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当时年少

星光灿烂,齐清铮独步自家庭院。

是夜安静美好,恬谧如梦。

淡墨一样的夜色里,有一只小小白狗,白得纯澈如玉,浑身发散着莹莹的光,在他前面边跑边叫着,似乎要带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齐府的深深庭院,似乎变得空旷辽阔起来,像小时候一样,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或许是在做梦吧?齐清铮迷迷糊糊地想。

只有在梦里,他才总是一个人,没有那帮小兄弟们,没有阿福哥,没有父母、姐姐和弟妹,也没有侍从下人。

那感觉孤独得让人想哭,就好像从洪荒开辟之初,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

每个人都说,齐家二少爷富贵逍遥,快活似神仙,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至少并不全是那样的。他的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去“找点乐子”,他连一个夜晚都没法安安静静地独自承受。他喜欢挑逗姑娘们,可没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有许多人奉承他,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喜欢闯一点不大不小的祸事,但似乎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已。那点“不一样”挺重要的,只有那一点“不一样”才能证明他是齐清铮,而不仅仅是齐相爷的儿子。

做“齐相爷的儿子”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那意味着他生下来就是个失败者,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他的父亲。

他忍不了这个,在梦境的最深处,他心知肚明。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跟着小狗,边跑边问。

小狗回头,扯着他的衣角,“呜呜”叫,四条小短腿腾腾地踏着地,火急火燎。

他一路跟随,左弯右拐,好像走下了一个长长的斜坡,走进了一道深而且黑的走廊,走廊两边是狭窄的密闭的门,他一路走,一路数,小狗在左手边第十七扇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头看着他。

两丸圆溜溜的眼珠,明亮纯净,满是信赖。

于是齐清铮就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侧身半跪在一团粗草垫子上,正在轻轻啜泣着。

那个女孩子衣衫凌乱,一件粗布外衣下是条嫩黄的薄裤子,微微皱着的裤管中蜷着一对玉雪白嫩的腿,雪白的腿下面是雪白的脚,脚踝上套着一串可爱的金铃铛。

女孩子哭得很伤心,眼泪满脸都是,乱发柔丝般贴着脸颊,一滴清鼻涕垂在小小的红肿的鼻尖上,将落未落。

齐清铮看得痴了——他没有见过流鼻涕也流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她哭得真是放肆,痛彻心扉,柔肠百转又痛快淋漓,好像小小的身躯里全是委屈,好像这一次要哭尽一生的眼泪。

齐清铮听得也痴了,恨不得也跟着大哭一场——齐家没有人会哭,更没有人会这样哭,男人女人,主人下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哭和笑都一样,像戴着面具,安静沉默,时刻准备掩饰。

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忍不住想要问一声:“怎么了?”

他伸出手的时候,梦就醒了。

摸到那姑娘了吗?好像没有摸到,可指尖还残存着女孩子脸蛋的柔滑和滚烫。

齐清铮恍然如失,在**躺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清醒过来。

窗扉是半开着的,一枝青藤带着露水伸进来,秋天午后的阳光照在睡榻上,温暖而平淡。两只靴子一只扔在书桌上,一只躺在地板上——没错,昨天半夜回来就和衣而卧,睡得像死过去似的。

齐清铮揉了揉眼睛,发现脸颊湿漉漉的。他有点好笑——这无端端的,是为谁哭了一场?

来不及多想了,门外已经有脚步梭梭,丫鬟高声问:“少爷起身啦?”

“嗯。”齐清铮坐在床边,还在想着那个女孩的脸,那场梦未免也太像真的了,那个女孩子的脸像是纹在心里头一样。

“少爷,家喜等了很久,说有急事——”

“嗯。”其实那个女孩子手也很漂亮,真是春葱一样,水灵灵的。

“少爷,家喜他说是大事——”

齐清铮反应过来了,赤着脚,一步跳过去拉开门:“阿福哥怎么了?”

家喜就在门外束手等着,一众丫鬟小厮的早已经把一应晨起用具准备妥当。

“家福没事,多谢少爷关心。”家喜的脸色稍稍有些怪异,他的手里捧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锦缎结上有“齐清铮亲启”五个字,另贴着一道黑色狼骨封印。家喜看了看四周,犹豫着:“少爷,是贺家差人送来的,叮嘱要你亲手启封。”

黑色狼骨是贺家的家徽,也是狼牙七纵军旗所用的图灵,通常只用在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要函传递上,女人没有这个权力动用。贺家军武传世,世代久居木兰州,如今在长相城的只有当值轮戍的将军贺郎飞和他的独子贺佩瑜两个人而已。长相城十六家中,家法盘根错节,规矩之严格有甚于国法,婚丧嫁娶往来礼数都不能越界,绝没有一朝将军向一个无爵无职的晚辈子弟发函的道理。

那么挑事的就只能是贺佩瑜了,那是个他惹不起的家伙。

齐清铮的家教出了名的不好,重大场合素来是能躲就躲,虽然平日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次看见这种家族往来的要件,多少还是心里头发毛。他看了看家喜,求援般地“嘿嘿”干笑了两声。

“少爷,这盒子既然交到您手上了,您只有两条路能选。”家喜恭恭敬敬地回话,“第一条路,您把它拆了。”

“这不是废话吗,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包裹没好包裹,我要是乐意拆了它,我问你干嘛?”齐清铮讪讪地笑笑,“还有什么招数?”

“您把它交给相爷——”

“好!”齐清铮击掌。

“少爷,我还没说完哪——既然您不乐意亲启,相爷就得把它带到祭天台,从朔中把咱们家大爷请来,从木兰州把贺家老爷子请来,然后再从十六家里另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祭天七日,当众开启。”家喜的眼角挑了挑,脸上似笑非笑的,“不过我说少爷哪,这祭天七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要准备九匹马,八张弓,七卷家书,青铜六白玉五,四个男奴三个女奴——我看咱们福禄寿喜四个兄弟刚好——还要在两轮日月并行于天的时候,点一盏长明灯火,再然后……”

齐清铮耳朵根子一阵乱动,伸手就把狼骨封印扯了下来。

锦缎里头是两尺长一尺宽的黄铜木盒,齐清铮伸手移去盒盖,身后的侍女们齐齐惊叫了一声——

木盒里是一对人头,都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齐齐梳着双鬟,眉目宛然如生,两颗颈部断口前后斜齐,像是一刀斩下来的。

齐清铮认得那两个姑娘,家喜虽然不认得,但也猜得出——那是贺婴宁贺小姐的一对贴身侍婢。

齐清铮手有些抖抖的,捧起其中的一个来——双鬟梳得精美,上头各绑着条水青底绣雪莲花的缎带,带子上嵌着十几粒兰星石,正点缀在花心——他狂追贺婴宁那段日子,送了这两个丫鬟不少小玩意儿,哄得她们多说几句好话,偷偷报两句小姐的心事,这一对发带是他从姐姐屋里头随手顺出来的,送到那丫头手里,她当时掩着嘴,高兴得跺着脚跳。

也就是那一次,那丫头偷偷给他打开了大门,他爬上了正对贺婴宁窗口的那棵桂花树,晃着腿笑,笑掉了贺小姐的魂儿,也笑掉了两条小命。

“这算是什么意思。”齐清铮慢慢解下缎带,正色问。

没有人回答,人家处置的是自家奴婢,高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更衣。”齐清铮吩咐。

“少爷……”侍女捧过衣服来,怯怯的,想劝又不敢劝。

“少爷,回相爷一声吧。”家喜过来,替他整理腰带的带钩。

“我爹忙。”

“那夫人……”

“我娘有身孕,受不得惊吓。”

“至少跟大小姐打个招呼。”

“男人的事情,她管不了。”

“我去抽调人手。”

“不用。打又打不过他们,自找丢人。”

家喜摘下墙上佩剑,搭在齐清铮腰带链钩上:“容我追随,服侍少爷。”

齐清铮双足踏进靴子,顿了顿。

“阿福哥有伤的时候,一直都是我给他顶缸。”家喜自己也整整腰带:“他要是醒着,不会让少爷自己去的。”

齐清铮抓起桌子上半杯茶两块糕点一起往嘴里一倒:“走!”

没人拦他,也没人可以拦得住他,这是家族对家族的挑衅,他一旦接下了,母亲和姐姐只能有意见,不能发声。

他随随便便揭开的,并不仅仅是贺家的封印。

兰芝雅院,是贵族女子们学习礼仪、诗书和一些简单知识的地方。五年前,在齐相的大力倡导下,与点将学堂同日兴建。

齐相在政坛上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就是处处学步江东陆氏,点将学堂如此,兰芝雅院更是如此。一百多年前东相国开国皇后陆衰兰一手创办衰兰女校,后六十年间夙兴夜寐,尽力于彼,直到百岁高龄撒手人寰,留下一份石破天惊的遗嘱——不入皇陵,不入陆家宗祠,只愿埋骨于女校之南的木兰树下,见终得见乃去。百余年间,衰兰女校开枝散叶,培养出了几代优秀女性人物,让木兰江之西的一应贵族女子羡慕不已,平时叽叽喳喳的言谈里,也多少露出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到了兰芝雅院立校的时候,一时之间也是人头攒动——几乎长相城中所有的名媛都在这里,谁要是错过了风头,可落了个大笑柄。只是短短半年之后,当时被父兄慕名送来的姑娘们就纷纷被父兄接了回去,留下来的,也多半是图个家中寂寞、这里有姐妹说笑而已。五年间,兰芝雅院被一再诟病,就曾有人当面质问过齐河鋈——耗费国帑无数,建了这么个失礼败仪的所在,到底是何用心?

齐相一声长叹,无言以对。

一来二去的,偌大的女校变得日益清静,好在依然风景秀美,清幽宁静,不少像贺婴宁这样的千金,每个月总要来个三五天,只当作散心解闷,修身养性。

可是今天,兰芝雅苑却一派肃杀,乱得不成样子。

据说,狼牙七纵懒得穿门过户,是直接从南边稍矮的蔷薇院墙打马而入的,只冲得花木倒折无数,几个平时担任礼仪教导的女先生都被抽了几鞭。贺婴宁所寄寓的小楼门窗全被捣毁,守门的嬷嬷、服侍的妇人,还有贺婴宁贴身两个小丫头全被一刀砍下首级,只留下十三具血淋淋的尸体。理所当然的,各家的小姐纷纷离去,一时之间车马拥挤,下人们壅塞于道,那些闻讯赶来接妹子的兄长们自然脾气也不太好,都是指挥下人随手乱砸——贺家坐镇南门,近年来军武第一,谁也惹不起,更何况贺家这领头一砸,确实也暗合了不少人的心意——这鬼地方确实欠砸,而且就应该砸给某些平日不敢轻易忤逆的人看看。

贺家人做得虽然粗暴,却落不下什么话柄。自家的女儿,被人轻易欺侮了,首先是自家奴才们看护不利,斩;贺家的小姐,托付到了兰芝雅院,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兰芝雅院失职失责,砸;最后才是向齐家表示表示,那一枚狼骨封印,就是问罪的意思——按照道理说,齐清铮年纪还小不懂事,贺夫人已经去找过齐夫人,该送上人头赔不是的,当是齐家才对。

齐夫人这个礼数没有尽到,儿女间的小事又总不至于惊动贺将军向齐丞相兴师问罪,所以也就不管齐清铮年纪大还是年纪小,既然是长子,就得出来交代一声。

齐清铮站在了小楼前,握着马鞭的手心沁出冷汗来——他这才知道,这个祸闯得当真不小。

风从背后吹来,裹着斗篷紧紧卷着身体,齐清铮没有下马,举目四望——兰芝雅院里他的“熟人”并不少,以前有时候翻墙钻进来、被人抓个正着的时候,那些人有时候还和他轻轻开几句玩笑,打趣点什么,可是现在,那些“熟人”都不见了,她们的脸全都变得陌生而疏远,偶尔目光对接,既没有责怪和仇视,也没有同情与亲昵,就好像……每个人都在一个清晨忽然发觉:终于是这样了,原本就是这样的。

满园花木翻折,残根下露出黑土,这里不少花草都是名品,全都细细培植了五年,有些还没来得及等到花期,就再也不能怒放了。

风吹过,更大了些,残花败枝被大风挟着,裹着尘土从远到近一路扑面而来,或许是风沙入眼,齐清铮一时有些恍惚,他默默站着,默默看着——一阵风过,就是一阵荒芜,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去一面喧嚣欢闹、满是衣香鬓影的幻影,露出舞台之后的真实世界来。

马是良马,是他最喜欢的那匹“如隙”,是阿福哥一眼挑中,亲手**了带给他的。他小时候不喜欢骑马,总觉得没有撒开腿跑自由自在,阿福哥很少勉强他,那一次却半逼半哄地带着他学了。他还记得当时阿福哥跳下马,让他自己控缰的感觉——马越跑越快,阿福哥的声音越来越远:“阿铮,快些,再快!不许停,别回头!走你的!不回头就摔不下来!”

他是很好的骑手,一次都没有摔下来过,他只是拖延着不肯上去,一旦熟悉了驾驭的感觉,他就不想再下来。

尸车被赶来了,拉车的都是矮脚驼马,那些驼马慢而平稳,鞭打也不会更快,负重也不会更慢,永远迈着同样的步子向前。一小队城戍队卫兵拿着簿子,清点着尸体,与几个在场的女先生小声交谈。

齐清铮原先最怕和城戍队的打交道,他总是爱闯祸,一听见他们的铃声哨子就撒腿狂跑,生怕被抓住了训斥一番,或者是被人捅给母亲责打一番。可这一回他忽然就不怕了,他打马上前,鞭梢挑起一方尸布,也不打招呼,直接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置?”

奇怪的是那些城戍队的卫兵口吻也变得恭敬:“回少爷,这些要拉到南郊埋了。”

“那这些呢?”齐清铮随手指了指兰芝雅院里的满目狼藉。

“这……这要报备给上头裁定。”

“贺家来的是哪一个?”

“是贺佩瑜贺少将军。”

“贺婴宁跟他走了?”

“是。”

“贺婴宁还来这里干什么?她不是应该在家好好待着吗?”

“齐少爷,贺小姐有些箱奁书本放在院子里头。”卫兵看了女先生一眼,女先生低着头过来代为解释说:“贺小姐在这儿读了两年书,临走的时候想和大家打个招呼。或许少将军就是为这个恼的,有人听见少将军训斥小姐,骂她怎么不知羞耻还敢过来。”

“呵。”齐清铮一声冷笑,他不开口,别人也不敢开口。

卫兵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少爷还有什么示下?”

齐清铮摇摇头:“贺佩瑜去哪里了?”

“回少爷,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在狼牙校场。”

齐清铮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卫兵点头,就要离开。

齐清铮探下半个身子,忽然招呼:“喂!”

卫兵回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齐清铮笑了笑:“你认识我?”

这问话太突兀了,卫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不知所措:“小人怎么敢……怎么会……这……长相城里,谁不……这……”

“我好像给你们惹过不少麻烦。”齐清铮自顾自地说下去,“每次你们大咋呼小叫唤地跑过来,我都以为你们要抓我。原来是我想多了,是不是?”

卫兵更加不知所措,“噗通”就跪了下去。

“行啦行啦,你们走吧。”齐清铮坐直了腰板,看着卫兵仓皇如逃跑的步子,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像喝醉了一样,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笑着笑着,咬牙猛踢马腹,如隙没有被这么重重催过,扬蹄向前直冲,齐清铮纵马经过女先生身边时,也不转头,大声问:“秦老师,你恨贺佩瑜吗?”

女先生低着头:“不敢。”

齐清铮狠狠一甩头,勒马:“那你恨我吗?”

女先生还是低着头,迟疑了一会儿:“不恨。”

齐清铮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

那女先生始终低着头:“这风一起,木兰江的秋汛就该停了。齐少爷,我是教风象的,今天本来该讲《风变》的,呵,这是我任期内的最后一堂课了,贺婴宁她很喜欢听的。”她慢慢走过来,从袖袋里抽出本册子,双手递过去,很是郑重:“兰芝雅院从今以后不复存在了,齐少爷,您把这本笔记捎给婴宁吧,替我转告她——如果看不到风,还可以听,风有风谱,远缓而后疾的,是劲风,刚猛且持久;远疾而后缓的,是疾风,稍乱则平息。风变的时候,不要惊慌,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齐清铮双手接过册子,回答得同样郑重:“秦老师,贺婴宁恐怕很快就要嫁人了,您的那些学生,一辈子都不会为风变惊慌。”

“齐丞相聘请我来,是教《风象》的,并不是教《礼仪》的。”女先生静静站着:“她们嫁人也好,封诰也好,在九重深宫也好,在破屋陋巷也好,礼仪与规范,白昼里总会用尽,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风还是在的。”

她点了点头致意,慢慢走开。

齐清铮在她身后叫:“秦老师,您认识我父亲?”

“是的,认识。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去过青城,我们曾经是同学。”女先生略停了停:“如果方便,请替我转告令尊,就说我回去了,不再向他辞行。”

“喂!你!”齐清铮扳鞍就要下马,他有很多话想问,却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少爷?少爷?”家喜挥舞着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这是怎么啦?那女先生少说四十岁了,您不会也看上了吧?”

“不许胡说。”齐清铮抓了抓头发:“这他妈叫什么事啊!我都这么长了十五年了,昨天晚上忽然发现快不认识阿福哥了,今天一大清早发现快不认识我自己了,这刚刚又发现连我爹都不认识了,哎哟,糊涂死我了。”

“少爷,您在这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您看咱们是回去哪,还是……”

“去狼牙校场。”齐清铮踢了踢马:“不管他们找的是谁,既然是我惹的麻烦,总要我亲自来解决。”

他打马,从兰芝雅院南墙被踩踏出的豁口处一跃而出。家喜也打马,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紧紧跟随。

长街甩在身后,迎面飞驰而来的建筑从精致变得粗犷,马从青石街道踏上了硬土的泥路,泥路一再弯折,尽头就是东郊的疏林,穿过疏林,就是一马平川的狼牙校场。

马蹄飞快,激着风吼了起来,撕扯着身后的斗篷,浑身的血液也在跟着风猎猎作响。

疏林尽头,有持枪的卫兵向这边聚拢。

他不再驻马,一路直冲了过去。

他发现,当他想要横冲直闯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拦阻。

狼牙校场本来叫做东林校场,是长相城里最好的一块沙地,长相城是山城,平地难寻,这块沙地本是廉家、杨家和贺家共用,后来廉家式微,杨家老爷子杨鼎图在西城兴建点将学堂,这片地就归了贺家独有。

这时候快到中午,早操刚刚散了,空阔的沙场只有两支百人骑兵队,嘻嘻哈哈地在玩闹些什么。齐清铮四下看,遍寻不到贺佩瑜,场子里头喊得又热闹,忍不住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有点意思——

两支百人队,一支穿着黑衣,一支穿着白衣,每队只有十人佩甲,在场中争夺着一个姑娘。着黑的一队在尽力地把那姑娘带到一端,着白的相反。身上穿着铠甲的抛人接人,而布衣的士兵就拿着灰蜡杆四下拦截,蜡杆点在身上,就算是中枪,如果碰着要害,就要离场。大概是规定了那姑娘不许落地,所以马背上的一路传接都是高抛低掷,马速奇快,挤碰挨撞很难避免,只要有一个人一个失手,那女孩儿落在地上,铁定就摔死了。

“嚯!嚯!”一个身穿铠甲的黑队战士纵马向校场左侧空档处疾奔,他的战友已经陷在人群当中,一挥手,把怀里的姑娘高高抛向他。那战士催马已经到了极限,姑娘的落点眼看偏右半丈,就要摔在地上砸死,他左腿离镫,大半个身子几乎是吊挂在奔马之上,伸手,拽着姑娘的裙带用力一扯——那姑娘一声尖叫,身体在空中滚了半圈,裙子被扯开,腰肢被牢牢挟在胳膊里。

马也是好马,久经训练,在这样的横向大力之下还在狂奔,那战士抱着姑娘,坐正马鞍,催着骏马贴着校场边线一路狂奔,到前方又有对手拦截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骏马一跃而起,四蹄腾空,就要从对手头上跃过去——对手勒马闪避的瞬间,他双脚离镫,从人马缝隙里斜窜出去,已经站在了校场的这一头。

那小美人大概也是被吓到半死,一对手臂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她已经近乎**,用一条染着金粉的薄纱样绸带裹着胸部,淡蜜色的肌肤,海藻样的长发,长裙被撕掉老大一幅,露出了两条结实修长的腿和半个让男人们血脉贲张的臀部。她在发抖,可发抖的样子都像在跳舞。

她是今天的战利品,不管放到哪里,都会有人称赞一声尤物。

场上立刻是雷鸣般的一阵喝彩声。

齐清铮坐在马背上,舔了舔嘴唇。他不是个军人,可也不是个瞎子,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这群人在玩一种变态的游戏,场上这两百个士兵都是精锐里的精锐,他们控马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冲刺的速度、包抄的灵变、配合的默契……都不是那些寻常士兵所能比拟的,更为可怕的是,他们像是一群饿狼在争夺一块鲜肉,可鲜肉落在手上的时候,他们还要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他们有更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胜利。

那个获胜的战士向齐清铮走过来,一路走一路扯掉铠甲,扔在地上,又摘下头盔,远远一抛,一头长发落了下来,他从腰上摘下枚金环,随手一束。

铠甲里面的银灰色箭袍已经被汗水浸得半湿,箭袍上有一条金丝缠绣的骨狼,从腰际盘过左肩,狼髑髅正在胸口,四枚狼牙简直像是活物,眼骨里有森森的黑,似乎正在看着齐清铮。

“齐清铮。”那人说:“我是贺佩瑜。”

“我猜到了。”齐清铮扳鞍下马,觉得自己的骑术在这个人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跳下凳子。

贺佩瑜比他高了整整一头,峭拔的身体上长着两条粗壮的手臂,他的脸棱角分明,眉骨突兀,和瘦削的鼻梁连成一道“丁”字,眼眶像是凿子在黑岩石上凿开的两道裂口,眼角斜吊,笑起来的时候也让人不那么舒服。

他说话其实不快,可每个字都比其他人短促,听起来就像一连串的重刀剁在砧板上。他看了看齐清铮,又看了看齐清铮身后的家喜:“齐家的家奴,真是出了名的没规矩。”

齐清铮还没有开口,就觉得吃力,这个人的谈吐有太强的侵略性,会逼着人用和他一样的速度和力度说话,不然,就会被控制住。

家喜反应快,连忙跪下行礼。

贺佩瑜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齐家的人用不着你教训。”齐清铮不知不觉地已经跟着贺佩瑜走了几步,他强行逼自己站住,“你给我送那个匣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贺佩瑜还在向前走。

齐清铮差一点就要重复自己刚才的问话,他握紧了拳头,定一定心神:“如果你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回去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贺佩瑜足足走了六步,才停下来,转过身:“我只是想要看一看,未来的妹夫是什么样的人物。”

“什么未来的妹夫?”话一出口,齐清铮就狠狠咬了下舌尖,他很难在这个人面前主导对话,忍不住就会跟着他走。

贺佩瑜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脸上刷了几遍,确定他不像在装傻,才多少有些奇怪地问:“你轻薄了我妹妹,我母亲去找过你母亲,你就算是再傻,也该问我是什么时候,你,齐清铮,齐相爷的儿子,不应该是这样。”

齐清铮有点发毛了,那天母亲高抬贵手,他以为这事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是刚刚开始。他压了压心头烦躁:“你要见我有几百种办法,杀人算什么?”

贺佩瑜更奇怪了:“什么杀人?你是说我送过去的两颗人头?齐清铮,既然齐家和贺家要联姻,你的事情,我们既往不咎,先表示一点诚意,你居然还不高兴?”

等一等啊……齐清铮完全混乱了,原来人家杀了两个奴婢居然是示好,他和贺佩瑜两两相望,各自像是在看一种面目相似然而非我族类的生物。齐清铮完全不知道如何交流下去,他握拳又放开,放开又握拳:“你!你在想什么啊!她们虽然是奴婢,可从小就跟着你妹妹,一起长大,一起玩儿,一起……你就在贺婴宁面前一刀砍下两颗头来,你没想过她的感觉?”

“你居然教训我?”贺佩瑜扯起来的嘴角放下去了:“你脱我妹妹衣服的时候,想没想过她的感觉?”

齐清铮冷笑:“少来这套,衣服是她自己脱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贺佩瑜那双黑色的眸子有灼烧感:“不要仗着你年纪小,就胡乱说话。”

齐清铮还是冷笑:“我以为我已经很客气了。”

贺佩瑜被他逗乐了:“哦?你不客气能怎么样?找相爷告状?还是……躲到你姐姐屋子里去哭?”

齐清铮的脸有点发红:“你以为我怕你?”

贺佩瑜点点头:“对不起,我是这么想的。严格说起来,我不是特别看得起你。”

齐清铮今天拳头都握酸了。

贺佩瑜静静地教导他:“你父亲的出身虽然有些瑕疵,但他以一己之力守住了长相城,总算是配得起这个‘齐’字,十六家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相爷。你姐姐虽然是个女人,但可惜齐家人丁稀薄,要她担负起长子的责任。可是你……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们的人。齐清铮,我从回来那天起就听人说起你,你之前年纪小,惹一点无关痛痒的麻烦,至多也不过是给你父亲添点笑话,可你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如果你继续要做这么一个笑话,我不想把妹妹嫁给你——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你说得够清楚了。”齐清铮愤然回答:“但我们之间可能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我正好也不太想娶你妹妹。”

贺佩瑜眉毛拧了拧:“你说什么?”

齐清铮嘿嘿笑了笑:“我说我不想娶贺婴宁,她胸太小,我不喜欢。”

贺佩瑜叹了口气:“看起来,齐相爷的国事确实太过繁忙了。”

“你不用总拿我爹说事。”齐清铮抱着胳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本事可以冲我来。我也跟你说句实话——说真的,我也不太瞧得起你,什么狼牙七纵狗牙八纵,说的像唱的一样好听,砸个女校是很威风啊,杀个女奴也很厉害啊,扔个女人手也很准啊,我就想不通了,司空之龙杀过来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就算是再没用,小时候还在城头上见过司空之龙一面呢,还远远冲他撒了泡尿呢,你呢?你去找谁哭了?”

贺佩瑜的眼眸又黑了。

“会瞪眼很厉害吗?能瞪出花儿吗?”齐清铮索性双手叉腰:“身上挂着条鱼刺,就敢说我爹出身不好?”

贺佩瑜向前走了一步:“齐清铮,这是贺家军旗上的图灵,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徽。你刚才这句冒犯,已经足够引起两个家族的战争了,你应该谨慎。”

“好好好,就算那是家徽——”

“不是就算,这本来就是家徽。这是天神赐给我祖先的荣誉。”贺佩瑜又向前走一步:“而且,即使是十六家里也并不是家家都有的,比如一些新晋的后起之秀就没有。齐清铮,你,竟然敢嘲笑我,我想问问你,齐家的家徽是什么?”

齐家就是“新晋的后起之秀”,一百年前才在十六家中占了一席之地,齐河鋈击退司空之龙之后,才在世家谱系里占据了榜首。家族往来,齐河鋈只能用笔写一个“齐”字,拿不出任何自证高贵的表征。

齐清铮还是叉着腰,深深呼吸,直视着贺佩瑜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就是家徽。”

“你?”贺佩瑜并不是一个擅长大笑的人,但他确实想笑。

“是的,我。”齐清铮抬着头,站得笔直:“你想要教训我,我也想要教训你。这样吧,我们比划一场,用你最熟悉的方式——百人队对百人队,你要是赢了,从此以后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娶你姐姐我绝不娶你妹妹。你要是输了,我要你把兰芝雅院修好,在你杀的那些人面前磕头认错。”

“好狂的小子。”

“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不会同意。我可以重修兰芝雅院,但我不会向奴隶叩头,你的赌注本身,就是对我的羞辱。”贺佩瑜回答得很慢:“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我的人头送给你。”

“你疯了,你肯定疯了,你喜欢收集人头我不喜欢,而且我要你的人头干什么?”齐清铮恼的手指在下巴上一轮敲:“这样吧,如果我赢了,以后只要你看见我,就把这条鱼刺摘下来,我看着晃眼。”

“好极了。”贺佩瑜伸出一只手:“我也要加上一条,你输了,我要齐清燃脱下衣服,让我看一眼,你放心,不经过她的同意,我也什么都不会做的。”

“你!关我姐什么事!”

“你一直在羞辱我的家族,而我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贺佩瑜的手一直伸着,居高临下地友好:“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对清燃印象很好,唔,非常好。我接受你的挑战,是诚心诚意地想为相爷分忧,教你一点早该入门的东西。怎么样?不敢,就滚。”

齐清铮一把拍上他的手,死死一握。

贺佩瑜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齐清铮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尽力让自己不落下风。

这小手段似乎很有意思,贺佩瑜轻轻玩味,笑了声:“我不占你的便宜,三天之后,日出的时候,我在点将学堂的操场等你,不见不散。”

“好!”齐清铮跺脚就走。

他翻身上马的时候有一点后怕,他见识过贺佩瑜的百人队,平心而论,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