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002

“何以见得一定是神父?”

“在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些文件,上面记载了详细的事发经过。原来其中有名犯案者良心不安,所以去向教区神父告解,而纸上的文字全是告解内容,显然是有人不小心丢失了资料,”夏贝尔把文件拿给她看,“你看边框写了什么。”

“好像是序号,c.g.764-9-44,什么意思?”

“圣赦神父的编码方法,我觉得数字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c.g.代表的是culpa gravis,拉丁文的‘严重过错’的意思。”

“我不懂,戴维怎么会卷进去?”

“路透社派他去都灵报道这起绑架案,在拍照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些文件,一切就此开始。”

“国际刑警组织又是在什么时候介入的?”

“你可能会以为圣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实这完全不合法,他们的行为毫无规范,也没有任何限制。”

桑德拉又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小啜,她看着夏贝尔,这男人似乎等待她多说些话:“是戴维找你的,对吗?”

“我们多年前在维也纳结识,他当时在追查某个案子,我给了他一些线索。戴维调查圣赦神父之后,发现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只在意大利境内,所以认为国际刑警组织也许会有兴趣。他在罗马时打了两三次电话给我,说明他的进展,随即就传来他意外身亡的消息。不过,既然他做出这样的安排,让你拿到我的电话号码,可见他希望我们两人会面,让我接续他的工作。好,他留下的线索在哪里?”

桑德拉知道夏贝尔趁她昏迷的时候拿走了她的佩枪,所以他也一定搜过了,知道她没有把东西带在身边。桑德拉才不会轻易交出档案:“我们要联合作战。”

“想都别想,你等一下就给我搭火车回米兰,有人要取你的性命,待在罗马太危险了。”

“如果你担心的是我的安危,好,我是警察,当然可以照顾自己,也知道该如何着手调查。”

夏贝尔在房间里焦躁走动:“我喜欢一个人行动。”

“哦,这次你恐怕要改变策略了。”

“你知不知道?你真是顽固!”他走到她面前,举起食指,“有个条件。”

桑德拉抬头:“好,我知道,你是老大,一切你说了算。”

夏贝尔愣住了:“你怎么知—”

“我知道睾酮素会对男人的自尊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从哪里开始?”

夏贝尔从抽屉中取出她的佩枪,交还给她:“他们对犯罪现场有兴趣,对吧?昨天晚上我到罗马的时候,第一个去的地方是罗马近郊的某处别墅,警方正在那里进行搜查。我在那里装了窃听器,希望刑事鉴识小组一离开,圣赦神父就会到达现场。天亮之前,我录到其中两个人的对话,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讨论某名凶手,名叫费加罗。”

“没问题,我会给你看戴维留下的线索,还有,我们要找出这个凶手的身份。”

“计划听起来还不错。”

桑德拉的敌意全然消散,她望着夏贝尔。

“有人害死我丈夫,今天早上又想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所为,或者与圣赦神父有无关联,也许,戴维知道得太多了。”

“只要能找到这些人,就能从他们口中知道答案。”

12:32

皮耶特罗·齐尼定居在闹中取静的特拉斯提弗列区,身边只有猫咪做伴,这六只猫平常喜欢躲在橘子树下,不然就是在小花园里的花坛与花盆之间来回漫步。

书房落地窗传出老式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德沃夏克的《弦乐小夜曲》,窗帘随之轻舞。不过,齐尼体会不到视觉的美妙灵动,他坐在躺椅上,享受音乐,并沐浴在阳光之下,那仿佛是特别为他穿越云层而落的温暖好意。六十岁的他,体格强健,拥有二十多岁男人才有的结实腹部。用以探索世界的双手搁在大腿上,白色的拐杖则放在脚旁。脸上的墨镜所反射出的真实世界,对他而言已成多余。

失明之后,他便弃绝了人际关系,日常生活只有屋内与小花园,他快乐地浸**在自己收藏的唱片里。寂静,比黑暗更恼人。

有只猫跳上躺椅,趴在他腿间,齐尼伸手抚摩它的厚毛,猫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对主人表达感谢。

“这音乐真棒啊,你说是不是,苏格拉底?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甜美的音乐,像你弟弟就喜欢矫揉造作的莫扎特。”

那只猫灰棕相间,鼻子上有白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引发它的注意,因为它猛然抬头,随即抛下主人,追苍蝇去了。过了几分钟,它失去玩兴,又回到了主人的怀抱。

“有事就问吧。”

齐尼态度冷静,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刚到我就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讲话。准备好了没?”

有只猫正磨蹭着这位不速之客。其实,马库斯站了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从侧门进来之后,一直看着齐尼,苦思不知该如何开场。了解人心是他的专长,但他不知该如何与人沟通。他原以为和这位失明的退休警官讲话应该会比较容易,齐尼看不到他的脸,不必担心身份曝光,这男人却比一般人厉害,更能看透他。

“你别被骗了,我没有瞎,只是这个世界变黑了而已。”

这番话给了马库斯勇气与信心:“尼可拉·寇斯塔的事。”

齐尼点点头,笑了:“你也是其中一员,对吗?不用编答案骗我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

真令人无法置信,没想到这名老警官居然知道他们的存在。

“圈内流传着一些故事,有些人认为只是故事,听听就好,但我认为是真的。多年前,我办过一个案子,某位已婚妇女被绑架撕票,行凶手法残酷,死状惨不忍睹。某天傍晚,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告诉我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而且还提供了具体侦办方向,这不是一般的匿名电话,内容听来相当可信,我们最后循线抓到凶手,他因求爱不成而怀恨杀人。”

“费加罗依然逍遥法外。”

但他继续绕圈子:“你知道吗?杀人犯认识死者的比例,高达94%,凶手是亲朋好友的概率,远高于陌生人。”

“齐尼,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你不希望和过去做个了断?”

德沃夏克的音乐停了,唱针在最后一道沟纹上频频跳针,齐尼身体前倾,紧握双手,苏格拉底被这个动作给逼开,它跳到地上,找其他同伴去了。“医生很早就告诉我会失明的事,所以我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我告诉自己,只要一影响工作,我就立刻辞职,同时我也开始自我训练,学习盲文,有时候我还会刻意闭上眼睛在家里随意走动,练习以触觉辨认物体或是运用拐杖,我不想依赖别人。有一天,我的视线开始失焦,有些细节消失了,其他部分却异常清晰,几乎是光亮炫目,让人招架不住。自此之后,我拼命祈祷,希望黑暗世界能够迅速到来,一年前,我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齐尼摘下太阳眼镜,光照下可以看到他呆滞不动的瞳孔,“我以为自此之后,就走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但你知道吗?我错了,在一片漆黑之中,身旁到处都是那些我无法拯救的人,他们瞪着我,倒卧在血泊或屎尿中,场景可能是在家里、街头、荒无人迹的田野,或是停尸板上,大家都在等着我,现在,他们宛如幽魂,与我住在一起。”

“我想乔琪亚·诺尼也在里面,她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或者她只是默默看着你,让你羞愧?”

齐尼把柠檬水杯扔到地上:“你不懂。”

“我知道你草率结案。”

齐尼摇头:“这是我手上的最后一个案子,时间不多,一定得快,她哥哥费德里克需要一个交代。”

“所以你让无辜者去坐牢?”

齐尼望向马库斯,仿佛他可以看见眼前这个人:“你错了,寇斯塔不是清白之人,他先前曾因为跟踪与性骚扰妇女而被定罪,我们在他的公寓里发现了色情杂志,还有从网络下载的违法内容,主题千篇一律—杀女人。”

“仅凭这一点,不足以将人定罪。”

“他已经准备犯案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被逮捕的吗?他是费加罗案的可疑嫌犯之一,我们一直在注意他。有天傍晚,我们看到他在超市外跟踪一名女子,他手里还提着健身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得当机立断,如果我们不阻止他,他可能会伤害那女子。我们还是出手了,而且证明我是对的。”

“袋子里有剪刀?”

“没有,只有一套衣服,”齐尼坦承,“但那和他身上穿的衣物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要是身上沾血,可以立即更换,计划很周详。”

“而且,他自己也认罪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之前的受害人都无法提供足以指认嫌犯的具体描述,她们只是在嫌犯被逮捕之后才确定嫌犯身份。女性受害者通常在指证的时候情绪低落,很快就会点头:‘对,就是他。’她们不是在说谎,事实上,她们自己也深信不疑,如果知道伤害自己的禽兽依然逍遥法外,她们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她们害怕的是惨剧再度重演,这比伸张正义更重要。”

“费德里克·诺尼认出了寇斯塔的声音。”

“是吗?”马库斯怒道,“他指认的时候神智正常?你知道他一生中有多少创伤?”

皮耶特罗·齐尼没有回答,这个老警察仍看得出英气,但内心有了伤口。他曾经是打击犯罪的勇将,但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格外脆弱,这不只是因为他失明了。其实,失去视力反而让他增添了不少智慧,马库斯有把握,齐尼一定知道内情,但要想办法让他继续说下去才行。

“自从医生告诉我失明的事情,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错过每天的夕阳。有时候我会到贾尼科洛山顶,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之后才下山。我们常把某些事情视作理所当然,也忘了要好好欣赏,比方说星辰。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喜欢躺在草地里,想象那遥远的世界。在我失明之前,我又开始仰望星空,但一切都变了,我的双眼已经看过太多可怕的事物,乔琪亚·诺尼的尸体正是最后的画面之一。”他伸手作势呼唤猫咪,“如果说,某人安排我们降临人世,只是要看我们受苦受难,想必大家一定很难接受。上帝如果温善,那么祂一定力有未逮,反之,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么祂一定性非本善。善良的上帝绝对不会让祂的子民饱受折磨,换言之,祂一定是无力挽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祂早已预见一切人间悲苦却忍心坐视不管,那么,显然祂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善美。”

“我很想告诉你,这是一种我们无法参透的安排,没有人能够理解。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至少你很诚实,我欣赏你。”齐尼站起来,“来,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他拿起拐杖,走入书房,马库斯跟了过去。里面相当整齐清洁,显见这位退休警官自己打理一切是绰绰有余的。他走到留声机旁,再次播放德沃夏克的音乐,马库斯却发现书房角落有条绳索,长约两米,不知道齐尼有多少次想拿起它,就此一了百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放弃枪支执照。”齐尼仿佛有读心术。

他走到计算机桌前坐下来,这不是一台普通的电脑,而是盲人专用的。“接下来播放的这段话,想必你听了会不舒服。”

马库斯在想,不知道会听到什么内容。

“首先,我想先让你知道,费德里克·诺尼所受的苦,实在太沉重了,”这似乎是齐尼的肺腑之言,“数年前,他的腿失去了功能。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失去视力虽然是一大打击,但还可以学习接受,可如果你是个年轻运动员却废了腿,情何以堪?然后,妹妹被人杀害,而且死状凄惨,更可怕的是,一切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你能想象吗?这男孩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虽然没有做任何坏事,至今却依然无法消除罪恶感。”

“这和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何关联?”

“他有权要求正义,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正义。”

齐尼安静下来,等待马库斯的反应,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身体残障,可以活得下去,”马库斯开口,“但心有疑虑,活不下去。”

这两句话对齐尼来说,已经足够,他开始敲键盘,科技是视障者的一大恩赐,可以让齐尼上网找数据、聊天,还可以收发电子邮件。

“几天前,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齐尼说道,“让我放给你听……”

齐尼的计算机有朗读电子邮件的软件,他打开之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等待播放。计算机的人工语音系统先念出了一个匿名的雅虎账号,这封邮件无主旨,接下来是内文。

“他—和—你—不一样……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齐尼按下停止键,马库斯目瞪口呆:那位在暗地里诱导他查案的神秘人士,想必正是这封神秘电邮的寄件人,但对方为什么要写信给这位失明的退役警官?

“‘他和你不一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第二句话:‘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齐尼站起来,走到马库斯的面前,紧抓着他的双手,简直像是一种乞求的姿态:“当然,我没办法过去,但你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快去公园里查看究竟。”

14:12

戴维离世之后,孤单已经成为她的壳。那不是状态,而是一个地方,让桑德拉可以继续和他说话而不觉得自己是疯子的地方。她一个人躲在隐形的悲伤泡泡里,不理会外在的世界,只要她待在里面,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碰触到她,悲伤成了她的保护膜,何其诡谲。

圣雷孟小礼拜堂的清晨枪响,却改变了一切。

桑德拉一直很怕死,枪声刺破泡泡的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她对戴维充满愧疚感。这五个月以来,生活停滞不前,时间分秒推移,她却不为所动。但她现在真的不知道,夫妻死生相许,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仁至义尽?丈夫已不在人世,她却想要活下去,这样对吗?是否算是一种背叛?她知道,这个想法很蠢,不过,这等于是她第一次弃离了戴维。

“有意思。”

夏贝尔的声音,让她顿时从沉思中惊醒。他们早已回到桑德拉的旅馆房间,他坐在**,手里拿着戴维的徕卡照片,反复玩味。

“确定只有四张?没别的?”

桑德拉有些心虚,她是搞了一点小花样,不知道夏贝尔是不是猜到了:她没有交出那张神父的照片。但夏贝尔也是警察,她知道警察的想法,永远要对一切存疑。

“你可能会以为圣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实这完全不合法,他们的行为毫无规范,也没有任何限制。”夏贝尔在一开始就这么告诉她,换言之,他把那个神父当成了罪犯,这个想法不会有任何动摇。

老师在学校里告诉她,在被证明为清白之身之前,人人都可能是有罪的,绝对没有反之亦然的道理,而且不能相信任何人。比方说,一个优秀的警官在问案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不能放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强烈诘问某一发现壕沟女尸的登山客,这名男子显然与命案毫无关系,他只是好心报案罢了,但桑德拉以小问题连番炮轰,佯装她听不懂,逼他一再重复回答,希望他自露马脚。这可怜的家伙天真地承受着桑德拉的凌厉攻势,误以为自己是在帮助破案,殊不知只要稍有迟疑不定,就会把自己送入监牢。

我知道你的盘算,夏贝尔,你别想得逞,至少,要等到我完全信任你再说。

“只有四张。”桑德拉很笃定。

夏贝尔瞪着她好一会儿,他如果不是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就是在等她不打自招。她神态自若,夏贝尔别过头去,继续看照片,桑德拉以为自己顺利过关,她错了。

“你说昨晚遇到其中一个神父,但如果你先前从来没有看过他,又如何认得出来?”

桑德拉发现自己铸下大错,先前在客房公寓时说了太多话,不过她急中生智。

“我根据戴维的照片,特地到圣王路易教堂去看了卡拉瓦乔的画。”

“你讲过了。”

“有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认得我,一看到我之后立刻转身离开,我随即跟过去,拔枪对准他,他说自己是神父。”

“你是说,他知道你是谁?”

“不知道他为什么认得我,但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应该是知道吧。”

夏贝尔点点头:“了解。”

桑德拉看得出来,他不相信这番说辞,但他一时也没说什么。这样也好,他如果要继续调查下去,一定需要她的帮忙。桑德拉赶紧转换话题:“那张全黑的照片呢?你怎么看?”

他没注意听她说话,但立刻回过神来:“不知道,就目前来看,不具有任何意义。”

桑德拉站起来:“好,现在我们怎么办?”

夏贝尔将照片还给她。“费加罗,”他回道,“警察已经抓到了人,但圣赦神父如果依然在关注这个案子,必定有他们的理由。”

“怎么着手?”

“凶手原本只是伤人,最后一起却是杀人案。”

“从这个被害人开始?”

“她哥哥,他也在事发现场。”

“医生说,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走路了。”

费德里克·诺尼的双手平放在大腿上,眼睫低垂,他好一阵子没刮胡子了,头发也很长,他穿着绿色T恤,仍可看出昔日运动员的肌肉体格,但运动裤里的那两条腿细瘦僵硬。他把双脚搁在轮椅的脚踏板上,耐克球鞋的鞋底相当干净。

这一切的细节,桑德拉都看在眼里,那双球鞋,道尽了他所有的悲剧,看起来像是新鞋,但可能已经穿了好几年。

几分钟之前,她和夏贝尔到达新萨拉里欧区,找到了这间小房子,他们按了好几次门铃,最后终于有人开门。费德里克·诺尼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不想见任何人,为了说服他,他们还得在影像对讲机前亮出警徽,夏贝尔也佯装成意大利警察。她虽然百般不愿,但还是陪他一起撒谎。她讨厌这个人的做事方法,傲慢无礼,而且他为了遂行目标,一直在利用别人。

房内凌乱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百叶窗已经许久未曾打开。家具的摆放位置特殊,应是为了配合轮椅的行进路线,地板上还可以看到轮椅的辙印。

桑德拉与夏贝尔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费德里克。他的后方是通往二楼的阶梯,楼上正是当年的命案现场,但显然死者的哥哥从来没有到过楼上,客厅里摆放着他的行军床。

“手术很成功,只要再做一些复健,我就可以慢慢恢复,想必是条艰辛的路,我是不怕,毕竟以前我常做体能训练,吓唬不了我的,但……”

夏贝尔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下肢瘫痪的事。这位国际刑警组织的干员刻意以这个最沉痛的话题开场,桑德拉了解这种技巧,有些同事在询问被害人的时候,也会采取相同策略,同情心通常只会让他们三缄其口,但如果你想找出有利于案情的线索,就该摆出冷酷无情的姿态。

“发生车祸的时候,你是不是超速?”

“没有,只是摔了一跤,我记得很清楚,虽然骨折了,但腿还可以动,不过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柜子上有张照片,费德里克·诺尼站在鲜红色杜卡迪摩托车旁,手里拿着全罩式头盔,对着镜头微笑,好一个俊朗开心的年轻人,桑德拉猜想,一定是个少女杀手。

“你以前是运动员,专长项目是什么?”

“跳远。”

“厉害吗?”

费德里克伸手一比,指着堆满奖牌的展示柜:“你说呢?”

其实他们刚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夏贝尔只是以闲聊争取时间而已,他想要刺一刺这男孩,桑德拉看得出他早有盘算,但不知道他究竟想套出什么。

“乔琪亚一定很以你为傲。”

光是听到妹妹的名字,他就愣住了:“我只有她。”

“你的父母呢?”

他不想多提,草草回答:“我妈在我们小时候就离家出走,爸爸一手把我们带大,但是他太爱我妈了,一直走不出来,我十五岁的时候,他也过世了。”

“你妹妹是怎样的人?”

“无可救药的乐观派,绝对不会低落感伤,而且她的快乐还会传染给别人。意外发生之后,一直是她照顾我,我知道自己会拖累她,这不是她的责任,但她一直很坚持,为了我,她放弃了一切。”

“她是兽医?”

“对。她先前还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发现我妹妹想要一肩扛起重任,就把她甩了。我知道你一定听过很多次了,但乔琪亚真的死得好冤。”

桑德拉心想,这一连串的悲剧摧毁了两个善良的年轻人,这背后究竟蕴含了什么天意?母亲抛家弃子,父亲独力抚养小兄妹,哥哥坐轮椅,妹妹被杀,死状凄惨。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戴维在海滩邂逅的那个女孩。先是一连串的灾祸—行李遗失、超额订位、租车长途跋涉,车子却在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抛锚,然后,他们相遇了—其实,要是那女孩稍微注意到戴维的迷人可爱之处,故事结局很可能不一样,他可能就不会认识桑德拉,现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女子。有时候,命运似乎的确是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有其特殊意义,但是在这对兄妹的故事之中,意义模糊难辨。

费德里克不想再继续讲伤心事:“敢问两位过来的用意是?”

“杀死你妹妹的凶手,尼可拉·寇斯塔,很可能会被大幅缩减刑期。”

这个消息显然让他很生气:“他不是早就认罪了?!”

“对,但他现在宣称自己犯案时精神异常,”夏贝尔撒谎,“所以我们必须证明他犯案时神智完全正常。”

费德里克猛摇头,紧握双拳,桑德拉觉得很抱歉,而且对于这种欺瞒的方式也很气恼,她没有说话,但眼睁睁地看着夏贝尔撒谎,她觉得自己也是共犯。

费德里克的眼里充满怒火:“我要怎么帮你们?”

“告诉我们事发经过。”

“再讲一次?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记忆可能会有出入。”

“诺尼先生,我们知道,但也别无选择。寇斯塔那个王八蛋想要扭曲事实,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当初,指认他的是你。”

“他戴了头套,我只认得声音。”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的证人。”夏贝尔拿出纸笔,假装自己在认真抄写。

费德里克抚摩着自己的短须,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激烈起伏,仿佛出现了过度换气症,他开始回忆当时的场景:“傍晚7点钟,乔琪亚都是在这个时候回家,她还带了做蛋糕的材料,因为我喜欢吃甜点,”他的声音里似乎有愧意,仿佛是这个原因害死了妹妹,“我戴着耳机听音乐,没搭理她,她总说我像懒鬼,她会给我一点时间,但迟早会想尽办法逼我振作……因为我一直拒绝做复健,这样下去,此生一定是无望再站起来了。”

“然后呢?”

“我只记得自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那个浑蛋从背后偷袭我,把我从轮椅上推了下去。”

“你没有发现陌生人闯进来?”

“没有。”

现在进入关键阶段,接下来的情节会越来越沉重。

“请继续说下去。”

“我恢复意识后,头晕目眩,眼睛根本睁不开,而且背好痛,当时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随即听到楼上传来的尖叫声……”泪滴涌出,从脸颊滑落唇须,“我倒在地上,轮椅距离我约两米远,不过已经坏了,我想找人求救,但室内电话放在柜子上面,我够不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就连最简单的事也做不好。”

夏贝尔不为所动:“你的手机呢?”

“我不知道放在哪里,而且我整个人都慌了,”费德里克转头看楼梯,“乔琪亚一直尖叫,叫个不停……她不断求救,求那畜生放过她。”

“你有想其他方法吗?”

“我使劲拖着身子,终于到了楼梯口,想利用手臂的力量撑上去,但力气不够。”

“真的吗?”夏贝尔咄咄逼人,“你以前是专业运动员,居然爬不上去,我是不太相信。”

桑德拉转过去瞪他,但夏贝尔不为所动。

“你不知道我头撞地之后有多痛!”费德里克·诺尼厉声反驳,他的态度转趋强硬。

“也对,真抱歉。”夏贝尔的语气一点也不诚恳,分明就是把自己的怀疑写在脸上。他低头做笔记,其实是在等着费德里克上钩。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继续说吧。”他摆出不耐烦的手势。

“凶手一听到警察赶过来,就从后门跑了。”

“你是从声音认出凶手的,对吗?”

“是。”

“你说凶手口齿不清,刚好符合他嘴巴有缺陷的特征。”

“对,怎么了?”

“不过,你一开始的时候把他的唇腭裂当成了东欧口音。”

“那是你们警察搞错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费德里克摆出防备姿态。

“那好,再见。”夏贝尔伸手,作状和这男孩道别,不只是费德里克,就连桑德拉也吓了一大跳。

“等一下。”

“诺尼先生,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你坚持不吐露真相,我们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什么真相?”

桑德拉发现那男孩全身发抖,她不知道夏贝尔在玩什么把戏,但还是冒险出手:“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夏贝尔没理她,他直接站起来,走到费德里克面前:“真相就是你只听到乔琪亚在尖叫,根本没有凶手的声音,哪儿来的东欧口音,还说什么口齿不清!”

“不是!”

“真相就是你醒过来之后,大可以爬上去救她,你是运动员,这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不是!”

“真相就是当那禽兽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却躲在楼下。”

“不是!”男孩大哭,泪已溃堤。

桑德拉站起来,抓住夏贝尔的手臂,想赶快把他拉走:“够了,走吧!”

但夏贝尔依然不肯松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为什么不愿意救你妹妹?”

“我,我……”

“什么?拜托,这次能不能像个男子汉?”

“我……”费德里克不断抽泣,语气结巴,“我不是故……我也想……”

夏贝尔继续相逼:“你是不是还要像那天晚上一样做个孬种?”

“拜托,夏贝尔。”桑德拉想制止他。

“我……我那时候……吓坏了。”

整间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偶尔出现费德里克的啜泣声。夏贝尔终于不再折磨那孩子,转身向大门走去。桑德拉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继续望着费德里克,他哭声未歇,全身颤抖,目光落在那无用的大腿上。她很想过去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诺尼先生,对于你的这些遭遇,我只能说遗憾。”夏贝尔临走前丢下最后一句,“祝你顺心。”

夏贝尔赶着要去开车,桑德拉在后头追,硬是把他拦了下来。

“你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

“如果你不认同我的做法,那让我自己来就好。”

他也瞧不起她,桑德拉对此万万不能接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的专长是对付骗子,我受不了他们,看了就讨厌。”

“我们又哪里诚实了?”她指着后面的屋子,“你刚才撒了几次谎?还是你来不及算有多少次?”

“你有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这证明了我的手段有其必要!”夏贝尔的手伸入口袋,拿出口香糖,丢了一片到自己的口中。

“证明羞辱残障人士的正当性?”

他无所谓地耸肩:“你给我听好,费德里克一生命运坎坷,我也觉得遗憾,但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不幸,而且这也不能成为自己逃离责任的借口,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你指的是戴维的事?”

“对,你没有拿他的死当借口。”

他大口嚼着口香糖,看在桑德拉眼里实在刺眼:“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大可以整日以泪洗面,也没有人会责怪你,但你选择的是对抗,他们杀死你的丈夫,还对你开枪,你依然不放弃。”他转身,径自往车子那里走过去,天空又开始落雨。

桑德拉站着不动,就算被淋湿也不管了:“你真的很可恶。”

夏贝尔停下脚步,又走回她的面前:“那个小王八蛋作伪证,不敢承认自己是懦夫,反而害一个无辜的男人去坐牢,那样可不可恶?”

“我懂了,无罪有罪都由你决定,夏贝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判官的?”

他冷哼一声,猛挥双手:“喂,我没兴趣在大马路上吵架,如果你觉得我态度严厉,抱歉,我天生这样。难道我对戴维之死不难过、不内疚?”

桑德拉沉默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她不该草草下结论。

“我和戴维算不上朋友,”他继续解释,“但他信任我,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我充满罪恶感。”

桑德拉冷静下来,随即也恢复理性声调:“诺尼的事怎么办?是不是应该要通知什么人?”

“不是现在,我们还有的忙,我想圣赦神父也在找真正的费加罗,我们动作要快,一定得抢先一步。”

15:53

罗马的交通因绵绵细雨而受阻。他终于到达公园,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马库斯不禁又想到齐尼收到的那封信。

“他—和—你—不一样……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谁是真正的费加罗?这次又轮到谁扮演复仇者?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出答案。

这里虽然不是罗马最大的公园,但占地也有二十五公顷,幅员如此辽阔,想要在日落之前走遍各处,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找些什么。

他心想,那封电子邮件既然是寄给盲人的,必定有个明显的提示,也许是声音,但他转念一想:错了,这封信是寄给圣赦神父的,通过齐尼还是其他人转交,其实并不重要。

显然是针对我们而来。

马库斯穿越黑色大门,开始往上走,这座公园覆盖了一整个山坡。他面前有个穿短裤与防水外套的慢跑者,后头还紧跟着一条拳师犬。显然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天气已逐渐变冷,马库斯竖起风衣领口,他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目标。

违常之处。

这里的植物比罗马的其他公园都来得茂盛,树木参天,光影诡异交叠,树底有许多小型的灌木树丛,地面铺满枯枝落叶。

有位金发女子坐在凉椅上,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拿着打开的书本,拉布拉多犬在她身旁不停兜圈子,显然是想玩耍,但女主人不理它,继续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马库斯走过去的时候,特意回避她的目光,但那女子依然抬头看着他,可能担心这陌生人是否别有企图。他没有减缓脚步,而狗居然跟了上来,不断摇着尾巴,它想要交朋友。马库斯停下来,轻摸狗头。

“乖,赶快回去。”

拉布拉多犬似乎听懂了,转身离开。

他必须赶紧找出搜寻方向,在这个充满大自然气息的地方,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这里的树林比罗马的其他公园苍翠浓密,不太适合野餐,想要慢跑或是骑单车却很合适,更是让狗自由奔驰的绝佳地点。

狗找到答案了。马库斯心想,如果这里真的藏有什么东西,它们一定闻得出来。

他向山顶方向前进,仔细查看路旁的泥土,走了约一百米后,果然在泥地上看到脚印。

许多狗掌印,踩出了一条小径。

不止一只,而是好几只,不约而同地都跑向了树林深处。

这条小径突然断了。脚印开始散落四处,仿佛狗到了此处已闻不到气味,或者,味道太过浓烈,它们也无法追踪来源。

天色阴暗,市区的喧嚣与光线被层层浓叶阻绝于外,好个幽暗又原始的地方,马库斯觉得自己距离文明世界好遥远。他拿出口袋里的手电筒,打开电源四处探照,但一无所获,他只能循原路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一趟,不过,那时候在公园里活动的人比较多,恐怕难以完成任务。他正准备放弃时,手电筒却在两米外的地方照到异物,他本来以为是掉落的树枝,但那形状太过笔直,他仔细一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根铁铲,放在树林间。

他把手电筒放在地上,照亮整个区域,然后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开始挖土。

幽暗之中,森林里的噪声更显得刺耳,每一次的声响都阴森逼人,宛如鬼魅一般飘过身边,又随着枝头风动而消逝。他挖掘速度飞快,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土里藏了什么东西,虽然他的心里已经多少有底。挥铲深掘的耗力程度远超过他的想象,马库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不肯停手,他希望证明自己猜错了。

天哪,千万不要。

但他闻到了,每当他一吸气,那股刺鼻恶心的气味立刻盈满鼻腔与肺部,它仿佛某种**,逼迫他一定得喝下去。那气味一接触到胃液,就害他想吐,马库斯必须暂停下来,以风衣袖口掩鼻,好吸入一点新鲜空气。他继续闷头工作,脚下已经出现了小洞,宽约五十厘米,深一米,他继续挥铲,又挖了五十厘米左右,时间已悄悄过了二十分钟。

马库斯终于看到黑色的液状物,犹如石油一般黏稠。腐烂的残体。他跪下来,开始徒手挖掘,黑油喷脏了衣服,但他也不管了,手指触摸到坚硬的对象,光滑,还摸得出纤维组织、骨头。他拨开黏附的泥土,果然发现骨上有白肉。

毋庸置疑,人尸。

他再次拿起铲子,想要尽可能挖出全尸,先是一条腿,然后是骨盆,是女尸,全身**,尸身虽然开始腐烂,但仍然相当完整。马库斯无法精确判断死者的年龄,但看得出来相当年轻。她的胸口与下体满布刺伤,显然是被尖锐的刀器所害。

剪刀。

马库斯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大口喘气,趴在地上,凝望着这幅结合暴力与死亡的不堪画面。

他画了一个十字,合起双掌,为这名无名女尸祈祷。他可以想象这女孩一定怀抱年轻的梦想、对生命的热情,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死亡,遥远又模糊,应该是别人才该伤感的事。马库斯祈求上帝接纳死者的魂魄,但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听到他的呼喊,或者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失忆症带走的不只是马库斯的记忆,还有他的信仰,这更可怕。他不知道身为神职人员在这种状况下应该如何自处,不过,能为这可怜亡魂念一段祷词,安抚了他自己的心,因为,在这种时候,面对来犯的各种邪恶势力,上帝的存在是唯一的慰藉。

费加罗另有其人。

有些人意外尝到了杀戮的滋味,掠食的古老天性也因而苏醒,那是为生存而战的基因,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已经逐渐丧失的残暴原欲正发出声声召唤。那个连续杀人犯在杀死乔琪亚·诺尼之后,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种潜伏在他体内、他先前浑然不觉的愉悦。

马库斯知道,他一定会再度犯案。

电话另外一头还在响,迟迟没有人接,他待在某间距离公园不远的庇护所,心情焦急。

终于,马库斯听到了齐尼的声音:“喂?”

“和我猜的一样。”他直入主题。

齐尼喃喃自语了一会儿,随即问道:“多久以前的事?”

“至少有一个月了。我不是法医,没办法告诉你确切时间。”

齐尼沉吟:“他如果开始杀人,可能马上就会再次犯案,我应该要赶紧通报才是。”

“我们先厘清状况。”马库斯希望齐尼能够吐露更多内幕,说出心事。他自己现在所找到的线索,还不足以实现正义。寄电子邮件给齐尼,还把铲子放在公园埋尸处的神秘人,一定会为费德里克·诺尼制造复仇机会,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乔琪亚之前的其他三名受伤女子。马库斯知道自己时间无多,他们是否应该报警,让他们赶紧通知其他受害人,避免发生惨剧?他知道有人已经盯上真正的费加罗。“齐尼,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收到的那封电邮里的第一句话,‘他和你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别耍我。”

齐尼沉默了一会儿:“好,晚上的时候,你来一趟。”

“不行,我现在就过去。”

“现在不方便。”齐尼突然转而对屋内另外一个人说话:“你先喝个茶,我马上来。”

“你家里有人?”

齐尼压低声音:“一个女警,她说要问我尼可拉·寇斯塔的案子,不过我想是另有目的。”

情势演变得相当复杂,这女人是谁?为什么警方会突然想要研究已经结案的案件?她究竟在找什么?

“请她离开。”

“我觉得她知道不少内情。”

“那就想办法把她留住,探探她究竟为什么要来拜访。”

“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听我一点建议?”

“好,我洗耳恭听。”

17:07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享受杯身的温热。她坐在厨房里,可以看到皮耶特罗·齐尼的背影,他正在走廊上讲电话,但无法听到他的对话内容。

趁齐尼讲电话的时候,她快速浏览了他先前交给她的档案,尼可拉·寇斯塔官方资料的副本。他怎么会有这种资料?桑德拉没有多问,但齐尼还是努力向她解释,他在警界服务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与自己案件相关的资料,一定会复印存盘。

“谁知道哪天会派上用场,帮助你破案?”他在为自己找理由,“所以资料一定要随时找得到。”

桑德拉翻阅文件,发现齐尼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许多地方都还特地加注了,不过,最后看起来有些仓促,他仿佛知道自己快要失明,只好被迫加快速度,尤其是寇斯塔的自白,看得出他相当草率,欠缺相关证据,要不是因为有自白,侦办结果的可信度恐怕是不堪一击。

她开始研究各个犯罪现场所拍摄到的鉴识照片,凶杀案之前有三起攻击案,被害者都是独自在家,时间都是在傍晚。变态凶手以利剪刺伤被害女子,攻击部位多出现在胸部、大腿和私处,但伤口的深度倒是不至于致命。

根据精神分析报告,这些攻击案的源头,起于性的不满足。但费加罗的目的并不是要达到**,他和那些通过施暴而得到快感的虐待狂不一样,他另有意图:要让这些女子丧失性魅力,从此再也无法吸引男人。

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拥有。

那正是伤口所传达的意思,而这种行为与尼可拉·寇斯塔的性格也极为吻合。他有唇腭裂的问题,异性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所以,他不会性侵受害者,就算他霸王硬上弓,也一定会感受到她们的嫌恶,只会让他再度回想起被女性拒绝的经验。但是剪刀成为理想的折中品,不但能让他享受愉悦,也让他得以和那些对他敬而远之的女性保持安全距离,眼见受害女子痛苦煎熬所产生的满足感,已然取代了男性的性**。

不过,夏贝尔坚持尼可拉·寇斯塔并非真正的费加罗,那么,凶手的心理状态侧写也应该被彻底推翻才是。

她翻到乔琪亚·诺尼的照片,尸体的创伤特征与其他受害女性雷同,但这次嫌疑人出手是致命伤。

在先前的案例中,他闯入独自在家的受害者的家中,最后一次却多了第三个人在场:乔琪亚的哥哥费德里克。根据费德里克的证词,凶手一听到警车鸣笛的声响,就迅速从后门逃逸了。

刑事鉴识小组拍了好几张鞋印的特写。不知道为什么,桑德拉想到戴维与海滩慢跑女子的那一场邂逅。

巧合。

她丈夫出于本能,开始追踪沙滩上的足迹,想要找寻鞋印的主人。她灵光闪现,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这些动作似乎产生了某种启示,正当她想要好好厘清的时候,齐尼却结束电话,回到厨房。

“如果想要的话,就带走吧,”他意指那份档案,“我也不需要了。”

“谢谢,我该告辞了。”

齐尼坐在她对面,双手搁在桌面上:“再待一会儿吧,平常这里没什么客人,我还挺想和人聊一聊。”

齐尼还没接电话的时候,似乎很想赶快把她打发走,但现在他诚心请她留下,似乎并非出于客套,所以桑德拉也就干脆顺他的意,以摸清对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至于那个浑蛋夏贝尔,就让他等吧。“那我就再坐一会儿好了。”看到齐尼,她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督察迪·米凯利斯,她相信面前这个人,他有一双大手,身材魁梧如巨树。

“茶怎么样?”

“好喝。”

虽然壶里的茶水已经变凉,但齐尼还是为自己倒了一杯:“我和内人经常一起喝茶。星期天,我们做弥撒之后回家,她会泡一壶茶,我们就坐着闲聊,像是约会一样,”他笑了,“我们结婚二十年,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一次午茶约会。”

“你们都聊些什么?”

“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没有什么特定话题。这样很好,可以分享一切,有时候难免会起争执,但我们总是开怀大笑,回忆过往。我们没有生儿育女的福分,知道自己必须对抗生活里的可怕仇敌:沉默。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它就会躲在两人关系的隙缝里,而且会让裂痕越来越严重,随着时间的累积,夫妻之间会渐行渐远,你却浑然不觉。”

“我丈夫不久之前才过世,”她不假思索,立刻说出自己的故事,“我们才结婚三年。”

“很遗憾,我知道那一定非常痛苦。虽然苏西走了,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苏西告别人间的方法正如她所愿:骤然离世。”

“他们告诉我戴维死掉的那一刹那,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桑德拉不想多谈自己的事,“你怎么发现她过世的?”

“那天早上,我想叫她起床。”齐尼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言尽于此,也够了,“这样说也许有点自私,但如果是罹病,生者可以做好心理准备,但这种方式……”

桑德拉知道,突然而来的空虚、无力回天的挫败、至少能在临终前好好说说话的渴求,还有,佯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想望。“齐尼,你相信上帝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信仰上帝,并不表示一定要爱祂。”

“我不懂。”桑德拉回道。

“我们之所以与祂产生关系,只是因为希望死后重生,但如果这是不可能的事呢?你还会敬爱那个创造人类的上帝吗?如果你得不到应许的报偿,你还会跪地赞美天主吗?”

“所以你究竟怎么想?”

“我相信有造物者,但我不相信有来世,所以我恨祂也没什么大不了吧,”齐尼突然笑了,爽朗又尖酸,“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教堂,它们代表了人类努力避死的渴望,但同时也象征了他们的失败。不过,每一座教堂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传奇,我最喜欢的是选举圣心堂,没什么人知道,其实那里还有灵魂炼狱博物馆。”齐尼的声音转为阴沉,他靠向桑德拉,仿佛要吐露什么大事,“1897年,教堂才刚盖好没几年,发生了一场火灾。等火熄灭之后,许多虔诚信徒在祭坛后方的熏黑墙面上发现了人脸的痕迹,谣言很快就传开了,大家说那是灵魂炼狱的图案。有位名叫维多列·朱耶的神父深受震撼,所以开始四处寻找其他死者痛苦徘徊、渴求升天的证据,那些东西全保存在博物馆里,你是刑事鉴识拍照人员,应该去那里好好研究一下。你知道他有什么重大发现?”

“是什么?”

“亡灵如果想要与我们对话,不是通过声音,而是光。”

桑德拉突然想起戴维留给她的照片,她全身战栗。

齐尼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赶紧道歉:“没有要吓你的意思,对不起。”

“别担心。你说得对,我该过去一趟。”

齐尼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那你动作要快,博物馆一天只开放一小时,就在晚祷结束之后。”

桑德拉听得出来,这句话绝非只是他的随口建议而已。

排水沟里的水不断冒着泡泡,仿佛这座城市的胃容量已经饱胀到了极限,连续三日的豪雨已让排水系统无法负担,但雨终究停了。

现在轮到狂风。

大风起,毫无预警,它横扫罗马的大街小巷,呼声啸啸,变幻莫测。

桑德拉走得辛苦,仿佛钻进了隐形的人群里,与鬼军交战。强烈风势逼得她频频转向,但她依然无畏前行。她感觉到包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让她焦躁不安。她赶紧找手机,同时在想该编什么理由告诉夏贝尔。一定是他没错,他才不会甘心待在客房公寓里,他要是听到她不马上回去报告结果,一定是大力反对,不过,她已经想出借口了。

她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挖出手机,但一看到屏幕就发现自己猜错了,是督察迪·米凯利斯。

“维加警官,怎么那么吵?”

“好多了,谢谢。一切都还好吗?”

“有些不错的进展,”桑德拉回道,但她不打算透露自己早上遇袭的事,“这个时候还没办法说太多,我正在想办法拼凑案情原貌,戴维在罗马有重大发现。”

“不要吊我胃口,你什么时候回米兰?”

“再过两三天吧,搞不好还得待更久。”

“我想办法帮你延假。”

“谢谢督察,你真是够朋友。你呢?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要告诉我?”

“托马斯·夏贝尔。”

“你找到他的资料了?”

“当然。我找到在国际刑警组织退休的一位老友。你也知道他们的风格,一开始打听他们的同事,这些人就会开始起疑,我不能太直接,一定要迂回行事,所以我请他吃午餐,闲聊了好久,然后……”

迪·米凯利斯说话喜欢兜圈子。“所以结果是?”桑德拉赶忙提醒他。

“我朋友不认识他本人,但他还在职的时候听说过这家伙,很难搞。夏贝尔没什么朋友,喜欢独自行动,他的长官对此也颇不以为然,但他办案绩效真的不错。这个人固执好辩,不过大家都说他很清廉。两年前,他负责调查一起内部贪渎案,显然把大家搞得不是很开心,最后他真的抓到一群收受毒贩贿赂的干员,他的正直无人能敌。”

迪·米凯利斯的描述虽然讥讽夸张,却让她陷入沉思:像夏贝尔这样的一个干员,为什么想介入圣赦神父这种案子?他似乎对于揭发不义比较感兴趣,但为什么一心要追捕那些行善又不伤人的圣赦神父?

“好,督察,所以你怎么看这个人?”

“据我所知,这家伙真的很难搞,但我想是可以信赖的人。”

桑德拉终于放心:“谢谢,知道了。”

“如果还需要我帮忙,随时打电话给我。”

她收起手机,心情舒畅,再次冲入那看不见的风河之中。

齐尼在她离开之前,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炼狱博物馆之行绝对不能延误,其实桑德拉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她明白那位退休警官的弦外之音,那里一定有些什么,她必须亲眼看到,而且,越快越好。

过了一会儿,桑德拉已经到达选举圣心堂的大门口,新哥特风格的立面式样,立刻让她联想到米兰大教堂,不过,眼前这座教堂兴建于十九世纪末,并非什么历史悠久的建筑。教堂的晚祷即将结束,会众人数并不多,强风灌入大门隙缝,在中殿里飒飒作响。

她看到炼狱博物馆的指示牌,立刻走过去。

其实,那只是通往圣器室走道的一个展示柜,里面挂满了多件诡异的圣物,应该有十件以上,全部都有火吻痕迹。其中有本打开的老旧经文本,页面上有掌印,据说是某名死者的手,还有,1864年的枕头套,上面有老修女不安亡魂的记号,以及1731年神父幽灵拜访女修道院时在院长修女服上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找我?”那个太阳穴带疤的男子先开口。

“我是警察。”她立刻回道。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官方并没有出面调查,这是你的个人行为。那天晚上,我们在圣王路易教堂见面,你的目的不是逮捕我,而是杀我。”

桑德拉没有回答,他说得千真万确。“你真的是神父?”她开口问道。

“对,我是。”

“我丈夫是戴维·利奥尼,你听到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似乎陷入沉思:“没有。”

“他是摄影记者,几个月前死了,被人从高楼推了下去。”

“这件事和我有何关联?”

“他在调查圣赦神父,他拍到你在犯罪现场的照片。”

一听到圣赦神父,他面色惊慑:“只因为这样就被杀了?”

“我不知道,”桑德拉沉默了一会儿,“刚才和齐尼讲电话的人是你,对吗?你为什么还想和我见面?”

“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不行,我要知道戴维的死因,还要找出凶手,你可不可以帮我?”

那男子望着她的蓝色眼眸极其忧伤,他默默移开视线,望向那个展示柜里的小木桌,上面印有十字架。“好,可是你要销毁我的照片,以及所有圣赦神父团的资料。”

“只要我找到我要的答案,没问题。”

“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桑德拉说谎,她不敢告诉他夏贝尔与国际刑警组织也已经牵涉其中,万一让神父知道自己有曝光之虞,他很可能会永远消失不见。

“你怎么发现我在查费加罗的案子?”

“警方知道,因为他们截听到你们的对话,”她希望这答案能让他满意,“别担心,他们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你知道。”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因为戴维教过我。”

他点点头:“就这样吧。”

“如果我想要联系你呢?”

“我会主动找你。”

他正要转身离去,桑德拉却拦下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清楚你在做什么,这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只是好奇罢了,而好奇是人类的傲慢之罪。”

“我愿闻其详。”

神父把脸凑近展示柜,里面圣物的可信度令人存疑:“这些东西,刚好是迷信的证据。我们想要探究不属于人类的领域,每个人都想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却不知道每个答案之中又蕴含了新的问题。所以,就算我向你解释我的所作所为,你也永远不会满意。”

“那,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从事这工作吧……”

圣赦神父沉默许久:“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一切都可能发生—那片幽暗之地,万物扑朔迷离,一片混乱,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他又望着桑德拉,“我必须将其驱回黑暗世界。”

“请继续。”他的眼神温善,倒是令她颇感意外。

“费德里克·诺尼是事发当时唯一的目击者,根据他的证词,凶手不断攻击他妹妹,听到警车声才仓皇逃逸,”桑德拉打开档案,给他看照片,“这是费加罗从后门逃走时在花园留下的脚印。”

神父倾身细看:“问题出在哪里?”

“这对兄妹受了许多苦,妈妈离家出走,爸爸早逝,哥哥出车祸,能不能继续走路还很难说,最后,妹妹被杀,太悲惨了。”

“和脚印有什么关系?”

“戴维很爱讲一个故事。他对巧合深信不疑,或者说是荣格说的共时性也好。某天,在历经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倒霉事件之后,他走入海滩,跟踪一个慢跑女孩的足迹。他深信这一连串的霉运只是为了成就最后的邂逅,其实,他觉得自己会遇到今生的挚爱。”

“好浪漫的故事。”

他不是在挖苦,桑德拉看得出来,因为他的眼神极其严肃,所以,她继续把故事讲下去:“戴维搞错了最后一个环节,其他部分倒是没有问题。”

“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

“如果最近没有想起这个故事,我可能也没办法想到这个破案线索……我和所有的警察一样,对于巧合之说总是充满怀疑,所以只要戴维又开始讲起这个故事,我总是想要抽丝剥茧,频频逼问他‘为什么确定那是女孩的脚印?’或是‘怎么知道她在慢跑?’,他告诉我,足印太小了,不可能是男人的脚,或者,至少他心中期待对方是女性,还有,脚印前端比较深,显然是在跑步。”

桑德拉知道最后这句话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神父又再次研究起那张在花园拍摄的照片。

脚后跟似乎比较深。

“他不是在跑……而是在走路。”

他也懂了,桑德拉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费德里克提到凶手听到警察来就跑了,他在说谎……”

“……或者,某人在行凶之后,从容不迫地布置犯罪现场,等警察到来。”

“那些足印是刻意被制造的假证据,换言之,只有一种可能。”

“费加罗根本没有离开那间房子。”

20:38

他得尽快赶过去,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太浪费时间,所以他叫了出租车,最后请司机将车停在那间新萨拉里欧小屋的附近,他再走一小段路过去。

他脚步急快,心中再次想起那女警的话,直觉,让她想到了破解谜团的方法。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搞错了,但案情显然被她句句命中。

费德里克的家里没人,也没看到亮灯,他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以风衣裹住身体,摸进屋内。

好安静,简直太安静了。

不要打开手电筒比较好。

无声无息。

马库斯进入客厅,百叶窗紧闭,他点亮沙发旁的小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轮椅,被人丢弃在正中央。

现在,事态一目了然,他的专长是看透各种对象,感受它们的沉默之魂,通过它们看不见的眼眸凝视过往,齐尼那封匿名电子邮件的谜底,终于在这个场景中揭晓。

他和你不一样。

信中的他,指的是费德里克,你有视障,但他的脚没有问题,那男孩是装的。

但费加罗去哪里了?

费加罗如果过着隐遁的生活,一定不可能从前门离开,因为很可能会被邻居发现,他是如何掩人耳目出门行凶的?

马库斯继续找寻线索。他正准备上二楼的时候,发现楼梯下方有道小门,而且还微开着。他开门进去,头却撞到低层天花板悬垂而下的东西,附着短拉绳的灯,他拉了一下控绳,室内顿时大亮。

狭小的置物柜,充满樟脑丸的臭味,里面摆放的是旧衣服,分成两排,男装置左,女装置右,马库斯猜想,应该是他们父母的衣物,此外,还有鞋架,墙边还堆满了箱子。

他看到地上有两件洋装,一件蓝色,另一件是红花图案,很可能是从衣架上滑落下来,或者有人把它们扔到地上,马库斯伸手翻动衣架,将衣服拨至两侧,发现柜里藏有暗门。

这个置物柜原本是暗道。

他打开暗门,拿出手电筒探照前方,看到一道短廊,墙面剥落,而且水渍斑斑。马库斯走到底部,到处塞满了大箱子与废弃家具,光源最后停留在某张桌子上。

绘画练习簿。

他仔细翻阅,练习簿前面的画作显然是出于小朋友之手,同样的元素一再出现。

女性的身体、伤口、鲜血,还有剪刀。

有一页不见了,被撕开的痕迹相当明显,应该是他们先前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找到的裱框画,一切又回到原点。

而接下来的草图,证明了这孩子在步入青春期之后继续不断在纸上演练杀人游戏,但随着时间推移,笔触益发精确成熟,画中女子的身体曲线也更加明显,甚至连伤口也越来越逼真,恶魔长大成人,他的变态狂想也随之茁壮发芽。

费德里克·诺尼虽然心里一直存有暴力邪念,但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也许是因为心生恐惧而却步,他担心坐牢,怕千夫所指。他伪装成一个优秀的运动员、邻家的善良男孩、好哥哥,他演得入戏,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接下来是骑摩托车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