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城一瞥

葱儿抱着膝盖,呆呆地坐着。

来这鬼地方有多长时间了呢?好像很久很久了,又好像还在昨天。

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只是哭,拼命哭,一开始还想着西关里姐妹们说的话,女人要学会哭什么的,哭着哭着,就越想越多,越哭越伤心。有人理睬也好,没人理睬也好,她都不在乎了。

反正就算是在乎,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负责看守她的是个叫做鼋头的精壮汉子,三十岁往上,三十五岁往下,老实得吓死人,齐家福吩咐了一句“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连出恭都不去,直到憋出了好几个臭烘烘的屁来,才被同伴撵到茅房。

她实在哭了太久,哭累了睡一会儿接着哭,哭到鼋头手足无措,抓着脖子去找齐家福,齐家福是万年忙碌的,只抽空说了一句——“你陪她说说话,叫她别害怕。”

鼋头挠着粗如滚木的手臂,愁眉苦脸地问:“说啥?”

“随便说什么好了。”齐家福打趣他,“要是过几天这妞还没人要,就送你做媳妇,嗯?”

鼋头揉着脖子呵呵大笑起来,葱儿哭得更凶了。

谁要嫁给这种男人呢?长得根本禁不住仔细看两眼,鼋头人如其名,圆溜溜油乎乎的脑袋,整个人就像包着一层脏似的。自从齐家福放了话,他就总往她身上打量,从脸上看到肚子上,好像已经在想这丫头能不能生出儿子来。他搓了半宿的手憋出一句:“要不你跟了我吧?你这么俊俏,咱妈会喜欢你的。”

谁跟谁呀就咱妈上了,葱儿听得直生气,可还真不敢得罪他,只随随便便敷衍:“等没人领我……再说吧。”

“真的?”鼋头大喜过望,他不知道女人说“再说吧”的意思就是“门儿都没有”。

葱儿没答应,也没拒绝,在人家地盘上,有个人照应总比没个人照应强。

说实话鼋头对她挺好的,吃喝拉撒全照顾着,把她的马桶刷得比自己的饭盆还干净。她嫌**硬,鼋头就抱了新褥子来,铺的厚厚的暖暖的;她嫌墙上脏,鼋头就扯了花布来,上上下下贴了一层。鼋头的同伴都在笑话他——他是出了名的小气鬼,一条裤子穿三年,逢年过节的新衣裳全都攒着,平日的饷银一个子儿不花,可给葱儿弄东西的时候,什么都挑好的。葱儿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鼋头弄来的那些小珠子小花儿的,她实在看不上,看不上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劝鼋头省着点花钱。鼋头不听还好,一听眼睛都发光了:“没事没事,你别心疼我,咱妈说了,娶媳妇就是用来疼的,要啥,你只管说。”

葱儿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想出去。”

鼋头脸色黯淡了,很快又活泼起来:“成,你等着。”

他带门出去了,很快又开门回来了,还带着一盒挺精致的小糕点。

“哪儿来的?”葱儿一尝就啧啧赞叹,她是做点心的,一口吃的出贵贱来,上等人家吃的东西,不一定好吃,但肯定费时又费劲图的就是个金贵。

“问家喜讨的。”鼋头邀功似的拍拍胸脯:“我去问家喜啦。他说叫你别急,这几天统领可忙呢,等他闲下来,他就问他。”

“家喜是谁?这他他他他的……我没听懂。”

“统领就是家福呗,家喜就是家福的兄弟呗。你放心,家喜人可好了,他点头的事儿就算家福点头了。”

“唔。”葱儿半信半疑,她觉得“人可好了”和“说话顶用”是两回事,而且大多数时候,好人说话一般都是不顶用的。而且那种什么“闲下来了就去问他”根本就是“这种小事别来烦我”的另一种说法。她只能点头:“那你就多去催催吧。”

鼋头果然很听话,每天吃完午饭,准时上去一趟问话。

家喜也实在很有耐性,每天都回他一句:“等不到家福得闲,你放心,我记着呢。”

同样的话听了三四遍,葱儿就有那么点冷笑的意思了,她低着头,不冷不热地说:“看不出来,相府的家奴就是和别家不一样,架子还真不小。”

“哎哎——”鼋头赶紧捂她的嘴:“别乱说话,人家听见了骂你。”

鼋头的手指带着一股腥臭味,葱儿差点吐出来了,她甩开头,生气了:“我乱说什么了?他把我不明不白地抓过来,我说一句都不行吗?我是瞧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让你们出去打打杀杀的。”

“打打杀杀的是风影骑,我够不上呢。”鼋头指出她的错误:“还有,那也不是打打杀杀,那是给相爷办事。相爷的事儿是大事,咱的事儿是小事,等几天,怕什么呢?万事有我呢。”

葱儿除了等,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是她的胆子大了一点,搬着小凳子,坐在小木门门口,托着腮,看那群男人忙忙碌碌。

她是西关出来的姑娘,西关出来的姑娘知道怎么从男人的吹牛和骂娘里头听出真话来。

外屋的一个大通铺上睡了十九个人,有磨刀的,擦枪的,修补铠甲的和喂马的。他们好像都是杂役身份,可总是谈起抚恤金之类的话题。听得多了,也能慢慢摸出一些门道——长相城一城男丁半城兵,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男人服兵役,常常父子几代人就跟准了一家。这些人原本是跟着贺家守南营的,国战里头,父亲叔伯兄弟死了,尸骨无存,一点抚恤金转了几道手,又到不了家里头。当年一群寡妇去南营闹,未果,就又到齐家闹,齐相就立刻加倍补偿了一笔。兵荒马乱的日子,大把人心散落于野,尽等着人收买,齐相这手笔立即赢得了一群寡妇的交口称赞,原先老南营一票没什么用处又心怀不满的兵士,也就一股脑投奔了齐家。

齐相点了头说好生安排,齐家福却为难了。这些兵士都是在南营混了好久提拔不上去的,没门路有怨气可以理解,但他们也确实没什么大用处,精挑细选了百十人放进风影骑,又挑了百十人看家护院,把剩下的送去了西营——可西营也不爱捡南营的破烂,看在齐相面子上勉勉强强收下了,但还是退回来了百十人。

这百十人是真笨,劈柴喂马之类的事情都做不好。齐家福回了齐相,说是实在无差可派,可否打发他们走人?齐相说不妥,既然已经当众应承,就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反正百十人齐家也养得起,就养着吧,好在这些人也不老,都是被耽搁了的,闲暇时候找些人教教他们,投奔百家不如一技傍身。

齐家福年纪轻轻,在齐府得到如此重用是有原因的,最大的理由就是齐相轻飘飘交代下一句话来,他总能费心思办好。于是他是真花了番力气,从齐府里面找来些有手艺的,一个个的安排下去教。这些人里头又属鼋头最笨,连编个筐都编得怪模怪样,就在几乎所有人都说教不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很擅长磨刀。

他比大多数人都有耐心,一旦学会磨刀就磨得特别好。刀这东西,好钢好炼好师傅,不磨不出真刃,一口好刀总要十天半个月的打磨,从最糙的青石到最硬的腊玉,反复十几道手续,眼力,耳力,手艺,缺一不可。鼋头磨得特别耐心,尤其是到了最后关头,拿着软布在刀刃上滴几滴水,用小腊玉慢慢擦刀口的时候,他几乎是闭起眼睛,全凭耳朵来磨,脸上那副表情就像在听一首好听的歌——那间小屋,本来是鼋头磨刀用的。

葱儿喜欢看他磨刀,这个丑陋平凡的男人磨起刀来的时候,手指灵巧的像是花花公子在情人身上抚摸。

男人自信起来的时候总是好看的。

葱儿有时候也会想,其实,跟着他,开个磨刀铺子,也不错吧。

可鼋头每天从家喜那儿回来的时候,脸上就又有了那种贱嗖嗖的笑容——“且等等,再等等。”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齐家福不是齐府的奴才吗?怎么整日不沾家?”葱儿终于忍不住了,抱怨:“他的事就是大事?你的事就是小事?我总出不去,连太阳也照不到,人不照太阳会死的呀。”

“我这不是整天催嘛。”鼋头又摸出盒点心,讨好一样送过来:“家喜人可好呢,他——”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喜是好人,家福是好人,只有我不是好人。我做错了什么?我在家洗着脚看着书就有人来杀我!七八个大男人杀我一个呀!又来七八个男人还要杀我一个呀!我吓都吓死了呀!都问我凌少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我就跟他去了呀!你们到底抓我干什么啊?”葱儿的眼泪停了几天,又开始往外流。

鼋头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手指上带着重重的铁腥气——“你不要哭,家里最近事儿真多,相爷忙得都是国家大事,统领他们总得先给相爷办事……”

“哈!”

“你想想嘛,齐家做事肯定有不周全的地方,可要不是他们,长相城早就被司空之龙打下来了。”

“打下来又怎么样?跟谁不是跟呀?”葱儿甩开鼋头的手:“你别碰我,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狗咬架,骨头跟着着急!”

鼋头的脸色立刻难看了,嘴唇气得直发抖,一伸手把葱儿推在**:“你再胡说八道!我打你!”

葱儿愣了,这些日子她被宠坏了,忘记了自己和鼋头的关系。她不敢再嘲笑,小声咕哝:“我哪儿有胡说八道,好像长相城真是你的一样……”

鼋头的脸真的涨红了,他手指戳到葱儿鼻子上,想反驳,又嘴笨,半天爆出一句骂来:“瞎鸡巴扯!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第一次重重摔门走了,还在外头栓上了插销。

葱儿抱着膝盖,冷得发抖。她咬着嘴唇,哭得无声无息,这一回她不是哭给外人听的,她哭给自己——怎么回事呢?两次都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凑过来,无微不至地待她好,好到她心软了,又冷下脸转身离开。怎么就这样贱呢?总是被稍微宠一宠,就忘记自己是谁了。真的对我好的,好像只有……

她前所未有地想念雪儿。

那一夜她哭完了所有的泪水,在插销又一次响动,门又一次打开的时候,她换上了一副甜甜的笑脸。

还是午饭后的老时间,鼋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又是一副老样子。鼋头递过饭的时候,她微笑着说谢谢。

鼋头看得呆了,半晌,讷讷说:“我去找家喜了……”

“嗯,我知道。”葱儿眨着眼睛:“他忙嘛。”

“是忙……哎不是……哎是……”鼋头想了半天:“是统领昨儿个被夫人打了,养着伤呢,上面乱成一团,我没法开口。”

“喔。”葱儿大口吃饭,不该问的不问。

“真奇怪,统领也会被打,听说差点被打死了。”鼋头摸着脑门,“想不通。”

这都想不通,还有什么能想通的?葱儿大口大口吃完了饭,递过饭盒:“谢谢。”

鼋头有点紧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是我不懂还乱开口,可能是被闷坏了吧。”葱儿笑得甜甜的,“这些日子,真的麻烦你照顾了,鼋头大哥。”

“不麻烦不麻烦……你别这么客气啊,你放心,一有机会我就去问家喜,不,直接问家福……”鼋头挠着脖子,越说越激动:“我还有一二三四……四个月就做满四年了,然后我就不干了,咱回家,我的钱都攒着呢,咱妈老住别人家后院也不是个事,咱买个大房子,也带个小院子,哎呀我都想好多年了,哎呀咱妈肯定高兴坏了,咱们一家人啥也不管,好好过日子,尽过好日子。”

葱儿叹口气,淡淡问:“可是……什么才叫好日子呢?”

这问题把鼋头问倒了,他想了半天,才说:“咱妈说,早上出门,晚上回得来,家里人不怕,自己也不怕,就是好日子。”

他那双小眼睛里有牛一样和善的目光,葱儿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鼋头每天都带回各式各样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大惊小怪,惊天动地——

“家寿被卖了呀!家寿也能被卖呀!哎呀真是奇怪!”

“咱家少爷要跟贺家少爷干架了呢!哎呀呀,少爷了不得啊!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

葱儿吃着饭后水果托着腮看鼋头,心想这人是真笨呀,这种奇葩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了,他不也是草根里头贱嗖嗖的出身吗?小老百姓过日子的道理他怎么一样都不懂呢?

最后一次,鼋头撞开葱儿的门,大张着嘴,喘着气,一点晶莹的口水在下嘴唇中间颤巍巍地抖着:“家喜他……家福他……”

葱儿已经习惯了,一手捧着茶杯,一手给他顺气:“慢慢说呀,怎么啦?还是且等等,再等等?”

鼋头摇着脑袋,蠢人也玩那种“给你个惊喜你猜猜看”的把戏。

葱儿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怎么啦?”

鼋头一把抱着葱儿:“家福说啦,你要真是愿意跟我,那我们就走吧!”

“好事儿啊,我愿意跟你啊。”只要能走,跟一条狗葱儿也不介意。

“就是,奇怪得很,家福说,你在长相城留不住了,既然要走,就马上走,现在就回家接咱妈,明天天一亮就出城去。”

“唔……”

“他还给了我一包钱!”

“嗯……”

“还给了我一张令牌!”

“咦……”

“他还叫我听你的话,还叫我跟你说,跟我好好过日子。”

“哦……”

“葱儿,你不高兴?”

“高兴啊,挺高兴的。”

“家福真是个好人呐!”

葱儿撇撇嘴,懒得争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出去再说。

鼋头和他的寡妇娘住在北柳巷,是中城和下城交接的一处小巷子。

鼋头让葱儿先“回家”,自己去雇辆车,说妥了价钱,明天天一亮就来接她们。

葱儿怀抱着某种极大的好奇心先“回家”看看,结果一到巷子口,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个巷子,或者说本来是个巷子,勉强能看出原先的格局只能住个上百户人家,现现在已经变成了拥挤不堪的大杂院。

人一旦多起来,就像杂草野树一样疯长,在拥挤逼仄的空间里百态延伸。原本挺拔壮实的老墙边盖起一间间小小的窝棚,看上去就像是旧屋子长出一个巨大的、脏兮兮的肉瘤。原先可以并行双车的巷道被草苫和油毡挤满了,细细看上去,每块油毡下面都有沾满了黑泥的腿,时不时地抖动一下。

早先的巷道里铺满青砖,如今青砖被流民掀去做自家灶台,撕去了表皮的路面污浊不堪,像是被掀开疤疥的腐肉。地面上一层淤泥黑亮得浮起来,乱七八糟的脚印叠在一起,合着粪便被踩成一片黄一片黑。在路边,在墙角,在任何一个人脚踩不到的角落里,苔藓疯长着,像腐烂的大团的毛发,凹凸不平地挂着黏液,散发着让人呕吐的臊臭味儿。

葱儿想了想,自己站的位置应该是“北柳巷”的“巷子口”,她左顾右盼,左边有那么一群人在大呼小叫,似乎挨家挨户盘查些什么。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葱儿对这票大爷们心存畏惧,决定立即躲闪;右边是一只又黑又瘦满是疥藓的山羊,胡须上黏着半张早褪了色的平安符,蹭着墙根在泥浆和粪便里刨着吃食。

那家墙根……就是鼋头说的“咱们家”。

葱儿扬着脖子观察了半天形势,这间房子应该是从一个院落里隔出来的小间,想要从正门进去还得穿过人家院子,此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葱儿挠挠头,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墙根,手疾眼快就翻了进去。

这里原本应该还是一座不错的宅子,有前后院,有结结实实半尺厚的墙,从隔断看来,这座小小后院挤了两家人一起住,她得判断一下哪一家才住着自己未来的婆婆。

她向看起来更干净整洁的那间小屋摸了过去。

此间屋主应该是个裁缝之类的,门外沿着院墙根摆了一溜大篮子大箱子,里头全是碎布料,还有缝补了一半的旧衣服,张了口的靴子……做这种活的,多半是女人。

葱儿走到门口,还没想好该怎么打招呼,就听见了一阵让人耳朵发烫的喘息声。

她可是从西关出来的,西关厉害的姐妹单靠**声就能听出男女两个人都是什么来路。她虽然不济事,但侧耳倾听片刻,大约也能判断出来那女人五十上下,年龄倒和鼋头嘴里说的那个可以立贞节牌坊的娘差不多。

前头院门一阵拍响,那些四处巡查的大爷们首当其冲摸到这里来了。葱儿骂声晦气,这时候闯进屋肯定不合适,再翻墙出去,万一被人看见正好当贼抓,她眼尖,找了个空篓子就钻了进去,上头搭点旧衣服掩人耳目,准备等屋里头的事儿和屋外头的事全结束了,再跟婆婆打招呼。

她躲得正是时候,外头的脚步声更重了,听得见腰刀拍着大腿的急促“砰砰”声。

脚步声重如夯地,屋里头的两个人也听见了。

“哎呦,不好。”男人一翻身爬起来,说话时候还在里屋呢,第四个字说完,人已经到了外屋,一边蹬裤子,一边用嘴叼着上衣朝门走,嘴里乌鲁乌鲁地说,“鼋头娘,快快快,有兵要进来了!”

女人出来的也很急:“还愣着干啥?快回你家去!”

葱儿从篓子缝里仔细瞅,只能勉强看见一点点——女人穿着黑黑的棉裤,就这个季节而言实在早了一点,她拎着一只破鞋,放在地上帮男人穿上,急急念叨,“这只在这儿!那只我找不到了!跟你说多少回了,两只鞋搁一块儿不要乱扔……”

“少啰嗦了!”男人大概真急了,一脚踩进鞋子里,差点踩着女人的手。

两人这一通找鞋的工夫,巡查的人也到了。里面有人似乎跟男人挺熟,“嘿嘿嘿”地坏笑:“呦?大狗哥?怎么是你呀?这青天白日的关着门,我还当有奸细藏在屋里头哪。”

“嘿嘿,我找鼋头娘裁衣服……”

“不是吧?狗嫂刚说了,你去打酱油了,这酱油怎么打到寡妇家里头了?”

一群人都哈哈笑,大概是跑了半天,总算抓到点儿乐子。

“别乱说话啊!走开走开!我先量量尺寸再打酱油关你鸟事啊?”大狗的声音更急了,听起来有玩笑般的推推搡搡,大概是他想要夺门而出,没办到。

“这孤男寡女的,关门闭户量尺寸,新鲜哪!哎,鼋头娘,这么菩萨心肠的,要不给咱哥儿几个也量一量?”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不要命啦?”一个听起来公事公办的声音由远及近,顿了顿,大概也清楚是什么事,“行了,赶紧查清楚,上头等着复命呢。”

有人装模作样地拿着刀柄左挑挑右挑挑,忽然有个人吊高了嗓门叫:“报告!有奸细!”

葱儿的心“咯噔”一下。

但那个人很快出来了,刀鞘上挑着个什么:“寡妇床下找到一只男人鞋子!长官,要不要上报!”

那个叫做“大狗”的一下子软了半截,默默地蹲下来,双手抓着头发,用力抓,葱儿看过去,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棉絮。

鼋头娘没有出来,也不出屋,也不做声。

更大的笑声传过来了,有男有女,前院还来了几个看热闹的。

捉奸在床可比捉奸细有趣多了。

没多久,一个女人“啊呀呀呀”叫着冲进来,拎着什么东西,没头没脑地冲进屋,揪出鼋头娘乱打,老寡妇老狐狸精地乱骂。

她越骂越凶,外面人纷纷议论,有上了年纪的说“鼋头娘也不容易的”,有说“鼋头娘不再嫁就是冲着多领几年抚恤金的”,还有各种“就是不要脸”的阐述。

鼋头娘也不还手,女人越打越凶,那个叫大狗的受不住了,一把扯着女人胳膊往外推,“吵什么吵,丢人回家丢去!”

“杀千刀你敢打我?”女人披头散发冲上来,“我给你生儿子生闺女操持这个家,你帮个老寡妇打我?你有种的、有种的休了我娶她得了!”

战争升级了,葱儿念叨一声倒霉,估计想逃出去得要一会儿呢。

大狗也被骂急了,扬手一个耳光:“滚!要不是她不愿意我早娶她了!”

“你们听听、听听!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给她腾地方!”女人疯了,一头一头往大狗身上撞,大狗步步为营往后退,几次靠在屋角竹篓上,弄得葱儿胆战心惊。

于是众人议论声更高了,说男人也确实不应该,怎么捉了奸了还这样对老婆。

女人得了鼓励,愈战愈勇,又回头去揪打鼋头娘。男人被街坊邻居的议论所慑,这回不敢上前帮手。

人群再度沸腾了,鼋头来了,他也“哇呀呀呀”地冲进来,看见有人欺负她老娘,揪着女人头发就往外甩。这下子男人不依了,扑上去拦鼋头,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那男人不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鼋头骑在身上,拎起拳头就打。

“行了行了,都住手!”有个和稀泥的出来圆场,“人家军爷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们这一出的。”

大狗看来也蛮敬服那个人的,在鼋头身子底下挣扎:“南哥……”

鼋头可不认账,挥拳头继续要打。

眼看单打就要变成群殴,看笑话的“军爷”也懒得看了:“聂南,这个人是谁啊?”

“哦,他就是鼋头,鼋头娘的儿子,在齐丞相府里做事。”

鼋头娘这才走过去,低着头,扯儿子起来:“鼋头,快起来,干什么!”

女人大笑:“就是,干什么呀?人家搞不好啊,将来就是你爹,还不快起来给人磕个头?也叫我一声妈?我说不定心情好的,就认了你这个老东西做小了!”

鼋头娘虎着脸站起来,走到女人面前:“你说啥?”

女人哪里怕他:“我说啥?你四处问问我说啥,你老娘勾引我男人……”

她话音未落,鼋头抡圆了胳膊,毫无征兆的,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啪!”他这一耳光力气可不小,女人被打得滚倒在地上,半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转眼向自己男人,男人怯怯地不肯来扶她。女人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她四下转着头,寻找邻居们的声援,可说也奇怪,鼋头娘这膀大腰粗的儿子一到,邻居们居然也就不说话了,偶有几个老者,也都说算了算了之类。

女人终于不再四处看,脖颈硬得像一根木棍,她想哭,一口一口地吸着气,可胸口起伏着,就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一丝鼻涕拖过嘴,每一张嘴,就拉得长长的,像一根蜘蛛丝。

她终于吸进去了那口气,一个怪异的,像撕开铁皮一样刺耳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去:“大人——大人——鼋头是贼——我亲耳听见的——鼋头是贼!要不他这会儿怎么能回家呀——我亲耳听见的——他偷了齐家的钱!”

“你疯了!”大狗吓坏了,去捂她的嘴巴。

女人全力在挣,小半个身子从领口挣出来,声音刺耳到了可怕:“大人——军爷!”

刚才那个和稀泥的连忙拦着:“大人你刚才看见了,这女人急了乱说话当不得真的。”

巡查的摇摇头,推开那个和稀泥的,走到鼋头身边,示意他站起来:“你说你是齐相爷府上的,你叫什么?”

“鼋头。”

“问你的大名!”

“没有!我从小就叫鼋头!”

一阵子哄笑。

“那你是做什么的?”

这回鼋头的胸挺起来了:“风影骑!”

笑声几乎掀翻了整个院子,那个巡查的也忍不住了:“你这样的是风影骑?哈哈哈哈……你有令牌吗?”

“有有有!”鼋头连忙解下背后的小包裹,去找令牌,篓子里的葱儿差点就脱口喊出“不要”来。但是已经晚了,鼋头已经把那张城门通行的令信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单次使用的暗令,没有齐府的印信,只有风影骑的暗章。通常是风影骑有人要出城执行任务才派发的,介乎政令与军令之间。

普通的粗笨下人没有任何可能拿到这张令信,除非是偷的。

巡查的那个人向鼋头的包裹伸出手,鼋头阻拦不及,那人已经拎起个钱袋子,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几十块银元,中间居然还有十块金元。

巡查的目光移向鼋头,鼋头慌了,弯腰撅起屁股去捡钱:“这是我攒的!我多少年攒的!”

他刚要伸手去捡一块金元,巡查的一脚踩在他手上:“那这个呢?”

“那是统领……统领送给我的!送给我娶媳妇的!”

巡查的冷笑一声:“搜!”

几个手下人上前,架着鼋头一通搜,从腰带里摸出张车行的凭记,递过去:“大人!”

“喔,不简单,还要了辆车,准备什么时候出城啊?”

“明天天一亮!”

“去哪儿啊?”

“不……还不知道。”

巡查的大笑起来:“绑了,带走。”

几个人一拥而上,拎着绳子就往鼋头脖子上套,鼋头想挣扎,被一脚踹在膝弯上,想喊叫,绳索狠狠勒进脖子里,勒得他大张着嘴“嗬嗬”出不了声。

鼋头娘也急了,上前去推开那些士兵——哪里推得开?反而被一挥手摔在地上。

鼋头很快被捆得结结实实,推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那巡查的上前,蹲下,抓着他脖颈绳套往外一扯:“再问你一次,钱从哪儿偷的?你交代明白了,我们才能给齐家一个明白交代,懂么?”

鼋头不动,蹬着腿挣扎:“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统领让我娶媳妇的!”

“好啊,媳妇呢?”

“她……”鼋头大概想起来齐家福说的“葱儿在长相城呆不住”,张张嘴,没往下说。

“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

“她……”

那小妮子根本就没回家,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家”!

巡查的松手:“拖回去,拷问明白,再给齐家报个信。”

“是!”几个兵丁架着鼋头就走。

这回没人再议论什么了,大狗和他女人惊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军爷!军爷!”那个和稀泥的还想劝:“鼋头不是那种做贼的人哪!他们娘儿俩租我的房子,我做的保!”

巡查的只顾往前走:“审明白了,真清白自然放了他。”

和稀泥的伸开双臂拦:“大人,还是先问齐家一声啊!你们那通审,审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巡查的拉下脸:“聂南,你也听见了,他鬼话连篇有一句真的吗?我告诉你啊,你们家也不算干净,别逼着我查你。”

“等一下等一下!”葱儿掀开头上的破衣服,笨手笨脚地爬了出来:“等等,我作证,他说的是真的。”

鼋头看葱儿,不敢置信。

葱儿看鼋头,满脸晦气。

巡查的被葱儿惊了一记,这姑娘水灵灵细皮嫩肉,可真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他扭头看看鼋头,不可能的,这种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这种男人,他客气了些:“姑娘,你是齐家的?”

葱儿定了定神:“我不是齐家的,我是西关的,他是送我出城。”

巡查的听不懂了:“你说你是西关的,他要送你出城?”

葱儿轻轻一声冷笑:“怎么了?不成么?我是西关的,前些日子呢……进了齐家,这些日子呢……要换个地方。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带我去见齐家福,但我劝你最好不要伤他,齐家福不喜欢别人伤他的手下。”

巡查接着问:“你进了齐家?嘿嘿嘿嘿,谁带你进了齐家呀?”

葱儿还是一声冷笑:“我不认得那个人,他也没告诉我他是谁,我只知道,是那个人让齐家福接我的。”

她很聪明,知道这时候指名道姓后果不堪设想,唯一能做的就是语焉不详。但巡查的也不傻,齐家上下能指使齐家福办事的就那么几位爷,那几位爷可都做不出窑子里接婊子的勾当。

他上前一步,拧着葱儿的手往后一掰:“你哄谁呢?给我说实话!”

葱儿也一拧脖子:“你爱信不信,谁找的我,我有胆子说你不一定有胆子听!”

巡查的也恼了,手上慢慢用上了力气,他拧得凶狠而小心,手劲挑衅着韧带和关节的最大承受度,似乎葱儿不招供,就要把她的左臂从身上硬拧下来。

葱儿剧痛,骨头在拗折,筋脉在拧结,肌肉在撕裂,胃部的抽搐一阵阵袭击着喉咙眼,让人想喊出点什么来终结这一切。而另一只大手伸到背后,拧起她另一条胳膊。

她是个经常哭也很爱哭的女孩子,但也知道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哭。

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很紧,一双美丽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施暴者——那是长相城的女人特有的眼神,与生俱来地可以承受无限苦难,一旦在某个瞬间被点亮,就几乎拥有像大地一样广袤的韧性。

“还不说实话?”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软弱了。

葱儿想要再给他一个冷笑,但实在太痛了完全笑不出来,于是她的眼光从他的眼睛上转移到他的手臂上,颤抖的嘴角摆出一副高傲,她在说——我告诉过你了,实话你没有资格听。你是一个下人,不要耽误了主人的正经事。

这一眼把那个人彻底激怒了,愤怒的红晕沿着松弛的脖子一路爬上脸,葱儿轻轻闭上眼睛,激怒就好办了,激怒之后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泄愤,要么认输。

他已不适合再做这种意志上的对抗。

她等了很久,和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起坚持。

直到那个人开口:“放人。送这位姑娘回齐府,问齐家福一声。”

这时候剧痛才从喉咙冲进脑子,她心安理得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想,小桃姐,现在我像一个西关的女人了。

过了很久很久,葱儿不知道有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果然又看见了齐家福。

“真倒霉,不知道我是跟这个鬼地方有缘,还是跟你有缘。”葱儿说。

齐家福笑笑,手里捧着一盏茶,递过另一盏茶,这一次,他脸上多了分“有点意思”的微笑。

“鼋头呢?他还好吗?”

“他很好,他娘也很好。我送他出城了,他让我谢谢你。”

“那就好,他不适合这种鬼地方。”

“你让我有点想不到……我想不到你会是站出来的人。”

“才不是,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

齐家福举了举茶盏,跟她轻轻一碰:“巧了,我也是。”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处置?我没什么想法,你有什么提议?”

“嗯,我也想不出来。我从西关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凌子冲既然不要我了,我也不打算要他;走出你这个门,上哪儿弄口吃的都不知道。好愁苦啊!好难过啊!这样吧,好吃好喝的养我几天,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你休息几天,只要不走出去,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行了。”

“喂,等等,我现在就有需要——我问你,听说你们家大小姐是个绝色美人,我和她谁好看?”

齐家福哈哈大笑:“你……你都这步田地了!谁好看有什么要紧?”

葱儿正色:“废话,你随便问个女人,这要紧不要紧。”

齐家福摇头:“我没想过,各有各的好吧。”

葱儿瞪大眼睛:“那你可以现在想想啊。”

齐家福捏了捏下巴,他确实很少考虑这种问题,葱儿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单薄轻灵,顽皮狡黠,她的肩膀还没法动弹,小鸽子一样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子直转,等一个答案。

齐家福败退:“我真不知道。”

葱儿直起腰:“非选一个不可呢?马上回答!”

齐家福没有马上回答,他笑了笑:“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