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试锋芒

开设点将学堂,算是长相城近年来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在此之前,凡有战事,都是十六家联合商议,共同出兵。这种近乎古老的募兵制度在国战之中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司空之龙攻破了启荒原的第一道防线之后,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向南直推了六百里。家族之间配合不力,统帅调度难以推行,凡有战责互相推诿……这种种积弊近百年来也算是人尽皆知,每逢朝议人人都在忧虑——北相那只卧在戈壁上的狮子,随时有可能重振旗鼓一举南下,东相那只躺在平原上的白虎,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与世无争。可一旦真要有所动作,却又总在十六家的联合商议之中悄然无闻。

齐相本来就是书生出身,在兵书战法上知之甚少,自知在军策一道上没有服众之力,于是特意请了杨鼎图杨老柱国出山。

国战之中,杨鼎图立下的是首功。

当年司空之龙率众南下,兵分三路,亲自带领中路军从列缺城出发,直指启荒原。

三百里启荒原是北相、西相两国天然的中界,南北都是山岭,中间是一野荒原,除了少数胆大包天的商贩,平日并没有人在荒原中行走。

对于双方而言,几乎是同样的易守难攻。

当时西相国匆匆应战,令杨鼎图率杨家族军四万人,汇合瀚海宁家、漠河凌家族军三万人,当地驻军两万人迎击左路;贺家率狼牙七纵九千人,族军两万人,军奴十五万人,汇合启荒原驻军一万四千人迎击中路;廉家率七家联军十五万人,阻击右路,并守卫长相城。贺家誓师、祭天、扬旗,众志成城,皇帝也向贺家许诺,只要抵挡司空之龙二十日,南部大军就能源源不绝地顶上,这个应对合适而且及时——狼牙七纵是精锐之中的精锐,扼险据守二十日,应当不是难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司空之龙在大军距离启荒原南界还有一百五十里的时候,星夜下令出钎。北相的“钎”本来是一支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轻举妄动的队伍,在历次战事之中,只在救命和绝杀时使用。七千名“钎”军以及三千名亲卫队,持青荻枪,不带干粮补给,在黎明前赶到启荒原南界,在守军半寐半醒,一团混乱的时候攻破了西相国的北大门。

当时贺家军还没有来得及与驻军汇合,司空之龙踏上西相国土的时候,他们离启荒原只有十七里路。

司空之龙没有做任何停留,甚至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占据启荒原南关城防,他的大军和钎军汇合之后,马不停蹄地迎头直击贺家军——他一路甩下了辎重、粮草和伤弱病残,以至于启荒原守军被击溃了之后,居然还能马马虎虎重组,试图从身后包抄,与贺家军首尾呼应。那些驻军一路捡拾了大量装备,斩获两千名伤兵首级,他们在百忙之中,甚至向长相城发了一封“告捷”的战报。只是这份战报已经变成了永远的笑柄,皇帝接到它的同时,狼牙七纵全军覆没,贺家七名将领一日一夜之间血战身亡。

据说,司空之龙变局出钎的唯一原因,是听说长相城里居然在祭天。

司空之龙出钎的同时,唯一做出应变的就是杨鼎图,当时杨家族军也还没赶到瀚海,正在行军途中,杨鼎图接到报令,马不停蹄地折返东南,直奔离启荒原最近的扶阙三关——这个举动直接导致了瀚海漠河失守,宁凌两家灭族,几乎等同于将西北部拱手让给司空之龙,却也令司空之龙回军向北,重新在启荒原南调整数日。

杨鼎图有自知之明,他的部队连贺家军都比不上,更不要提与司空之龙的主力抗衡。可是之后的十年里,司空之龙同样无法歼灭杨家军——杨鼎图后来赖以成名的就是这个“杨氏大迂回”,他一路抵挡司空之龙的锋头,一路收编南方诸部,边打边退,从北向南,从南向东,从东向西,大大小小共计一百多回败仗,却也足足拖了司空之龙三年。到了杨鼎图再无余力的时候,齐河鋈已经拜相,长相城有了死守的资本。

国战之后论功行赏,杨家是首功,但几乎不剩下什么可以封赏之人——杨家封地被来回血洗三遍,兄弟子侄全族殉国,最后剩下的,只有杨鼎图一个老人,和他病怏怏的小孙女。

但只要杨鼎图还活着,西相十六家就依然是十六家,并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的意见。

只是杨鼎图已经无心国事了,他年逾七旬,心灰意冷,只想颐养天年。齐相为了请他出山,三个月里夜夜不离杨家,杨鼎图最终喟然长叹,终于出来主持点将学堂。

点将学堂的军制、教师、训练、用人……几乎全都师法东相陆氏,极尽可能从新贵和平民里遴选可用之材。齐相慷慨地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从本不充裕的国库里拨出了大量钱粮,也从寸土寸金的长相城里又硬挤出一块宽敞坦**的地方。这举动多多少少让贵族们有些不快——杨家本来世世代代镇守长相城西门,按照传统,杨家举族殉国之后,如何封赏嘉奖也不为过,但西营就应该易主了。杨鼎图退而复出,依旧将西营牢牢控制在手里,满营之中,全是他的学生弟子,短短几年光阴,声势竟然有压过南营的苗头。

“不快”的声浪里,声音最大的就是贺家。贺家子弟中,最杰出的代表是贺佩瑜。贺佩瑜今年刚满二十八岁,出道虽然晚,但一亮相就一鸣惊人。他父亲行六,自己也行六,国战时尚年轻,调兵遣将轮不到他,就随父驻守封地木兰州,国战一起,贺家精锐全出,木兰州的奴隶们看准了时机,联络欲动,当时贺佩瑜的父亲贺朗飞听从谋士劝告,与木兰州奴隶领袖商议,外敌当前不宜内斗,不如就将叛军编为贺家军的一支,将来依照军功,也可恢复自由。当时,这种举措深明大义又权衡得当,贺家人人赞同,只有贺佩瑜一个人强力反对。他的年纪太小,声音被理所当然地忽视,但三个月后,木兰州的局势就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叛奴们根本无心议和,借商议会谈的时机举起大旗,一路连战连捷,打得贺家守军好不狼狈。迄今为止,贺家依然认为,如果不是老巢动**影响军心和后援,他们未必就会棋差一招,输给司空之龙。

动**之中,贺佩瑜立即得到了父亲的赏识,带着他一路平叛,收复失地。贺家平叛的手腕残酷而铁血,捉到战俘一概酷刑折磨至死,前后陆陆续续长达七年,以至于整个木兰州的胶树上都挂满了人头花簇。这也就是史称的“七年酷刑”。铁腕在乱世之中相当有效,一开始激起的是更强烈的反抗,但当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奴隶中迷漫,他们的队伍很快就变成了乌合之众,纷纷躲进深山密林。

国战结束,清点残局。贺家所遭受的重创仅次于杨家——贺佩瑜失去了五个伯父和六个叔父,以及数以百计的族兄族弟,但可以庆幸的是,木兰州依旧牢牢把持在他们家族手里,未伤元气。

国战之后,长相城逐渐恢复旧制——依照传统,贺家世代镇守长相城南营。于是贺佩瑜父子放下木兰州基业,只带着国战中淬炼出来的三千精锐一路北上。贺佩瑜从进入长相城之日起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要重整狼牙七纵,用最快的速度夺回贺家军武第一的位置。

他做得很好,战后的五年是“草木犹厌言兵”的五年,从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所有的人都渴望和平。贺佩瑜就像是一株饥渴于养分的小树被移植到一方刚刚被雷火烧灼过的沃土上,他成长的速度是疯狂的,狼牙七纵重生的速度也是疯狂的,到了长相城再度重视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少壮派的中坚力量。

贺佩瑜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尊重杨老柱国,但他却一直认为,杨老柱国实在太老了,当年隐退是最好选择,复出太过自毁名声。他像所有的实战派一样看不起理论派,因为年轻,傲慢往往溢于言表,常常在言谈中表示,点将学堂这种文官和老朽创建的军校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只能教出一大批纸上谈兵的废物,除此之外,就是给一些根本不配享受荣誉的人提供一个晋升的平台。

他选择点将学堂作为较量的地点,不能不说是别有用心的。齐清铮根本无足挂齿,他除了带风影骑出战别无选择,那么,在杨老将军的地盘击溃齐相的精锐,无疑是给他所不满的那些人一个双重打击。

只是不满终究是不满罢了,论资历,论军功,论身世,杨鼎图依旧是一言九鼎难以撼动,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十六家里,是有隐隐默契的——一切,等到杨老柱国归天之后,再商议也不迟。

点将学堂共有十九块操场,贺佩瑜挑选的是最小的那一块,也是最古老的一块。这个地方叫做“争天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军武世家争夺座次,耀武扬威的所在,后来把它拨给点将学堂,也隐隐含着十六家对杨家的敬意与送别之情。

操场东侧,有一弯新月形状的紫墨琉璃观礼台,从里向外看,整个沙场一览无余。从外向里看,却只能看见精致的浮雕与壁刻。

贺佩瑜并没有向看台望一眼,但他知道,一定是有人在看的。百人队对阵百人队不过是最寻常的演练,可这是齐清铮第一次走进十六家的视野,很多人都想知道,他会以什么别出心裁的方式……倒下去。

他已经等了很久,可齐清铮还没有来。

在长相城,“早上”并不是一个泛指的时刻,每天从日出到日上半竿,山顶祭天台上都会有号角长鸣三次,第一次长号被称之为“天鸣”,意思是夜禁结束,一日开始;第二次长号被称为“地鸣”,家家户户,起身的起身,更衣的更衣;第三次长号被称为“人鸣”,王宫相府开庭理政也好,商铺店面开门做生意也好,百业都在此时而兴,各种人事都会在这个时刻开始运行。

哪怕是最寻常的百姓,约了早上见面,必然是在第三号吹响的时刻。

贺佩瑜在第二号吹响的时候率众入场,虽然对手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可他依然做足了功课。

他挑选的全是精锐士卒,清一色的踏雪马,全盔,半甲,手持演练用的白蜡杆填铅点灰枪。他先入场,却站在正对着阳光的方向,齐清铮输了,将输得毫无怨言。

场外三十丈处,站着一个银色的女奴——银色的短发,银色的抹额,银色的胸甲,银色的胫甲,银色的臂甲,臂甲上连着一条银色的细链,银联的尽头,是一只银色的巨兽,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狮子,长着一只冰似的犄角,脚爪出显出银鳞,指爪锋锐如刀。

女奴是个瞎子——她闭着眼睛,连眼睑上都刷着一层厚厚的银粉,在太阳下灼灼反光。

那头白银狮子王是用来以防万一的,贺佩瑜并没有打算动用。

所谓万一,是那个叫做齐家福的家奴。

风影骑并不可怕,齐家福也不可怕,但风影骑和齐家福联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多少就有些可怕了。贺佩瑜没有会过他们,在他的讯息搜罗里,风影骑是一片空白,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如何的建制?在哪里训练?他们之中真正的精锐是“影子”,快而致命,那些暗影们没人见过,每次执行完任务,就象是蒸发在长相城。齐相是书生出身,经历过战争,既有文官的低调,又有武将的高效,他一手淬炼出风影骑这把尖刀究竟所欲何为?无人知晓。在看不见硝烟的博弈中,风影骑的存在像是一张倒扣的底牌,看不见牌面,仅仅能看见出牌人脸上的镇定和微笑。

贺佩瑜有点兴奋,枪柄上粗糙的凸起一阵一阵刺激着他的手心。

如果输了,固然是丢人,但从此之后,齐相再也无法将风影骑隐藏在人所未见的暗处,那么这场赌注也算划得来。

更何况,贺佩瑜想要赢,他自信狼牙七纵已经不会再输给西相国里的任何一支队伍。

贺佩瑜抬头看看,今天天空很蓝,清朗凛冽,是厮杀的好时节。

齐清铮已经迟到了。或许这小子只是一时嘴硬,根本就不敢来——但无所谓,如果他不来,从此之后长相城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就在贺佩瑜等到快要失去耐性,想要离去的时候,一队人马出现在校场的另一端。

贺佩瑜有了种被愚弄的羞耻感,那不是风影骑,而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各个一脸兴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盔甲下有鲜亮衣角飞扬,有几个甚至还没有掌握双腿控马,要时不时伸手扶一下马缰;那些马也根本就不是战马,打眼看上去倒是有几匹名贵的,譬如那照夜蝈蝈马,是仪仗马中的极品,可以保持昂首挺胸的姿势一整天而绝不会乱动一下。

齐清铮在马队中间,冲着他坏笑,大老远地喊:“喂——对不起啊,我刚起来!”

“你耍我?”贺佩瑜有怒火在渐渐上冲,不管结局是什么,这一仗注定落下笑柄。

“啧啧,本少爷披盔戴甲费了这么大力气凑这么些人,就为了耍你?”齐清铮明显不满:“冲啊冲啊,兄弟们揍他!”

糟糕。贺佩瑜心里一动,他想起来这群人是什么来路了,也想起来齐清铮是什么人了——这群孩子没有一个是士兵,全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贵族少年,整天跟着齐清铮混吃混闹。他们虽然不是十六家的子弟,但每一个也都顶着叫得出来的姓氏,万一真的受了重伤,简直就是从天而降一堆麻烦事。

要喊停已经来不及了,齐清铮完全不懂规矩,从出场就带着人一路猛冲,“呼呼啦啦”的就像追姑娘的赛马会一样。贺佩瑜长了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不像话的阵势,仅仅是三十丈的距离,马队就拉拉杂杂扯开老远,平时马术还行的几个冲在最前面,胆小又笨拙的才刚刚离开入口处,一个个喊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揍他——”

短兵相交的瞬间,贺佩瑜恢复了冷静。他挥挥手,两支十人小队一左一右贴着齐家马队的两翼顺抄过去,在队伍半腰处横插而入,齐家队列里那几匹前冲的马明显没有受过急停训练,一惊之下掀着蹄子“唏溜溜”咆哮起来,把马背上的少年掀在地上——后队躲闪不及,和前马撞在一起,地上几个少年惊恐地抱着头,躲避着无所不在的马蹄。

狼牙七纵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接受这样的羞辱了。他们是承载着帝国荣耀的王者之师,他们高傲的刀锋甚至从不接受战俘,他们不是哄孩子玩耍的大哥哥们。

那些士兵们收枪,回望贺佩瑜——怎么办?下马把他们扶起来吗?

齐清铮可以这样毫无底线地胡闹,贺佩瑜不可以,他强忍怒火,下令:“前后注意,把马赶开,小心不可伤人,今日演练,到此为止。”

“哈!”一声齐齐的应和,贺家百人队前后两队合一,像个楔子一样牢牢钉死在中央,用自身的马力把少年们的马挤向一边,顿时,齐家的队伍轰地散开了,队列刹那间失控,完全没有阵形可言。

可就在他们伸手,要把地上滚来滚去的少年拽起来的时候,那些少年不约而同地从怀里摸出匕首来,齐齐地向他们胸口一点——一样是软布包着匕首,内藏染料,碰在身上,就是一个大大的白点。

齐清铮也已经到了眼前,一仰身从交错而来的两柄枪下滑了过去,手里的蜡木枪杆左右斜打,敲在那二人肘关节上,借力直起腰,头也不回,枪尖在二人背后留下两个白印。

撩战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在白板上写下阵亡人数:十九比一。

贺佩瑜望着齐清铮,冷冷地笑了笑——他怎么可以天真到这个地步?以为这样胡搅蛮缠的偷袭就能赢?如果不是怕碰坏了这群孩子不好交代,即使他手底下只带着十个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们。

贺佩瑜举了举手,他要不轻不重地给这群臭小子一点教训了。

“打马!”他下令。

白蜡枪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举起,带着弧度和风声抽在对方的马颈上,他们的动作快而且狠,将柔韧的枪杆挥舞得像是刀锋——少年们惊呆了,看着自己的战马马颈上忽然少了一块皮毛,然后一道血痕渗透出来,再然后就倒了下去,有些马匹还来得及长嘶一声,另一些只来得及动一动四蹄。

他们多半还在嬉闹,可死亡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贺佩瑜又举了举手:“打——”

狼牙七纵的战士们又一次举起了枪杆——他们虬结的肌肉在臂甲下滚动着,眼角和嘴角露出来一点轻蔑的杀气,这不是战斗,仅仅是处决。

年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等一等……”

“是我自己摔下来的!不是你打下来的!”

“阿铮!”

……

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年纪小的已经带了哭腔。

贺佩瑜向齐清铮探了探身子:“你的小朋友们吓破胆子了,告诉我,如果我再打下去,会不会有人尿裤子?”

齐清铮离他只有一个半马身的距离,可面前有六柄枪,他的手下知道他的心思,戏耍般地逼着齐清铮在人群里滚来滚去,齐清铮刚想回头喝骂一句什么,贺佩瑜背枪,从身后到身前一个回抡,“砰”的一声把齐清铮的头盔扫了出去,他收枪在手,微笑:“至于你,你还没有死,可以继续。”

齐清铮反手持枪,一伸手把额头挡眼睛乱发抹到脑后:“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真是嘴硬……让我来看看,唔,十九比四是吗?”贺佩瑜打了个响指,发出了狼牙七纵最为熟悉的一道口令:“不留战俘,动手!”

马队动了,只挪动了很小的距离,却像是一枚钢爪楔进一盘散沙里,每一个狼牙七纵的战士都在短时间找到了最适合猎杀的位置。他们举枪,枪尖瞄准的是头颅,咽喉和后背。

枪杆一起挥下,数十柄枪在风中发出“吼”的一声,如同几十只鹰翼一起划破天空。

有人来不及招架,有人来得及举枪格挡,白蜡杆的空心长枪在手中爆裂,迸出一片白蒙蒙的烟雾。

他们的力量和速度都不堪一击,有人就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脚拖在马镫里,撕心裂肺地狂吼。

枪尖掠过要害——留在身上的不过是白色痕迹,可给予骨肉的却是刀锋的错觉。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想要离开战场,可两腿发战,抖了几次,还坐在地上。

“现在是……六十一比十九。清铮啊,你选的那个人,不仅射术不好,算术也不好。”贺佩瑜从马鞍上摘下一张弓,搭箭、开弓,转身,瞄准了看台上计数的那个人,“我数过了,你带的是九十九个人,剩下的一个……是他吧?”

看台上的那个人脸挡在记分牌后面,看不清面容身材,但可以看见地上一张长弓——那正好是有效的射程。

齐清铮已经把所有偷袭的可能都想到了。

齐清铮向他猛冲,被左右两柄枪杆拦腰挡住,齐清铮握着枪杆大叫:“不要!”

贺佩瑜松手,箭镞如流星,向那个人射了过去。

齐清铮眼都发红了:“清芷!”

台上那个人,也从小木凳上直摔了下来,惨叫:”哥——”

贺佩瑜脑子“嗡”的一声,那声音……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而齐相家的四小姐似乎就叫做清芷。他双脚蹬鞍飞身跃起,半空之中接住了那个小姑娘——她根本就没有穿防护铠甲!只穿了一件小小的白狐裘衣,整个胸口被鲜血染得通红。

小姑娘撞进他怀里的同时,嘴里也涌出血来,两只胳膊软软地垂下来,轻轻喊着:“哥……”

齐清铮就地一滚,连爬带窜地冲过来,抓着妹妹的肩膀一通猛摇:“清芷!”

贺佩瑜反手拦住他:“不要命了吗?别晃她!”

齐清铮铁青着脸挣扎:“畜生!你射她干什么!”

贺佩瑜也铁青着脸:“你才畜生,你疯了?带她来?快来人——”

他一句话还没喊完,小腹被狠狠打了一拳,一口气没转上来,膝弯就被踹了一脚,第二拳迎面而来。贺佩瑜吃痛,向前猛扑,左臂格挡,想要先化解这一拳——可这一拳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出手,根本就像是火山里喷出来的岩浆,连空气里都带着灼热的风。

“砰!”齐清铮那一拳落在贺佩瑜格挡的小臂上,穿透了臂甲,直接打断了骨头,贺佩瑜的小臂被那股邪劲推着,砸在他自己脸上,鼻骨可能是断了,又酸又痛,满眼都是金星。一个疏忽,齐清铮已经缠上来,提起膝盖在他腰眼上死命一撞,贺佩瑜的腰劲全散了,躺在地上,半天没睁开眼睛。

“谁敢上来我先废了他!”齐清铮得势不饶人,乱拳如雨点般挥下去。

这小子下手实在是毒,几乎每一记都是用尽全力打在关节上,不给贺佩瑜任何还手的机会。

贺佩瑜只来得及哼了一句“住手”,头发就被拎起来,额头对着地面没头没脑地一撞。

齐清铮膝盖压在他腰眼上,反拧着他的右胳膊,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回头吩咐:“拿根绳子来,我要把他挂在旗杆上。””

那些刚才被吓傻了的少年一哄而上,泄愤般的按手的按手,拎脚的拎脚,剥盔甲的剥盔甲,挤不进去的就在人堆外抽冷子踢上几脚。

贺佩瑜不再挣扎,静静说:“放开我。”

“什么?”

“我让你放开,算你赢。”贺佩瑜鼻梁伤了,声音好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齐清铮,做事不要太绝,给你父亲留点面子。”

齐清铮手上可不停,把他捆成一个四马攒蹄的屈辱姿势:“算我赢?要我放开你,你求我啊?”

“是。你赢了。” 贺佩瑜吸口气,抵挡着来自各处的疼痛:“你们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们。如果你们再这么羞辱我,我发誓,下次见面就不是演练了。”

他不会哀求,他依然在威胁——但围拢他的少年们都听懂了,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齐清铮想了一会儿,挠挠头——这种判断需要一点时间,他终于松开手,扔开绳结,缓缓站了起来。

贺佩瑜好一阵子才挣开绳子,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长发散乱地披在眼前,头发上还混合着泥土和鲜血,两个肩甲被扯下来,连同一侧的衣服也被扯开,胫甲的系带断了,像干死的河蚌一样张开着。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态度依然威严,齐清铮甚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稍稍把沾满鼻血的拳头向身后藏了藏。

“你赢了。”贺佩瑜俯身解下胫甲,连同头盔一起扔给手下。他捧着左臂,向前走:“齐清铮,我会信守承诺,重建兰芝雅苑,也会信守承诺,不在你面前佩戴贺家的家徽。”

“嘻嘻,你说话倒是算话。”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尊重你。齐清铮,你用年幼的妹妹做诱饵,这不仅羞辱了军人的尊严,也羞辱了男人的尊严。”贺佩瑜放下左臂,狠狠迎面就是一拳。那一拳砸在左下颌,牙床先是麻木,然后是巨大的痛苦,齐清铮捂着脸就蹲了下去——一颗犬齿被打断了,刺破了口腔和舌头。

齐清铮好半天才站起来,满嘴都是血,他不肯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把鲜血吐在地上,他瞪着贺佩瑜,含糊不清地开口:“谁稀罕你尊重啊!你以为你就很照顾你妹妹的尊严?呸!你照顾的是你自己的尊严!你要是不服气就再动手啊?一起上啊?谁怕谁!”

贺佩瑜似乎有些惊诧,呵呵笑了出来:“你知道么?现在我连动手都懒得动手了,你不配让狼牙七纵教训你。滚吧,我不想连齐相爷一起瞧不起。”

齐清铮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这种彻骨的轻蔑,他咬了咬牙,把地上的枪又拾了起来。

贺佩瑜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回头,摸了摸呆呆站在那儿的小姑娘的脑袋,慢慢向外走。

“妈的,站住!”齐清铮向前直追。

贺佩瑜站住,不回头:“该站住的是你——如果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保证今天齐家要调风影骑。”

齐清铮怔怔地立在当地——贺佩瑜不像在吓唬他。

一声重重的咳嗽从远处传来:“没用的小子,调风影骑有什么了不起吗?”

那声音既苍老,又高亢,声音不大,可穿透力异常的强。齐清铮和贺佩瑜同时转身,只见阵列之外,一个干瘦的老者在两个小姑娘的簇拥之下安步而来,左手边的姑娘端庄静好,正是齐清燃;右手边的姑娘,玉雪玲珑,像个精灵一样依偎在老者手边,齐清铮一见之下就傻了——那正是他梦里头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姐姐!”清芷冲了过去,一头扑进齐清燃怀里:“我怕。”

齐清燃翻开她身上狐裘,里面暗藏着一圈血袋,贴身穿着层软甲,刚才那一箭果然没有受伤。齐清燃摸了摸妹子的头,上前对贺佩瑜深深一礼:“贺家兄长仁义,清燃无以为报,代兄弟赔个不是了。”

贺佩瑜的眼光先在她脸上一转,似乎想到什么,又从胸口一掠而过,他点点头,说话又轻又慢:“不碍事。大小姐多礼了。告辞。”

他自恃身份,不便对着姑娘家发火,却也不肯将这件事轻轻抹过。

“佩瑜啊,站住,你该向清铮道个谢才是。”那老人说话间满是威严:“十五年前,狼牙七纵就是这么折在司空之龙手里头,怎么些年了,教训还记不住?”

贺佩瑜闻言皱眉,回头,抚胸行军礼:“老柱国!”

“贺家人哪,祖祖辈辈的,先祭天,后祭旗,不列好阵仗就不算开打,你伯父是这样,到你还是这样。”老人默默摇着头:“战士的尊严就是守土,守不住土哪里有什么尊严!”

贺佩瑜冷笑:“老柱国,照你这么说,齐清铮还有道理了?”

老人正是当朝柱国将军杨鼎图,他点一点头:“齐清铮一个黄口小儿,不通兵法,不懂战阵,不调风影骑,赤手空拳把你给拿下了,你说有没有道理?”

贺佩瑜摇摇头:“他如果不姓齐,人头早就挂在旗杆上了。战士的尊严就是守土,这倒没错,可惜,长相城不是靠耍无赖就能守得住的,也不是靠老前辈拿资历压人就守得住的。齐家子弟和点将学堂……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告辞。”

他似乎是不愿多话,转身,离去,双臂不动跃上战马,狼牙七纵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随他离开。

老人哑哑地笑了:“十五年了……十五年了……没想到还能看见狼牙七纵,果然威风不减当年啊。”

清燃清铮姐弟同时叫:“老柱国!”

老人指了指清燃,又指了指清芷:“这种胡闹的主意不像是男人想出来的,清燃啊,是你不是?”

齐清燃脸红了,低头:“老柱国恕罪。狼牙七纵威名远播,恐怕是调风影骑也无胜算。贺少将军雄于兵戈,心系家声,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像你爹……像你爹啊。”老人似乎在称赞,又似乎在责怪:“蔫坏的事做绝了,竟然还能师出有名,哼哼。”

老人又点了点齐清铮:“你这群小兄弟,年幼轻狂不懂事理,你就这么带着他们来得罪贺家,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想过没有?”

齐清铮也低头:“想过,这不是没招嘛,又没人给我支招。我想来想去,只能赌贺佩瑜比我更在乎这个。我输得起,他输不起,我跟他比风度,死得连渣都不剩。”

“唔,你爹不管?”

齐清铮指了指齐清燃:“我姐说了,这事我爹不能知情。我爹知情了,我就也输不起了。”

“你那个‘阿福哥’也不管?”

“他……”齐清铮不便解释齐家福的状况,想了想:“老柱国,阿福哥他管不了……他顶撞了我娘,被责打了一百脊杖,大夫说,怎么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老人似乎有些不满,重重咳嗽一声:“一百脊杖?施家娘子好不知轻重,七日之后,圣上就要还朝……这个节骨眼上废了齐家福,唉!”

齐清铮见杨鼎图似乎对齐家福赞赏有加,很是高兴:“老柱国,您喜欢阿福哥?”

“那孩子不错。”老人悠悠一声长叹:“我前些日子还跟你爹说过,圣上还朝是个好机会,我们两家联名,给家福这孩子弄个身份,别总在家奴堆里挤着,事事都不方便。日子久了,反生祸端。”

齐清铮欣喜若狂,大叫:“真的?老柱国你说的是真的?”

老人呵呵一笑:“真不真,不仅看你爹的意思,也要看你的表现。清铮啊,你在我这儿一拖五年,童科都过不去,你说说,叫我和你爹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齐清铮一时大窘,不知怎么回答。老人身边的女孩子摇着他手臂:“爷爷,你看,他今天不是打赢了贺家哥哥吗?也算是可以结业了吧?”

老人一直观战如观儿戏,孙女儿一说话,却激动得脸上放光:“雪谈你说什么?哎呀呀呀,清燃,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是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说话。”

那姑娘柔弱得像水滴一样,依偎在老人身边,好似枯松边一抹烟雾。她被爷爷一称赞,就又低下头,一张脸晶莹纯白,透明如魂魄。

齐清铮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女孩子和那个梦中的女孩儿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股如冰似雪的气质不同,其他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他看得如痴如醉,张口就问:“妹妹,你是不是有一只小白狗,这么大,很可爱的?”

女孩子竟然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声音也淡淡的,几似缥缈:“是啊,我以前养过三只小狗呢,都跑丢了,我好伤心的。”

齐清燃心头窃喜。杨鼎图威望何等之高,身份何等之重,清铮要是能得他一眼青睐,此后可就算得上前程无量了。她也听说过杨鼎图的这个孙女儿——从小身子骨极弱,冬天落雪时节甚至只能卧床,唯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画画,但后来精神太差,连作画大夫都不许了。她从小到大都不肯和人说话,即使和爷爷在一起,也常常像个小哑巴。老人已经没有任何子孙亲人,对这个孙女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宝贝……想到这儿,她微笑着说:“老柱国,看来雪谈和阿铮真是有缘呢,什么时候请妹子到我家里玩几天,我那儿弟弟妹妹多,好玩的东西也多,说不定啊,妹子她一开心,就愿意多说说话了呢。”

“不敢不敢,你兄弟这名头啊可不太好。”杨鼎图高兴归高兴,却没有忘记齐清铮与贺佩瑜这场架是为什么打的,他指了指齐清铮的鼻子:“小子,想走正路,就别走歪门邪道。从明天开始,给我乖乖地回学堂来,从头学起,嗯?你亏欠的功课太多,要好生补一补!”

齐清铮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杨雪谈,满口胡乱应着:“我来就能见到你吗?妹妹,你多大了?平日在学校还是在家?喜欢吃什么?”

老柱国哼了一声,脸沉下来,跺一跺脚:“齐清铮,再敢动那些花花肠子,我连你爹一起教训了!”

齐清燃用力在弟弟的脚后跟上碾了又碾。齐清铮恍若无知无觉,只是一遍遍回忆——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太像了,可怎么又不像呢?她也有小狗,可她不会那么哭的,她……她……我梦见的那个女孩儿,究竟是谁啊?

到他醒过来的时候,杨鼎图已经走远了。校场上那群小朋友还在等着他,准备去庆祝这场难得的“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