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游

童同从图书馆回到家后就发烧了。全身无力,眼皮沉重,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

在上床之前,他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上床后,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似要裂开了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头,在**小幅度地滚动着,嘴里发出轻微的痛哼声。哼哼了一阵子后,童同就没有声音了,他躺在**,侧身面向墙壁,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疼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并不大,也不急促,仿似外面的人力气很小并且根本不着急开门一样。

缓慢而有节奏的敲门声持续地响起。房间内,躺在**的童同一动不动。看来,他是彻底睡着了,连敲门声都听不到了。

不久之后,敲门声停止了。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童同轻缓的呼吸声有节奏地响起,就像是一根无形绳索,在房间内飘来**去。

此时的时间,午夜,零点十分。

* * *

画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石阶上。头顶上空,是无止无尽的旋转楼梯。画蝶立马意识到,自己又回来了。

上一次,画蝶推门而出后,看见了一堆篝火,有个满头银发的人坐在篝火前。

那个人,是画蝶的奶奶。

奶奶和画蝶讲述了一些画蝶父亲的事。

画蝶的父亲有病,有一种很难医治的病。按照现代医学的解释,她父亲得的病叫做梦游。但在那个年代,信息相对闭塞,思想也比较封建,人们根本不知梦游为何物,于是,画蝶父亲的病经过人们口口相传后,成了“中邪”。

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村子里,时常有人看到画蝶父亲三更半夜在村中游**,在林中奔跑,在河间走动,并且还时不时地发出奇怪的叫声,这让村民们很是害怕。

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于是,他们将画蝶父亲强行捆绑起来,关在村长的大院中。但就算是捆起来关起来,画蝶父亲还是神奇地在晚上逃脱了,他继续在半夜游**,并且还开始了一些“报复性”行为,比如杀掉村中的鸡,拔掉地里的菜等等,而且,画蝶父亲始终声称自己对这些行为毫无所知。

最终,无可奈何的村民们一致决定,请他们当地最有名望的“神婆”来给画蝶父亲作法驱魔。在驱魔的过程中,画蝶被动担任了“祭品”的角色,献祭了她的部分鲜血和头发,为的是能够召回父亲游散的灵魂。

那一场驱魔,改变了一切。画蝶的家庭,画蝶自己,画蝶父亲,全部都被改变了,并且从那之后,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在驱魔之前,画蝶的父亲确实给童年的画蝶带来了很多惊骇和恐惧,但至少在白天,在父亲清醒的时候,他是疼爱画蝶的。可是,驱魔后,画蝶的父亲,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那是画蝶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从此之后,画蝶性格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没有了笑脸。

篝火前的奶奶虽然并没有诉说关于那场驱魔法事的细节,可画蝶却记得非常清楚,她只不过是努力将那些画面压回记忆深处,不让其浮现出来而已。

在篝火即将燃尽的时候,奶奶说,梦游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人,藉由梦游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奶奶还说,不仅画蝶的父亲梦游,画蝶的爷爷也梦游,而且比她父亲还严重。

画蝶后来知道,她爷爷就是在梦游的过程中走失的,再也没有回来。

梦游,是她们家族的一种遗传病。而且,除了梦游之外,他们家族还有一些别的病症。比如,画蝶小时候,曾有两次在梦中遇到了自己的奶奶,她们两人的梦,在某一刻,形成了交互。奶奶后来告诉她,那叫“神游”。

当时的画蝶相信了,可是后来,画蝶上了高中后就不相信了,她知道奶奶所说的“神游”是一种封建迷信,她觉得那应该只是巧合而已,或是错觉。直到不久前,画蝶在无意之中和周渔在梦中交互,她才觉得,或许,那并不是巧合。

篝火燃烧殆尽。奶奶不见了。

四周归于黑暗。天上繁星点点。

然后,当画蝶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便躺在了这里。

她就这样仰面朝上躺着,将奶奶说的话思索了数遍。然后,她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谜题,或者说她们家族的谜题,很可能就要得到答案了。除此之外,她还意识到,上一次,她和那个童同在某一刻出现了怪异的“身份重叠”,或许就是梦游的作用。

这是奶奶给我的提示。画蝶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沿着阶梯朝上走去,她从天堂之上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奶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找到真正的答案——”画蝶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观察着面前的弧形图案,低声自语,“来证明我们家族的人,不是怪物。”

在观察了数个拐角弧形图案后,画蝶在某一扇墙壁的后面,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风声,风声具有节奏,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人的呼吸声。

画蝶知道,应该就是这扇门了。她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门。

踏门而出的一瞬间,她便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中,黑暗就像是粘稠的墨汁,覆盖在她的四周,让她寸步难行。

她在黑暗中跌落,挣扎,喘息,喊叫。

她在粘稠中挣扎,绝望,恐慌,无助。

这种感觉,她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上一次的时候,她在“见到”男护工童同之前,也曾有过一段相似的“窒息”体验。

这一次,迎接她的,又将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不管是什么,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会屈服的。

她要在黑暗中,找到那束光。

* * *

对于三色的抓捕行动再次陷入了僵局。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

警方的搜捕圈已经扩到了五环以外,他们派出了大量的警力,在钟墨圈定的那个区域内进行实地摸排,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同时,在监控录像的排查中,也没有找到三色和黑衣人的影子。

半夜三更进行实地排查,难度确实很大,路上行人稀少,四周门店关闭,周围黑灯瞎火,排查工作事倍功半。还有,在五环以外,监控摄像头的数量急剧减少,且有些摄像头存在年久失修,镜头歪斜等现象,更是增添了录像监控排查的难度。

固然有着不可控的天然因素困扰,可是,在派出了那么多警力的情况下,却依旧一丁点线索都没有查到,不得不让人怀疑钟墨对三色下一步行动的“预判”是否真的正确,亦或是他的“被算计妄想症”作祟,影响了他对全局的判断。

零点五十分,市公安局指挥室内,一片死气沉沉。

由于很多干警已经较长时间没有睡觉,所以,有好几个干警直接趴在了工位上睡着了。钟墨本想上前叫醒他们,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他来到录像排查的工位旁,亲自进行录像筛选了起来。

凌晨一点十分,一个电话打到了指挥室内。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将几名正在昏睡的干警吵醒,也将陷入思索中的钟墨拉回了现实。

钟墨揉搓了一下沉重的眼皮,走到电话机前,接听了起来。

“喂,刑侦队长钟墨在吗?”

“我就是。”钟墨说。

“钟队长,公安局门口,有人找你。”

“谁?”钟墨心想大半夜的谁会来找他呢?为何不直接打他电话,而是来局里呢?

“不知道……他似乎不会说话,只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是钟墨,一个是画蝶……所以,我才猜测他应该是来找你的。”

“画蝶?”钟墨眉头一跳,惊讶地道,“她叫画蝶?!”

“应该不是吧……他是个男的。”

钟墨倒吸了一口凉气,连电话都没来得及挂断,便狂奔出了指挥室。

钟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大厅,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画蝶的身影,只看见前台接待员在低头整理着文档。钟墨匆匆跑到前台,几乎是喊了出来:“人呢?!”

接待员被吓了一跳,他看了看四周道:“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一眨眼就没见了……”

钟墨紧咬牙关,瞪了接待员一眼,然后转身朝着大门口快速跑去。刚跑了两步,身后传来了接线员的声音:“钟队长……他在那。”

钟墨迅速回头,顺着接线员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短发,身材微胖,穿着一身浅白色睡衣,正站在右侧的窗边,面向窗户,脸颊几乎都要贴到窗玻璃上了。

钟墨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尚未看见这个男人的正脸,但他从这个男人的身材和发型,能够判断出来,这个男人,应该正是男护工童同。

“童同?”钟墨一边朝着窗边走去,一边喊了一声。

那人依旧面向窗户,一动不动。

“童同?!”钟墨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那人似是一愣,钟墨看到他的脑袋抖动了两下,然后,那人的肢体机械般的转了过来,他先是转动脖子,然后肩膀才跟着一起转动,接着下半身才顺势转动,那感觉就像是他的脖子和肩膀以及下半身是分开的一样。

那人艰难地转过身来,面向钟墨所在的方向。

他不是别人,正是童同!

可是,让钟墨感到奇怪的是,童同的双眼竟然不是在望向他,而是在望向一个倾斜的角度,并且略微往下。

钟墨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察觉到,童同的双眼是眯缝着的,而且,他的眼球有些倾斜,看起来就像是“斗鸡眼”。除此之外,他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毫无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弱智儿童或者痴呆症患者的眼神一样。

“童同,你这是怎么了?”钟墨走到童同跟前,观察着童同的脸。

童同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只是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闷哼声,就仿似舌头打结了一样,随后,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将一张白纸递向钟墨。

钟墨将那张白纸接了过来,白纸上,写着两个呆板而僵硬的大字 :画蝶。

* * *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周渔正坐在书桌前听物理学家的说梦录音。他一边倾听,一边思索,一边整理。在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已经将画家和生物学工程师的梦仔仔细细听了两遍,标注出了很多可能具有现实意义的信息,他准备听完物理学家的梦之后,就将所有信息进行汇总,看能否缕出一条具有实际意义的线索来。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周渔的思绪。周渔起身来到门口,正欲透过猫眼查看,便听到外面传来了钟墨的低沉喊叫声:“开门,是我!”

周渔打开门后,看到了满头汗水的钟墨,以及站在钟墨身侧的童同。只看了一眼,周渔便觉得童同的神情和状态有些反常,他没来得及细看,便急忙让钟墨进入,并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钟墨扶着童同的肩膀,将童同引入房间内,然后迅速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指着身侧的童同,说道:“他——不是童同,他可能是画蝶。”

周渔愣了一下,他望着童同那张木讷的脸,难以置信地道:“画蝶?你说他是画蝶?他明明是童同啊。”

“我说的是可能……哎,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钟墨将几张白纸递给周渔,说道,“你自己看吧,这都是他写的。”

周渔接过白纸,正欲查看,却发现童同一直在望着自己,他迎着童同的目光望去,发现童同双眼眯缝,眼球歪斜,目光呆滞。周渔不由想起当初祝嵘那批人在半夜前往郊区的时候,监控录像中显示,他们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和表情。而且,周渔从书上看到的那些关于梦游的实例,也都表明,梦游者在梦游期间,双眼或半睁半闭,或留有一条缝隙,脸上毫无表情,肢体僵硬,这些症状全都和童同目前的状态相似。

难道童同现在正处于梦游状态?可又有些不对劲……

周渔虽然并未亲眼见过梦游中的人,可他知道,梦游期间的思维和做梦类似,都是单线的,目的性非常强,而且无法用意识控制自身行为,而眼前的童同,却可以自主行走,可以停顿启动,甚至可以用眼球“观察”别人,这在真正的梦游症患者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周渔怎么看,都觉得童同不像是梦游。可童同看起来确实不正常,他不仅眼神表情不正常,肢体动作也一点都不协调,就好像有好几根绳子分别牵引他的双手双脚一样。而且,童同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周渔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

周渔发现,在自己仔细观察童同的时候,童同似乎也正在用他那对“斗鸡眼”观察着自己,而且,周渔还发现,童同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攥住衣角,似乎正在竭力控制着某种情绪一样。

周渔感到愈加奇怪了,按理说,梦游期间的人,是不应该有情绪波动的……

随后,周渔开始查看起手中的纸张。纸张一共四张。每张纸上都写着两个大字,字迹呆板僵硬,一笔一划,两个字便将整张纸填满了,就仿似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写出来的字一样。

第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画蝶。

第二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周渔。

第三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三色。

第四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实验。

看完这八个大字后,周渔感觉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他甚至能够听到心脏的砰砰跳动声了,他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迅速意识到,这件事,绝对非同一般,而且,很可能和三色将画蝶带走那件事有着直接关系。但是,周渔并没有立马做出过激的反应,他知道自己不能心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平心静气。

“这些名词代表的含义是什么?”周渔深吸一口气,压制下心底的情绪波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向钟墨,“你问过他了没有?”

“问了。他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写字,一张纸最多也只能写两个,而且速度很慢。”钟墨一脸无奈地道,“然后,我想起咱们下午刚刚讨论过关于梦游的猜测和推论,我又看到童同状态异常,觉得他像是梦游……于是,我便第一时间来找你了。”

“可即使有了这八个字,他还是童同啊,你为何会说他是画蝶?”

“因为当我指着画蝶这两个字问他的时候,他指向了他自己,然后不停点头,那意思仿似是在说,他就是画蝶一样,所以我才会这么认为。”钟墨挠了挠头道,“我也是有些激动,胡乱猜测的……现在想来,这显然不科学。”

周渔伸出食指,用力按在鼻翼上,他一边凝神思索,一边观察着童同的反应。片刻后,周渔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急忙问钟墨:“是你找到的他,还是他找到的你?”

“是他到公安局,找到的我。”

“他找到你的时候,是几点几分?”

“大概……凌晨一点十分左右……我试着和他交流了几分钟,然后觉得不对劲,便迅速来找你了。”

周渔急忙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现在的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五分。也就是说,童同已经保持这种怪异状态至少二十五分钟了,这还不算童同去往公安局的路上所花费的时间。

周渔之前从梦游实例手册上看到过,梦游单次时间越长,代表梦游症越严重。梦游的时长并不固定,大部分患者的梦游时长在十秒钟到十分钟之内,只有小部分会超过十分钟,而超过半小时或一小时的,少之又少。如果童同真是处于梦游状态的话,那么,留给童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同样的,留给钟墨和周渔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周渔快步走到书桌前,将绘梦板和录音笔全部拿起,坐到沙发前的椅子上,对钟墨说,“快,让他到沙发上来,我们先要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帮助。”

“要不要直接问他三色和实验的事情?”钟墨道,“我觉得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在没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直接谈三色和实验的事情,意义不大,说不定还会导致我们的错误判断。而且,万一他仅仅只是某种特殊状态下的人格分裂呢?”

钟墨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在这一方面,周渔是专业的,他相信周渔的判断。随后,钟墨搀扶着童同,来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童同坐下后,双腿闭合,双脚微微呈内八字。周渔知道,童同虽然性格温和,但并不具有泛女性化的肢体动作。童同刚才这个微小动作,让周渔隐约觉得童同很可能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不过,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妄下判断。周渔提醒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

难道他真是画蝶?周渔心想。随后他又急忙摇了摇头,并在心中斥责起了自己,想什么呢?!现在是21世纪科学时代,怎么可能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

难道童同人格分裂了?周渔一边观察着童同,一边在脑中思索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搞清楚童同目前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想了片刻,周渔决定索性直接询问得了,他轻咳一声,望着童同,问道:“你是童同吗?”

* * *

面对周渔的询问,童同神情呆愣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周渔急忙在绘梦板上记下:听觉系统,语言系统缺失。

但随后,周渔就觉得不对劲,在梦游状态中,语言系统或许会缺失,但听觉系统按理说是和视觉系统同属一类的,它们或许会弱化,但应该不会缺失。

略微思索后,周渔往前凑了凑,提高音量道:“你不是听不见,你是听不清,对吗?”

童同点了一下头,喉间发出低沉的闷哼声。

这时,周渔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望向钟墨,低声道:“钟队长,麻烦你帮忙录像一下。不管童同是不是梦游,他是不是画蝶,这都是极其珍贵的素材,我们需要记录更多细节。”

钟墨默默点头,往后撤开几步,用手机给他们录像了起来。

与此同时,周渔在绘梦板上更正信息:听觉系统弱化,和视觉系统类似。

随后,周渔大声询问童同:“你是童同吗?”

童同摇了摇头,拿起桌面上的纸张,将那张写着“画蝶”两个大字的纸举起来,然后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口。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周渔还是有些吃惊,他按捺下心底的情绪,问道:“你说你是画蝶,对吗?”

童同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低沉的闷哼声。

周渔紧盯着童同的双眼,问道:“可你知道现在的身体是童同吗?”

童同点了点头。这一次,他的喉间没有发出闷哼声,而是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在新纸上写字,他握着笔的手看起来有些别扭,写字的手法也一点都不熟练,写字的过程更是缓慢无比,每完成一笔,都要停顿数次。

周渔并未着急询问,而是耐心地等待童同写完。

差不多一分钟后,童同才终于写完了两个字,那两个字虽然呆板僵硬,但却非常清楚,它是:梦游。

看到这两个字后,周渔感觉自己的眉头控制不住地跳动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说,你之所以占据了童同的身体,是因为梦游,对吗?”

童同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连串的闷哼声。

周渔一边在绘梦板上记录,一边问:“可为什么会这样呢?你难道不觉得这一点都不合理吗?在现有的科学体系内,你所说的这种现象,已经完全违背了生命科学、人体生物学、神经学,甚至是认知神经心理学等跟人体和大脑相关的所有学科的现有理论……你觉得这可能吗?”

童同低下了头去,没有说话。

片刻后,童同起身,来到周渔身侧,半蹲身子,伸出右手,握住了周渔的右手。周渔本能地想要拒绝,可他又迅速意识到,童同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动作的,他可能是想通过这个动作传递某种信息。

于是,周渔不再抗拒,反而还将自己的手往外伸了伸。

童同先是握住了周渔的手腕,接着是手掌,最后,童同将自己的五根手指插进了周渔的手指缝中,掌心对着掌心。

这是一个五指相扣的动作。

童同就这样紧扣着周渔的手,然后用他那对“斗鸡眼”看着周渔。

周渔虽然无法从童同的眼神中看到任何的情绪流露,但是,在刚才五指相扣的一瞬间,周渔的心底油然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感。

随后,周渔想起来,当初他在卓文大学为画蝶第一次解梦的时候,曾和画蝶有过一段不可思议的“共梦”经历,当周渔从“共梦”中醒来时,发现画蝶正握着他的手。除此之外,在祝嵘的捕梦困境中,画蝶用她的“共梦”能力,将周渔救出后,两人的手也是紧握在一起,五指相扣,跟现在一模一样。

虽然周渔不清楚这个动作代表的现实含义是什么,但显然,这个动作,对于周渔和画蝶而言,有着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精神含义。

此时,童同已经松开了手,回到了沙发上,他的脑袋微微低垂,双腿并拢,肢体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稍微有些羞涩的女生一样,在这一瞬间,周渔感觉眼前恍惚了一下,他似乎看见画蝶正坐在沙发上,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

周渔急忙摇了一下头,让自己恢复冷静和理智。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并不是他主动去想象的,而是被动的精神幻想,看来,在内心深处,周渔还是非常期望在此时此地见到画蝶的。

周渔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眼前的事情上来,他知道一时片刻肯定没法弄清这件事,既然暂时弄不清楚,那就先不去找原因,而是先看结果。如果结果正确合理,再从结果反推原因,也未尝不可。

“你如果真的是画蝶……”周渔问,“那你能告诉我,画蝶的身体现在在哪吗?”

童同拿起之前那张写着“实验”两个大字的白纸,指了指。

“你的意思是,画蝶在实验室里?”

童同点了点头。

“实验室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童同摇了摇头。

“实验室的地理位置,你知道吗?”

童同又摇了摇头。

“那你能简单描述一下实验室周围的环境吗?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比如标志性建筑物等等。”

童同低下头,仿似陷入了思索当中。片刻后,童同忽然全身一抖,喉间发出一阵痛苦的闷哼声。他双手成爪,隔空抓向自己的脑袋。

见童同突然间的异常举动,周渔知道情况不妙,他急忙引导道:“童同,不要思考刚才的问题了。现在,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你是谁?”

在周渔的引导下,童同缓缓抬起头来,他用“斗鸡眼”看着周渔,呆愣片刻后,指了指纸上的“画蝶”两字。

周渔松了一口气。他意识到,不能再让童同去思索一些深层次的记忆内容了,因为“回忆”这个功能,和梦游本身是冲突的。当童同试着回忆一些复杂内容时,他的大脑便会陷入异常状态,这种异常状态很可能会加速他的苏醒进程。周渔只能问一些比较浅显的问题,不需要过多思考和回忆,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想了一会后,周渔忽然问:“画蝶,还活着吗?”

其实周渔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他一直没问,是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有点超现实。不过最终他还是问了出来,因为在他的心中,画蝶的生命安危比科学的合理性更加重要一些。

童同点了点头,可片刻后,他又摇了摇头。

“画蝶活着,但她不安全,对吗?”周渔猜测着童同想要表达的意思。

童同点头。

“如果让你带路,你能找到画蝶吗?”周渔问。

童同摇头。

周渔决定暂时不再问关于画蝶自身的问题了,他看了看那几张白纸,问道:“三色是谁,你知道吗?”

童同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你并不知道三色是谁,你只是多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对吗?”

童同点头。

“那你还听到了些什么?”

童同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但这一次,他的手指距离耳朵较远。

“听不清,是吗?”

童同点了点头。

周渔轻点鼻翼,陷入了思索。童同能够听清“三色”的名字,却听不清别的内容,这是他的选择性记忆吗,还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所导致的?

周渔不敢确定答案是什么,可他知道,对很多脑损伤导致的植物人患者来说,他们的自主意识活动几乎是停止的。在这种情况下,别人在病床前的讲述内容,不会进入意识,而是会直接进入潜意识。但是,有部分音量较大、重复多次且指向性较强的简单内容,会跃过潜意识流入意识。这样,就会形成患者意识的被动活动,一旦患者的被动意识活动增多,就很可能会激发主动意识活动。而这,也正是很多临床医生之所以让植物人患者的亲属们,要不停地和患者进行单方面语言交流的主要原因。

当画蝶被三色从医院劫走的时候,画蝶正处于一种非典型脑损伤导致的植物人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她的自主意识活动几乎没有,但潜意识活动却十分活跃。她的潜意识能够感知到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只不过,因为潜意识无法控制肢体的原因,她的眼皮无法睁开,耳膜也无法彻底打开。因此,她肉眼看到的东西,几乎没有,耳朵听到的内容,也异常模糊,只有部分音量较大且重复性较高的简单内容才有希望流入意识,形成被动记忆。

显然,“三色”和“实验”,这两个重复性词语便是流入画蝶意识,形成被动记忆的内容了。

不过,童同既然能够听到“三色”和“实验”这两个词语,肯定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这些“隐性”内容,就需要借助心理学或梦学的帮助去挖掘了,而这,也正是周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可,该怎样挖呢?

周渔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演梦了。

但演梦是在对方已经做了那个梦,并且记忆相对比较深刻的情况下,通过关键词引导,让对方记起梦境内容的过程。现在的童同并不是在做梦,画蝶也不是在做梦,他们两人都不是以梦境作为主体来传递信息。童同是梦游;画蝶则是处于一种非典型的植物人状态。

而,想要知道那些“隐性”信息,则需要深入挖掘画蝶的潜意识。如果是对正常状态下的童同进行演梦,挖掘的应该是童同的潜意识。而童同的潜意识,在梦游这段时间内,即是画蝶的意识……

那,又该如何挖掘到画蝶的潜意识呢?

周渔将这几层关系彻底捋顺后,便也知道难点所在了。同样的,他也知道唯一的机会,就是对梦游状态中的童同进行直接演梦。只有那样,才有可能触及到画蝶的潜意识,当然了,也只是有可能。因为周渔并不知道画蝶和童同的交互原理是什么,也就没法下定论,更无法预知演梦行为是否会引起另外的意外状况。

可事已至此,周渔也没法顾全太多,只能暂且一试。

但,周渔很快就又想到,现在的童同语言系统是缺失的,就算能够对他进行演梦,他也没法将梦境内容表述出来。

种种问题都在制约着周渔,可周渔实在想不到另外的办法了,不管行不行,他都决定试一试。

于是,周渔将下午的时候去解梦馆取回来的演梦机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他一边开启演梦机,一边问向童同:“童同,你还有别的想要告诉我们的信息吗?”

童同沉默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看来,童同目前知道的内容,那八个字便足以概括。

“我准备对你进行演梦。”周渔说道,“放心,演梦的过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副作用和后遗症。”

周渔将一根吸管递给了童同,童同并未去接,不知是不想,还是肢体动作跟不上,周渔见状,直接将吸管插进了童同嘴里,说道“:用力吸。”

在童同开始吸气之前,周渔察觉到童同全身小幅度地抖动了几下,眼球也快速转动了数下。周渔意识到,童同很可能要醒了。周渔急忙将电极贴片贴在童同的太阳穴两侧,将臂带缠到童同小臂上,然后开启了 演梦机,同时说道:“童同,仔细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童同的喉间发出一阵痛苦而压抑的闷哼声,他双手抓住了沙发垫子,用力扭动着。

“童同,你将会看到一个长发女人从医院里将你抱走……”周渔还在试图引导着童同进入那个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梦里。但周渔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童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紧接着他的双手用力抓向自己的脑袋,身体从沙发上滑落,跌坐在了地上。

周渔急忙上前,想要安抚童同,但童同扭动的身体忽然停止,身子就像是一团棉絮一样,骤然软倒在了地板上,一动不动了!

* * *

“童同?”周渔轻喊了两声。童同没有丝毫反应。

周渔试探了一下童同的鼻息和脉象,确定童同生命体征正常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周渔并未直接将童同喊醒,因为他从梦游手册上看到,在梦游期间,将梦游患者强行叫醒,很可能会对其造成不好的影响。

周渔站起身,对依旧还在录像的钟墨摆了摆手,轻声说:“可以了。”

钟墨收起手机来,走向周渔,表情惊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他似乎确实和画蝶有互通……”

周渔坐在沙发上,一边整理着绘梦板上的内容,一边道:“从目前来看,应该是藉由梦游这种形式,让童同的潜意识和画蝶的意识产生了交互,至于画蝶的意识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尚未可知。这件事从理论上来说非常复杂,而且,现在的科学体系也无法完全解释,至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

“不过什么?”钟墨问。

“不过,在画蝶的身上,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了。上一次,画蝶无需使用捕梦仪,只是躺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便进入了我和祝嵘的那个梦中……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当然,至少那种情况,还有一种名叫‘共梦’的先例,虽然也不好解释,但至少有。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你觉得,刚才的他是童同,还是画蝶?”

“我更倾向于是画蝶的意识对童同的潜意识产生了某种形式上的干扰,而不是谁是谁的问题。毫无疑问,童同,他始终是童同,在任何状态下,都不可能变成别人。即使是人格分裂,那也是他自我的一部分。”周渔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就好比,早年间,电视台相互间的信号时常会彼此干涉一样,有时你正在看某一个台,但画面中却忽然出现了另外一台的情景,其实,这只是一瞬间的信号干涉,并未影响其本质。”

“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可画蝶和童同是怎么彼此干涉的呢?”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周渔道“,你还记得植梦环这个东西吗?”

“当然记得……现在我们的技术部还在对其内部结构进行解析呢。”

“植梦环的初级报告中显示,在其第二层级结构里,有大量相互缠绕的量子,但也有一些单方面缠绕的量子,也就是说,量子缠绕的对方,并不在植梦环里,而在另外的地方。当时,我根据植梦环的报告,猜测深渊组织就是利用量子缠绕来实现筑梦和植梦互通的。后来我亲自进入筑梦境中体验过,更确信了这种可能性。”周渔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有个大胆的猜测,那就是画蝶和童同之间,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他们的意识或潜意识以量子的形态产生了相互缠绕。相互缠绕后,自然也就造成了相互干涉。如果顺着这条思路去想的话,那么,画蝶的‘共梦’,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其实最初我也不是很懂,直到昨天下午,在我和那名物理学家聊天的过程中,他曾告诉过我,在量子的世界里,宇宙中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量子化的,包括人的肉身,人的意识,甚至是人的潜意识。”

“宇宙的量子化这我知道,大学的时候学过。”钟墨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可我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童同和画蝶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特殊关系,为什么他们两人会产生联系呢?即使画蝶确实很特殊,有这方面的能力,可为什么会是童同呢?童同就是一个普通的护理工。”

“按照物理学家的说法,量子的相互缠绕,是需要一个容器作为载体的,这个容器可以是直接接触,也可以是间接接触。”周渔想了想之后道,“我想,不仅是画蝶很特殊,童同应该也很特殊,至少,童同的梦游并不是偶然。我问过童同,他从小就有严重的梦游症。或许,正是因为童同在病床前照顾画蝶,和画蝶产生了肢体接触,才让他们产生某种联系的。”

“就算是他们之间产生了肢体接触,但那也是在正常情况下的接触,在梦游期间,不是没接触吗?”

“不,在梦游期间他们接触了,至少在第一次梦游期间,他们接触了,不仅直接接触了,而且还借助呼吸机和多参数检测仪间接接触了。”周渔沉声道,“你难道忘记了,昨天凌晨的那段录像中,童同进入画蝶病房内,先是在病房中检查画蝶的身体状况,然后意外握住了多参数检测仪的一条插线,接着检测仪的数据便开始剧烈波动,在那之后,童同才抱起画蝶,将其放在轮椅上并推了出去。然后,在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昏迷中的画蝶曾有一个忽然抬起手,并握住童同手腕的动作。”

“那难道不是童同无意中握住了画蝶的手,将画蝶的手抬起来了吗?”

“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总之,他们在那期间,确实是产生肢体接触了,然后,童同就表现不正常了,对不对?”

“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们手掌接触后,童同就呆愣住了,并眼睁睁看着三色将画蝶抱走,却无动于衷,按照常理来说,这明显不合理。”

“所以说,其实,童同最开始应该就是单纯的梦游,他去往医院,也并不是奔着救画蝶去的,那只是一种伪干涉,可以解释为是一种通过白天的肢体接触后所产生的潜意识残留驱动,直到童同靠近了画蝶,通过电子仪器间接接触,然后两人的肢体又产生直接接触后,才彻底产生了缠绕,也就产生了真干涉。从目前来看,他们的肢体接触也就是手掌的接触,这跟之前我与画蝶‘共梦’时候的肢体接触是一致的。”

钟墨忽然笑了笑,然后望向周渔,感叹般地道:“渔兄,想不到这都让你给解释通了,我算是服气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觉得真的很有道理,至少,你是尝试着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的。”

钟墨点头道:“是的,这一次,画蝶都被抓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童同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两人既不可能在白天产生潜意识残留驱动,也不可能在晚上梦游时撞见,并产生肢体接触……”

周渔轻点鼻翼,沉吟道:“看来,他们之间应该还有一个间接的容器作为载体,就是不知道这个容器是什么了。”

钟墨看了一眼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童同,低声道:“要不要将他叫醒,问一问?”

周渔摇头道:“暂时先不要。虽然事情很急,但我们也不能冒着会损伤到童同的风险去唤醒他,我们就等着他醒来吧,相信不会太久的。”

钟墨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随后,周渔默默走向了窗边,抬眼遥望天际。让周渔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在黑暗的苍穹中,西天边上的那颗星星竟然还在闪烁着。

钟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他站在周渔的右后侧,抽出两根烟来点燃,将其中一支递给了周渔。周渔微微一愣,正欲摆手说不抽,可在回眸的瞬间,他看到了钟墨含笑的眼睛。于是,周渔将摆手的动作顺势变成了接烟的动作,他将香烟接过来,放在唇间,轻轻吸了一口。

两人默默站在窗边,一起遥望天边的那颗星星,并未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原本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童同忽然站了起来。

童同起身后,双眼依旧眯缝着,神情依然呆愣,片刻后,童同跨步朝着窗边走去。童同的脚步声引起了周渔和钟墨的注意,两人同时回头,看到童同正在走向他们,不由有些吃惊。

钟墨正欲上前,周渔忽然拉住了他:“你看他的眼睛还是眯缝着的。”

钟墨疑声道:“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还是画蝶?”

周渔摇头道“:不,应该不是了,你看他走路的姿势,明显外八字一些,而且腰背也打直了……”

就在钟墨和周渔两人说话之际,童同走到距离他们身前两米远的地方忽然停住,然后转过身,朝着对面走去。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里,童同围绕着整间屋子走了数圈,神奇的是,他在屋子内绕来绕去的过程中,竟然没有碰倒一件家具。

绕了数圈后,童同站在门口,面朝房间,静默了几秒钟,随后,他朝着右侧的卧室大步走去。卧室的房门虚掩,童同推门而入,在钟墨和周渔两人的目光注视下,脱掉了身上的睡衣,爬到了**,盖上了被子。没过一会,童同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门口的钟墨和周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抹哭笑不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