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去大学分局的路上,我一直在听收音机。德克斯特·戈登四重奏的波普爵士让我心情愉快,但《跳跃的比利》跳着跳着忽然不跳了,一个狂热的嗓音取而代之:“现在插播一条快报。乌黑头发的派对女郎伊丽莎白·肖特,又称‘黑色大丽花’,残忍杀害她的首要嫌犯已经落网!早些时候警方只知道他外号叫‘红哥’,但现在已经查明他的身份,他叫罗伯特·‘红哥’曼利,现年二十五岁,家住亨丁顿公园地区,是五金用品推销员。曼利今天上午在南门[17]的朋友家中被抓,现拘押于东洛杉矶的霍林贝克分局接受审讯。根据KGFJ获得的独家新闻稿,在此案中担任市政府与警方联络人的王牌法律卫士、副地检官埃利斯·洛韦说:‘“红哥”曼利有重大嫌疑。我们已经查清,正是他在1月9日开车带贝蒂·肖特离开圣迭戈,六天后,肖特饱受折磨的尸体在雷莫特公园的建筑空地被人发现。这看起来正是我们盼望得到并为之祈祷的关键突破。上帝对我们的祈祷作出了回应!’”

H制剂的广告打断了埃利斯·洛韦的煽情演说,信誓旦旦地保证能减轻痔疮肿痛,不见效就双倍退款。我关掉收音机,拐弯驶向霍林贝克分局去。

分局门前的街道竖起了拒马和改道标志,制服巡警忙着阻止记者靠近。我在警局背后的小巷里停车,走后门直接进了临时拘留所。狭窄过道的一边是轻罪区,关着几个还在胡言乱语的醉鬼,够格的罪犯在重罪区对我怒目而视。号子里人满为患,却不见狱卒的身影。我打开通往分局办公室的连接门,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整个分局的人马似乎都挤在几个小审讯室之间的走廊里,每个人都想瞅一眼左边中间房间的单向玻璃。墙上的扩音器传出罗斯·米勒德的声音:流畅而循循善诱。

我捅捅离我最近的警员:“招供了吗?”

他摇摇头:“米勒德和搭档正在唱红脸黑脸。”

“他承认认识那姑娘吗?”

“承认。我们交叉对比车管所的记录找到他,他乖乖地跟我们来了。打个小赌吗?有罪还是无罪,你先押。我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我没搭理这家伙,用胳膊肘轻轻推开人群,挤到窗口朝里看。米勒德坐在破旧的木桌前,对面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胡萝卜色的头发梳成背头,手指在摆弄一包香烟,看模样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米勒德活像电影里的好人神父——见识过了人世间的各种罪孽,愿意宽恕天底下的所有生灵。

扬声器里传出红发男人的声音:“求你了,我已经说过三遍了。”

米勒德说:“罗伯特,我们这么做都是因为你没有主动投案。整整三天,贝蒂·肖特的照片登在洛杉矶所有报纸的头版上,你知道警方需要跟你谈话。你却躲了起来。你知道这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吗?”

罗伯特·“红哥”曼利点烟,吸一口,使劲咳嗽:“我不想让老婆知道我在外面偷嘴。”

“可你又没偷到。贝蒂是不会给你的。她逗你玩玩而已,你占不到什么便宜。这可不是避开警方的好理由。”

“我在迭戈约过她,和她跳过贴面慢舞。这和偷嘴是一码事。”

米勒德伸手按住曼利的胳膊:“咱们从头说。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贝蒂的,你做了什么,你们谈了什么。慢慢来,没人催你。”

曼利在满得溢出来了的烟灰缸里摁熄香烟,又点燃另外一根,抬手擦掉额头的汗水。我看了一圈走廊,发现埃利斯·洛韦靠在对面墙上,沃格尔和凯尼格分列左右,仿佛两条忠犬,正在等待主人下令进攻。扬声器里传出经静电噪声过滤的叹息;我转过身,望着疑犯在椅子里蠕动。“这是最后一遍了吧?”

米勒德笑着答道:“没错。小伙子,请吧。”曼利起身伸个懒腰,在房间里边踱边说:“我是圣诞节前那一周认识贝蒂的,就在迭戈市区的那家酒吧。一开始我们就是闲扯而已,贝蒂不经意间说到她最近手头紧,住在弗伦奇夫人和女儿家里,不过只是暂住。我在旧城区的一家意大利餐馆请她吃晚饭,然后去艾尔科泰兹饭店的天空舞厅跳舞。我们——”

米勒德打断他的话:“你出城推销的时候总这么泡女人吗?”

曼利叫道:“我没在泡女人!”

“那你在干什么?”

“我被她迷住了,就这样。我分不清贝蒂是财迷还是好姑娘,我想搞清楚。我想测验我对妻子的忠诚,我只是……”

曼利的声音小了下去。米勒德说:“小伙子,看在上帝的份上,说实话吧。你想找个姑娘搞一搞,没错吧?”

曼利跌坐下去:“没错。”

“你出差时总这样,没错吧?”

“不对!贝蒂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出城找乐子不就是出城找乐子嘛,你说呢?”

“不对!我出差时从不在外偷嘴!贝蒂只是……”

米勒德的声音变得缓慢,扬声器几乎都捕捉不到了:“贝蒂撩起了你的欲火。对吧?”

“对。”

“让你想做些你从没做过的事情,让你发狂,让你——”

“不!不对!我只想睡她,没打算伤害他!”

“嘘——咱们还是先说圣诞节吧。你和贝蒂约会了第一次。说再见时吻别了吗?”

曼利用双手攥紧烟灰缸,他的手在颤抖,烟头撒在了桌上:“面颊。”

“别骗我,‘红哥’。没有更亲热的了?”

“没有。”

“圣诞节前两天你和贝蒂约会了第二次,对吧?”

“对。”

“还是去艾尔科泰兹饭店跳舞,对吧?”

“对。”

“柔和的灯光,美酒,柔和的音乐,然后你就下手了,对吧?”

“该死,别再对吧对吧的了!我尝试吻贝蒂,她和我扯什么她不能跟我睡觉,因为她必须和战争英雄结婚生子,而我不过是军乐队的成员。她对这件事情他妈的非常在意,说来说去话题永远离不开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战争英雄。”

米勒德站起身:“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很清楚她在撒谎。贝蒂说她嫁给了这个男人,又说和那个男人订过婚,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显得渺小,因为我没见过真正的战场。”

“她提到过任何名字吗?”

“没有,只提到了军衔。这个少校,那个上尉,好像我只有下士军衔就该羞愧似的。”

“你因此憎恨她吗?”

“没有!你别陷害我!”

米勒德伸个懒腰,坐下了:“第二次约会后,接下来你见到贝蒂是什么时候?”

曼利叹口气,把前额抵在桌面上:“我已经说过三遍了。”

“小子,你越早再说一遍,就可以越早回家。”

曼利打个冷战,用胳膊抱住身子:“第二次约会过后,再有她的消息就是1月8日了,她打电报到我办公室,说下次我去迭戈推销时她想见我一面。我回电报说我第二天下午去迭戈,到时候去接她。等我接到她了,她求我开车送她去洛城。我说——”

米勒德举起一只手:“贝蒂说过她为什么要来洛城吗?”

“没有。”

“她说过要来见什么人吗?”

“没有。”

“你答应是因为觉得她会对你献身?”

曼利叹了口气:“是的。”

“接着说,小伙子。”

“那天我在办公事的路上接了贝蒂。我拜访客户时她留在车上。第二天早晨,我要去滨海市[18]拜访客户,因此我们在那儿的一家汽车旅馆过了夜,然后——”

“那个地方叫什么,再告诉我一遍。”

“叫丰饶角汽车旅社。”

“贝蒂那天夜里又拒绝了你?”

“她……她说她来月经了。”

“这么老套的借口你也能上当?”

“是的。”

“没让你气得发狂吗?”

“该死的,我没有杀她!”

“嘘——你睡沙发,贝蒂在**睡,没错吧?”

“没错。”

“到了早上呢?”

“第二天早上,我们开车回洛城。贝蒂陪我拜访客户,还想骗我给她5美元,但我拒绝了。随后她扯了个不着调的谎,说约了姐姐在比尔蒂摩饭店门口碰面。我想尽快摆脱她,就在那天傍晚送她到比尔蒂摩饭店门口,时间恰好是5点钟左右。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她,除了报纸上的大丽花新闻。”

米勒德说:“这么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1月10日星期五下午5点钟喽?”

曼利点点头。米勒德直勾勾地望着窗户,理了理领带,然后走出房间。他回到走廊里,警官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提问。哈里·西尔斯走进房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压过了种种喧闹:“你马上就会明白罗斯为什么把哈里留在身边了。”

说话的是李,他咧着嘴,笑得很得意,像是刚拿了100万不需要上税的外快。我用胳膊搂住他脖子:“欢迎回到人间。”

李也用胳膊搂住我脖子:“我看起来这么正常都怪你。你一走凯伊就逼我喝了一剂烈酒兑镇静剂,天晓得她在药店里搞到了什么鬼东西。我足足睡了十七个小时,醒来后猛吃一顿。”

“要怪也要怪你自己,为什么掏钱送她念化学课。你觉得‘红哥’怎么样?”

“最了不起也就是个好色之徒,下周末就是个离了婚的好色之徒了。你觉得呢?”

“同感。”

“昨天你查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见到最好的朋友重获新生,歪曲真相顿时变得容易:“你没读我的外勤调查报告?”

“读了,在大学分局读的。离家女人缉拿令干得不错。还有别的吗?”

谎言干脆利落地滑出口,穿鲨皮绸套装的苗条身影在我脑海深处舞动:“没有。你呢?”

李盯着单向玻璃:“没有,但我说过要抓住那个狗杂种,这话依然算数。天哪,快看哈里。”

我扭头望去。好脾气的口吃侦探绕着审讯室的桌子慢慢转圈,手里把玩着金属头的警棍,每走一圈就用警棍砸一下桌面。轰然巨响震撼扬声器;“红哥”曼利用胳膊护住心口,警棍每次落下都吓得他一哆嗦。

李捅捅我:“罗斯有条规矩,就是不许真打。但你看——”

我甩开李的手,隔着单向玻璃看他们。西尔斯挥动警棍,敲打离曼利仅仅几英寸的桌面,说话时不但不结巴,还透着冰冷的愤怒:“你想找个新鲜姑娘,觉得贝蒂很容易上手。来硬的不成来软的,但还是不成,你说给钱行不行,她却说她来大姨妈了,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你想给她真的放放血。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了她的。告诉我——”

曼利尖叫:“不是我!”西尔斯一棍砸在烟灰缸上,玻璃碎裂,烟头飞了一桌子。“红哥”咬住嘴唇,鲜血汩汩而出,淌过下巴。西尔斯朝破碎的烟灰缸又砸了几棍,碎片炸裂,飞得满房间都是。曼利呜咽起来:“不,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西尔斯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家伙是猎艳老手,知道很多勾搭姑娘的地方。你灌了贝蒂几杯酒,让她谈论她过去的男朋友,装出好伙伴的样子,像个友好的小小下士,愿意把贝蒂留给真正的男人、见识过战场的男人,他们才有资格跟她这样的好姑娘上床——”

“不是我!”

西尔斯猛砸桌面,砰!“就是你,红毛小子,没错。你肯定带她进了什么工具房,也许就是皮科里韦拉旧福特工厂旁边的废弃仓库。那儿满地绳索,还有各种各样的切割工具,然后你就情欲勃发了。但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先前也发过火,但这次你真的要发狂了。想到那些姑娘,一个个都嘲笑你短小,想到你老婆总在说:‘今晚不行,红毛小子,我头疼。’于是你就打了她,把她捆起来,狠狠揍她,然后杀了她!承认吧,肮脏的下等货!”

“不是我!”

砰!

这一击打得桌子弹离地面。曼利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要不是西尔斯按住了椅背,他非得摔个四脚朝天不可。

“就是你,红毛小子。就是你。你想到了每一个对你说‘我才不舔呢’的姑娘,想到了你老妈每次怎么打你的屁股,想到你在军乐队吹长号那会儿,正牌士兵丢给你的每一个白眼。开小差的逃兵,胆色还没针尖大,老婆骑在你头上,你当时就在想这些。贝蒂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对吧?”

曼利嘴里的血和唾沫滴到了膝头,他口齿不清地说:“不是我,求你了,上帝是我的见证人,不是我。”西尔斯说:“上帝最恨说谎的家伙。”说着又敲了三次桌子,砰!砰!砰!曼利低头抽泣;西尔斯在他的椅子旁跪下:“告诉我,‘红哥’,贝蒂是怎么惨叫,怎么哀求的?告诉我,然后再告诉上帝。”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伤害贝蒂。”

“你是不是又兴奋了?你是不是越是折磨她,就越是兴奋个没完?”

“没有。噢,上帝啊,上帝啊。”

“就是这样,‘红哥’。告诉上帝吧。把心里话全说给上帝听。他会宽恕你的。”

“不是我,求你了,上帝。”

“快说啊,‘红哥’。告诉上帝你怎么对待贝蒂·肖特,殴打、折磨、杀死,整整三天!最后还毁了她的尸体。”

西尔斯猛砸桌面,一次、两次、三次,最后一抬手掀翻桌子。“红哥”哆哆嗦嗦地爬出椅子,跪倒在地。他紧握双手,喃喃自语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19]”随后开始哀泣。西尔斯直勾勾地看着单向玻璃,被酒精泡软的脸上写满了自我厌恶。他伸出大拇指往下比了比,转身走出审讯室。

罗斯·米勒德在门口迎上他,拉着他离开挤成一团的诸多警员,朝我的方向走来。他们压低了声音交谈,我偷听到了其中的要点:他们都认为曼利是清白的,但还是想给他注射喷妥撒[20]后测谎以确保无误。我扭头望向单向玻璃,看见李和另一名便衣警察给“红哥”戴上手铐,带他离开审讯室。李用平时优待孩童的温和态度对待“红哥”,说话轻声细气,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膀。三个人走进临时拘留所,人群纷纷散去。哈里·西尔斯回到审讯室,收拾他弄出来的烂摊子。米勒德转身对我说:“昨天的报告不错,布雷切特。”

我说:“谢谢夸奖。”我明白他在评估我的表现。我和他对视片刻。我问:“接下来呢?”

“说说你的看法。”

“先问一句,你会派我回令状组,对吧?”

“不对,继续说。”

“好吧,我们在比尔蒂摩饭店附近拉网排查,努力重建贝蒂·肖特从10日‘红哥’与她分开后的行踪,到12日或13日她失去自由为止。地毯式搜索这个地区,综合外勤调查报告,祈祷案件曝光引来的无数假情报别淹没了有效线索。”

“继续说。”

“我们知道贝蒂满脑子明星梦,男女关系混乱,还知道她去年11月末吹嘘出演了某部电影,因此我猜她不会拒绝滚选角沙发的提议。我认为咱们应该询问制片人和选角导演,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结果。”

米勒德露出笑容:“我今天早晨打电话给巴兹·米克斯。他当过警察,现在是休斯航空的保安主管。他是警局与各大片厂的非官方联络人,他会去四处打听一下。干得不错,板牙。再接再厉。”

我踌躇片刻,一方面想给高级警官留个好印象;另一方面又想自己去找那个有钱的女人问话。米勒德的鼓励显得屈尊俯就,像是扔块骨头,让年轻警察不至于厌恶这个他没兴趣的差使。马德琳·卡思卡特·斯普拉格在脑海中浮现,我说:“我只知道你该盯着点儿洛韦和他的手下。我没写进报告,但贝蒂·肖特实在需要钱的时候也会卖身,洛韦不想让这件事见光。我认为他会压下任何可能让贝蒂彻底像个**的证据。公众对这姑娘越是怜悯,等这堆烂事上法庭的时候,他作为检察官就能捞到越多的好处。”

米勒德哈哈大笑:“机灵鬼,你莫非在说你老大隐匿证据?”

我想到我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对,他还是个满脑袋狗屎、哗众取宠的龟孙子。”

米勒德说:“有见地。”他递给我一页纸:“贝蒂出现过的地方,都是威尔夏分局辖区内的餐馆和酒吧。你可以自己去,也可以叫上布兰查德,我无所谓。”

“我宁可在比尔蒂摩饭店附近拉网。”

“这我知道,但我想让熟悉这个地区的巡警去排查,让机灵鬼从线索清单中剔除假情报。”

“那你干什么呢?”

米勒德悲哀地笑了笑:“盯着隐匿证据、满脑袋肮脏玩意儿的货色和他的打手,免得他们让拘留所里的无辜百姓屈打成招。”

我在警局附近到处都找不到李,只好独自出发去查清单上的线索。需要排查的地区位于威尔夏区的正中央,是西大道、诺曼底大道和第三街上的餐馆酒吧和唱机酒馆。和我谈话的大部分是醉乡常客,这些家伙大白天就跑来喝酒,不是急于讨好官爷,就是想找常客之外的对象聊天。我追寻的是事实,得到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幻想——每个人都和贝蒂·肖特有过促膝长谈,然而内容全来自报刊和广播,更何况他们声称见到肖特的时间也对不上,那些时刻她要么还在迭戈勾搭“红哥”曼利,要么正在某处被折磨至死。听得越久,他们谈论自己的时间就越多,把各自悲哀的人生故事和黑色大丽花糅合在一起,而每个人都真心诚意地相信贝蒂是个光彩四射的女妖精,是正在冉冉升起的好莱坞新星。他们似乎愿意拿性命换取让死亡在头版头条备受渲染的机会。我顺便询问琳达·马丁/洛娜·马蒂科娃、“小弟”纳什、马德琳·卡思卡特·斯普拉格和她的雪白帕卡德,但得到的无一例外全是满脸呆相。我的外勤调查报告将只有四个字:“全是胡扯。”

天黑后不久,我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开车去那幢屋子吃饭。

在门前停车的时候,我看见凯伊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门,走下台阶,把抱在怀里的纸张扔在草坪上,然后又怒气冲冲地回屋,李从她的身边跑出来,一边喊叫一边挥舞手臂。我走上去,在扔了一地的纸张旁跪下。这些是洛城警局报告的复本。我开始翻看,其中有外勤调查报告、证据索引、问话报告、线索清单和完整的解剖记录——报告顶端都打着“伊·肖特,白人女性,死亡日期:1947年1月15日”的字样。文件显然是从大学警局偷拿回家的,光是持有这些东西,李就足够停职接受审查了。

凯伊抱着第二捧文件出来,边走边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有可能要发生的,你怎么还能这么做?简直病态,不正常!”她把文件摔在前面那堆旁边。39街和诺顿大道现场的照片对我闪着微光。李抓住她的双臂,抱紧她,她挣扎个不停。“妈的,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的。我会租个房间保存文件,但亲爱的,这件事你必须支持我。这是我的案子,我需要你……你知道的。”

他们这才注意到我。李说:“板牙,你来告诉她。你给她讲讲道理。”

这是迄今为止我在大丽花马戏团里听见的最好笑的台词:“凯伊是正确的。你在这件事上至少犯了三条行为不检,要是捅出去——”想到我撒的谎,想到今天午夜我将去哪儿,我说不下去了。我望向凯伊,改变话题:“我答应过他在这个案子上待一个星期。意味着还有四天时间。到星期三就全结束了。”

凯伊叹息道:“德怀特,你有时候真是没胆。”说完她走进了屋子。李张开嘴巴,想说两句俏皮话。我在洛城警局的公文中踢出一条路,走向我的车子。

雪白的帕卡德仍旧停在昨晚的那个位置。我在它背后停车,坐在车里监视。我缩在前排座椅里,花了几个钟头气恼地望着各种人物进进出出这个街区的三家酒吧——男人婆和娇花,还有一看就知道身份的县警探,看嘴脸就知道是收黑钱的。午夜时分来了又去,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穿过马路走向情人旅馆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单独走出了“拉文避难所”的大门,身穿绿色丝绸礼服,美得惊世骇俗。

我溜出乘客座的车门,她刚好走下路缘,打横瞥了我一眼:“来拜访贫民窟?斯普拉格小姐。”

马德琳·斯普拉格停下脚步,我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她的手从钱包里掏出来,拿着车钥匙和厚厚一叠现金:“这么说,老爸又在刺探我了。派个清教徒卫道士来,还吩咐你千万别躲躲藏藏的。”她换个声音说话,把苏格兰人的喉音学得惟妙惟肖:“玛蒂姑娘哟,你可不该去这么不合身份的地方参加聚会。要是被错误的人看见,小姑娘,那可怎么办哟。”

我双腿打战,像是在等待第一回合的铃声响起。我说:“我是警察。”

马德琳·斯普拉格换回平常声音:“什么?老爸开始买通警察了?”

“我不是他买来的。”

她一边把现金递给我,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不是,很可能不是。要是替他做事的话,你不会穿得这么寒碜。那么,你莫非是西山谷治安官办公室的?你已经在敲诈拉文酒吧了,现在又想敲诈酒吧的常客不成?”

我接过钱,数了数,金额超过了100美元,随后把钱递还给她:“洛城警局凶杀组。关于伊丽莎白·肖特和琳达·马丁,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马德琳·斯普拉格不可一世的神态瞬间消失。她皱起脸,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我发现她与贝蒂/贝丝的相似其实仅限于发型和化妆。大体而言,她五官远不如大丽花精致,相似仅限于表面上而已。我打量着她的脸:惊恐的淡褐色眼珠映着路灯的灯光,她眉头紧锁,像是大脑正在加班工作。她的手在颤抖,我一把抢过车钥匙,连同现金塞回她的手袋,然后把手袋扔在帕卡德的引擎盖上。我知道我很可能凭直觉捕捉到了重要线索,于是开口道:“你可以在这儿跟我说,斯普拉格小姐,或者回市区说也行。但千万别撒谎。我清楚你认得她,要是敢跟我瞎扯,那就只好请你和我去趟警察局了,一定会惹来许多你不想要的曝光。”

大胆姑娘终于恢复镇定。我重复了一遍问题:“这儿谈还是回城谈?”她拉开帕卡德乘客座的车门坐进去,然后挪到驾驶员的座位上。我也坐进车里,打开仪表盘的灯光,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皮革内饰和走味香水扑鼻而来,我说:“跟我说说,你认识贝蒂·肖特有多久了?”

马德琳·斯普拉格在灯光下惴惴不安:“你怎么知道我认得她?”

“昨晚我问女酒保的时候,谁叫你落荒而逃了呢。琳达·马丁呢,认识她吗?”

马德琳用长长的红指甲摸着方向盘:“完全是凑巧。去年秋天我在拉文酒吧遇见了贝蒂和琳达。贝蒂说这是她第一次来。记得后来我和她还聊过一次。我跟琳达聊过好几次,但只是鸡尾酒酒廊的那种纯粹闲聊。”

“去年秋天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11月。”

“你和她们之中的哪一个玩过吗?”

马德琳往后一缩:“没有。”

“为什么没有?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也不尽然。”

我重重地敲了两下她裹着绿色丝绸的肩头:“你是女同吗?”

马德琳又操起了父亲的喉音:“就这么说吧,小伙子,我是来者不拒。”

我笑了笑,拍拍刚才我拿手指戳过的地方:“你是想告诉我,你和琳达·马丁还有贝蒂·肖特的全部接触,仅限于几个月前喝着鸡尾酒聊过几次天,对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昨晚你为什么溜得那么快呢?”

马德琳翻个白眼,拿着苏格兰腔说:“小伙子唉”。我说:“少废话,给我实话实说。”大胆姑娘连珠炮似的说:“先生,家父是埃米特·斯普拉格,就是那位埃米特·斯普拉格。他建造了半个好莱坞和长滩,剩下不是他建造的也用钱买了下来。他不喜欢曝光,不会愿意看见‘大亨女儿因黑色大丽花案件受审,曾与死者在夜店调情’这种标题出现在报纸上。现在你看清楚了吗?”

我说:“栩栩如生。”说着又拍拍马德琳的肩膀。她挣开我的手,叹息道:“我的名字会进警方档案吗?恶心的警察小人和恶心的黄色小报记者都会看见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进?”

“在几件事上说服我。”

“比方说?”

“比方说你跟我说说你对贝蒂和琳达的第一印象。你这姑娘挺聪明,讲讲你对她们有什么看法。”

马德琳摸摸方向盘,又摸摸锃亮的橡木仪表盘:“呃,她们肯定不是姐妹,来‘避难所’只是为了骗吃骗喝。”

“你怎么看得出?”

“我看见她们拒绝了勾搭。”

我想起了玛乔丽·格拉汉姆提起的年长男人婆:“有没有哪个上去勾搭的比较特别?你明白我的意思,比较粗鲁,穷追不舍的粗壮男人婆?”

马德琳哈哈大笑:“没有,就我所见,上去勾搭她们的人都挺淑女。”

“都是些什么人?”

“以前没见过的陌生人。”

“以后也没再见过?”

“是的,以后也没再见过。”

“你和她们都聊了什么?”

马德琳再次大笑,这次笑得更响了:“琳达谈的是小伙子,被她抛在了内布拉斯加州的山高水远镇——或者她出身的天晓得什么地方;贝蒂谈的是最近一期《银幕世界》。就谈话的水平而言,她们和你一样没意思,只是她们比较好看。”

我笑呵呵地说:“你真可爱。”

马德琳笑呵呵地答道:“你真不可爱。听我说,我累了。你是不是要让我证明贝蒂不是我杀的?我能证明,这样咱们这场闹剧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

“等会儿再问这个。贝蒂有没有谈起她要参演电影?”

“没有,但她确实满脑子都是电影。”

“她有没有向你炫耀取景器?是个小小的镜头,接在一条链子上。”

“没有。”

“琳达呢?她有没有说起要演电影?”

“没有,她说的全是她的乡下甜心。”

“她要是逃离本市,你大概知道她会去哪儿吗?”

“知道。山高水远镇,内布拉斯加。”

“除了那儿呢?”

“不知道。我能——”

我碰碰马德琳的肩头,与其说是轻拍,不如说在爱抚:“好吧,说说你的不在场证明。1月13日星期一到15日星期三,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马德琳卷起双手顶在嘴边,吹出欢迎号曲,然后放下胳膊,手贴着我的膝盖放在座位上:“从星期天晚上到星期四上午,我都在拉古纳海滩我们家的别墅里。老爸、老妈还有我妹妹玛莎和我待在一起,还有伺候饮食起居的仆人。假如需要验证,打电话给我老爸好了。我家的号码是韦伯斯特4391。但说话千万要当心,别透露你是在哪儿认识我的。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自己这条大丽花的线索也告吹了,但我在另一个方向看见了绿灯。“有。你和男人约会吗?”

马德琳拍拍我的膝头:“最近没怎么遇见过好男人,不过我可以和你约会,别让我的名字见报就行。”

我的两条腿变成了果冻:“明晚行吗?”

“没问题。8点来接我,打扮得像个绅士。我家地址是南缪尔菲尔德街482号。”

“地址我知道。”

“不奇怪。你叫什么?”

“‘板牙’布雷切特。”

马德琳说:“挺配你的牙齿。”

我说:“8点整。”随后趁我的腿还能动弹,赶紧钻出了帕卡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