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别无选择

福禄寿喜四兄弟住在西角门一处青砖小院里,家福和家喜一间房,家寿和家禄一间房,家奴们的住处是没有门的,所以四个人互相从小看到大,彼此都没有什么私隐可言。

齐家福那两顿打挨得不轻,放在普通人身上也能打死个三四次了,他仗着筋骨结实撑下来了,但一回屋,揭掉沾在皮肉上的破碎衣料,底下仍然是惨不忍睹,背上,腰上,臀上,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皮肤。风影骑的医士们忙忙碌碌一个通宵,总算是把伤口料理完毕,再三叮嘱,半个月内最好趴着别动。

齐家福谨遵医嘱,打招呼让家寿家禄换了班,半个月内留下来照顾自己。家寿家禄难得清闲,碰上这种好机会当然是一口答应,后脑勺都乐。要说照顾,齐家福尚可自理,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忙碌的地方,两个年轻人闲下来不习惯,索性就把牌桌摆到齐家福床前,说是打打牌解解闷,日子混得快一点。

家喜一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家禄拽进牌桌,嚷嚷着正好三缺一。

齐家福是不怎么会玩的那种人,平时闲下来宁可躺着发发呆也懒得胡闹,家寿和家禄本来以为今天吃定他了,但没奈何新人手气旺,不多会儿三局速战速决,家寿和家禄输得一塌糊涂,家禄脸上画了三只乌龟,家寿脸上第三只乌龟只缺了条尾巴。

家喜本来是此道高手,可心里装着齐清铮的事儿,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少爷见到相爷了吗?相爷什么想法?该有个示下了吧?或者相爷会不会大怒?会不会责怪我?算了那就不管了。可我跟阿福哥怎么提起呢?他和二少爷感情最好,知道二少爷有事绝不会袖手旁观,可这一身伤!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不成!我跟他提这件事之前,得让他明白,他不能再乱插手了,他跟少爷是一辈子的主仆,但永永远远也只能是一辈子的主仆而已。

家喜越想越烦躁,手里牌一扣:“阿福哥,你这水也喝了不少了,我扶你出去撒尿吧?来来来,走走走,老憋着不好。”

齐家福一手牌顺到逆天,这时候哪肯离开牌桌,趴在矮榻上伸着脖子盯着牌堆:“不去!我什么时候憋着了?我又不是茶壶,你伸手一扶我就能出水,你好好看牌,别乱操心。”

家喜不依,伸手去拉家福:“走啊,你也不能老趴着,走动走动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家寿忙拨开家喜的手:“哎你干嘛呀?看不见阿福哥伤口还渗着血吗?你要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呗,干嘛避着我们俩?不是手里头牌太臭,要出去串供出老千吧?”

家喜被戳穿,有点恼羞成怒:“伤口渗血?那是他自找的!天天跟我们说,少说话多做事要知道自己的本分,他知道个屁!二少爷房里头那俩小家伙关他什么事啊?多嘴多舌出谋划策的,夫人不打他打谁啊?”

家喜这通发飙发得太突然,弄得家寿家禄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

齐家福手里的牌也放下来了,扭头看家喜:“别借题发挥啊,你想说什么?”

家喜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你是风影骑统领,职责就是保卫相爷,家里头别的事跟你没关系,主子们有点什么问你一声,你答应就完了,没吩咐的,少往自己身上揽,揽出一身伤来,还得我们哥儿几个照顾你。”

齐家福略有不悦:“你在怪我?”

“哪敢!”

“家喜,你不是乱发脾气的那种人,你挑明了吧,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打个招呼,相爷吩咐过了,家里的事以后你不用管了,那是我的职责了。你本本分分做你的事就好。”

“哈,我这才躺下一天啊家喜,你这口气就不一样了呀。”齐家福也有点恼:“我做事还用不着你来提醒——而且我做错什么了?那俩孩子……还不到十四岁,夫人就在火头上,一句话的事,命就没了你懂不懂?”

“少在那泥菩萨过江还普度众生的。说到骨头里大家都是家奴,命没了和卖了能有什么区别?”

“你他妈说得什么屁话!卖了是一条命,跑了是半条命,打死是没命。”齐家福撑着要爬起来,家寿连忙来扶,家喜无动于衷。齐家福冷着脸,抓着家喜肩膀往外推:“行,我跟你出去,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听了什么风?走吧,外头说去。”

“嗯。”家喜也冷着脸,两人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留下家寿家禄面面相觑。

他们平时想要私下聊两句的时候,总会去院子外头一片小花圃旁边,那片花圃不大,里头也没什么名品,都是园子里头整饬花木剩下来的杂花野草,被家喜一颗一颗捡回来,细心栽培,养得一年四季姹紫嫣红。

还没走到地方,家喜就挑开话头:“阿福哥,你别生气,我是想让你有个准备。”

“什么准备?”

“我今天……”

家喜正要滔滔不绝说下去,就听见一阵脚步嘈杂,院门大开处,合德带着一个陌生人,还有二十几个家丁走了过来。

家丁的手里,拎着一副脚镣。

那是御奴司的人!齐家福扭头望家喜,有质疑。

家喜也是大惊失措,几个快步上去迎面拦着合德:“爹!这是怎么回事?”

合德铁面无私:“奉夫人的意思,把家寿交给这位大人。”

“家寿?”家喜急得追着合德一阵跑:“爹,等一等啊……爹,怎么了?为什么呀?家寿他,他能犯什么事啊?”

“这没你的事,滚开。”合德生怕儿子搅局,用力一推家喜,推得他一个踉跄,斜眼看儿子惊慌,又不忍:“家喜,不许多想。是楚家有位老爷看上阿寿的琴艺啦,特地向夫人讨了他去,我带这位大人办个交接。”

家喜眼睛发红了,第三次冲了上去:“爹,不行啊……夫人把阿寿卖了?不能啊!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爹你是看着阿寿他长大的呀?爹,我求你啊……我去求夫人开恩,我去求相爷开恩!”

合德真是急了,黝黑的面孔上胀起一层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扬起巴掌,狠命就抽了家喜一个耳光:“混账畜生胡说八道!”

家喜还要再拦,身后,齐家福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来。

家喜猛回头,眼里全是血丝,汪着浅浅一层泪,他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摇着头:“阿福哥……怎么办?”

“御奴司的人在,别乱说话。”

“那阿寿怎么办?”家喜看着那一大群人已经走过,急得直跳:“阿福哥,你去求相爷!相爷最喜欢你了,他能替你开脱就能替阿寿开脱,我,我去找夫人!”

家喜要跑开,家福的手铁钳似的捉着他:“没用的。”

家喜用力甩着胳膊:“怎么没用?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阿福哥,昨天阿寿能铁了心陪你一起死,今天你就不能为他说句话吗?”

“你疯了?静一静。”齐家福不仅不放松,另一只手也抓住他的胳膊,仔细解释:“我当时闹出来的乱子,就在自己家,相爷是一家之主,一句话就能解决。阿寿是楚家要的人,夫人点的头,御奴司的人既然来了,那就是说……阿寿现在已经不是齐家的人了。是,相爷铁了心不让他走,他当然就能留下来,可是相爷不会为了一个家奴得罪楚家,明白了么?你现在这样闹,只能让御奴司的人认定齐家家奴不服管教,往少了说,阿寿要受皮肉之苦,往多了说,他就没命了,你明白了么!”

家喜明白了,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一般,呆呆站着。

齐家福抱了抱家喜,在他背后用力拍了拍,轻声说:“我会想办法,但不是在这里。走,先让家寿把眼前这一关过掉再说。”

他放开家喜,向屋里走。

家喜愣愣,抹掉眼泪,跟着他走了进去。

斗室之内,已经兵荒马乱,御奴司的人手捧契约,大约已经把命令传达完了。家寿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屋角,坐在地上,像一只困兽。

他喊叫,他颤抖,他求饶……世界不为所动。合德躬着腰,向御奴司的人赔着笑脸,御奴司的那个人也很大度,似乎这种场面见惯不怪,手持脚镣的家丁慢慢走过去,不急也不缓,一堵墙似的推进。

“这孩子啊真是的,没事,别怕啊。夫人是送你去个好去处……阿寿啊,你不是经常念叨老要忙东、忙西、没工夫弹琴吗?这回可不有了?你到了楚家呀,天天地弹琴,老爷子准保宠你……”

“不——”家寿大声咆哮起来,额头青筋暴涨,一条鼻涕拖在嘴上,他眼睛红了,抓起个药碗,砸在地上,抓着碎瓷片就像右手大拇指根部割过去——

“阿寿!”齐家福挤开人群,一个箭步窜过来。

家寿像看到救星:“阿福哥……救我!”

齐家福向身后摆摆手,示意那些人先止步。他蹲下,看着家寿的眼睛,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别做傻事,阿寿,你现在把手废了,齐家也留不住你,只能打死你,懂吗?先跟他们走,听话……”他趁着家寿犹豫,闪电般攥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拧,家寿吃痛,松手,瓷片落在地上。

家寿想要大声喊叫些什么,齐家福一伸手反捂住他的嘴,家寿的身体被牢牢堵在墙角,无法反抗,狠狠一口就咬在齐家福的虎口上。齐家福不松手,反而凑得更近,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对着他的耳朵,声音极低:“齐家不值得你死,楚家更不值得,长相城到楚原六百里,路上一定有机会……我发誓,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去救你……那时候我们就都自由了。”

家寿的牙齿松开了,他有些凄惶地转过头,眼里满是惊恐,夹杂着一丝希望。眼泪,汗水和鼻涕蹭得左脸颊上黑乎乎一团,依稀还能看得清那只缺了尾巴的乌龟。

他十七岁,虽然是个家奴,但也过得无忧无虑,丰衣足食。手臂上虽然有烙印,但那还是婴孩时留下的,完全记不起曾经的苦楚。他没有被责罚过,甚至大声呵斥经受得也少,他弹得一手好六弦琴,那是他快乐和自豪的来源,也是无妄之灾的原因。他所遇到的第一次人生大变就是被卖,他不知所措,习惯性地望着他的阿福哥——就像以前每次当差出了纰漏那样。

“真的?”

“真的。”

于是家寿安静下来了,他咬着嘴唇,眼睛里有小兽一样的单纯信任。

齐家福受不了这种信任的眼神了,他低下头,虽然没有哭,可鼻子却不受控制地堵塞起来。他狠狠抽了抽鼻子,向后伸手:“给我,我来。”

脚镣和锤子递到手上,冰冷沉重。

家寿不敢看,捂着脸,眼泪从掌缘渗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流。

他来玩牌的时候,趿拉着鞋子光脚就过来了,足踝瘦骨伶仃的,腿肚子一直抖。

齐家福挪两步,从榻边箱笼里翻出一双厚袜子,一条毛巾,捉起家寿的脚,慢慢套上袜子,毛巾撕成两条,一圈圈地缠在他的脚踝上。

屋子里没人说话,死寂,家禄向家喜身边偎了偎。

锤子举起,落下,钉的一声,钉的又一声,齐家福肩头肌肉鼓动,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厚厚的白布里透出一抹鲜红,像炉中火苗。

家喜恍惚间有些错觉,他觉得齐家福像个铁匠,在全神贯注地打造一柄刀锋。

“带他走吧。”齐家福终于开口,屋子里的众人似乎这才松了口气。

家寿走了。

屋子里头一片狼藉,打翻的牌桌,砸碎的药碗,画乌龟的炭笔……齐家福一直跪着,看着自己的那只握锤子的右手。

家喜走到他背后,无言地握住他肩头:“你说得对,卖了总比死了好。别想多了,你先休息吧,我去查一查阿寿被送到哪儿,打点打点。”

“你去不合适,这种事德伯会料理的。”齐家福握了握家喜搁在肩头上那只手:“别扛了,想哭就哭一场。”

他摇摇晃晃走了出去,听家喜和家禄在身后失声痛哭。

能大哭和大笑都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大笑他早已不奢望,大哭呢?似乎也无可能。很多年前,还是很小的时候,他选择握刀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已经失去了痛哭的资格。他心里总是有一团火,暴烈,愤怒,吞噬一切,也熬干所有的泪水和欢乐。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白蒙蒙一片,家喜的花圃里依然摇曳多姿,茂盛着勃勃生机——这简直就像个奇迹,齐家园林凋敝成一片的时候,这里依然是葱茏而鲜活的,家喜总是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因为他用心养花的缘故。

只有齐家福知道,世上没有奇迹。

花圃边站着一个人,焦急的,关切的,冲过来急急忙忙地诉说。那是阿铮,可齐家福第一次感觉到,他和二少爷是这样的遥远,他们像是站在两个相距咫尺的悬崖上,之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沟壑。

那条沟壑如此之深,千百年来,尸骨如山也没有把它填平。

阿铮还在说着,说他听到的,楚家人与齐相的会面。阿铮真是一个对他不设防的兄弟啊,可是没有用,他刚刚亲手送走了另一个对他不设防的兄弟。

他们都是怎么了呢?他们为什么要信任我……我这种人?

齐家福跪下来,徒手在花圃里挖掘着什么。

“阿福哥!”齐清铮有点被他的神情吓坏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二少爷。你刚才不是说……要和贺佩瑜打一场吗?”齐家福的手里,有一株三叶的小草,碧光流转,似乎是埋在泥土中一块活生生的翡翠。

“是啊……怎么了?”

“我帮不了你什么,或许大小姐可以帮帮你……”齐家福端详着手里那株草,摘下一叶放进自己嘴里,又摘下一叶递给齐清铮:“阿铮,这个送给你,算作我们兄弟一场的礼物,我能为你做的,仅限于此。”

齐家福转身要走,齐清铮一把拉住他:“这是什么?阿福哥你什么意思?我不是要你帮我!家寿……家寿的事我不能帮你做点什么吗?喂!阿福哥?你是在怪我吗?怪我没有为阿寿出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当时看阿寿他出来……我,我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再想办法……阿福哥!”

齐家福伸出手,略犹豫,还是落下,摸了摸齐清铮的头。没有再回答任何问题,捧着最后一片野草,向家喜房里走去。

阿铮,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别无选择,是因为你已经选择。

我也是一样的。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齐家福对齐清铮说话,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齐清铮老是觉得什么都听不懂;这一回齐家福什么话都没说,可他好像觉得完全懂了。

屋子里有家喜隐约的痛哭,痛彻心扉又诉尽生平的那种哭。齐清铮默默听着,竟然也听得好生羡慕。

他又想起那个在他梦中大哭一场的女孩子了,他最近心里头难过的时候,每每想起她来。

她是谁呢?她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