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说:“晚上去不去威尔滕看拳击电影?他们在放老片——邓普西、凯奇勒、格雷布。你说如何?”

大学分局的刑侦队办公室里,我们面对面坐在两张桌子背后,面前各摆一台电话。分配进肖特专案组当苦力的文职警员周日休假,枯燥的工作只好落在普通外勤警探头上:接电话听线报,评估情报的可信度,要是线索可能需要进一步追查,就转给地理上最接近的分局刑侦组。我们一刻不停地已经忙了个把钟头,凯伊的“没胆”评语悬在我和李之间。望着李,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刚开始变得呆滞,如此迹象说明他又服了一剂安非他命。我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有约会。”

李的脸半笑半抽搐:“真的假的,和谁?”

我换了个话题:“你和凯伊和好了吗?”

“和好了,我租了个房间存那些东西。艾尔尼多旅馆,圣莫尼卡大街和威尔考克斯大道路口。一周9美元,只要她高兴,这点儿小钱不算什么。”

“德威特明天出狱。我看我去找他谈谈好了,要么找沃格尔和凯尼格帮个忙?”

李狠踢垃圾桶。废纸团和空咖啡杯飞出来,众人扭头望向我们的办公桌。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李拿起听筒:“凶杀组,我是布兰查德警司。”

我盯着我面前的一堆转案单,李在听电话。周三,吻别大丽花的时限,虽然近如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不知道李需不需要外力帮忙戒除安非他命。马德琳·斯普拉格跃入脑海,自从她那句“不过我可以和你约会,别让我的名字见报就行”之后,这已经是她第九百万次跳出来了。李听了很久,既没有插嘴评论,也没有向对方提问。我开始希望我的电话也能响起,好让马德琳跳离脑海。

李放下听筒。我问:“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还是个神经病。今晚和谁约会?”

“邻居姑娘。”

“好姑娘?”

“甜得很。搭档,要是我发现你过了星期二还在吃药,布雷切特和布兰查德就要打第二轮了。”

李对我亮出那个外星来客的笑容:“布兰查德对布雷切特,再打你还是个输。我去倒咖啡,你要吗?”

“黑咖啡,不加糖。”

“这就来。”

我一共记下四十六通电话,其中一半还算逻辑通顺。李下午2点来钟就溜了,埃利斯·洛韦硬塞给我一个任务:替罗斯·米勒德打字录入新概要报告。报告说“红哥”曼利通过了测谎仪和喷妥撒的试炼,现已开释回家与夫人团聚,还说贝蒂·肖特的情书都已详读完毕。数名情郎的身份已经落实,但嫌疑也被排除,曾与她合影的大部分男人也一样。仍有人在努力辨明剩余男子的身份,库克营地的宪兵打来电话,称1943年殴打贝蒂的士兵在诺曼底登陆时遇难。至于贝蒂的诸多所谓婚姻和订婚,彻查四十八个州的记录后发现她从未领过哪怕一份结婚证书。

接下来实在乏善可陈。李在“小弟”纳什爱巢窗口望见的车牌号码没有任何收获;每天都有三百份以上大丽花的目击报告如洪水般涌入洛城警局和各地治安官办公室的电话总台。目前已有九十三人自称凶手前来自首,其中四个严重不正常的家伙没有不在场证明,此时羁押于法院监狱,正在等待精神评估,很可能将被送去卡马里奥的疯人院。外勤调查仍在全力进行中,现在有一百九十名警员专职调查此案。唯一的希望来自我1月17日的问话结果:琳达·马丁/洛娜·马蒂科娃在恩西诺的几家鸡尾酒酒廊现过身,大量警力投入恩西诺地区寻找她的踪迹。打完字,我很确定杀害伊丽莎白·肖特的凶手恐怕永远也无法落网,于是去刑侦队办公室的赌彩池在“无法破案——二赔一”的选项上押了20美元。

8点整,我按响斯普拉格宅邸的门铃。我身穿最好的一身行头:蓝色运动夹克、白衬衫和灰色法兰绒长裤,对于周遭环境如此恭敬,我不得不说自己像个傻蛋,因为只要马德琳和我回到我的住处,我就会脱个精光。尽管我在警局冲了澡,但连接十个钟头电话还是让我倍感疲倦,我觉得我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饱经大丽花话题轰炸的左耳还在隐隐作痛。

开门的是马德琳,她穿长裙和紧身开司米套头衫,模样十分可人。她打量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说:“听着,我并不喜欢这样,但老爸听过你的名字,他坚持要你留下吃饭。我说我们是在斯坦利·罗斯书店举办的画展上认识的,假如你非要向他们印证我的不在场证明,千万记得别太张扬。行吗?”

我说:“没问题。”然后让马德琳挽住我的胳膊,领着我走进室内。府邸外部是都铎式,但门厅却是西班牙风格:石灰水粉刷过的墙上悬着挂毯和交错的铸铁长剑,抛光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门厅通往宽敞的客厅,客厅里弥漫着男士俱乐部的气氛:绿色皮革座椅围住几张矮桌和长靠椅;有巨大的石砌壁炉;小块东方地毯颜色各异,纵横交错摆放,露出的橡木地板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墙壁镶着樱桃木,画框里的乌贼墨肖像绘出了家庭成员及其祖先。

我注意到壁炉旁有只做成标本的长毛小猎犬,它嘴里叼着一卷泛黄的报纸。马德琳说:“那是巴托。报纸是1926年8月1日的《洛杉矶时报》。那天老爸得知他挣到了第一个百万美元。巴托是我们家当时的宠物。会计师打电话告诉我老爸说:‘埃米特,你是百万富翁了!’老爸正在清理手枪,巴托恰好叼着报纸进屋。老爸想永远记住这个时刻,于是一枪崩了它。你仔细看能在它胸口找到弹孔。亲爱的,请屏住呼吸,这就是我的家人。”

我震惊得合不拢嘴,任凭马德琳带着我走进一间小客厅。墙上挂满带框的照片,三把成套的安乐椅占据地面空间,椅子里坐着斯普拉格家的另外三名成员。他们同时抬头,但没人起身。我笑不露齿:“大家好。”马德琳为我作介绍,我傻乎乎地瞪着三尊静物雕像。

“‘板牙’布雷切特,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家人。我母亲,拉蒙娜·卡思卡特·斯普拉格。我父亲,埃米特·斯普拉格。我妹妹,玛莎·麦康维尔·斯普拉格。”

雕像群活了过来,点头微笑。然后埃米特·斯普拉格粲然一笑,起身向我伸出手。我说:“荣幸之至,斯普拉格先生。”然后握住他的手,目光迎上他射来的视线。这位族长个头不高,胸膛粗壮如桶,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丛生,浓密的白发以前很可能是沙色。我估计他五十来岁,握手的力度像是做过不少体力活。他的苏格兰腔干脆利落,不是马德琳模仿的那种粗糙喉音:“我看过你打蒙度·桑切斯,你揍得他屁滚尿流。当时简直是又一个比利·康恩。”

我想起桑切斯,他是增重的中量级,虚有其表,和他打只是因为经理希望我建立起能痛揍墨西哥人的名声。“谢谢夸奖,斯普拉格先生。”

“应该谢谢你为我们奉献如此精彩的比赛。蒙度其实也不赖。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海洛因过量。”

“愿上帝保佑他。可惜他没死在拳台上,那样家里人肯定就没那么伤心了。说到家人,来和我们家的其他人握个手吧。”

玛莎·斯普拉格闻言起身。她很矮,粗胖,金发,与父亲像得出奇,眼睛的蓝色淡得像是漂白过,脖子上有粉刺,挠得通红。她像个长大后没能甩掉婴儿肥出落成美女的少女。我用力和她握手,心里为她感到抱歉;她捕捉到我的念头,淡蓝色的眼睛冒出怒火,一把抽回她的手。

三个人里只有拉蒙娜·斯普拉格有点儿像马德琳,要是没见到她,我大概会认为大胆姑娘是他们家收养的。她将近五十岁,头发黑亮,皮肤苍白,这两点与马德琳相同,但此外就没有任何地方吸引人了。她很胖,面颊松弛,胭脂和口红涂得有点儿偏离正常位置,她的脸因此显得说不出的别扭。她握住我的手,说:“马德琳说了你很多好话。”声音略微口齿不清,她呼吸里没有酒味,我猜她大概是吃了什么药。

马德琳叹息道:“爸爸,能开饭了吗?板牙和我还要赶9点30分的电影呢。”

埃米特·斯普拉格猛拍我后背:“我总是听长女的话。板牙,说些拳击和警队趣闻帮我们解闷可好?”

“那要看嘴巴有没有空了。”我说。

斯普拉格又一拍我的后背,这次拍得更重:“看得出来,你脑袋没挨太多重拳。简直又是一个弗雷德·艾伦。来吧,我的家人。开饭喽。”

我们排队走进宽敞的餐厅,餐厅墙壁镶着木板。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不大,已经摆好了五个座位。门口停着放食物的小推车,散发出不会认错的气味:腌牛肉和卷心菜。斯普拉格老先生说:“健康饮食健康人,精致佳肴堕落鬼。开怀大吃吧,小伙子。女仆每逢周日晚上都要去参加伏都复生聚会,这儿只剩下咱们白人。”

我拿起盘子,盛满食物。玛莎·斯普拉格倒葡萄酒,马德琳给自己每样都盛了一点儿,落座后示意我坐到她旁边去。等我坐下,玛莎对众人宣布:“我要坐布雷切特先生的对面,可以画他。”

埃米特迎上我的视线,挤挤眼睛:“板牙,这下你要被残酷的画笔扭曲一番了。玛莎的铅笔一向不留情面。她才十九岁,已经是稿酬很高的商业画家了。玛蒂是我漂亮的女儿,但玛莎是我家有数的天才。”

玛莎被她说得龇牙咧嘴。她把盘子摆在我的正对面,坐下来,把铅笔和小速写本放在餐巾旁。拉蒙娜·斯普拉格在玛莎旁边坐下,伸手轻拍她的胳膊;埃米特站在桌子顶头的座位前,举杯祝酒:“祝新朋友,祝财源亨通,祝拳击这项伟大的运动。”

我说:“阿门。”然后叉起一块腌牛肉放进嘴里咀嚼。这肉又肥又干,但我还是假装吃到了美味佳肴:“真好吃。”

拉蒙娜·斯普拉格面无表情地瞪我一眼,埃米特说:“我们的女仆拉茜相信伏都教。说到咱们的有色人种同胞,板牙,干掉那两个人感觉如何?”

马德琳悄声说:“逗他开心。”

埃米特听到了她的提醒,咯咯一笑:“没错,小伙子,逗我开心吧。说实话,你该想办法逗所有年近六旬的有钱男人开心。等他们老糊涂了,说不定会把你和继承人看混。”

我哈哈大笑,露出我的板牙;玛莎伸手抓起铅笔,捕捉这个时刻。“我没什么感觉。当时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那你的搭档呢,就是去年跟你打过拳的金发小子?”

“李的感觉比我难受一些。”

埃米特说:“金发的都比较敏感。我也是,所以我知道。感谢上帝给了我们家两个棕发的,让我们能够脚踏实地。玛蒂和拉蒙娜有牛头犬的那种坚韧,玛莎和我在这方面比较欠缺。”

还好我正在咀嚼食物,否则非得爆发出一阵狂笑不可。我想着晚些时候就要跟那个被宠坏了的、专爱进出下三烂场所的姑娘上床,而女孩的母亲正隔着桌子对我露出木然笑容。想要大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用打嗝代替大笑,而后举起酒杯:“敬你一杯,斯普拉格先生。谢谢你让我这个星期第一次开怀大笑。”

拉蒙娜投来厌恶的一瞥;玛莎聚精会神地作画。马德琳在桌子底下用脚和我调情,埃米特也对我举起酒杯:“怎么,小伙子,这个星期很艰苦?”

我哈哈一笑:“一塌糊涂。我被借调进凶杀组办黑色大丽花的案子。休息日泡汤,搭档着了魔,疯子从四面八方蹦出来自首。两百个警察,就办这么一个案子。太荒唐了。”

埃米特说:“悲剧,实在是悲剧。小伙子,你怎么看?老天在上,谁会对另外一名人类做出这么发指的事情?”

这时我知道了,马德琳的家人不知道她和贝蒂·肖特有着微妙的联系,于是决定不再询问她的不在场证明:“我认为是随机犯案。肖特是你可以称为‘随便’的那种姑娘。她有强迫性的说谎癖,交往过上百个男朋友。要是能抓住凶手,那可真叫老天开眼了。”

埃米特说:“愿上帝保佑她,希望你能逮住凶手,希望那家伙能和圣昆丁的小绿房间[21]有个火热的约会。”

马德琳用脚趾抚摸我的腿,噘起嘴说:“爸爸,你霸占了谈话,逼着板牙为了吃饭讨好你。”

“小姑娘,难道我该为了吃饭讨好你?挣钱养家的难道不是我?”

斯普拉格老先生发火了,我在他逐渐变红的脸色和他切割腌牛肉的方式中看得出来。我对他有点儿好奇,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

埃米特笑得容光焕发:“谁想听我的移民成功故事,我都愿意讨好他。布雷切特是哪儿的姓氏?荷兰?”

“德国。”我说。

埃米特举起酒杯:“伟大的人民,德国人。小伙子,你们家是德国哪儿的?”

“慕尼黑。”

“哎呀,München[22]!他们竟然会离开,太意外了。要是我在爱丁堡或者其他什么文明地方长大,现在肯定还穿呢裙呢。但我来自上帝也嫌弃的阿伯丁,‘一战’后就来到美国。小伙子,打仗时我杀了你们德国不少乡下好人。但他们也想杀我,所以我觉得挺公平的。你在客厅看见巴托了吗?”

我点点头。马德琳呻吟一声,拉蒙娜·斯普拉格一缩身子,叉子刺穿了一块马铃薯。埃米特说:“我的梦想家老朋友乔吉·蒂尔登剥制了标本。乔吉是个梦想家,有很多古怪本领。打仗时我和他都在苏格兰军团服役,我救了乔吉的性命,那次有一群你们德国的乡下好人发了狂,举着刺刀向我们冲锋。乔吉对电影可谓狂热,最爱花五分钱看场好戏。停战以后我们回到阿伯丁,发现小城真是死气沉沉,乔吉说服我和他一起来加利福尼亚——他想在默片行当混口饭吃。但要是没有我牵着鼻子带领,这家伙就干什么都不行,我看了一圈阿伯丁,明白那儿只有不入流的未来,于是说:‘好吧,乔吉,那就加利福尼亚吧。也许咱们能发财呢。就算没法发财,也能死在一个阳光永远灿烂的地方。’”

我想到自己的老头子,他在1908年怀着远大梦想来到美国,却娶了他遇见的第一个德国移民女人,安顿下来,为了薪水在太平洋煤电公司卖苦力。“然后发生了什么?”

埃米特·斯普拉格用叉子敲敲桌面:“敲敲木头[23],我们赶上了好时代。好莱坞还是一片奶牛牧场,但默片业正在走向鼎盛期。乔吉找到一份灯光师工作,我找到的工作是造该死的好房子——该死的又好又便宜的房子。我住在户外,省下每一毛钱投进生意,找每一家肯借钱给我的银行和黑钱庄贷款,买下他妈的好地皮——他妈的又好又便宜的地皮。乔吉介绍我认识麦克·塞纳特[24],我帮他在艾登戴尔的片场搭布景,然后说服他借钱给我,买下更多的地产。老麦克眼光很毒,看得出哪个年轻人前途远大,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借钱给我有个条件,我要帮他实现他提出的地产计划,也就是‘好莱坞庄园’,还在顶上李山立了那个足有一百英尺高的标牌大吹大擂。老麦克知道怎么榨干每1美元的价值,他确实知道。他让临时演员充当劳力,反过来也一样。那些可怜虫拍《启斯东警察》一拍就是十到十二小时,然后被我赶进好莱坞庄园的建筑场地,让他们就着火把再干六小时。甚至有几部电影的助理导演挂了我的名字,老麦克对我如此压榨他的奴隶深感欣慰。”

马德琳和拉蒙娜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叉食物吃,她们肯定早就不情愿地当过这个故事的俘虏了。玛莎还在作画,目光炯炯盯着沦为俘虏的我。“你那位朋友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愿上帝保佑他,但每个成功故事背后总有一个失败故事。乔吉没有拍对马屁。他缺乏发挥天赋才能的那种动力,结果就倒在了路边。1936年他遭遇车祸毁容,现在你恐怕只能管他叫‘没希望’了。我给他找点儿零活做做,让他打理我对外出租的产业,他还帮市政府收收垃圾什么——”

尖锐的刮擦声骤然响起,我扭头望向餐桌对面。拉蒙娜戳马铃薯时失手,餐叉在盘子上滑了一下。埃米特说:“孩子他妈,你没事吧?饭菜不对胃口?”

拉蒙娜盯着膝头说:“我没事,孩子他爸。”玛莎似乎抓住了她的胳膊肘。马德琳又开始拿脚趾逗弄我。埃米特说:“孩子他妈,你和咱们家有数的天才可没有好好地哄客人开心。难道不愿意加入我们的谈话?”

我正要说个笑话缓和一下气氛,马德琳的脚趾却勾住了我的脚踝。拉蒙娜·斯普拉格叉起一小块食物塞进嘴里,一边优雅地咀嚼着,一边说:“布雷切特先生,你知道吗?拉蒙娜大街是以我命名的。”

这女人不平衡的面容随着话语恢复了形状,她带着一种特别的尊严感说出这句话。

“不知道,斯普拉格夫人,我不知道。我还以为那条路是以拉蒙娜庆典[25]而命名的呢。”

“我的名字就来自那个庆典,”她说,“埃米特因为我父亲的钱娶我,他的钱全投在房地产上了,买不起结婚戒指,于是就向我家承诺,他会利用他在城市区划委员会的影响力,找一条街以我的名字命名。我父亲以为那会是一条像模像样的居住区街道,但埃米特只能搞到林肯高地红灯区的一条死胡同。布雷切特先生,你熟悉那附近吗?”她的受气包嗓音里出现了一丝怒意。

“我就在那附近长大。”我说。

“那你肯定见过墨西哥妓女站在窗口展示身体,招揽嫖客。唉,埃米特把罗萨琳达街改为拉蒙娜大街后,带着我过去转了一圈。妓女叫他的名字欢迎他。有几个甚至用人体器官的昵称叫他。这让我非常悲哀,很受伤害,但我等待时机,找到机会扳回一城。姑娘还小的时候,我导演了我们家自己的小小戏剧,就在门前的草坪上排练,请邻居家小孩当临时演员,重演斯普拉格先生宁愿忘记的某些历史篇章,他情愿——”

桌首遭受砰然一击,酒杯倾覆,餐盘叮当作响。我盯着自己的膝头,以免内讧的一家人太丢面子,我注意到马德琳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膝头,用力之大使得手指变成了青白色。她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膝头,使出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十倍。可怕的沉默还在延续,过了好一会儿,拉蒙娜·卡思卡特·斯普拉格说:“孩子他爸,假如客人是鲍伦市长或者塔克议员,我一定会努力讨好他们,但别指望我会讨好马德琳的姘头,一个普通警察而已。上帝啊,埃米特,你看低我也要有个限度。”

我听见座椅刮地板、膝盖撞桌子的声音,随后是离开餐厅的脚步声。我发现我抓着马德琳的手,方式与我在八盎司手套里攥紧拳头一模一样。厚脸皮女孩对我耳语:“对不起,板牙,真对不起。”这时候,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响了起来:“布雷切特先生?”这声音实在过于快活和正常了,引得我抬起头来。

说话的人是玛莎·麦康维尔·斯普拉格,她把一张纸递给我。我用空闲的那只手接过来,玛莎笑嘻嘻地走开。马德琳还在喃喃道歉,我望向那幅画。画里的是我和马德琳。

我们开着帕卡德去爱情旅馆林立的南拉布雷大道。我开车,马德琳很明智地一言不发,直到经过一家名叫“红箭客栈”的煤渣砖汽车旅馆时才开口,她说:“这家,干净。”

我在一排战前生产的旧车旁停下,马德琳去了办公室,带着11号房间的钥匙回来。她打开门,我打开墙上的电灯。

房间装饰成深深浅浅的沉闷棕色,散发着先前住客留下的臭味。我听见12号房间正在进行毒品交易,马德琳逐渐变得像是她妹妹漫画中的模样了。我不想看见这些东西,伸手去关灯。她却说:“别关。求你了,我想看着你。”

毒品交易陡然爆发争吵。我看见衣橱上摆着收音机,伸手打开,戈登纤体店的广告吞没了愤怒的争吵声。我顿时忘掉了她妹妹的漫画。

一秒钟后我脱光了衣服,两秒钟之内就抱住了大胆姑娘。她嘟囔着说什么“别恨我家里人,他们并不坏”,我用炽烈的吻让她住了嘴。她回吻我直到非得换气的时候才分开。马德琳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替斯普拉格家的其他三人说好话。

我推开马德琳,以免就此结束,我低声说:“和我在一起,别管他们。”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努力集中精神去听收音机里的无聊广告词。马德琳紧紧地拥抱我,拳赛后送上门的姑娘没有一个曾这么紧地拥抱过我。等我稍稍退火,准备好了,我轻轻放平她,纠缠在一起。

现在既没有普通警察,也没有富家**姑娘了。有的只是我和她两个人,我们弓着背,享受全世界所有的时间。直到跳舞音乐和广告结束,节目后的杂讯来了又去,房里只有我和她的声音。最后,我们攀上顶峰——同时而完美。

事后,我们紧紧拥抱。想起不到四小时后就要去上班,我忍不住痛苦地呻吟。马德琳挣开拥抱,模仿我的招牌动作,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我哈哈大笑:“很好,这下你的名字不会上报纸了。”

“直到宣布布雷切特与斯普拉格两家联姻?”

我笑得更加厉害了:“你母亲会喜欢的。”

“我妈很虚伪。她吃医生开的药,因此不算毒虫。我在外面乱来,因此我是婊子。她的行为得到认可,我却没有。”

“你也有。你是我的——”我没法说出接下来的“婊子”二字。

马德琳挠着我的肋间:“说啊,你难道是什么守旧派的警察?说啊。”

我赶在痒得失去招架之力前抓住她的手:“你是我的情人,你是我的爱侣,你是我的甜心,我隐匿证据,就是为了和你——”

马德琳一口咬住我的肩膀:“我是你的人。”

我笑出声来:“很好,你是我PC—234A的违反者。”

“那是什么?”

“加州刑法里的卖**罪条款。”

马德琳挑起眉头:“刑法?”

我举起双手:“被你拆穿了。”

大胆姑娘拿鼻子拱我:“板牙,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刚开始你并不喜欢我。说实话吧,刚开始你只是想搞我。”

“确实如此。”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你脱掉衣服的那一刻。”

“浑蛋!想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和我说实话。”

“我告诉老爸我遇到了一个叫‘板牙’布雷切特的好警察,老爸的下巴险些掉下来。他对你印象很深,没多少事情能给埃米特·麦康维尔·斯普拉格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到那男人对妻子的残暴态度,不咸不淡地评论了一句:“但他很容易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德琳说:“少和我玩外交辞令。他是个可恶的苏格兰佬,强硬而吝啬,但同时也是条汉子。知道他的钱到底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黑帮回扣,还有更糟糕的。老爸从麦克·塞纳特手上买烂木料和废弃的电影布景外立面,用这些东西建造房屋。洛城到处都是他的火灾陷阱[26]和劣质房屋,注册在皮包公司名下。他跟米基·科恩关系不错,科恩的人替他收房租。”

我耸耸肩:“科恩和鲍伦还有监督委员会一半的成员关系都不错。看见我的枪和手铐了吗?”

“看见了。”

“科恩的钱买的。他出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资助新警察更新装备。这是非常好的公关行动。市政府的评税员从不查他的账目,因为税务机关所有外勤员工的油钱全是米基付的。所以嘛,你的话并不怎么让我吃惊。”

马德琳说:“想听个秘密吗?”

“当然。”

“1933年大地震,我爸在长滩造的房屋倒塌了半个街区。十二人遇难。老爸花钱疏通,没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承建人记录里。”

我抓着马德琳,推到与我有一臂之遥的地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爱抚我的双手,答道:“因为你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在我带回家的那些小伙子里,他认为值得聊两句的只有你一个。因为我老爸崇拜硬汉子,而他觉得你很硬气,如果我们认真交往,他或许还会亲口这么对你说。外面的人对他施压,他就在我妈妈身上出气,因为建造那个街区的钱来自我妈妈。希望你别拿今晚的事情评判我爸。第一印象很持久,我喜欢你,我不希望——”

我把马德琳搂进怀里:“别说了,宝贝。现在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你的家人。”

马德琳紧紧抱住我。我想让她知道事情一切都好,于是托起她的下巴。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她说:“板牙,关于贝蒂·肖特,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我抓住她的双肩:“什么?”

“别对我发火。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想继续瞒着你而已。刚开始我并不喜欢你,所以就没——”

“那就现在告诉我吧。”

马德琳看着我,我俩之间隔着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去年夏天我到处泡酒吧,好莱坞的异性恋酒吧。听说有个姑娘长得很像我,我起了好奇心,在几个地方留下字条——‘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想见你’,底下写着家里我的私人号码。贝蒂给我打来电话,我们见了面。仅仅是聊天,没别的了。去年11月我在拉文酒吧撞见她和琳达·马丁在一起。巧合而已。”

“只有这些吗?”

“是的。”

“那么,宝贝,你必须做好准备。有五十多个警察在拉网排查酒吧,要是谁发现你那张‘长得很像’的字条,那你就肯定会上头版头条。我对此完全他妈的无能为力,假如真的走到那一步,你也别来求我,因为我已经尽我所能帮助你了。”

马德琳抽身后退:“我会处理好的。”

“你指的是你老爸会处理好吧?”

“板牙小伙子,你不是想说你嫉妒一个年龄大你一倍、块头只有你一半的男人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黑色大丽花,她的死讯挤走了我的枪战头条:“你为什么想和贝蒂·肖特碰面?”

马德琳打个寒战。象征旅馆名称的红色霓虹箭头隔窗闪烁,光线照在她脸上。“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变得自由自在,”她说,“但按照人们对贝蒂的描述,听起来她天生就是这样,生下来就带着真正的野性。”

我亲吻我的野性女孩。我们再次**,她和贝蒂·肖特翻云覆雨的画面不时在脑海里浮现——她俩都天生有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