是汗水:“嗨呀,就是前天那个……骑了仪仗马去打仗的那个。”

邢白是司礼官的儿子,本来按照出身,性格,能耐,都没法和齐清源他们一起玩,但是仓促之间凑个百人队比较麻烦,马马虎虎也就捎上他了。邢白激动得一夜没睡好,把父亲最昂贵的马骑了出来,也就是后来被贺佩瑜他们嘲笑的那匹八风不动的仪仗马。

散场之后,贺佩瑜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少年们可是一通狂欢,不管怎么赢的,赢了就是赢了,而且赢的是闻名遐迩的狼牙七纵。他们多半是一些小贵族和新贵族的子弟,多少对十六家有些既畏又怨,看贺家威风八面也总不顺眼,这一回赢下来,足足够他们庆祝个三五天。

大家伙管他们叫纨绔子弟不是白叫的,他们玩得疯狂又尽兴,打马狂奔,喝酒取乐。不过既然是打马,老毛病就又来了了,一群人里头只有邢白骑的是匹仪仗马,大肚短腿实在是跟不上大家,被一票人耻笑一通抛在身后。当时大家兴致正浓,也没有人在意少了一个,他们彻夜玩闹之后,各回各家,理所当然地把邢白忘了。第二天,齐清铮又要大清早的去点将学堂点卯,自然更把这事忘到脑后。直到城戍队的巡查,发现那匹马还威仪十足地当街而立,四处去查怎么回事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十二岁少年丢了。

邢白就这么消失了。这不是小事,这群少年们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主要是因为上城的治安一直都令人放心。刑白在他们中间固然只是个小跟班,可回到家里,依然是有一群奴仆伺候的小少爷。城戍队找了一天一夜,把能找到的地方全找了一遍,无奈之下,只有报了上去。

邢白的父亲只是一个六品司礼官,根本够不上任何家族派系争斗的边,邢白才十二岁,是家里的独子,木讷寡言,更不可能有什么仇家。而更重要的是,谁能够在上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人?这简直就是打城戍司的脸。

“你们谁最后一个见他?”齐家福当然知道此中利害。

“谁都没正眼看他。”齐清铮整个人是前所未见的懊恼,他尽力控制自己,但是语速还是越来越快:“不行,我得找到他,我们……是我第一个打马的,我们不该让他落单,我们不知道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发誓,我发誓找到小白我们再也不逗他,再也不笑话他!”

能够做这种事的,恐怕只有……齐家福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抬头,正撞上清铮渴求的眼睛:“阿福哥,调风影骑吧?”

“我没这个权力,要相爷的口谕才成。”齐家福下床,若无其事,“咳,邢白既然是司礼官的儿子,这件事情自然有城戍队管。二少爷,最近不太平,您出行的时候,务必要有侍卫随行。”

齐清铮目不转睛看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齐家福失望:“阿福哥?我的兄弟丢了!你明明知道,爹根本不会发这个话的!现在满城都在忙着迎接那个鼹鼠小皇帝回朝,谁管邢白啊?我去找爹,他只会骂我一顿不许我出门!阿福哥!风影骑这么大能耐,找个人有什么呀?是我,是我喊他出来帮我打架的!你不帮我爹不帮我,我只有找他们帮我!小白要是真这么没了,我一辈子心里头都不好受,你想想办法!”

齐家福轻声解释:“少爷,风影骑的职责,只是保卫齐家上下安全。越矩行事,恐怕会有人非议相爷。”

齐清铮一拳砸在墙上:“你?你?你跟我公、事、公、办?”

齐家福不再解释,双膝跪下。

齐清铮咬了咬嘴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你这样对我!”

他的愤怒甚至远甚于刚才,指着齐家福,在屋里头晕头晕脑地转了个圈子。

家喜也跪下:“二少爷,家福有他的为难……”

“够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齐清铮一跺脚,满腔怒火,又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想指着齐家福,手指头又抬不起来:“好好好,你们都为难,我不为难你!我自己去找!”

齐家福头也不抬:“阿喜,立即加派人手跟着少爷,这几天不许他落单。”

家喜点头,起身,追了两步,回头:“你呢?”

“我出去走走,透透气。”齐家福看家喜脸上有那种“你怎么又玩这套”的恼火,苦笑着解释一句,“我去找那些人打听一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齐家福披上外衣,走了出去,脚步一如既往地轻快,只是肩背还在微微地抖。

从相府南门出去,右拐,没多远就上了西相城大道,顺大道直下,走三里,便能看见一条碎石铺成的蔷薇色小道,小道的尽头,是整个西相城最华丽的建筑——空中楼阁。

整个楼阁当真宛如白玉楼嵌在云彩中,玉石的房檐像整朵绽开的莲花,底层尽是花木和喷泉,蓝宝石一样的池塘。这里一套楼阁的价钱几乎可以换来外地一座庄园,是西相城中巨富们的云集之所。

齐家福站在泉水当中的白玉垫石上,抬头叫——“凌子冲,出来。”

凌子冲的耳朵比狗还灵,不用等第二声,他已经披着白虎皮的大氅,敞着胸口站在二楼的花台上。他好好一件大氅揉得乱七八糟,还有些胭脂痕迹残留其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正从软玉温香中爬起身来。一见齐家福,哈哈大笑:“稀客稀客,齐统领怎么有空,快请!”

他说着快请,但是明显没有开门的意思。

齐家福“哼”了一声,斜着身子在一株柔弱桂树上一踏,凌空跃了起来,凌子冲随手抄起花台上的紫玉花盆、青石水壶、靴子、毯子……一股脑地砸了过来,边砸边招呼:“请请请。”三个字工夫,他已经将最后一把躺椅也高举着砸了过去。

齐家福在躺椅上弹腿借力,人落在花台上,抱着胳膊嘿嘿一笑:“怎么地丁会接待同道,都是用这种法子?”

凌子冲一把扯住他衣襟:“上回伤刚好,正寻思着找你比划比划,你就不请自来了,怎么着,练练?”

齐家福直接撩开衣襟转了一圈儿。

凌子冲倒吸一口冷气:“喔,你居然还能走到这儿来,凌某真是老怀大慰,你别说话,让我来猜猜,这是——”

齐家福挑挑眉毛:“家法。”

凌子冲大惊小怪:”嘿哟!齐统领失宠了嘛,好事情,好事情,来来,进屋喝一杯,庆祝庆祝。”

齐家福长话短说:“我没跟府里打招呼,不方便在外头久等,凌兄,那孩子呢?”

凌子冲摊摊手:“帮你盯着呢。那孩子还在御奴司待着,好吃好喝的,比在齐家舒服多了。楚家倒没人去领他,估计是等楚家老爷子进城面君,回老家的时候一并带着走吧……呃,急也没用,你也知道,长相城里头谁都不敢动这个手,且看路上吧。哎,家福兄弟,兄弟我可是花了一笔大价钱帮你打点,来来来,我给你报个账。”

“你的账我赖不了。”齐家福摇摇头:“我说的不是阿寿。”

凌子冲愕然:“那还有什么孩子?我是拐带儿童的吗?”

齐家福勉强笑笑:“凌少,你这就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能从上城掳走人,除了地丁会也没别家了。刑白他——””

一提邢白,凌子冲一把揽住他肩头:“进屋说。”

时下临近深秋,屋外还颇为寒冷,但是屋里一个熊熊大火炉只烧得暖如盛夏,两个年轻女孩子一个伏在地毯上,一个窝在锦榻中,正剥着虾头茭米——那是种极小的红菱,非在大虾头上才能长大,连虾带菱清蒸了剥开,虾肉弃之不要,茭米中自带着三分鲜虾香味儿,七分水菱甜味儿,入口即化,是样奢侈的消夏小食,配着荷叶蒸酿的糯米酒,味道最好。

这是西相国的八珍之一,皇宫相府里头,也只在七八月合着时令才能吃上几回。

凌子冲挥金如土的手笔,委实通天。

两个女孩已经剥了小小一盏,一见凌子冲就甜甜笑起来,一个姑娘含着粒半开的红菱,仰起脖颈送到凌子冲口里。另一个倚到齐家福身边就要依法炮制,齐家福脸一红,向一侧避开。

凌子冲一边一个左拥右抱,目示齐家福:“看中哪个?”

齐家福不耐烦:“说正经事。”

“去去去,人家大爷嫌你们不正经。”凌子冲在左边那个屁股上拧了一把,恋恋不舍地推开:“下去拿点爷们喝的酒来。”

齐家福目送两个姑娘离开:“凌少啊,我手里头好像还扣着个你的女人,叫葱儿的。”

凌子冲拍拍脑袋:“喔……有印象有印象,那个妮子脚漂亮,啧,真漂亮,那五个小脚趾头那么一抠抠,你的心肝都跟着乱颤哪……家福兄弟,你喜欢就送给你,不喜欢就帮我处理了吧。””

齐家福咳嗽一声,相府里家教极严,严谨清简,这样的对话,他实在是没有经验。

凌子冲冲着两个姑娘背影努努嘴:“这俩,少一事送的,也不错,就是俗了点,少一事除了会挣钱,别的眼光都不成。不过凑合吧,他要盯着我我也没办法是不是?家福兄弟啊,不是我说你,你就该跟我混段日子,哥哥好好****你,告诉你什么才叫人生。喏,等她过来你就知道了,酒这东西,要是没女人喂着喝,那就跟尿似的,压根下不了喉咙。”

齐家福坐得笔直,轻声劝说:“凌少,你要是真把我当自己人,就别让她们伺候了,听几句话少一条命,何必呢?也算给自己积点德。”

凌子冲笑容一冷:“你他妈是家奴还是英雄啊?论杀人?我手里头的人命抵不上你手里头一个零头吧?你跑过来是教训我的?”

齐家福摇摇头:“我当你是自己人,看不过眼才说几句。杀人分很多种,占了漠河的是司空之龙,放弃你们的是杨鼎图,毁了天下武道的是陆展眉。你的仇家全是男人,不是女人。”

凌子冲头也不抬,一粒一粒向嘴里扔着茭米,嚼得满嘴是汁,抓着盘子向外一摔:“给老子滚!”

齐家福点点头:“谢了。”

凌子冲哼一声:“还有什么屁快放。”

齐家福老调重弹:“邢白。”

凌子冲竖起手掌:“那孩子你别想了,现在人在少奶奶手里,不要说你我,少一事都要不过来。”

齐家福不解:“少奶奶要这孩子做什么?”

凌子冲同样一脸困惑:“你问我,我问谁?地丁会上下分明啊兄弟,我是跑地上的,他们是跑地下的,彼此没什么共同爱好,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少一事没带话来,我也就没打听。”

齐家福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那你怎么知道,邢白在少奶奶手里?”

凌子冲四下看看,找了一粒落在地上的茭米扔进嘴里,用力嚼。

“少奶奶抓邢白,有打算,而且是很大的打算,是不是?”

“少奶奶私下找过你,是不是?”

“李家老三还没走,是不是?”

凌子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是不是,邢白是你儿子还是你兄弟,你管什么闲事!”

齐家福起身告辞:“凌少既然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多谢。”

凌子冲说得已经够多了。少奶奶掳去邢白,唯一可能的动机是要挟司礼官。司礼官并没有什么实权,唯一能做主的就是仪仗人马。而近日最大的一场倚仗排场,就是皇帝还朝。李家老三刚刚同地丁会定下盟约,如果忽然反复,要在皇帝还朝的时候闹出什么动静,唯一的理由就是木兰州的局面有了变化。

贺家知道了吗?贺佩瑜还有闲情逸致和齐清铮斗法,想来是不知道的。

那么……齐相爷知道了吗?

如果这场腥风血雨不可避免,木兰州的起义军未必震动得了长相城,却一定可以震翻好几个家族。

“齐家福!”凌子冲在背后一声招呼,抬手又把一张小茶几扔了下来。

齐家福回头,见凌子冲匆匆忙忙套裤子穿衣服,伸手搂过个姑娘了嘬了一口,一翻身跳下花台,边系鞋子边问:“你准备去哪儿?”

“你不方便,我自己去找找。”

“找也白找。”

“找不到是一回事,找不找是另一回事。”

“哟,这是许了谁啦?你们家那个宝贝少爷?一张嘴就乱答应人,你要是个女人,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娘们。” 凌子冲脏乎乎的手一勾他肩膀:“看你没头苍蝇似的,哥也不忍心,得啦,带你走一趟。”

齐家福肩膀伤口很痛,心里头却有点热热的,他想要说声谢谢,可两个字在嘴里转了很久,终于还是咽了回去。他问:“去哪儿?”

“那地方你也去过,算我们不打不成相识。”

凌子冲带着他一路向下。那个地方齐家福是去过,那是中城一道长长小巷的尽头,他带人在那里截走了葱儿。

必须承认,凌子冲挑房子的水平是一流的,那里是长相城巡逻的一个死角,舒服又安静,如果没有意外,绝不会有外人打扰。

这地方走的时候一片狼藉,回来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屋里头一路散到屋外的小物什依旧散落着,仿佛还能听得见当时“乒乒乓乓”的砸响。

凌子冲果然是个没有教养和礼貌的人,他走到门口,随随便便一脚踹过去。他的力气太大了,木门几近狂暴地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手边——这座房子还记得他的习惯,并没有门闩。

他走进去,脚步变得轻慢。

“天下太平”的大木盆里,还盛着半盆浑浊的洗脚水,被褥和枕头是他喜欢的浅灰色,靠近床脚的地方有一双柔软的拖鞋,洗过而且晒过。书桌上扣着本《长相径庭》,凌子冲随手翻了翻——书差不多算全新的,只有第一页全是折痕,显然被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

他有过无数个女人,最长也不超过三个月,那些女人都很漂亮,漂亮的女人都很娇纵,娇纵的女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财富和宠爱,于是他也心安理得地看着她们在手里绽放。

他懂得折下来的鲜花是要插在花瓶里才能盛开的,花要常换,花瓶也要常换,但这一次随手扔掉鲜花的时候,他看见一枝花居然生出根来。

“你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凌子冲从窗台下的狗窝里拎起一只绣鞋来,吹口气,吹掉上面几根白毛。

“什么?有埋伏?”

“不是…是让人特别懒的那种感觉。”凌子冲疑惑着:“我说不好,反正这屋里头有股怪味,好像一走进来就想躺一躺,坐一坐。”

齐家福也谨慎起来,四处嗅嗅:“什么怪味?我没闻到——你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吧?”

“奇怪。没有不舒服。”凌子冲挥挥手,想把那团乱七八糟的感觉打掉:“对,是舒服,是特别舒服那种,舒服得过头了,舒服得不想打架也不想喝酒,就好像……”

他有两个字没有说出来,就羞愧地咽回到肚子里。

似乎是为了嘲笑他,一阵低低的歌声飘了过来,歌是个男人唱的,随口随心,松松懒懒——

“别逼我哭啊,我会笑的。

别逼我笑啊,我会哭的。

别逼我回家啊,我会自由的。

别逼我自由啊,我会回家的。”

“这逼逼逼逼的什么烂歌?”凌子冲一脚踹开后门:“李蒙,你这贱骨头是贱惯了啊,有床不睡,你们窝哪儿呢?”

有个男声低低回应:”少奶奶不喜欢睡床,她喜欢睡在火边。”

后门外头,是个小院,小院尽头,是个厨房。

厨房里有一炉火,火边堆着一大团被褥,被褥里面团着个人,脸色苍白,耳朵里塞着朵棉花,浸透了血。

李蒙蹲坐在她身边,小铁塔似的,一手端着碗滚烫的鸡粥,一手舀起一勺来,在嘴边轻轻吹着。

“少奶奶?”齐家福差点认不出少奶奶了,她第一次看起来像个安静的女人。

“她聋了,什么都听不到。”李蒙的手粗粗大大,骨节狰狞,小碗小勺看起来像是孩子的玩具,他吹冷了粥,一勺送进喂进少奶奶嘴里,动作甚至有点虔诚,“她刚用蜡封住耳朵,现在正在痛。”

“耳朵?”凌子冲和齐家福一起惊问。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是听不了白银狮子王的吼声的。”李蒙看着少奶奶,眼睛里头有大狗一样的温柔,“她曾经是个奴隶,你知道的对吧?”

凌子冲有点紧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李蒙倒很安静:“木兰州动了,真抱歉,我来不及把你们的想法捎回去了。我想过了,现在回去也是和他们一起送死,既然都是死,不如趁着狗皇帝回朝碰一碰运气。少奶奶要跟我一起干,少一事就发了话,跟我出门,以后就不算是地丁会的人。凌少,谢谢你的地盘,对不住,少奶奶没跟你说实话。”

他们果然想要刺驾!

齐家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识过这种以卵击石的精神了,皇帝还朝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几乎动用了整个长相城一半的防卫力量,连狼牙七纵和风影骑也在征调之列。齐相爷贺将军他们朝夕相处不眠不休,一遍一遍推演到天衣无缝的地步。即使他们抓了邢白,即使邢白的父亲同意给他们协助,区区一个司礼官也没法把两个“外面的”奴隶安排到足以一击致命的位置。更何况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即便按照最轻的罪名处置下来,司礼官全家也是难逃一死,他们未必就肯为了一个儿子冒这种逆天的风险。

只是此时此地,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两个人是已经决定并且开始行动的,愿意通知他们一声,已经是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

他已经不该再多说什么,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刑白呢?”

“如果他的父亲按照我们说的做,邢白就会活着。”李蒙补充了一句:“而且是个自由人。”

“如果……不呢?”

“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奴隶。”李蒙说起这样的话来没有任何的罪恶感:“我希望那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为了他父亲的选择而骄傲。当然了,如果他恨我们,我们也不介意。”

他的语气平缓,态度和顺,没有任何痛苦,任何愤怒,似乎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且堵上了所有商榷的渠道。

这时候不应该再做任何努力了,齐家福想要退出去,退出之前,还是多问一句:“为了你们的孩子成为自由人,就不再介意别人的孩子变成奴隶,是这样的么?”

李蒙不回答。他慢慢摸着少奶奶枯黄的头发,他的手心很粗,少奶奶的头发也很糙,摸起来有“刺啦刺啦”的声响。就在齐家福等到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李蒙握起少奶奶的手,手臂上那个剜下一块的凹处触目惊心,他把她的手抵在额头上,轻声呢喃,如同祷告:“你错了。我没有孩子,她也没有,孩子是来世的希望,我们要的,是现世的复仇。”

炉火旺盛,烤得面前滚烫,背后冰冷。

少奶奶在睡着,又或许是不肯睁开眼睛,她睡得几近贪婪,似乎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奢侈的美好。她明明什么都听不到,却有一行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一路流进耳朵里。

“别说了。”凌子冲拉着齐家福转身离开:“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你看不出来?”

齐家福闭嘴,一言不发。

当然看得出来,只是无法接受而已——他们是复仇者,复仇是阳光之下最公平的事情,以血还血,以火还火,用苦难对抗苦难,这一切没有错。李蒙和少奶奶已经崩溃了,凌子冲说得对,无论刺驾是否成功,他们都仅仅是两个死人而已,可是木兰州那十五万人呢?他们都崩溃了么?他们来长相城,也只是来复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不配拥有任何同盟——没有人愿意放弃一切,跳进复仇者掀起的血海里去。如此看来,一直以来,做得最好的人竟然是少一事,他在最应该切割清楚的时候完成了切割。

他想,我是应该在那天地丁会盟的时候就做决定离开齐家的,可为什么做不到呢?齐家有什么让我割舍不掉?是家的温暖吗?不,我早就知道那里不会是我家了;是清铮、清燃和家喜吗?不,我离得开他们,他们也离得开我。那么是……到底是什么,让我一等再等,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他轻轻摇晃头部,想要赶走这些令人头痛又无解的问题,没话找话地问凌子冲:“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凌子冲伸了个懒腰,一脸轻松神情:“什么打算?这还用问?等他们走了,我得赶紧把这房子卖了,趁着那群疯子没来,还能卖个好价钱。少一事真不是个好玩意儿,这么大的消息,自己吃独食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这手里头,哎呦,一,二,三,四……我手里头可砸着不少地方哪!这个打仗啊真是讨厌!一打仗什么都涨价就房子立马不值钱。家福兄弟啊,哥哥也陪你跑一趟了,咱们这就各奔东西了啊,你回去要是方便呢,就给我弄份名单出来,看看最近那些王八蛋谁想入手房子。尤其是那套空中楼阁,要是烂在手里我就亏大了!”

这回答让齐家福很是意外,他知道京城四少是情淡如水的人,可也没想到就淡到了这个地步。他的不快脱口而出:“你跟少奶奶认识多少年了?”

“没多久吧?哎呦也挺久了,快十年了,怎么啦?”凌子冲有点惊讶,而且还不像是装的。

“少奶奶快死了,你就想着卖房子?”

“嘿?那我应该干什么?给她画遗像?写祭文?她自己脱离地丁会我有什么办法?怎么回事啊你今天?找我帮忙还一路冲我发火?”凌子冲板着脸,眼珠子一转,溜溜笑起来,一手勾住他肩膀,飞了个眼:“明白啦!发火比闷着好,家福兄弟,这说明咱们哥儿俩感情近乎了对不对?”

齐家福拿开他的手,像从肩膀上拿开一坨鸟屎似的。

凌子冲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齐家福要的就是这个“挂不住”,凌子冲响鼓要用重锤敲,不扯开那层嬉皮笑脸的皮相,他是说不出真话来的。

凌子冲果然恼了,抓着他肩膀用力一推:“齐家福,你少跟我来这套,齐家里头屁都不敢放一个,跑出来跟我装大爷?你给我站稳了,听好了啊,我没闲工夫**小兄弟,今儿破例教你一次——李劼要打过来了,先别管他抽什么疯,人家反正是要打过来了。这是什么?这是个消息!消息是什么?消息就是钱!钱是什么?钱就是粮食,是盐,是柴火,是衣服,是药,是刀,是马……而且就他妈这几天是,过了这几天屁都不是,你懂不懂?懂不懂?啊?风影骑的统领?啊呸!那是齐河鋈抬你上去的你不明白吗?别以为你手底下有几个人就知道什么叫带兵,养一支那样的人马要多少钱你给我报报账!报啊?你就知道打打打,心里头有别的数没有?你没有,李蒙没有,他那群会唱歌跳舞的老乡也没有,我有,少一事有,你们家相爷他也有!想干正经事的都有!我们在这儿叙个旧,追忆上半辈子,展望下半辈子,这长相城里能抢的可就全抢完啦,到时候死成一堆,咱们有的是时间抱着哭!这鬼地方是长相城,命长的说话,谁先哭,谁先死,知道么?”

齐家福看着凌子冲,被他骂得脑子一阵发白,点点头:“说得好。”

“嗤。”

“那卖完房子呢,你有什么打算?”

凌子冲从屁股后面抽出根烟管来,往床柱上“啪”的一甩打着了,抽了一口,悠悠叹:“我没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能好好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打算,到时候我听少一事的,这孙子比我们都多根筋,不服他不行,至于少一事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家福兄弟啊,你年纪轻轻的,心思太重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我就想不通了,你一个家奴,成天琢磨你们相爷该琢磨的事儿,有用吗?人家琢磨什么会告诉你吗?这眼看就有大乱了,你赶紧想想清楚到底上那条船才是正经——别装大了啊,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没打算也是一种打算,现在齐家福知道了。他又点点头:“多谢提醒……只不过,如果我每天提醒自己只是一个家奴而已,那么我生生世世,就只能是个家奴了。”

“听起来真新鲜,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没打算,我也走一步看一步。”齐家福亮了亮自己的手腕:“但我想要的自由,不是剜掉一块肉,就能骗自己的那种自由;也不是躲在地底下,不见天日的那种自由。”

他走得很快,越走越快,不在乎身后的凌子冲听见没有:“我不是死人,你也不是。凌子冲,你三个月换一个女人,到底是因为玩腻了她们,还是怕她们看透了你?你把一切都交给少一事决定,是因为少一事太霸道,还是你根本就不敢做决定?每天提醒自己一遍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是你,不是我——”

凌子冲追上,抓住他的脖子,也不多话,照嘴脸就是一拳。

齐家福一个踉跄,扶墙稳住,手背揉了揉嘴角,上前,也勾着凌子冲的脖子,笑笑:“你刚刚说过的,发火比闷着好。凌少,这就说明咱们哥儿俩感情近乎了,是不是?”

凌子冲满脸错愕,哭笑不得。齐家福“哈”的一声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