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03:27

尸体发出尖叫。

等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会从噩梦中惊醒。德沃克又被杀了,他还得目睹多少次?这是他最初的记忆,只要合眼入眠,这个梦境就会不断出现。

马库斯的手伸进枕头下方摸笔,找出来之后,他在床边的墙上写下:三声枪响。

又是一段痛苦的过往,但这条新线索改变了事件轮廓,比方说关于碎玻璃,这是关于听觉的记忆,但他知道这次的梦相当关键。

他听到了三声枪响,但先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两声,一枪对他,另一枪对德沃克,在刚才的噩梦中,他却听到了三声。

他的无意识状态在对他开玩笑,布拉格旅馆的场景偶尔会变得突兀,多出某些格格不入的声音或是物体,点唱机飘送流行音乐,梦境诡谲多端,但马库斯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这次有一股熟悉感。

第三枪,融入了事发现场的其他细节,马库斯知道这线索有助于他还原现场,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想起那男人的脸,杀死他的导师、害他忘记自己是谁的凶手。

三声枪响。

几个小时之前,马库斯也曾面临枪口威胁,但那不一样,他毫无惧色,圣王路易教堂的那名女子很可能开枪,他知道,但她的眼中没有恨,只有绝望。那一场短暂的大停电救了他一命,其实马库斯可以立刻逃跑,但他没有,反而继续站在那里,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我是神父。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想告诉她实情?因为他想对她致意,对她所受的折磨表达一点同情。他的身份是最高机密,万万不可泄露,这个世界永远不该理解。打从第一天开始,克莱门特就对他不断耳提面命,但他的承诺被打破了,而且还是在陌生人面前不打自招。无论这女子是谁,她显然是因为爱人被杀害,所以要置他于死地,尽管如此,马库斯还是很难把她当成仇敌。

她是谁?她和她的丈夫与自己的前半生有何关联?能不能从她身上找出自己的过往?

他告诉自己,也许我应该去找她,好好和她谈一谈。

但此举太鲁莽了,而且人海茫茫,他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马库斯绝对不会向克莱门特透露半点口风,如此冲动的行为,想必他一定不以为然。他们两人都谨守同一套誓词,行事方法却大相径庭,他的年轻朋友是忠贞虔敬的神父,马库斯躁动不安的心魂,却连他自己也难以参透。

他看了一眼手表。克莱门特先前留信息给他,要在黎明前见面。几个小时之前,警方已经暂时停止搜索,撤出了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别墅。

现在,该轮到他们前去拜访了。

道路顺沿着罗马西区的山坡起起伏伏,这里距离台伯河的出海口菲乌米奇诺只有几千米的距离。老旧的菲亚特熊猫吃力地爬坡,头灯勉力照亮部分道路,他们周边的乡村聚落已陆续晨醒,破晓时分即将到来。

克莱门特手握方向盘,身体前倾看路,换挡时车子一直发出巨大噪声。先前在米尔维奥古桥附近的时候,马库斯已经告诉他前一晚在奎多·阿提耶利家中所发生的事件,不过他的朋友其实比较担心的是电视上报道的版本,所幸新闻并未提及律师儿子的弑父现场还出现了第三人。克莱门特如释重负,两人的秘密身份不会因此曝光。

至于后来在圣王路易教堂发生的事,马库斯倒是只字未提,他把话题直接切入拉若失踪案,在刚才的几个小时之中,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杰里迈亚·史密斯没有心脏病,他是遭人下毒的。”

“根据血液检测结果,并没有任何的毒物反应。”克莱门特驳斥道。

“这样说吧,我认为只有这个可能,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释。”

“好,显然有人把他胸前的刺字当真了。”

杀了我,马库斯想起了那几个字。一定有人在暗中运作,让杰里迈亚杀人案首名受害者的双胞胎姐姐莫妮卡,还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得到复仇机会,慰偿多年来的煎熬。“如果正义**然无存,你也无路可退,只能选择宽恕或报复。”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克莱门特接道。

“对,但不止于此,”马库斯顿了一会儿,他在整理思绪,经过昨晚的事件,他又有了体悟,“有人正等着我们介入,你记得我在拉若公寓里发现的《圣经》吗?还用红缎书签带标出了那一页。”

“那一页是帖撒罗尼迦前书: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

“克莱门特,有人知道我们,”他的语气越发肯定,“你回想一下,他寄给拉法艾拉匿名信,还针对我们神父的身份挑了一段经文,对方把我牵扯进去,一定有其目的,拉法艾拉会出现在拉若的公寓,也是这个原因。到了最后,我成了让他发现父亲真相的引路人,奎多·阿提耶利被杀,都是我的错。”

克莱门特望着马库斯好一会儿:“会是谁在幕后策划?”

“我不知道,但无论这个幕后策划者是谁,他不仅想让受害者的亲属接触凶手,甚至想把我们卷入其中。”

克莱门特知道这不只是假设,不禁面露愁容,现在他们即将造访杰里迈亚的豪宅,这将是关键的一步,他们相信应该有机会找到线索,进入迷宫的下一阶段。他们一心想要救出拉若,要是没有这个目标,他们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动力继续调查下去,整起谜团的幕后黑手也明白这一道理,所以才会把这个女学生的性命当成奖品。

大门口依然看得到警察在巡逻,不过这间豪宅面积很大,实在难以面面俱到。克莱门特把车子停在一千米外的小道,两人下车,徒步前行,仰赖夜色掩藏行踪。

“动作要快。”路面崎岖不平,克莱门特急忙催促,“再过两三个小时,刑事鉴识小组的人会回来继续工作。”

他们移除后窗的封条,进入屋内。当然,假封条早已预先准备好,等到离开的时候会再贴回去,绝对不会有人起疑。两人穿上鞋套,戴上乳胶手套,开启手电筒的电源开关,以手掌掩盖部分光源,以免被外面的警察发现屋内有人。

这间宅邸是复古的新艺术风格,但依然可以看到多处现代风格的布置痕迹。他们进入书房,里面摆放了桃花心木书桌以及大型书架,屋内家具是过去富裕生活的见证。杰里迈亚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在纺织业发迹致富,两人辛勤工作,也难再生第二个小孩,他们应该殷殷期盼独子能够继承衣钵,让史密斯家族的名声得以继续发扬光大,但终究发现他不是那块料。

马库斯将手电筒对着橡木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相框,这个家庭的故事浓缩在那褪色的照片里。草地上的野餐,小小的杰里迈亚坐在妈妈的腿上,父亲则极呵护地抱着妻小;还有在豪宅的网球场里面,一家人穿着光鲜的运动服,手持木拍;圣诞节时分,全家全身鲜红,在挂满装饰品的圣诞树前合影留念。

这家人笑容僵硬,等待相机完成自动拍摄,他们总是排成完美的三联画,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鬼魂。

不过,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这些照片里少了一个主角,十多岁的杰里迈亚和妈妈笑得悲伤又拘谨。一家之主突然罹病,撒手人寰,但孤儿寡母依然遵循传统,将之作为消除死亡阴影的解毒剂。

有张照片引发了马库斯更多的好奇心。他们等于与死者共同入镜,令人不寒而栗:母子两人站在砂岩大壁炉的两侧,中间的墙壁挂着一幅阴森的父亲画像。

克莱门特站在他背后插话:“他们没有找到与拉若相关的线索。”

警方在这房间里搜索的痕迹处处可见,东西被翻动了,家具也是。

“所以警察还是不知道杰里迈亚带走了拉若,根本也没查案。”马库斯叹气道。

“够了!”克莱门特突然变得严厉。

马库斯吓了一大跳,这不是他平日的作风。

“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还是搞不懂?你不该介入侦查,做好分内工作就是了,如此而已,我还需要再向你解释一次吗?我告诉你,她危在旦夕,搞不好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我们无论做什么或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不要再心怀愧疚了。”

马库斯再次凝神看着那年方二十岁的杰里迈亚,他站在父亲的肖像画之下,神情肃穆。

“你打算从哪里着手?”克莱门特问道。

“他奄奄一息的地方。”

刑事鉴识小组显然已经仔细研究过客厅,卤素灯还放在架子上,几乎到处都是采集生物体液与指纹的化学试剂空瓶,以及标示拍照证物位置的编号牌。

蓝色发带、珊瑚手环、粉红色的编织围巾、红色溜冰鞋,杰里迈亚·史密斯杀人案四名受害者的遗物全在这间客厅里被找到了。这些纪念品证实了他嫌疑重大。保留这些东西,等于承担风险,但马库斯可以想象凶手每次抚摩战利品时波涛汹涌的情绪,这是他展现最佳能力的表征:杀人。将遗物拿在手中把玩,仿佛能够吸取死亡的能量,让凶手的精神为之一振。

杰里迈亚希望能随时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选择放在客厅,宛如那些心灵饱受折磨的女孩成为这间屋子的囚徒,被迫与他共处一室。

但在这些对象中,没有拉若的东西。

马库斯进入客厅,克莱门特则守在门口。除了中央的沙发与老旧电视机,家具全都盖上了白布。小桌子被打翻了,地板上有破碗、凝干的牛奶渍加面包屑。

马库斯心想,杰里迈亚一定是在发病的时候打翻了这些东西,事发傍晚,他喝牛奶、吃面包,同时在看电视,好一幅孤单的景象,这个禽兽无须躲藏,别人的冷漠态度成为他最好的保护色,这世界要是能多注意一下杰里迈亚,也许能早点遏止他的恶行。

他的个性明明无法与人交际,但他还是改变性格,骗诱受害者,而且,除了拉若,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白天被绑架。马库斯不禁觉得奇怪,他究竟是运用什么方法赢得了她们的信任?他一定很有办法,因为这些女孩完全不怕他,那他为什么不以相同手段结交朋友?他的唯一目标是杀人作恶,有了犯案动机,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但杰里迈亚·史密斯忽略了一项重要事实:善恶终有报,每一个人,即使是选择过隐士生活的人也一样,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濒死时孤单无依,两者之间毕竟还是存在着些微差异,不到最后关头,难以体会个中滋味。

没有人会为我们哀悼,没有人会记得我们,马库斯心想,迟早我也会有那么一天。

他的目光停留在病患被急救的位置,消毒手套、纱布、注射器与插管,所有的东西都还搁放在那里,时光仿佛凝滞在那一刹那。

马库斯现在将注意力放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病发前的状况。“下毒者必然相当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杰里迈亚对拉若下手,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想尽办法进入屋内,观察杰里迈亚的一举一动,他不会在糖里藏毒,却可能在牛奶里面动了手脚,这算是一种报复。”

克莱门特看着自己的徒弟已经完全进入另外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开始觉得不舒服,打紧急电话求救。”

“最近的是杰梅里医院,所以电话被转到那里也很正常。加害杰里迈亚的人知道莫妮卡的身份,她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姐姐,而且她当晚在医院急诊室当班,将会随车出勤。”凶手善于精心安排巧合、制造复仇,似乎让马库斯若有所感。“这个人并非随意行动,而是小心谨慎,”他继续抽丝剥茧,“对,你真高明,”他自言自语,仿佛对手也在现场,“好,让我们看看你还藏了什么东西。”

“有没有机会找到营救拉若的线索?”

“不可能,他太狡猾了。就算有,也早就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别忘了,那女孩是奖品,我们得努力争取。”

马库斯开始在客厅里四处打转,他认为自己一定有什么遗漏。

“我们现在要找什么?”克莱门特问道。

“看起来毫无关联,警察不会留意的东西,只有我们能洞察的线索。”

他必须先确定犯罪现场的调查起点,唯有如此,才能厘清真相,而最合理的地点就是这里,杰里迈亚垂死挣扎的客厅。

“那边的窗户。”他提醒克莱门特去关上后方的两扇大窗,随即以手电筒四处找寻,对象的光影宛如乖巧的小兵依序浮现,沙发、餐具柜、餐桌、摇椅、摆着郁金香画作的火炉,马库斯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回头,手电筒的光再次对着那幅画。

“不该在这里。”

克莱门特听不懂,但马库斯记得很清楚,在书房里的那一排照片中,有一张杰里迈亚和母亲站在砂岩火炉的两侧,但中间是他过世父亲的油画。

“有人动过了。”

那幅肖像已经不见了,马库斯站上去,检查那幅郁金香的画框,发现它确实与墙底上的贴痕不符,他要把它移回原位的时候,发现左下角有编号:1。

“找到了!”克莱门特在走廊叫喊。

马库斯闻声过去,发现杰里迈亚父亲的肖像在门旁的墙上。

“这两幅画似乎对调了位置。”

他移画,查看后面,这次是“2”。两人开始四处张望,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他们分开行动,开始逐一检查画作,想要找出第三号。

“在这里。”克莱门特发现了—一幅风景画,挂在走廊尽头,接近通往上层的楼梯口。他们往上走,才到一半的位置,又发现了第四号,他们知道朝这个方向走没错。

“这是他为我们设下的路标……”马库斯说道,但两人都不知道最后会到哪里去。

三楼的梯台处,他们找到了第五号,然后在小小的走廊找到了第六号,而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又看到了第七号。第八号的尺寸极小:孟加拉虎的蛋彩画,应该是出自冒险小说家萨加里的故事。它放在某扇小门旁边,那一定是杰里迈亚·史密斯小时候的卧室,架柜上摆放着一整队的锡制小兵。此外,还看得到高级组合玩具、弹弓和木马。

马库斯心想,就算是禽兽,也曾经是个孩子,而我们常常忘了这一点。有些习性,我们自小到大都不会改变,但杀人的恶欲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

克莱门特打开了一扇小门,看起来是通往阁楼的陡峭阶梯。

“也许警察还没看过上面。”

他们心里有底,第九号,将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幅画作。他们小心地步上高低不平的阶梯,过低的天花板逼得他们只能蹲下来,最后,他们进入一处宽敞空间,里面堆满了老旧家具、书籍和箱子,屋椽间已有许多鸟儿筑巢,它们惊觉有人闯入,纷纷四处窜飞,想要找寻出口,终于觅得一扇未关的老虎窗。

克莱门特看了一眼手表:“天快亮了,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两人随即开始找画,角落有一大沓油画,克莱门特快速翻找:“没有。”话刚讲完,他立刻开始拍衣服上沾到的灰。

马库斯看到五斗柜后方出现金色闪光,他趋前一看,一只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不需要翻到后面察看,也知道那必定是第九号画作,里面的图案极其特殊,显然他们已经到达了寻宝游戏的终点站。

那是一幅小孩子的画。

练习簿的彩色铅笔习作,放在那么金碧辉煌的画框里,太不协调了,很难不引人注目。

画的背景应该是春夏时节,阳光照耀着美丽大地,树木、燕子、花朵,还有小溪。画中有两个小孩,穿红色波点洋装的小女孩,还有手中紧抓着某个东西的小男孩,虽然用色缤纷欢乐,人物纯真可爱,马库斯却有一股莫名的诡异感受。

这幅画里有邪恶的因子。

他往前细看,才发现女孩的衣服上不是红点,而是溅血的伤口,而小男孩手里拿的是剪刀。

他看着边角所注明的日期,二十年前的画,杰里迈亚·史密斯年纪太大了,不可能是作画的小画家,不,作者应该另有其人,这幅画正是他的变态幻想之一。他又想到了卡拉瓦乔的画作《圣马太殉难》,现在他面前的这幅画,也是活生生的犯罪现场,只是,当初画完的时候,那还是一起尚未发生的凶案。

他再次想到了那句话,就算是禽兽,也曾经是个孩子。那画中的人物想必已经长大成人,马库斯知道,一定要找出这个男人。

06:04

上刑事鉴识课所学到的第一件事:犯罪现场没有所谓的巧合。要是你忘记的话,老师会不断找机会耳提面命,他们说巧合不只会误导你,而且还可能会适得其反,他们会举出各种案例,告诉你这种假设对侦办造成的致命伤害,完全无法弥补。

所以,桑德拉也不太相信巧合这种事。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说法或可解释不同事件之间的意外关联性,至少我们会开始留意平常不会注意的事物。

她发现有些巧合微不足道,大家往往嗤之以鼻:“哦,不过就是巧合罢了。”那些让生活出现重大转折的巧合,却被赋予一个截然不同的名称:“预兆”。我们自认为收到了某种独特的信息,仿佛宇宙或某种高灵选择了我们,换言之,这些“预兆”让我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桑德拉记得心理学家荣格把第二种巧合称为“共时性”,他还列举了它的三大要素:与其他事件没有因果关联,伴随深刻的感情体验,而且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荣格还认为,某些人总是竭尽所能,想要在每一桩不平凡的事件中找寻更深层的意义。

桑德拉不是这种人,但她不禁开始重新思考个中三昧,因为今天这个变局,要从促成她与戴维结识的那一连串事件说起。

那是八月节的前两天,他人在柏林,正准备和朋友在希腊的米克诺斯岛相会,搭帆船畅游诸岛。不过,出发的那天早晨,他的闹钟没响,他起晚了,但还是赶在停止值机之前抵达机场,他那时心想,运气真好!却没料到接下来有重重阻难。

为了到希腊,他必须先飞到罗马转机,就在他准备搭第二段航班,提领行李的时候,航空公司却告诉他出现了状况,他的托运行李还留在柏林。

他不打算就此放弃,所以立刻在机场买了新的行李箱与衣服,准时出现在飞往雅典的航空公司柜台,却发现因为过多的旅游度假人潮发生了超额订位,他的机位没了。

晚上8点,他本来应该坐在三桅船的船尾,和两周前在米兰认识的印度籍辣模在一起,共同啜饮冰凉的茴香酒,现在却和一大群旅客挤在离境室,忙着填写行李延误的索赔表格。

照理说,他应该要等到第二天搭最早班飞机离开,但他觉得自己实在等不下去,所以他决定租车,想从罗马直接杀去布尔迪西港,再搭渡轮前往希腊。

开了一整晚的车,长途跋涉了五百多千米,朝阳已从普利亚区的海岸线缓缓升起,他瞄一眼路标,快要到目的地了,但就在此时,车出了状况,不断发出嘎嘎声,最后抛锚了。

戴维跳下车,霉运连连,但他没有破口大骂,反而开始欣赏四周的美景,右边是高原上的白色小城,而向左边再走个几百米,即可到达海边。

戴维走过去,清晨的海边不见人迹,他站在前滩,掏出大茴香口味的香烟,点烟,迎接旭日东升。

他低头一看,发现湿润的沙地上有小巧的对称足印,他一看就觉得是女子慢跑所留下的痕迹。这条海岸线处处都是曲折湾口,所以前头已经看不到人,但对方确实离开没有多久,否则足印一定早已被退浪冲蚀得无影无踪。

之后每次向人提起这段故事,戴维总是难以言明当时的想法,他突然觉得一定要跟过去,而且立刻拔腿狂追。

桑德拉只要听到这个情节,就会忍不住追问戴维,为什么笃定对方是名女子。

“不知道,我当然希望是女人最好,但也可能是小男孩或是矮个头男子。”

她对于这种说辞一直半信半疑,警察工作所培养的直觉当然会让她追根究底:“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在慢跑?”

戴维对此也早有准备:“沙滩上的脚印前端比较深,显然是跑步留下的痕迹。”

“这倒是言之成理。”

故事继续说下去,他说他跑了一百米左右,爬上沙丘,往下一看,果然有个女子的身影,短裤、紧身T恤、运动鞋,一头金发扎成马尾,戴维看不到她的脸,顿时有股冲动想叫住她,但这想法也未免太蠢了,因为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等到追过去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距离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一定得赶快编出个好理由,才不会看起来一脸呆相,但他实在想不出来。

戴维奋力追赶,总算到了女子身旁,她长得很漂亮,桑德拉每次听到这句话,总是面露微笑。他向那女子道歉,请她留步。她是停下来了,但看得出百般不愿,直瞪着面前这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疯狂男子。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没换过衣服,彻夜未眠,而且还因为跑步而满头大汗,全身的味道恐怕很难清新怡人。

“你好,我叫戴维。”他想要和她握手,但她满脸嫌恶,没有多加理会,仿佛那只手是臭烂的死鱼,但他毫不气馁,继续讲下去:“你知道荣格的巧合论吗?”前一天从柏林离开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他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她不发一语,可能是搞不清楚对方讲这些话究竟有什么用意。

等戴维讲完之后,女子终于开口,她说,他们两人相遇不能算是巧合,虽然一连串的偶发事件把他带来了海边,他却是因为自由意志决定跟踪她的足印的,换言之,并不适用共时性的理论。

“谁说的?”

“荣格说的。”

戴维知道这番反驳无懈可击,没再接腔,他向女孩道别,黯然转身离去。他在归途中依然无法忘情,心想要是这女孩能变成挚爱该有多好,以这样的方式相遇,陷入爱河,一定让人难忘,并成为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小状况接二连三,没想到最后却成为浪漫经典。

都是因为那只遗落的皮箱。

那女孩并没有追过来,告诉他她改变了心意,他也没有机会知道佳人芳名。不过,由于航空公司迟迟未送回行李,一个月之后,他只好去米兰警区总部报案,就在那里的咖啡机前面,他第一次遇到桑德拉,两人讲了几句话,彼此颇有好感,几个礼拜之后,两人就住在一起了。

现在,桑德拉在罗马的旅馆幽幽醒来,心事重重—发现戴维之死另有隐情,而且自己必须找出凶手—但她还是忍不住面露微笑。

每次戴维向不知情的朋友提到这个故事,对方都以为那个海滩慢跑女子就是她,不过这就是生活的奥妙,有时在平庸之中却能找到无限宽广的机会。世间男女不需要特别去寻找“预兆”。

有时,在数十亿人中,找到彼此就足够了。

要不是他们同时准备要投币买咖啡,要不是她只有五欧钞票,而刚好戴维口袋里有铜板可以换零钱,他们就没有机会可以说话,很可能只是站在那里,等各自的饮料,随即如陌生人一般转身离开,根本不知道两人能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在一天之中,会遇到多少次这样的机会,我们却浑然不知?有多少人偶遇却错身而过,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完美的另一半?

所以,虽然戴维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

那昨晚的事件呢?她好生疑惑,遇到太阳穴带疤的那个男人,让她吓了一大跳,至今情绪还是无法平复。她以为自己遇到的是凶手,却发现对方是神父,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大可以利用停电的时候逃跑,而不需要留下来自曝身份,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也迟疑了,无法扣下扳机,她似乎听到母亲在一旁斥责:“桑德拉,乖女儿,不可以杀神父,就是不可以。”何其荒谬。

巧合。

那男人和戴维之间有什么关系?

桑德拉起床,再次看着那个人的照片。为什么神父会牵扯进这起案件?照片里的人没有办法给她答案,反而带来更多的谜团。

她的胃好痛,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而且她发烧了,觉得好疲倦,昨晚她淋雨、全身湿透回到旅馆。

在圣王路易教堂的圣器室里,她发现自己寻索的不只是正义,还有某种更晦暗的情绪等待平抚。身心受创,会引发奇特的效应,我们变得更加虚软无力,但同时又强化了我们某种压抑的欲望,一种看到别人承受相同痛苦的欲望,仿佛复仇是唯一的慰藉之道。

桑德拉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黑暗的一面,她心想,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但她担心自己已经彻底变了,再也无法回头。

她把神父的照片先放在一旁,开始研究最后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全黑的照片,另外一张是戴维忧伤挥手的对镜自拍照。

她把两张照片并置在一起,想要找出之间的关联,但依然毫无线索。她正要收拾照片,却愣住了,她的目光紧盯着地板。

门缝下有张小卡片。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速速拾起,动作甚是胆怯。一定是有人趁她半夜熟睡的时候偷偷把它塞进来。她端详卡片,是张道明会修士的圣像。

佩尼亚福特的圣雷孟。

卡片后面印有名字,而且还附有一段求圣者助佑的拉丁文代祷词,许多字词已经模糊难辨,因为有人拿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虽然只是几个字,却让她背脊发凉。

弗雷德。

07:00

他需要拥挤的地方。一大早,西班牙广场附近的麦当劳再适合不过了。里面几乎都是不适应意大利式甜面包早餐的外国观光客。

他看中这里,是因为想要感受人间气味。天天目睹各种惨剧,他想要确定这个世界仍然安然无恙,还有,在这场搏斗中他并不孤单,因为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家庭—以爱孕育下一代的众生—在人类救赎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马库斯把清淡如水的咖啡移向桌角,他根本没喝,随即把克莱门特半小时前留在告解室的档案拿出来放在桌子中间,他们平常也会利用告解室来交换信息。

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所发现的那张儿童画,小男孩手持利剪的杀人图,让克莱门特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当他们还在屋内的时候,他已经先向马库斯简单讲述了案情,两人离开之后,他赶忙去找档案,封面编号是c.g.554-33-1,不过,大家都把它叫作费加罗案,这是媒体给凶手的绰号—响亮好记,却不怎么尊重受害者。

他开始翻阅档案。

星期五傍晚,警方到达新萨拉里欧区的某栋小屋,一打开门,就看到令人惊骇的画面: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意识不清,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位置就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处,而在他身旁不远处,还有一架损坏的轮椅。费德里克·诺尼是半身麻痹患者,警方刚开始以为他只是因摔倒而受伤,登上二楼之后,他们才发现真正的惨剧。

某间卧室里,躺着一具尸体,二十五岁的妹妹乔琪亚,全身**,遍体鳞伤。

可以看出有多处刺伤,致命伤是开膛剖肚的那一刀。

法医分析死者伤口,认定凶器为利剪,这个结果让警方提高了警觉,因为先前已经有三起相同的攻击案例,行凶的疯子绰号为费加罗。前三位受害人所幸都保住了性命,但显然凶手并不满足,这一次,他索性把人杀死。

马库斯心想,凶手不只是个疯子,在他病态而扭曲的幻想中,持剪伤人是快感来源的必需品,看到受害者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还不够,他还要体会她们的恐惧。

档案里的字字句句逼得他无法喘息,他必须转移视线,呼吸一口正常的空气。不远处有个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打开快乐餐,她舔着嘴唇,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不禁自问,我们是哪里变了?生活从何时开始产生不可逆的变化?但有时候它未必会发生,一切如常。

看到那小女孩的脸,他终于重拾对人性的信心。他再次进入字里行间的炼狱。

现在,他仔细研究起警方的调查报告。

凶手是从大门直接进去的,因为乔琪亚买完东西回家,忘记关门了。费加罗喜欢在超市挑选行凶对象,并尾随她们回家,不过其他人都是落单时被攻击,但乔琪亚的家里还有哥哥费德里克,他本来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运动选手,但一场摩托车意外终结了他的未来。根据这位年轻人的证词,费加罗从他背后偷袭,翻倒轮椅,趁轮椅倒地时把他打昏,随即把乔琪亚拖上二楼,她的下场与其他受害人一样凄惨。

费德里克清醒过来时,发现轮椅已经严重损毁。他听到妹妹的尖叫声,知道楼上一定出了事,他大声呼救,随即想要爬上二楼,但他多年来未曾锻炼身体,又加上面部重创导致头脑昏沉,最后只能放弃。

他只能被迫留在那里,听着自己在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拼命哭喊,却无能为力。

妹妹一直照顾他的生活,而且可能终生都不会放下这个重担,而他望着那该死的楼梯,破口大骂,暴怒,依然无能为力。

有个邻居听到他们屋内传出尖叫,终于打电话报警,凶手听到警车鸣笛,匆忙从通往花园的后门逃逸,花坛上也因此留下他的足印。

他看完资料,发现那个在享用快乐餐的小女孩,现在正与弟弟快乐分食巧克力麦芬,他们的父母看着小姐弟,一脸慈爱。不过,这幅天伦之乐图依然让马库斯眉头深锁,因为他的心里有太多问号。

这次是不是轮到费德里克·诺尼执行复仇行动?某人已经帮他找到了逍遥法外的凶手?还有,马库斯不禁自忖,是不是该出手阻止?

马库斯瞄到档案最后的注记,恐怕连克莱门特自己都没发现,因为他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豪宅讲述案情的时候,显然遗漏了这一点。

复仇,似乎是没有机会了,费加罗有名有姓,而且已经遭到逮捕,本案正式终结。

07:26

她看着那张写有“弗雷德”的圣像,至少看了二十分钟。一开始,在戴维出事的工地所找到的录音机中,除了凶手的声音,她居然听到了象征挚爱的那首歌在低切悲吟,现在,他们夫妻之间的闺房私密又再次曝光,戴维的甜蜜昵称,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专利。

一定是凶手把卡片塞进来的,他知道我住在这里,这个人想要干什么?

她坐在旅馆房间里苦寻答案,卡片上除了圣雷孟的图像与祷文,还标注了一个纪念这位圣者的地方。

神庙遗址圣母堂的小礼拜堂。

桑德拉决定打电话给长官迪·米凯利斯询问详情。她拿起手机,但电池没电了,她接上插座充电,接着拿起房间里的室内电话,正要拨号之前,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手中的话筒。

自从她知道戴维在罗马秘密进行调查,一直有个问题让她百思不解,他待在这里的时候,是否曾和其他人联络?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没有这段时间的相关邮件,手机记忆卡里也没有任何通话记录。

与世隔绝得如此彻底,未免有些诡异。

桑德拉发现自己忘了查旅馆房间的电话。

她在心里感叹,我们如此依赖这些高科技产品,却忽略了那些最基本的设备。

按下“9”接通柜台,她直接找经理,要求打印戴维住房时的通话明细,当然,她再次利用自己的警官身份,谎称自己正在调查亡夫的命案。她不知道对方相不相信这番说辞,不过经理还是乖乖照办了,过了一会儿,经理派人把记录送上来,只有一组电话号码。

0039 328 39 56 7 ×××

她猜得没错,戴维打这个号码打了好几次,她很想知道这究竟是谁的电话号码,但最后三位数被盖住了。

为了保护住客隐私,旅馆的交换机系统不会记录完整的电话号码,毕竟这只是要作为向住客收费的依据而已。

她再次看着那张卡片:弗雷德。

把卡片塞入门缝的那个人,也许不是凶手?可能是想要帮助她的神秘人士?想必自从戴维出事,对方也觉得自己身陷危险,所以自然会谨慎行事。或者,那等于是邀她前去神庙遗址圣母堂的请柬,因为那里有线索,而卡片上之所以出现弗雷德的名字,只是要让她安心,他也认识弗雷德。仔细想想,这个人如果有意伤害她,攻其不备是何其容易,犯不着多此一举。

桑德拉现在完全没有把握,只有越来越多的问号,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是要搭清晨第一班列车回米兰,就此忘却一切,还是要不计代价追查下去?

她决定留下来,不过,必须先去圣雷孟小礼拜堂一趟,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神庙遗址圣母堂兴建于1280年,原址为纪念密涅瓦女神的古神庙,距离万神殿不远。

桑德拉的出租车停在教堂广场门口。中间矗立着由贝尼尼所设计的雕像,造型奇特,一只小象背着埃及方尖碑。据说这位建筑师当初故意让这头象背对着附近的道明会修道院,以此嘲讽这些修士的保守心态。

她穿着牛仔裤和连帽运动衫,万一遇雨,多少可以挡蔽。前晚的暴雨似乎已成了过去,温暖空气带走街道的湿意,出租车司机甚至为了连日大雨向她道歉,他拍胸脯保证罗马一直是个阳光普照的城市,但此时黑云已经仿如坏疽一般飘散开来,遮蔽了朗朗晴空。

桑德拉进入罗马式与文艺复兴式的大门,内部是出人意料的哥特风,还有一些应是巴洛克的痕迹,她仰望那蓝色的拱顶天花板,上面绘有许多使者先知与学者的画像。

教堂才刚开门,准备迎接做礼拜的会众。根据门口张贴的行事历,晨间弥撒的时间是早上10点,所以现在除了主祭台上整花的修女,就只有桑德拉一人,看到这位修女,她的心绪平静多了。

桑德拉拿出那张圣像,想要比对找出确切的位置。这间大教堂里两侧有许多小礼拜堂,大约有二十个。教堂里富丽堂皇,到处都是红色纹理的碧石,气势惊人,此外还矗立着许多光泽闪耀的大理石雕像。

吸引她的是右侧的最后一间,最朴实无华的礼拜堂。

它缩在幽暗角落,面积最多不超过十五平方米,光秃秃的墙面上,几乎都是被煤灰熏黑的大理石,那全是墓碑。

桑德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一如她在所有犯罪现场的标准动作,先整体,然后是细节,从下到上,拍摄教堂内的艺术作品,她更是全神贯注。

在中央祭坛上方的画作里,圣雷孟穿着道明会的服装,与圣保罗在一起,左方是圣露西亚与圣亚加大的油画,但右方的壁画让桑德拉格外震撼。

下方排列了许多祈愿蜡烛,稍有风动,所有的弱焰也会随之一起轻曳,为这个狭窄的空间增添了些许淡红。

桑德拉拍下这些照片,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一如她在研究圣王路易教堂的《圣马太殉难》时挖掘出了秘密,她相信透过镜头,更能清楚地逼近犯罪现场的一切细节。不过,她无法参透这里的谜团,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陷入死胡同,第一次是那少了最后三位的神秘手机号码,与真相如此接近,但就是欠了关键的临门一脚。

难道戴维的照片与这间教堂毫无关联?

她在想最后的那两张照片,一张全黑,另一张是戴维在旅馆房间的**自拍,他一只手持相机,另一只手对着镜头挥动,乍看之下是个开心的姿势,但他的脸色极其严肃,绝非嬉戏笑闹。

桑德拉突然停下动作,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手机与照片,她从来没想过两者之间会有关联,照片与手机——“不,”她喃喃自语,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愚笨,“怎么可能?”答案就在眼前,但她先前居然完全没想到。她赶紧拿出袋中的那张纸,旅馆打印出的手机号码。

0039 328 39 56 7 ×××

戴维不是在挥手,而是想以手势告诉她一个数字,电话号码的末三位,桑德拉拨了那组号码,最后那三个×,换成了连续的三个5。

她在等。

外面又开始乌云密布,灰暗的光线偷偷钻入教堂窗户,流泻在中殿,盈满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蔽之处与裂隙。

电话那一头响了。

一会儿之后,她听到手机铃声在教堂里回**。

不可能是巧合,他就在这里,而且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三响之后,电话声消失,对方切线。桑德拉回头看着主祭台,想知道修女还在不在那里,但人已经不见了。她四处张望,突然之间,有东西呼啸一声飞过她的头顶,撞击墙面,她这才发现自己身陷危险,那是子弹,对方的手枪装了消音器。她赶紧趴下来,拿出自己的佩枪。桑德拉全面警戒,心脏却不停狂跳,第二发子弹距离她不过两三米,桑德拉找不到狙击手,她确定现在对方看不到她的确切位置,但想必那个人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制高点。

她要赶快离开才行。

紧握手枪,脚步快速旋移,她遵守老师的教诲,眼观四方,发现几米外有另一个出口,她必须以中殿廊柱作为掩护,才能顺利逃出去。

桑德拉完全错估了那张卡片,杀死戴维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她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她给自己十秒钟,计时开始,冲了。一秒—没有枪响;两秒—她向前推进了两米;三秒—她落在窗户透入的微光之下;四秒—她再次遁隐暗处;五秒—再几步就好,出口已在前方;六秒,七秒—有人在抓她的肩膀,要把她拖进其中一间礼拜堂;八秒,九秒,十秒—对方气力惊人,她毫无招架之力;十一秒,十二秒,十三秒—她拼命抵抗;十四秒—她刚好挣脱,只是刚好而已,但枪掉了,她急着想逃走,却不小心滑倒;十五秒—她知道自己的头就要撞到大理石地板,突如其来的第六感,让她在倒地前已经感受到莫大的痛,她以双手护头,但完全没有效果,她只能赶紧侧头,减轻冲击力道,脸颊碰触到冰凉的地面,随即又是一阵热辣,桑德拉全身急颤,宛如触电一般;十六秒—她的眼睛还是张开的,但觉得已经意识不清,这感觉好离奇,仿佛看着自己消失不见;十七秒—她只知道有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09:00

天皇后监狱,建立于十七世纪中叶的修道院,自1881年改建为监狱,但这个当初为了向圣母玛利亚致敬的原始名称,依然保留至今。

这间监狱可容纳九百名受刑人,依照犯罪类别分成了不同区域,第八区是所谓的“边缘”案件监区,这些罪犯多年来都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工作、建立人际关系甚至结婚成家,但突然之间凶性大发,原因不明,令人不禁怀疑他们的精神状态,但这些人没有明显的心理疾病症状,只有在他们的犯罪行为之中,才会看到他们的违常之处,唯一与变态的相关之处,只有犯罪事实本身而已。在等待法院宣判他们是否为精神异常罪犯之前,狱方会将这些人与其他罪犯隔离,给予特殊待遇。

一年多来,第八区已经成了尼可拉·寇斯塔的家,这个人,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费加罗。

通过例行检查之后,马库斯进入了监狱大门,他进入漫长的走廊,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逐渐深入监狱的中心地带,宛如沉坠地狱。

为了配合今天的场合,马库斯特别穿戴了神父的黑袍与白领,但他实在不习惯,喉咙被勒得很不舒服,走动时袍身还会飘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神职打扮,对他而言,这反而比较像是伪装。

两三个小时之前,马库斯发现费加罗安然无恙,已经入狱,所以他和克莱门特想出方法,要进来见他一面。尼可拉·寇斯塔目前正在等候法官的裁决,可能会继续服刑,或是转送精神病院。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准备领洗和忏悔,每天早晨,在警卫的陪同下,他会固定到监狱里的小教堂,除了告解,也会一个人望弥撒。但今天一早,主教团紧急召见监狱院牧,原因不明,不过这位院牧恐怕得花好些时间才会发现这是误会一场。克莱门特已经打点好一切,甚至还替马库斯弄来临时院牧的许可证,让他在天皇后监狱畅行无阻。

此举显然颇为冒险,可能会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但他们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发现了那幅画,这表示费加罗一案可能得继续调查下去,而马库斯的任务就是要找出线索。

走了一段长长的石面通道之后,他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八角形空间。这栋囚楼共有四层楼高,阳台设有延伸至天花板的严密铁网,以防犯人跳楼自杀。

警卫把他带入教堂,留他一人独自处理做礼拜的准备工作。神职的职责之一就是感恩圣事,神父每天都应该做弥撒,但马库斯因为另有要务,所以获得特许,无须负担这些义务。不过,自从布拉格事件之后,他在克莱门特的带领下做了许多次的弥撒,纯粹只是想要在仪式中感受平和的气息,所以他准备起来也相当熟练。

根据心理学家的观察,尼可拉·寇斯塔属于后者。

马库斯正在准备祭坛,背对着那空无一人的会众区,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手铐的哐啷声响,在警卫的护送下,尼可拉·寇斯塔进入教堂,他穿牛仔裤白衬衫,扣子一路扣到领口,头顶几乎秃了,走路姿势怪异,但最引人侧目的是他的唇腭裂,这让他的嘴看起来总是在笑,而且还散发出一股邪气。

他随意挑了个位子,警卫扶着他的双臂,让他坐下来,随即退到门口站岗,为了避免干扰神圣的弥撒,他们会一直站在那里,等到仪式结束。

马库斯又等了几分钟,才转身过去。

寇斯塔吓了一大跳,而且相当惊慌:“院牧人呢?”

“他不舒服。”

寇斯塔点头,不发一语,他手里握着玫瑰经念珠,开始喃喃自语,口齿含混不清,而且不时得从胸前的衬衫口袋取出手帕,擦去裂缝里流出的口水。

“在我们开始做礼拜之前,要不要先告解?”

“在我的属灵旅程之中,我跟随的是另外一位神父,我把自己的怀疑与不安都告诉了他,也是他对我传扬福音,我想,还是等他回来好了。”

马库斯发现他宛如羔羊一般温顺,或者,他只是演得有模有样。

“抱歉,我以为你喜欢。”马库斯话一说完,立刻又背过身去。

“什么?”寇斯塔困惑不解。

“告解。”

这句话立刻激怒了他:“怎么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重要,没什么好担心的。”

寇斯塔平息了怒气,开始继续祷告,马库斯则拿起圣带,仿佛准备开始主持弥撒。

“我也不觉得你这种人会为受害者哀泣,反正你的嘴巴长得那么畸形,哭起来恐怕也很难看。”

这番话宛如一记重拳打在寇斯塔身上,但他还是努力强忍:“我一直以为神父很善良。”

马库斯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脸几乎要碰在一起:“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事。”马库斯轻声低喃。

寇斯塔的脸宛如尸蜡面具,他的目光凌厉,证明了那永远挂在嘴上的笑容其实是虚情假意。“我已经告解过了,也愿意付出代价,我不奢求有人肯定,我的确做了坏事,但至少应该得到一点起码的尊重。”

“哦,当然,”马库斯语带讥刺,“对于那几起伤害罪,还有乔琪亚·诺尼的杀人案,你的确交代得很详细,不过,说来奇怪,那些还活着的受害人居然对你一无所知。”

“他只认出你的声音。”马库斯立刻反驳。

“他说了,凶手讲话有问题。”

“他吓坏了。”

“没有,因为我真的……”寇斯塔的话讲到一半。

“你什么?你嘴巴有裂缝?”

“对。”寇斯塔强抑情绪,眼前这男人态度挑衅、直捣痛处,显然让他无法招架。

“都没变,对吗?从小到大,一模一样,你的同班同学怎么叫你的?他们给你取了绰号,对不对?”

寇斯塔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还发出了宛如笑声的声音:“麻风脸,没什么创意,他们脑筋不好。”

“没错,费加罗这名号响亮多了。”

他面色紧张,再次拿出手帕擦嘴:“你到底要对我怎样?”

“寇斯塔,不是你犯的罪,我无从赦免。”

“我要走了。”他转身去叫警卫。

但马库斯伸手拉住他的肩头,死盯着他的双眼:“如果大家一直叫你禽兽,你也会习惯成自然,到了最后,你发现这种名号让你与众不同,你不再是无名小卒,报纸刊登你的照片,当你在法院现身,每一个人都看着你,对,大家不喜欢你,但大家也都怕你。以前你习惯别人对你不屑一顾,冷嘲热讽,但他们现在不得不注意你,他们目不转睛,因为想要了解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别误会,不是说你,而是与你相似的同类。他们越注意你,越觉得你非我族类,这让他们找到自以为优越的借口,毕竟,这就是禽兽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马库斯把手伸入黑袍口袋,取出那幅在阁楼里找到的画,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尼可拉·寇斯塔的座位旁,丰美绿地里的男孩与女孩在微笑,女孩的小洋装上都是血渍,而男孩手中紧握着利剪。

“谁画的?”犯人问道。

“真正的费加罗。”

“我就是。”

“不,你是说谎狂,你出来顶罪,只是要为自己的无趣生命找寻一点价值。我说真的,你演得不错,那一番虔诚的说辞不但讲得漂亮,而且让人误以为你很诚恳,我想警察也乐于赶紧结案,以免丢脸:三名女子遇袭受伤,一名死亡,却找不到人定罪。”

“不过,自从我被逮捕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受害者了,这又怎么解释?”

马库斯早已料到这一反应:“才过了一年,他再犯案也只是迟早的事。现在有你入狱,对他倒也方便,我猜他也想收手,但恐怕忍不了太久。”

尼可拉·寇斯塔闷哼一声,目光在教堂里来回飘移:“我不知道你是谁,今天来这里做什么,但反正不会有人信你的鬼话。”

“你就认了吧,你没那个种当禽兽,你只是捡现成的而已。”

马库斯逼近过去:“看看他的笑容,你自然就懂了。”

尼可拉·寇斯塔低头,画中小男孩的嘴唇完美无瑕。“这又证明不了什么。”

他的声音细弱无力。

“我知道,”马库斯回他,“但对我来说,够了。”

10:04

桑德拉因左颊剧痛而醒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看,但她好好地躺在**,还盖着柔软的红毯。四周是宜家的家具,深色百叶窗的窗户,现在一定还是白天,因为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微透入内。

她以为自己会被绑住,没有,而且身上还穿着原来的牛仔裤与运动衫,但有人脱去了她的运动鞋。

门在房间后面,还留了一道小缝。她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不希望关门的时候吵醒她。

桑德拉伸手触腰,想要找枪,但枪套里什么都没有。

她想站起来,却头晕目眩,于是又倒回**,两眼看着天花板,因为家具都在旋转,她只能等自己慢慢恢复正常。

我要想办法起床离开。

她先把脚移到床边,一次一只脚,慢慢着地,确定两脚都站稳之后,她努力坐直身体,睁大眼睛,以免失去平衡。然后,她扶着墙壁,利用五斗柜撑起身体,站是站起来了,但软绵无力,她觉得两条腿快不行了,仿佛有一阵看不到的海浪重袭而来,逼得她脚步踉跄。她想努力站稳,却还是体力不支,她闭上眼睛,正要倒下的时候,后头有人接住她,将她扶回**。

“还不行。”一个男人的声音。

桑德拉只知道自己紧抓着两只强壮的手臂,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的味道很好闻。她趴在**,整张脸埋在枕头里。“让我出去。”她喃喃低语。

“还不行,你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

桑德拉转头,虽然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细线,但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她还是认出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金白色头发,发长及肩,轮廓纤细但仍充满阳刚味。她确定对方是绿色眼珠,因为他的眼眸散发着光芒,如猫眼。她正想要开口问对方是不是天使,却顿时惊觉刚才听到的声音有独特的男孩腔,而且有德国口音。

“夏贝尔。”她好失望。

他面露温和微笑:“抱歉,我抓不住你,而且你还摔倒了。”

“妈的!在教堂里的人是你!”

“我要拉你,但你一直在乱踢。”

“我乱踢?”她火冒三丈,忘了自己身体不适。

“要是我没有出手,你早就中弹了,你刚好走过杀手前面,瞄准你太简单了。”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所幸我一直跟着你。”

现在她是真的动怒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晚我刚过来,今天早上我去了戴维在罗马投宿的旅馆,我知道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你,果然看到你从旅馆门口出来,上了出租车。”

“我骗你的,我知道你在罗马。”

“急着打电话找我,要看戴维的旅行袋……都是你设下的圈套。”

夏贝尔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桑德拉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利用了:“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要先问你几个问题,才能继续向你解释。”

“不,现在是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保证,一定会告诉你,但我得先确定我们现在是否安全。”

桑德拉四处张望,发现椅背上挂着疑似胸罩的东西—当然,不是她的:“等一下,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夏贝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赶紧收起那件内衣:“抱歉,乱七八糟,这里是国际刑警组织的地方,我们把它当作客房公寓,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但别担心,我们很安全。”

“我们怎么过来的?”

“我开了好几枪,不知道有没有射中狙击手,但我们全身而退,扛你走在外面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幸好当时下着大雨,把你塞进我车里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万一路旁有巡逻警车经过,状况就复杂了。”

“哦,所以你只担心这个啊?”但她突然想起刚才夏贝尔讲的话,“等等,为什么我们会有危险?”

“因为想杀你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有人往旅馆房门底下塞了张卡片,我才找到那间教堂,为什么圣雷孟小礼拜堂那么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只是陷阱。”

“你怎么知道?”

“要是真的事关紧要,在戴维留给你的线索里一定找得到。”

这番话让她不禁语塞:“你知道戴维在调查的案子?”

“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话一说完,就起身去隔壁房间了,桑德拉听到他在翻找盘子,没过多久,他手里端着餐盘回来了,有炒蛋、吐司与果酱,还有一壶咖啡。

“如果你想赶快好起来,还是得吃点东西。”

这倒是真的,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进食了。眼前的食物唤起她的食欲,夏贝尔扶她坐好,在她背后垫了几个枕头,然后把餐盘放在她的腿上。她在吃东西的时候,夏贝尔坐在她旁边,直接把腿搁在**,双手交叠。几个小时之前,两人还维持着拘谨关系,现在看起来却很亲密,这男人大剌剌的态度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依然未发一语。

“今天早上真的很危险,幸好你打我的手机,惊动了杀手,不然你早就没命了。”

“所以那是你的……”她的嘴巴里塞满食物。

“你怎么会有那个电话号码?我都是用另外一个号码打给你。”

“那是戴维从旅馆打出的电话号码。”

“你丈夫个性很固执,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就是个讨厌鬼,”他不肯退让,“他要是肯听我的话,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桑德拉怒不可遏,把餐盘放到一旁,想要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一个陌生人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听不下去。”她依然摇摇晃晃,在床边找自己的运动鞋。

“好,要走请便,”他指着房门的方向,“不过戴维留下来的线索,给我交出来。”

桑德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想都别想!”

“戴维在追查某人的下落,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想我已经见过他了。”

夏贝尔站起来,走过去紧盯着她:“什么意思?你见过了?”

还在系鞋带的桑德拉这时停下动作:“昨晚。”

“哪里?”

“这算什么问题!哪里最可能遇到神父?教堂啊!”

“那个人不只是神父,”他的这句话让她屏气凝神,“他是圣赦神父。”

夏贝尔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望着那即将再度袭犯罗马的重重乌云。“全世界最大的犯罪档案数据库在哪里?”他问桑德拉。

她愣住了:“我不知道……我猜,国际刑警组织。”

“错。”夏贝尔立即反驳,还露出得意的微笑。

“美国联邦调查局?”

“又错了。在意大利,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梵蒂冈。”

桑德拉依然困惑不解,但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无知:“为什么天主教需要犯罪档案数据库?”

夏贝尔示意她坐下:“天主教是唯一施行告解圣事的宗教。信徒在神父面前诉说自己所犯下的罪,进而得到宽恕。不过,有时候罪孽重大,光凭神父也无法给予赦免,这就是所谓的弥天大罪。”

“比方说,谋杀案。”

“没错。神父会把这类案件的告解内容抄录下来,送交上级。他们是一群位阶更高的神父,位居罗马,由他们做出宣判。”

桑德拉吓了一大跳:“审理人类罪行的法院。”

“灵魂法庭。”

光听这个名称就足以显现其重要性,桑德拉心想,不知道那里蕴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也难怪戴维查案的干劲十足。

“这个制度建立于十二世纪,”夏贝尔继续解释,“以圣赦法院之名成立,一开始的规模并不大。在那个时代有许多朝圣者涌入罗马,不只是为了参观大教堂,也为了让自己的罪行得到赦免。”

“赎罪券的年代。”

“没错,教皇可行特许与赦免权,但这工作实在太过繁重,所以他开始请几位红衣主教代理其职,他们就此成立了圣赦神父团。”

“那和今天的事又有什么关联……”

“一开始的时候,只要法庭宣布审判结果,告解文件就会立刻烧毁。不过,经过几年之后,圣赦神父团的成员们决定建立秘密档案……自此之后,他们的任务从未中止。”

“近千年来,”夏贝尔滔滔不绝,“那里保存了人类最丑恶的罪行,甚至还包括了从来不曾曝光的案件。你要知道,告解是忏罪者的自愿供词,换言之,一定都是实话实说,所以圣赦法院不只是刑案数据库而已。全世界的警察单位都有数据库,不稀奇。”

“所以呢?”

夏贝尔的绿色眼眸发亮:“这是全世界数据最新、最完整的邪魔档案库。”

桑德拉面露疑色:“你是说与魔鬼有关?这些神父是做什么的?驱魔吗?”

“不,你搞错了,”他赶忙纠正她,“圣赦神父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采用科学手法办案,比较像罪犯侧写者,拜档案之赐,他们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后来,除了告解内容,他们也开始收集所有犯罪案件的细节资料,研读、分析、试图解密,与现代犯罪学家的侦查手法毫无二致。”

“甚至破案?”

“有时候,确实如此。”

“而警方居然一无所知……”

“他们的保密功夫炉火纯青,毕竟已经积累了数百年的经验。”

桑德拉拿起餐盘上的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他们是怎么运作的?”

“只要找出谜底,他们会以匿名方式通知当局,但有时候也会自行出手干预。”

夏贝尔打开墙角的手提箱翻找东西,桑德拉想起戴维日志里的地址,都是截听警用频道所抄下来的信息,想必是为了找寻在犯罪现场出现的神父。

“找到了,”夏贝尔的手里拿着一份档案,“马蒂奥·吉内斯特拉,都灵的小男孩失踪案,他妈妈以为是被前夫带走了,因为这个爸爸对于法官判给他的亲权比重并不满意。警察花了好一阵子才追查到他的下落,但是他否认自己绑架了儿子。”

“所以到底是谁犯的案?”

“警方继续调查,这小男孩却回来了,而且毫发无伤。他被一群出身于良好家庭的学长绑架,他们把他关在空屋里,准备杀人灭口,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取乐。小男孩说,有人闯入那间屋子,把他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