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埃利斯·洛韦说:“板牙,我召集这个小会议有几点原因。首先是为我在杜朗其的事情上操之过急而道歉。我有些鲁莽,不该急着和报社的朋友沟通。我必须为此道歉。”

我看看洛韦,又看看坐在他旁边的弗里茨·沃格尔。所谓“小会议”的举办地点是弗里茨家的客厅,杜朗其占据了两天的头版头条,内容无非是把我描述成为了立功而捕风捉影的警察。“洛韦先生,你想干什么?”

弗里茨扑哧一笑,洛韦说:“叫我埃利斯好了。”

这一幕的安排在微妙方面突破了新的底线,相比之下,连弗里茨夫人端上的高杯鸡尾酒和充当下酒点心的一碗椒盐卷饼都不算什么了。按说我在一小时后该和马德琳碰面,而下班后和上司联络感情又是全世界我最没兴趣的事情。“好的,埃利斯。”

我的语气触怒了洛韦:“板牙,你我先前有过几次冲突,也许这会儿我们还在斗气。但我认为咱们应该也有几点共识。你我都乐意见到肖特案件告破,然后回去做本职工作。你想回令状组,我想起诉案件凶手,心情同样急迫。我在调查中扮演的角色有些失控,现在想回去办审讯日程上的旧案了。”

我感觉就像三流牌手拿到了同花大顺:“埃利斯,你想干什么?”

“我想明天把你调回令状组,我想在回去处理待办旧案前,在肖特案件上最后再努一把力。板牙,你我都有远大前程。等弗里茨升到警督,他想和你搭档,另外——”

“罗斯·米勒德想让我在哈里·西尔斯退休后接班。”

弗里茨喝了一大口酒:“小伙子,你在他眼里太粗暴了。他告诉别人说你控制不住脾气。罗斯老先生是个软心肠大姐,我更合你胃口。”

这张鬼牌打得恰到好处,我不禁想起打昏乔·杜朗其后罗斯看我的厌恶目光:“埃利斯,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好,德怀特,听我解释给你听。市立监狱里还关着四个来自首的家伙。他们没有贝蒂·肖特失踪那几天的不在场证明,初次盘问时又答得前言不搭后语,都是有暴力倾向、嘴角冒白沫的那种疯子。我希望找人重新盘问他们,使用你或可称为‘适当道具’的东西。这是个体力活,弗里茨想交给比尔·凯尼格,但比尔有点儿过于热衷暴力,因此我选择了你。所以,德怀特,干还是不干?是回令状组还是去处理凶杀组的破事,哪天罗斯·米勒德受够了一脚踢走你。米勒德很有耐心,很有容人雅量。德怀特,你可能要待很久。”

我的同花大顺散了:“干。”

洛韦笑得满脸红光:“现在就去市立监狱吧。晚班牢头已经收到了这四个人的释放许可。夜班停车场有辆抓醉鬼的囚车,钥匙在脚垫底下。开车把嫌犯带到南阿拉米达街1701号,弗里茨在那儿等你。德怀特,欢迎重返令状组。”

我站起身。洛韦从碗里拿起一块椒盐卷饼,优雅地小口啃咬。弗里茨喝干杯子里的酒,他的双手在颤抖。

四个疯子在临时拘留所等我,他们穿囚服,戴脚镣,被锁在同一根铁链上。牢头给我的释放许可上有他们的大头照和犯罪记录的复本。电动牢房门吱吱嘎嘎打开,我拿着照片对比这几个人的面容。

保罗·戴维·奥查德身材矮壮,扁平的鼻子占据半张脸,长长的金发抹了许多头油。塞西尔·托马斯·德金五十来岁,黑白混血,光头麻脸,身高近6英尺半[43]。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深陷的棕色眼睛大得出奇。洛伦·(无中名)比德韦尔是个衰弱老人,神经麻痹症使得他不停颤抖,皮肤上遍布肝斑。他模样过于可怜,我不得不多看了一眼犯罪记录,否则实在不敢相信没找错人。他猥亵儿童的前科能追溯到1911年,因此我没找错人。“出去,顺着通道走,”我说,“别磨蹭。”

四个人横向迈开小步,蹒跚着走出房间,铁链拖在地面上。我指着通道侧面的边门让他们出去,牢头从外面打开门。疯子康加舞蹈队挪着碎步走进停车场,牢头用枪指着他们,我找到那辆醉鬼囚车,倒车开过来。

牢头打开囚车后门,我从后视镜望着我要运送的货物爬进车厢。他们彼此窃窃私语,大口呼吸清爽的夜风,跌跌撞撞地爬进车厢。他们坐好,牢头锁上车门,举起枪管对我打信号,我开车离开。

南阿拉米达街1701号位于东洛城工业区内,从市立监狱过去顶多一英里半。五分钟后,我找到了目的地,这个街区都是巨大的仓库,唯有正中央的这个仓库亮着临街招牌:“县皇午餐肉——自1923年起为洛杉矶县各政府机关提供食物。”停车时,我按响喇叭,招牌底下的门打开,灯随之熄灭,弗里茨·沃格尔站在门口,双手大拇指插在腰带里。

我走出驾驶室,打开后车门。四个疯子蹒跚走上街头,弗里茨喊道:“先生们,请这边走。”他们侧向挪步,走向声音的源头。弗里茨背后亮起一盏灯。我锁好车门,也走过去。

弗里茨把最后一个犯人赶进室内,在门口迎接我:“小伙子,这儿是本县给的好处。这地方的东家欠比斯凯路兹治安官好大一个人情,治安官手下某个便衣副手的医生兄弟又欠我人情。等会儿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我关门上锁,弗里茨领着我向前走,我们走进散发着肉臭味的走廊,超过还在侧向挪步的四个疯子。走廊尽头是个宽敞的房间,水泥地上铺着锯末,许多排生锈的肉钩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半肉钩挂着半扇的牛肉,就这么吊在室温下的房间里任马蝇大快朵颐。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我看见房间最里面有四把椅子摆在四个空肉钩底下,这才真正明白情况。

弗里茨逐个打开疯子的镣铐,把他们的手铐在身前。我站在旁边观察反应。老家伙比德韦尔的麻痹症发作得越发强烈,德金自顾自地哼小曲,奥查德不以为然,歪着脑袋,好像脖子撑不住上了太多头油的大背头。只有查尔斯·艾斯勒看上去比较清醒,似乎有所担心——他双手动来动去,眼睛时而看弗里茨,时而看我,视线游移不定。

弗里茨从衣袋里掏出胶带纸扔给我:“把犯罪记录贴在肉钩旁的墙上。按字母顺序贴成一排。”

我照他说的做,注意到几英尺外有一扇门通往其他房间,一张盖着罩单的桌子斜插在门里。弗里茨领着囚犯过来,让他们站上椅子,把手铐铁链挂在肉钩上。我飞快地扫视犯罪记录,希望用足够多的罪证让我对这四个疯子燃起恨意,帮助我熬过这个夜晚,重返令状组。

洛伦·比德韦尔进过三次阿塔斯卡德罗监狱,罪名都是对未成年人施以重度性侵犯。不蹲大牢的时候,每逢重大性犯罪案件他就跑来自首,在20年代甚至成了希克曼弑童案[44]的主要嫌犯。塞西尔·德金是毒虫,打架喜欢动刀子,在大牢里强奸狱友,曾经在几个不错的小型爵士乐队里打鼓。他因为纵火进过两次昆丁,在最后一次纵火现场被人逮住时正在**,犯罪现场是乐队班头的家,他声称班头私吞了夜总会演出酬劳中他的份额。这次犯案让他足足蹲了十二年苦牢。他释放后一直在洗盘子,住处是救世军提供的宿舍。

查尔斯·艾斯勒是个拉皮条的,热衷于自首,尤其喜欢妓女被杀的案子。三次作**媒的记录让他在本县监狱蹲了一年,假自首送他进卡马里奥疯人院接受过两次九十天观察。保罗·奥查德是个鸭子——也就是男妓——曾在圣贝纳迪诺当过助理治安官。除了有伤风化的前科,法庭还两次判他重度攻击的罪名成立。

小股恨意涌上心头。感觉并不强烈,就像我即将登上拳台,但不确定能不能应付对手。弗里茨说:“多迷人的四重唱,是吧,小伙子?”

“正宗唱诗班。”

弗里茨对我勾勾手指,让我上前。我走过去,面对四名嫌犯。他开口时,我的恨意还没散去:“你们都自首说杀害了大丽花。我们没法证明是你们干的,所以现在轮到你们来说服我们了。板牙,姑娘失踪那几天的事情由你盘问。我在旁边听着,直到我分辨出梅毒大谎为止。”

我先向比德韦尔下手。麻痹症引发的**使得他脚下的椅子不停晃动,我伸手抓住肉钩,稳住他的身体:“给我说说贝蒂·肖特,老头,你为什么杀她?”

老人用眼神哀求,我转开视线。正在读犯罪记录的弗里茨注意到了这段沉默:“别犹豫,小伙子。”

我抓肉钩的手猛地一抽:“说实话,老头,你为什么弄死那姑娘?”

比德韦尔答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属于一个半死老头:“先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进班房。三顿热饭一张床,我只想要这个。求你了,先生。”

这老头怕是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捆绑女人和将尸块搬上车了。我走到塞西尔·德金面前。

“塞西尔,给我说说看。”

爵士乐手嘲弄着我:“‘给你说说看?’这台词是跟《迪克·特雷西》还是《黑帮克星》学的?”

我眼角余光看见弗里茨正在观察和评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二货。给我说说你和贝蒂·肖特的事情。”

德金咯咯一笑:“我搞过贝蒂·肖特,我还搞过你妈妈!我是你老爸!”

我对准他心窝就是一套“一加二”,又快又狠。德金双腿一软,但还是踩住了椅子。他使劲喘息,深吸一口气,继续虚张声势:“你觉得你特聪明,是不是?你唱黑脸,那哥们唱红脸。你揍我,他救我。你们就是一对小丑,不知道这套和杂耍表演一样过时了吗?”

我按摩右手,减轻骨节的疼痛,殴打李·布兰查德和乔·杜朗其的瘀伤还没痊愈:“塞西尔,我才是红脸。记住我这句话。”

这句台词相当漂亮。德金一时语塞,我把注意力转向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

他垂下视线,说:“丽兹[45]不是我杀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犯蠢来自首,我很抱歉。求你了,别让那个人伤害我。”

他的态度相当沉静和真诚,但他身上有些地方激起我的厌恶情绪。我说:“说服我。”

“我……我做不到。但真的不是我。”

我思考着:艾斯勒是拉皮条的,贝蒂兼职卖**,两人之间或许真的存在联系——但随即我想了起来,盘问小黑本上那些妓女时,她们都说贝蒂没有鸡头控制。我说:“你认识贝蒂·肖特吗?”

“不认识。”

“对她有了解吗?”

“没有。”

“为什么自首说你杀了她?”

“她……她长相那么甜美,那么漂亮,看见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我感觉非常不好。我……我碰到漂亮姑娘被杀总要来自首。”

“犯罪记录说你专挑妓女被杀的案件。为什么?”

“呃,我……”

“你殴打你手下的姑娘,对不对,查理?你逼她们伺候你的伙伴——”

想到凯伊和波比·德威特,我说不下去了。艾斯勒上下点头,刚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使劲。没多久他开始啜泣:“我做了很多坏事,非常非常肮脏的事。非常非常非常肮脏。”

弗里茨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双手戴着黄铜指套。“问得这么和风细雨,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他说着猛地踢开了艾斯勒脚下的椅子。喜欢自首的皮条客尖叫着前后扭摆,活像一条被刺穿身体的鱼,体重带来的冲击力全落在手铐上,他的骨节噼啪作响。弗里茨说:“看着点儿,小伙子。”

他高喊:“鸭子!浑蛋!”然后踢翻了另外三个人脚下的椅子。四名自首者并排挂在那儿,一边嘶喊,一边用腿互相勾抱,活像一只身穿囚服的八爪鱼。喊叫声整齐划一,直到弗里茨集中精神收拾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

他抡圆胳膊,把铜指套砸进艾斯勒的上腹部,左拳右拳、左拳右拳、左拳右拳。艾斯勒尖叫着从喉咙里挤出格格的声音,弗里茨喊道:“告诉我,大丽花失踪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我就要站不住了。艾斯勒尖声高喊:“我……什……么……都……不……知……道。”弗里茨给他腹股沟又是一记上勾拳。

“那你知道什么!”

“你在风化组那会儿我就认识你了!”

弗里茨反手给他后脖颈一掌:“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告诉我,你的姑娘们都告诉了你什么!”

艾斯勒一阵干呕;弗里茨凑近他,痛殴他的躯干。我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扭头望向左边,看见连通门旁的墙上有个防窃报警器。我盯着那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弗里茨跑进我的视野,把我先前注意到的铺着罩单的轮台推了过来。

四个疯子挂在肉钩上挣扎,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弗里茨挤到我旁边,冲着我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哗的一下掀开罩单。

台子上是一具**的女性尸体,尸体属于一个矮胖女孩,发型和化妆弄成伊丽莎白·肖特的样子。弗里茨抓住查理·艾斯勒的颈背,咬牙切齿地说:“为了让你们割个痛快,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无名女尸43号。你们都给我拿刀割她,谁割得最好就奖他一张门票!”

艾斯勒闭上眼睛,咬住下嘴唇。老家伙比德韦尔面色发紫,嘴角泛起白沫。我闻到德金大小便失禁。奥查德的手腕已经断裂,扭成直角,骨头和肌腱露在外面。弗里茨抽出花衣混混常用的弹簧折刀,“啪”的一声打开刀刃:“你们这些渣滓,来给我演示一下你们的手艺。给我演示一下报纸上没登的细节。给我演示一下,我会好好对待你们,让你们的痛苦全都烟消云散。板牙,去打开他们的手铐。”

我终于站不住了。我撞在弗里茨身上,把他掀翻在地,我跑到报警器前,拉动控制杆。三号状况的警铃声轰然响起,那么动听,那么响亮,那么激烈,我仿佛被音波推出仓库,跳上囚车,一路冲到凯伊住处的门口,所有借口和对李的忠诚誓言都不复存在。

就这样,凯伊·雷克和我正式结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