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私相授受

齐清铮纵马狂奔,渐渐地与身后的家喜拉开了距离。

他的骑术并不像贺佩瑜那样花式繁多,但是简便又实用,在马背上,在高速的颠簸里,他反而更容易头脑冷静,舒适自由。他的姐姐曾经这样点评他——“你骑马骑得这样好,完全是头脑简单的缘故,等你学会了控制人,就不会这么喜欢驾驭马了。”

姐姐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他们的父亲就是一个极其厌恶骑马的人。可能是与人打交道打得太多的缘故,父亲喜欢清静幽闭,书房重门厚墙与世隔绝,空亭重兵防卫四顾无人,虽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住在一起,父亲却总像是在独居。

可为什么一定要控制人呢?控制人就要研究一个人的弱点,为什么一定要看别人的弱点呢?为什么不能看别人的长处、然后大家好好相处呢?每次姐姐摆出长姊的模样教训他的时候,他总会奉还一连串的反驳。

而每次他愤愤不平反驳的时候,姐姐总会长长地叹一口气——“阿铮,因为我们在长相城啊,长相城只需要知道怎么办,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回头反顾自己寥寥无几的似水流年,齐清铮以为,自己最大的与众不同,就是凡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他有一个问题连着问题的人生,没有人给他一个理由的时候,他就暂停在原地,不去思考怎么办,也不接受别人给他的怎么办。

他玩,他闹,他闯祸,别人哄着他,忍着他,惯着他。外人都羡慕,这是何等的富贵逍遥,随心所欲,只有他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的焦躁——他在那个路口站了太久太久,眼看着同龄人渐行渐远,只有自己还固执地、用尽全力地站在那里,不断地被陌生目光质疑,他以为自己只是个不肯长大的小孩子,可别人都认为,他只是个长不大的侏儒而已。

不能不说,贺佩瑜的出现,是令他在蒙羞之余还有一丝感激的。在此之前,他的好胜心与自尊心在同一个身体里鏖战多年,一个在他的前方拉,一个在他的身后扯,令他止步不前也疲惫不堪,但现在,贺佩瑜冷漠而强横地一脚踩扁了他的自尊,他除了战斗,别无选择。

既然非打不可,那就轻松了,现如今,他的每一个毛孔都饥渴地呼唤胜利。

家喜当然不理解齐清铮这么莫名其妙的欢天喜地,在家喜看来,齐清铮闯了一个大祸之后,立即闯了一个更大的祸作为弥补,这位少爷行事之乖戾简直不可理喻。

家喜气喘吁吁好一阵子打马,终于赶上了齐清铮,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少爷,少爷,咱们还要去哪儿?”

“不知道……回家?”

“那回家之后呢?这可不是小事啊少爷!依我看,这回咱们是瞒不过去了,夫人迟早得知道,不如先去找她老人家报备一声。”

“不了。我自有主意。”

“那要不先去找大小姐商量商量,然后再……”

“男人的事儿,找女人商量什么?”这是齐清铮第一次使用“男人”这样的字眼儿,得意洋洋之余,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男人的事儿嘛!”

“是是是,这肯定是男人的事儿,没错儿!可是少爷啊,这只有三天,咱们总得想想怎么办吧?”

“怎,么,办?”齐清铮好像对这个词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歪头晃脑地一再咂摸:“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哈哈,是该想想怎么办了……有趣,有趣。”

家喜汗都快下来了,心说这到底有趣什么呀?您在贺少将军面前跟女人也差不了多少啊,这都哪儿来的自信呢?您这上杆子跑去丢人现眼我一个下人是拦不住,谅贺佩瑜胆子再大也不敢真把您给毙了,可万一夫人再发一通火,我这身子骨和家福哥不可同日而语,那直接就得给打成肉泥了。

“嗯,这么着吧,家喜,我有一计。”

家喜喜上眉梢:“少爷快说!”

齐清铮胸有成竹:“这样,你从西角门进去,偷偷的,别让守门的看见,私下里跟阿福哥说一声,让他帮我想想办法。”

家喜张了张嘴,愣没接上话,心里哀嚎,少爷您是怎么好意思管这叫“一计”的!他“啊”了半天,擦擦汗:“少爷妙计!那……然后呢?”

“然后?我从东边翻墙进去,一路直奔我爹书房,叫他也出出主意。”

“这……再然后呢?”

“还有然后?哦,天也不早了,鬼校场脏得要命,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灭掉贺佩瑜!等到那个时候,哈哈哈哈哈……家喜,你快行动吧,我去东边翻墙了。”

齐清铮神完气足一阵大笑,打马向东,绝尘而去。

家喜腿肚子一阵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妈的,大清早就应该玩命拦着这位小爷,脑子进水了才会以为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好好睡一觉就能灭了贺佩瑜?那想当初司空之龙打来的时候,先帝号令天下集体睡一觉,长相城不就守住了吗?这下真是好了,少爷话也放了,祸也闯了,且不要说主子们处罚不处罚,回去跟阿福哥怎么交代就是个难题。

他越想越生气,狠狠地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但不管怎么说,从西角门进府那是对的,从东边翻墙也是对的,少爷在怎么躲避夫人眼线这方面,确实有独到的心得。

齐清铮一路疾行,按照既定计划行动。

今天是个好日子,爹的马车停在门外,说明刚刚回家。这时候爹在府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藏书楼。

至少他的计划有一点是没错的,当务之急,是抢在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前,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这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母亲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是小孩子闯祸,大人得尽快善后;父亲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是首肯齐家的长子第一次在长相城亮相,成也好,败也好,经此一役,他将成为一个……男人。

男人才能代表家族,长女如子,但终究不是。

一路走到书房门外的时候,他愣了愣。

书房门外,有一驾通体墨绸包裹的马车,那是相府专门迎接“黑客”的车骑。在长相城里,有许多人家派出眼线,就在相府之外记录往来车驾,试图从齐相待客的倾向和次数里找出端倪,判断局势。这不是什么秘密,上城就那么大,十六家互相张望是惯例,能打探到多少消息是实力,但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总不好每次密谈都偷偷摸摸的夜半行动,于是“墨车黑客”应运而生,光明正大地诏告天下“我在私聊”,算是明面牌桌上的一枚暗筹。

这时候不应该打扰的,但齐清铮已经走到门口。

“见过二少爷!”

“我爹在里面?”

“是。”

“喔,我知道。我是问问……他们谈了多久了?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

“小人一概不知。”

“那么好吧,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问问我爹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二少爷,相爷待客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打扰的。”

“通常?通常叫我打扰我也不打扰啊。我说了我有急事,怎么了?我姐有急事的时候,你们是通报啊还是不通报啊?”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一阵子迟疑,这是新鲜状况以前没见过,大小姐有事通常有正事,二少爷有事就难说了,万一又是些什么歪门邪道,相爷一生气,出来还得责骂他们几句。于是就有人小心劝:“二少爷,您看,相爷在谈国事……哎,那边德总管过来了,要不您有什么事情先吩咐他一声?”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齐清铮又惊又怒,偷眼一看,合德带着二十多号人快步如飞向西走。这时候要被他瞧见了,基本上就等于向母亲招了,他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也懒得废话,撩衣抬腿就往里走。

侍卫伸手就拦:“二少爷千万留步!相爷吩咐过,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齐清铮横眉一声冷笑:“打扰了会怎么样?格杀勿论?”

“这,这……”

“我叫你让开!”

书房门外的侍卫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迟疑着让开了一条道。

合德是忠心懂事的老家奴,远远看见墨车就低下头去,不要说张望,甚至还多绕了几步。

于是齐清铮闯进了父亲的书斋,那个虽然就在自己家里,却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齐相的书斋入门就是一道丁字走廊,竖廊走到头,墙壁上嵌着个斗大木鱼,边上悬着一根木槌,送茶送水,通报消息,到这里都要敲一敲木鱼,以示警醒。横廊约有五十步,左边是书舆室,右边是会客的茶室,通体暗木色调。因为齐相喜静,所以开窗很少,采光自然不足,整个走廊里有种阴暗压仄的沉重感,不够沉稳的人,走在这种厚木地板上,就会有孤魂游**般的不安。

齐清铮当然不够沉稳,所以从进门就多少有点心虚,不经意间就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齐相在茶室,一道木门虚掩着,显然齐相并未料到会有人打扰。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齐清铮的胆量越来越少。

——“冬公只管放心,这番会面,贺家人绝不会知道。”

——“是是,相爷府上防务之严,名闻天下,我岂会不知?呵呵呵,相爷,我担忧的,不是这一节。”

齐清铮正准备敲门,手又放下了——实在太不合适了,这么贸然闯进来,父亲简直是一定会生气的,还是回到木鱼哪里敲一敲吧。

只是他刚回头走了几步,鬼使神差的,又走了回来?贺家人?他只和贺佩瑜打过交道,知道贺家是声名显赫的军武世家,如此而已。父亲怎么看待贺家人?旁听总是比当面问询得到的消息多一些的。

他索性凑过耳朵,仔细听了下去——

“这次迎帝还朝是天大的事,十六家理应家家效命,楚家封地占尽天下粮仓,这个数额……冬公有什么顾虑呢?”

“诶,相爷这话恐怕不合适吧?楚家的钱粮三十年未曾断绝,即便是兵戈旱涝之年也从未延宕,放眼十六家,可还有第二家如此啊?只是……这迎帝还朝不是我一家的本分,放着长相城内的太平仓不动,倒要我从千里之外调粮,哪有这种道理呢?”

“冬公,何必呢?太平仓是军粮,非兵不动那是古例。迎帝还朝耗资巨大,诸项开支也是我十六家共同议定的,如今是王宫初竣,国库已空,能腾挪的款子我已经尽数腾挪,余下的亏空只有先支取明年的贡纳,这陛下行程已经过半,能在半个月里调粮的,只有谢家、楚家、贺家三家而已。”

“那就三家均分,楚氏绝无二话。”

“冬公,你也知晓——五年前江东陆氏出借秋粮三十万石,谷种九千石,金元百万,解长相城燃眉之急,这可都着落在谢家偿还。”

“那谢家不论,贺家呢?”

“贺家就更不用提了,这木兰州近些年有些动**——”

“相爷,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且问相爷一句,贱奴们在木兰州发难,这与我谢家何干?”

“蚁奴发难,怎好说与别家无关哪?”

“蚁奴发难,本来就是从楚河谷而起。这楚河谷,楚河谷,本来是我楚家封地啊。三十年前,国战将起未起,贺家仗着军武世家,向先帝要了盐铁专营,先帝破例赏了,可这贺家开着矿、开着矿,就一路开到了楚河谷里,怎么着一来二去的,楚河谷就变成了两家共管,我们也无二话。结果呢?二十年前,贺家勾搭着李家,做了那桩无本万利的买卖,这楚河谷就归了他了,这河谷是他的,冰矿是他的,楚河谷二十万人哪,也就成了姓李的奴隶。相爷啊,原本说旧话不该重提,可是想当年,我祖父是劝过贺将军多少次,楚河谷的冰矿既然是贺家人先发现的,我们也无能开掘,那开了就开了,归他也无所谓,但楚河谷的人万万动不得,一动必生祸端,他听了吗?听了,满口说好好好,结果一个月没到啊,那二十万人印也烙了,卖身契也入库了,铁板钉钉谁也改不了啦——喏,这不到五年可就出事了吧?齐相爷啊,他们贺家想什么做什么我们管不着,可不能说,他抢了我的地方虏了我的人,如今闹了乱子,还要我替他交那份粮补那份款子,这没道理,您说,是不是?”

“冬公所言,自然有理,贺家那桩买卖不厚道也是人尽皆知。只是这桩公案已经是国战前的事情,先帝爷开的口,如今贺家半族殉国,当事人也不在了,这公道……怕是讨不回来呀!”

“讨得回讨不回,这个且两说着。但只要相爷有替我楚家讨公道的心,楚家自然就有投桃报李的打算。”

“楚家的公道,齐某可是旦夕不敢忘却啊。只是冬公啊,就算是楚河谷硬讨回来了,那贺家岂肯善罢甘休?楚家得了半个空谷,怕也要世代相交一个恶邻,这未免得不偿失了吧?”

“哈哈哈哈,相爷违心了,相爷忌惮的,是贺家不肯与相爷善了吧?我倒是有个想法——”

那个“冬公”不再向下说了,齐清铮探头看了一眼,见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点什么。

“哈哈哈哈,楚家要借道通航,难道说也有了开门做生意的想法?”

“相爷见笑。”

“只是楚河不同于寻常河流,波急滩多,暗涛汹涌,小舟容易倾覆,大船每每搁浅,冬公啊,你提这个念头……恐怕是已经有打算了?”

“嘿嘿嘿嘿,不敢欺瞒相爷。东相出了一种新船,平板伸舱,能抵大风大浪,吃水又浅,载货又多。前些日子,我叔父派人去询问,不想那边倒是真肯出手,愿意把这桩手艺给卖喽。开这个数,先付三成定金,连图纸带船工匠人一起送来,教授造船技术,等我们的船下了水通了航才收全额。”

“好生意倒是好生意。只是冬公,与东相人做生意,你不担心么?我只怕他们意不在买卖,在楚河。”

“哈哈,相爷也太小瞧楚家了,这种伎俩我们岂会不知?不过只要船下了水,通了航,那些个船工匠人哪里还能回青城?这楚河波涛汹涌,难免会有个闪失,嗯?这桩买卖我们通盘算过,一本万利,与楚家固然有好处,与贺家也不吃亏,也不用相爷从中周旋,只要您这个头点了,我自会去找贺家商量。”

“唔……冬公,容我三思啊。”

“相爷不急,相爷不急,我今天也就是把叔父的意思送到而已。回去之后,还得发飞函,与叔父商量商量相爷调粮的旨意。”

“冬公,楚家既然有通航的打算,一路上港口渡口设在何处,可有议定?”

“有,正想请相爷指点。不知此处可有地舆全图?”

“冬公移步,就在隔壁。”

茶室内两人一起起身,门外的齐清铮一惊,鼻翼满是汗。父亲和那位客人说了些什么他似懂非懂,但听起来似乎是机密,既然是机密,门口有个人杵着,客人必会吃惊,父亲必会生气。他进退两难,情急之下,看廊顶屋椽上有个凹处勉强可以藏身,手忙脚乱地就翻了上去。正努力把身体藏进阴影里,木门重重一响,齐清铮身子一缩,怀里那本兰芝雅苑女先生送的小册子落在地上。

好在册子落地和门响在同时,齐相又和客人彼此推让着走了出来,那客人完全没有料到头顶有人。齐相在先,一低头,就发现地上的册子,他若无其事地俯身拾起,似乎是自己不经意间遗落之物。

客人是坐得久了,走得也慢。大约他是知道,刚才与齐相对话有些借机要挟、逼人就范的地方,换了神情打着哈哈:“诶呀,我叔父上次还和鼎公聊起来,他有……将近二十年没进长相城了,他上回见到相爷,相爷还是个青年俊彦,这一回,就要给五公子带见面礼喽。”

齐相这回略有讶然:“哦?楚老爷子见过我兄长了?”

“怎么相爷不知?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我叔父七十大寿……相爷的琉璃屏风我叔父可是摆在房里,朝夕相对啊。”

“哈哈,是了是了。唔,我这山水迢迢,国事繁忙,且不要说拜会各家尊长,就是兄长,我也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倒是这回趁着迎帝还朝,大家都能见上一见。”

“是啊。鼎公也是一直挂念相爷,我听他说,齐家府上极其轻简,好些年没有买过侍婢,喔,这回我带了一百个小女孩子,全是精挑细选,算是给夫人——”

齐相停步:“冬公,这是从何说起?”

那客人显然有些诧异:“咦?不是夫人张罗着,说楚原女奴温驯聪明……”

齐相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冬公,我、我夫人她,她?向你……?”

客人抚掌笑起来:“哎呀,我明白了,夫人必是见相爷国事繁忙,这些许小事就替相爷费心了。我叔父过寿的时候,我同鼎公讲起,说叔父年事已高,一直想要找个妙解音律的小奴,在身边上弹弹琴,也算个消遣。鼎公就说府上有个叫做家寿的小奴,一手六弦琴无出其右,鼎公就替相爷割爱,许给我叔父了。哈哈,要说起齐府上福禄寿喜四个家奴,十六家里眼红的不知有多少,贺家不是想买家福没得手么?我把这事跟叔父一说,叔父不知有多高兴,直说这买卖做得好,哪怕不会弹琴,买一个,臊臊姓贺的也好!后来鼎公又说起,说是夫人一直张罗着,想要买一批楚原女奴,做人须投桃报李,我就一口应下来,包在我身上。齐家的家用我岂敢怠慢?就着人精挑细选了一百个小女孩子,又叫长相城里的御奴师好生**了一遍,这才带过来。回头相爷过过目,这一个个的,比楚家用得都好。相爷,请啊?”

“哦……哦……”齐相这才如梦初醒,抬手虚让:“请。”

齐清铮眼睁睁看着二人身影没入门内,连滑带摔地爬了下来。

原来……原来刚才合德是去——

他顾不得脚步轻重了,心里一声炸响,拔腿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