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析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身材瘦削的生物学工程师走了进来。

此时的周渔已经坐回到了椅子上,他指了指对面的木椅,说道:“坐吧。”

生物学工程师坐下后,整个身子本能地往后靠,双手抱在胸前,两腿张开,脚尖朝外,他的肢体动作表明他想要尽快结束这次单独会面,赶紧离开这里。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将椅子往后挪一下。”周渔说。

“不用。”生物学工程师的声音有些冷淡,“有什么话,就尽快问吧。”

他还是没有放下敌意和戒心,周渔心想。有时候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掩饰什么,而越是掩饰,反而表现得就越是明显。

这名生物学工程师不知道是本身就不喜欢或者不擅长与人交流,还是害怕暴露内心的隐秘,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非常冷淡,甚至是冷漠,而且他的戒备心也非常强。周渔意识到,和这名工程师的交流过程,肯定不会像画家那样轻松简单。不过,幸好周渔已经从画家那里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接下来,他只需要提炼出一些重点,在工程师身上进行验证就可以了。

“放心,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的。”周渔决定用一种果决和客观的态度来面对工程师,那样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效果,他看了一眼时间,沉声道,“我会在十分钟之内,结束我们的谈话。”

生物学工程师鼻头耸动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周渔会用如此强势的方式作为开场白。他局促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腰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能简单描述一下你的梦吗?”周渔翻开新的一页绘梦板,不慌不忙地问。

“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些重复的梦……”

“一些是多少?具体数量是?”

“两到四个吧。”

“说一说你觉得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梦。”周渔直视着生物学工程师的双眼。

生物学工程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位置,避开周渔的目光,望向窗口的方向。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条狗……”工程师刚说了一句,便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嗽完之后,他歪着头,望着窗户,嘴巴闭了起来。

“一条什么样的狗?”

“就是一条土狗,有点像小时候我老家养的那种狗。”

“然后呢?”

“然后……”工程师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周渔。周渔双眼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躲闪,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如水。工程师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有个人用一条绳子牵着我,我跟在那个人的后面。”

“你能看见那个人的样子吗?”

“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一双脚,穿着黑色皮鞋,走路不快不慢。”

“如果让你联想一下的话,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朋友,恋人,亲人?”

“联想不到。”

“你当时的情绪是怎样的?”

“忘记了,感觉没什么情绪。”

“兴奋呢?”

“咳咳……没有……”

“他牵着你去了哪?”

“不知道,反正就是一直牵着,一直往前走,仿似没有目的。”

“你有没有过挣脱绳索的想法?”

“这个……没有……”

周渔点了点头,在绘梦板上将生物学工程师刚才讲述的这个“遛狗”之梦画了下来。这个梦其实和画家的“奔跑”之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形式不同的原因,是因为生物学工程师内心深处的自我阴影所导致的。

若是从梦学的角度进行反推,然后用社会心理学的方式来对工程师进行精神分析的话,从刚才那个简短的“遛狗”之梦中,能够分析出工程师小时候家里应该很穷,而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应该遭受了很多的欺负和压迫,导致他内心非常自卑。这种自卑随着他成年以后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功看似有所缓解,实则是被挤压进了潜意识深处。每到夜深人静之时,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这条自卑“土狗”,便会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提醒他有些“事”还没有真正解决。

当然了,除了这种传统的解释之外,若是从变态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的话,或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内心的畸形需求。有些人,心理状态因为种种原因发生了畸变,变得只有在为“奴”的身份状态下,只有在被“捆绑”,被“教训”的情境中,才会获得精神和肉体上的快感。这种人在现实世界里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有这种畸变的心理需求,但他的潜意识已经提前知道了,并在梦中给予了提示。

当生物学工程师在讲述这个“遛狗”之梦的时候,他的神情遮掩,目光逃避,肢体后移,表明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梦并不是什么好梦,这与他内心的自卑和敏感有关。而当周渔询问其是否感到‘兴奋’的时候,工程师曾剧烈咳嗽了两声,看起来似乎是在掩饰内心的真实感受。

当然,也许那两种解释,在生物学工程师身上,都能得到某种层面上的验证。但周渔毕竟不是在对工程师进行心理阴影的解梦,而是想从他的梦中找出深渊组织的线索,而且周渔也并不是故意要去挖掘工程师的心理阴影,这只是他的本能反应而已。这样做,能让周渔从整体上看待梦境内容,筛选出有用的信息。

“然后呢?”周渔将上述信息汇总后,开口问道。

“然后,我出现在了一家医院内,应该是宠物医院吧。我似乎是得病了,有个医生正在给我检查,但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医生,我咬了他一口,随后,我的主人出现,安抚我,我才安静下来,让医生继续给我检查。”

“梦中你还是一条狗,对吗?”

“是的。”生物学工程师瞪了周渔一眼,似乎对周渔的措辞不是很满意,他提醒道,“是变成了一条狗。”

“还是变成了之前那条土狗吗?”

“好像不是了。”

“那是一条什么狗?”

“我也不知道,一条黑狗,很瘦,耳朵耷拉着,样子有点丑。”

周渔端详了一下生物学工程师,他身材瘦削,皮肤发黑,脸蛋也很瘦小,耳朵稍微有些耷拉。看来,生物学工程师对自己的长相并不满意。梦中的这条黑狗,应该正是以他自己的长相作为原型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检查完就结束了。”

“医生是怎么给你检查的?”

“就跟医院的流程一样,抽血,化验。”

“抽血的时候,是抽的哪里?”

“前腿的位置……”工程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小臂。

“你手臂上留下伤痕了没?”

“怎么可能?!那是在梦里,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

“那你的手臂内侧怎么会有一个小红点?”

“红点?!”工程师展开手臂道,“你是说这个?肯定是被蚊子咬的啊。”

周渔刚才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小红点,他只是故意诈一下。通过刚才工程师的反应来看,这个小红点大概率就是“医生”给他扎针之后所留下的伤口。

工程师的这个梦,和画家的“打针”之梦,在本质上类似,之所以在形式上有所不同,是因为工程师自己的内心阴影所导致的。

梦境表象,虽千变万化,但不离其宗。

周渔没再继续细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工程师不仅不是很配合,而且还在有意识地撒谎,试图欺瞒周渔。或许工程师是害怕周渔会看出他内心中自卑脆弱的那一面,但殊不知,他越是遮掩,反而越是暴露得明显。

“在医院检查结束之后呢?”周渔决定速战速决。

“结束后,我出现在了实验室内,一间封闭的实验室,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实验仪器。那里就跟我梦寐以求的研究实验室一样,只要我能想到的研究仪器,里面全都有……”工程师嘴角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看得出来,梦中的场景确实让他心生向往。

“冒昧地问一句,在实验室内,你是人,还是狗?”

“应该是人,我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好,说回你的梦。你在实验室内干了什么?”

“当然是做研究了。有了这些仪器,我相信我可以在我一直以来研究的‘工程细胞株’项目上取得巨大进展。我在实验室内利用各种实验器材做实验,不停地研究着,我终于发现——”说到兴头处,工程师忽然闭上了嘴巴。

“你研究成功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

“如果没成功的话,你就不会闭口不谈了。”

“可梦里成功了又能如何?还不是毫无意义!”工程师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原本有些兴奋的神情也在一瞬间颓丧了下去,并且还带着一丝愤怒。

“可在梦中如果成功了,在现实中你就可以效仿了,不是吗?”

“不,梦里的那些东西毫无意义,只是一个虚幻的结果而已。工程细胞株的研究项目晦涩艰深,极具开创性,哪里会有那么简单?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你一直以来的研究结果在最近被别人剽窃。你难道没觉得这跟你的梦有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有人能看见我的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梦里发生了什么,别人怎么可能知道!”

生物学工程师抱紧双臂,神情激动,身体后仰,脖子僵硬地瑟缩着,偶尔看向周渔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怒意,仿似研究结果被窃是周渔导致的一样。

面对工程师的不信任,周渔不以为意,他已经从工程师的话中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也验证了很多在画家那里模棱两可的问题。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周渔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望向工程师,说道“:十分钟时间已经到了。谢谢你提供的梦境信息。如果找到线索的话,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生物学工程师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迅速起身,连看都没看周渔,快步走了出去。

看着生物学工程师匆匆离去的瘦削背影,以及走路时候故意迈大的步伐和挺直的腰杆,周渔忽然有些莫名地心疼。一个人,无论其取得了多大的成就,获得了多少金钱,那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童年阴影和成长创伤,都会在细节上影响着他的一言一行。这些细节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痛苦,除非主动去揭开那些创伤,将其暴露在阳光下,让其在包容和善意中重新愈合,否则,阴影将会伴随一生,至死方休。

可是,如果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真的忍心主动去触碰那些伤疤呢?

更何况,大部分的人,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有这种伤疤,他们在浑浑噩噩中,就度过了自己充满阴影的一生。

这是一件幸事吗,还是一种遗憾?

周渔长吁一口气,自语道:“那,我的阴影,又是什么呢?”

太多了。周渔露出一抹苦涩笑容。如果不是阴影太多,自己又怎会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心理学作为第一专业呢?

* * *

物理学家进来的时候,周渔都没有察觉。是物理学家叫了周渔一声,周渔才从思绪中返回了现实,他睁开双眼,看到物理学家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正面色疑惑地望着自己。

周渔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有了画家和生物学工程师两个人的梦境作为研究对象后,周渔对于物理学家的梦境已经提前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了,所以,这一次的说梦过程就更快了,也更加简洁明了,目的明确。

周渔并没有询问物理学家太多的梦境细节,一来是因为他的梦境细节和前面两人的大同小异,问太多,对深渊线索的挖掘于事无补,只能暴露出物理学家自己的心理状态,二来也是因为物理学家本身说话有些刻板,有点老学究的味道,说的过程又慢条斯理,说完后,还要兀自点评一番,许多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就像是在进行专业严肃的学术探讨一样。

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要解梦的话,周渔还是比较愿意和物理学家好好交流一番的。但现在时间紧促,周渔不得不速战速决。

物理学家的梦有些杂乱无章,他一会儿说是一个梦,一会儿又说是好几个梦,不过,周渔毕竟是职业解梦师,又有画家和工程师的梦作为参考,所以他很快就从物理学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拎出来三段主要梦境。这三段梦,与画家和工程师的三段梦本质一样,只不过表现形式各有不同而已。

物理学家的梦中,表现出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由于这些恐惧和担忧的影响,所以他的梦主要以墓地,葬礼等关乎死亡主题的场景为主,其中包括在墓地中迷路,在葬礼上成为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然后忽然诈尸,以及最后躺在殡仪馆内,被人解剖尸体等情节。

与画家和工程师的第三段梦类似,在物理学家的第三段梦中,也出现了他独自一人在实验室内做物理研究的场景,并且同样是在梦中对他多年以来研究的“量子信道”项目有了非常大的突破性发现。

“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物理学家在描述自己于梦中完成了研究突破,醒来之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之后的心情时,不停地摇头叹息着“,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可我的研究却只能在梦里完成。而最让人感到可气的是,竟然还有人先我一步完成了我的研究课题,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羞辱。”

面对物理学家失落的哀叹,周渔只能安慰并鼓励道:“如果不经历一些什么的话,结果来得太容易,反而没什么意义。我相信如果我们找出事情的真相,说不定对于你的研究来说,会是一件峰回路转的幸事。”

物理学家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他显然并不相信解梦真的能够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向周渔表达了自己的尊敬,他神情落寞,充满感慨地道:“我刚才听钟队长说,你也是一名学者对吧,咱们研究的东西虽然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对一名潜心研究学术的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多年的研究结果被剽窃,更让人伤心的了。你说是吗?”

周渔重重地点了点头。作为一名踽踽独行数年,默默承受孤独寂寞,时常遭受白眼和嘲讽的梦学研究者,他十分同意物理学家的这段话。那些外在的伤痛和内心的彷徨可以经过自我调节之后,变成前进的动力,但是,研究成果被剽窃的那种痛苦,无法言喻,也没法调节,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物理学家的梦已经说完了,周渔从中提取了若干重点,并针对前面两人的梦境进行了反向验证。现在,初步的结果表明,这一切,跟周渔最开始的推测极为相似。

物理学家离开之时,脚步有些蹒跚,腰肢有些弯曲,不停地摇头叹息,情绪极为低落。周渔明白,物理学家的情绪之所以如此低落的原因,跟解梦和周渔没什么关系,主要跟他的研究结果被剽窃有关。物理学家已接近花甲之年,很多努力,若是失败或毁坏,便没法再从头开始。物理学家的“量子信道”项目,是他毕生的追求,也是他后半辈子赖以生存的精神动力,可现在,追求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便也跟着失去了。

看着物理学家离去时的模样,周渔不由地联想到了许多年后的自己。如果梦学研究和梦学推广在多年以后依旧毫无建树的话,他能承受得了那种因为年老体衰而无力从头开始,只能默默死去的精神空洞状态吗?

我将会一无所有。周渔微微眯起双眼,望向窗外低矮的云层,可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又会拥有什么呢?金钱,权利,家庭……岂非同样,一无所有。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周渔自己的研究结果也被剽窃,那他又该如何面对那种情况?他会得抑郁症然后自杀吗?还是会忍气吞声,从此泯然众人,在不甘和落寞中孤独终老,饮恨一生?

有形财产被盗窃,会有警方介入,抓住小偷,按照刑法定立罪名,归还财产。而无形财产被盗窃,不仅调查起来耗时耗力,就算真的查出了结果,也极难定罪,更别提其所有权的最终归属了。这对于潜心研究学术的学者来说,不管是在其身体还是心理上,所造成的影响都将是毁灭性且无法弥补的。

周渔睁开双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他已然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不仅是为了真相的揭开,不仅是为了告慰那些死去的亡魂,更是为了那些研究成果已经被剽窃以及有潜在可能被剽窃的学者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周渔都必须要打赢这场仗。深渊组织,罪大恶极。

* * *

梦境的解析结果,已经跃然纸上。

在画家详细讲述完了他的梦境后,周渔其实就已经解出来了。他之所以还要继续倾听另外两人的梦境,只是想要对画家的讲述进行确定,同时对自己的解析结果进行反向验证。

在画家、生物学工程师、物理学家三人的梦境中,都有三段重复的梦。这三段重复的梦,因为每个人的心理状态不同,所呈现出来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但它们的实质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在三个人的梦境中,潜意识想要传达给他们的信息,是一致的。这是一种比较少见的情况,虽然少见,却并不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梦境特例;其实,它是有迹可循的。

在梦学上,有一种名叫“同梦”的概念,说的是,两个人或者多个人,共同经历了一件对他们印象极为深刻的事件后,就有可能做相似的梦。比如,一对情侣共同观看了一起月食现象,当天晚上,他们很可能都会做带有“月食”主题的梦,只不过因为两人的心理状态不同,“月食”主题在梦中的表现方式也会不同,但实际上,梦境的本质是类似的。

从梦境反推现实,也就代表着,画家、生物学工程师、物理学家三人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经历过同样的让他们“印象深刻”的三件事。而他们在做这三件事的时候,意识是被控制的或者被锁死了的,所以,关于这三件事的记忆只留在了潜意识内,然后,潜意识又通过梦境这种方式,将其隐晦地表现了出来。

周渔将那三件事从他们的梦境中提炼了出来。

第一件事:行走。画家是漫无目的地奔跑在山川河堤之间;生物学工程师是变成一条狗被人牵着走;物理学家则是在一大片森林墓地中绕来绕去。抛去那些梦境表现形式,提炼核心,便是两字,行走。而且是路线固定的行走。路线固定,也就代表目的地固定。

第二件事:注射。画家的三针;生物学工程师的抽血化验;物理学家的死亡体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注射。不仅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注射是药物,心理上的“注射”则是语言,两种注射方式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控制他们的意识,支配他们的行为。

第三件事:研究。画家的画室和浮动晕染技术;生物学工程师的研究所和“工程细胞株”项目;物理学家的实验室和“量子信道”项目。他们在各自的梦中,都进行了自己多年以来的研究,并取得了非常大的进展。可当他们醒来后,却又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取得进展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研究成果,仅限梦中。

针对第三件事,周渔其实稍有疑惑。梦中的研究,真的代表现实中的研究吗?这两者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是不是仅仅只是一种幻象和心理的满足,还是另有解释?周渔目前并不确定。不过,将那三段梦境进行横向对比之后,再联想到他们三人的研究结果都被剽窃这件事实,周渔更加倾向于他们真的在现实中做了研究,只不过他们的意识不自知而已。当然,这只是周渔目前的一种推测,后续还得需要用相关事实来进行验证。

当周渔正在思索这三件事之间的联系的时候,敲门声响起。钟墨推开房门,低声问:“情况如何了?”

周渔正有一些话想要和钟墨说,他招手道:“来,钟队长,咱们讨论一下。”

钟墨走了进来,坐在了周渔身侧。周渔指着绘梦板上他刚刚总结出来的那三件事,说道:“他们三人的梦我都已经听完了,也已经基本上解出来了。除去各自的心理阴影外,这就是他们三人所共同经历的事情。”

钟墨看着绘梦板上的字,低声念道:“行走、注射、研究。”

“对,就是这三件事,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好几遍。可他们的意识却完全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这三件事都是他们在现实中经历的?”

“极有可能。”周渔望向钟墨,提醒道,“看到这三件事,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人来?”

“我想到了祝嵘……以及那几名半夜三更去往郊区废弃工厂的人。”

“没错。祝嵘他们去往的那个郊区废弃工厂,很可能画家、工程师和物理学家三人也曾去过,虽然不一定是同一个地方,但肯定类似。”周渔翻到前面几页,指着一幅画道,“在画家的梦里,甚至出现过和祝嵘梦中同样的元素,一条阴沟。”

“可这代表着什么呢?”

“这代表着,半夜三更去往郊区的某个无人区域,是他们的共同行为。”

“那……又回到了我们最初的那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他们是怎么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去往郊区的呢?”

“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管,我们先谈这个行为本身。”

“好……那他们半夜三更去往郊区无人区域,目的是什么呢?”

周渔翻到绘梦板最后一页,在“行走”和“注射”两件事之间,画了一个箭头,箭头的方向从“行走”指向“注射”。周渔道:“按照他们在梦中的经历和细节描述,以及我的推断来看,他们行走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注射。”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大半夜地走到郊区废弃工厂,是为了要注射某种药物?”

“是的。而且,只有能走到工厂的人,才有资格注射药物。也就是说,这个‘行走’本身,也是一个过滤器,会过滤掉那些无法达到目的地,不满足注射条件的人。”

“我有点明白了……祝嵘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其实是满足了注射条件的,可因为当天晚上他们的行为被跟踪而来的曾文怡发现了,然后祝嵘行为失控,杀死了曾文怡,导致他们当天晚上没有注射成功。正是因此,三天后,孙丛文和赵文卓才会再次半夜前往郊区,目的就是为了注射。”钟墨有些激动地提高了音量道,“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他们的行为逻辑就能够捋顺了。”

“可是……”钟墨挠了挠头,紧接着道,“他们注射了什么东西?是谁给他们注射的?注射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感觉问题越来越多了……”

“问题多了,也是一件好事,说明他们的踪迹和目的开始暴露了。”周渔指着绘梦板上的“注射”两字,以及旁边标注出来的梦境细节,包括“黑衣护士”“四肢瘫软”等字眼,解释道,“从梦境细节来看,应该是深渊组织的内部人员给他们注射的。至于注射的是什么,我初步猜测,可能和他们在深渊聚会中杯子上的药物类似,其中应该包含有抗组胺成分,能够对行为具有抑制作用。除此之外,注射的药物中应该还含有能够迷惑他们意识的东西,类似于三色迷惑闻百见的气味药剂等。并且,在注射了药物后,深渊组织人员还对那些人进行了思想灌输和指令下达,这很像是以化学药物为主导的一种精神催眠方式。”

“如果这样看的话,过去发生的几件怪事,就有着相互之间的联系了。”

“是的,很多怪事,看似古怪离奇,实则都有一条清晰明确的线在相互牵引。”周渔深吸一口气,控制下心底略微有些激动的情绪,沉声道,“现在,这根线,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钟墨望向周渔,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赞赏和钦佩光芒。周渔已经不止一次帮助警方于一片泥淖当中找出线索了,而这一次的线索挖掘和整体汇总,无疑更加重要。

“那……这个‘研究’又是怎么回事呢?”钟墨指着绘梦板上最后那两个大字。

周渔在“注射”和“研究”两件事之间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方向从“注射”指向“研究”。

画完后,周渔说道:“从梦境情节来看,他们是被注射了之后,才进行的研究。注射,抑制了他们的行为,控制了他们的意识。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想要让他们做什么事,这件事,就是研究。”

“我有点没明白……”钟墨挠了挠头道,“既然他们的行为都被抑制了,意识也被控制了,那他们如何做研究呢?”

“这正是最关键的地方,也是三件事串联到一起后最主要的问题。”周渔轻敲绘梦板,说道,“同时,这个问题,也和我们最初遇到的问题类似——他们是如何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去往郊区的?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可能就离真相不远了。”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没有。”周渔果断地摇了摇头,“我已经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每种可能性都有着自相矛盾的地方。”

“有没有可能是催眠,就跟闻百见的情况类似?”钟墨问。

“单人催眠,集体催眠,即时催眠,多重催眠等,这些我都想过。”周渔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深渊组织在控制这些人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使用了一些催眠手段,但催眠手段应该只是辅助,并不是主要手段。”

周渔看了一眼钟墨,继续道:“催眠确实很厉害,但还没有厉害到会让人在半夜三更行走数里,并精确到达某个目的地的地步。更何况,在行走的过程中,催眠师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如果说催眠师全程跟随,不停地用新的指令和催眠手段对被催眠者进行行为矫正的话,或许还有可能。可我们在监控中,却完全没看到任何催眠师的影子。所以,这不可能是催眠。即使再厉害的催眠师,也不可能提前将催眠指令设置的如此精准,更别提一次催眠的时常根本不可能达到那么久了——”

说到这,周渔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随后他说道:“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催眠师要想在行为上短时间内控制一个人,需要不停对被催眠者进行指令**,就如同三色在闻百见家中做的那样。要知道,三色可是在闻百见家里呆了两天,才让闻百见‘不情不愿’地完成了一个‘杀死周渔’的短小指令,并且还出了那么多纰漏。所以,你有听那几个人说过他们最近接触过催眠师吗?从他们的实地监视中,也没有发现过有疑似催眠师的人进入过他们家吧?”

钟墨凝眉道:“没有……”

周渔道:“所以,不可能是催眠类的方式。”

钟墨皱着眉头道:“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竟然能够让人在完全无意识地情况下做一些看起来非常严谨的事情呢?”

周渔面色凝重,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钟墨定睛观察着周渔脸上的表情,片刻后,他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新思路了?”周渔轻吸一口气道:“有是有,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只是一个初步思路,有很多地方还没法自圆其说。而且,这个思路本身所涉及的内容并不在我最擅长的领域,有一部分算是我的知识盲区。所以,我需要先收集一些信息,才能做出准确而全面的判断,否则,很容易以偏概全,形成方向性错误。”

“我明白了……你需要去见个什么人,是吗?就像你上次去见你的大学老师一样。”

“不,这一次,我不见什么人。因为据我所知,在这个领域里,目前并没有专家,甚至都没有人在专门研究这一块的内容。我只是想要找一些国外的文献记录,从那些记录中,找出一些真实案例来,来验证我的想法,开拓我的思路。”

“去哪里找?网上搜?”

“网上肯定搜不到,这些文献网上不会有完整的记录。我之前曾经在本市最大的中山图书馆里看到过一次,那个图书馆内收藏了一些此类内容的专业书籍和文献,但当时我并未细看,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

“你的意思是,你要亲自去一趟中山图书馆?亦或者,我去帮你找?”

“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他们图书馆内有一台超级计算机,可以通过关键词检索搜寻馆内收藏的相关文献,这样我就可以在里面找到更多想要的东西了。”

“那好,我安排一下,让那边的工作人员接应你。”

“不用麻烦了,那样反而会暴露。”

“那我和你一起。”

“也不用,你若在身边,很多人都会发现。而且,公安局里肯定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毕竟你也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那样我的压力会很大的。”周渔笑着拍了拍钟墨的肩膀道,“如果你那边发现了什么线索的话,立马通知我,我说不定能用得上。”

“可是……”钟墨张开口,尚未说完,便被周渔给打断了。

“我明白的,钟队长。放心,我会管好我自己的。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性命那么简单了,也不仅是多条性命那么简单,我觉得深渊组织肯定有一个非常大的阴谋正在酝酿,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周渔深吸一口气,合上绘梦板,说道,“所以,事不宜迟,咱们抓紧行动起来吧。”

“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钟墨拽了拽脖颈上的黑色丝巾,神情严肃地道,“今天早上六点的时候,省里来了几名高官,给我们定下了最后的破案期限,四十八小时。截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只剩下了四十个小时。如果在这四十个小时内我们没法破案的话,这个案子,我们以后就不能再继续调查了,省里的相关人员会全权接手。”

“四十个小时……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周渔看了一眼钟墨,发现钟墨面容愁苦,表情纠结,他神情轻松地笑了笑,“我们应该庆幸是四十个小时,而不是四个小时。四十个小时内,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你看,我死而复生不也就才用了两个小时吗?本来我还想今晚好好睡一觉的,现在看来,不用了。这四十个小时过后,我有的是时间睡。”

“确实,四十个小时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了。”钟墨似是被周渔的轻松状态给感染了,脸上的愁苦表情消散了一些,他转身道,“那行,我现在就立马回局里,那边确实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处理,就在不久前,他们说已经摸排到了三色的最新行踪。在进屋之前,我刚刚安排好下一步的计划,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两人朝着门口走去,开门的时候,周渔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对钟墨说:“你这次回局里,能不能将你们局里已经确认过的,曾被深渊聚会邀请过的人员名单拷贝一份给我?我想从整体上来判断一下,看能不能推测出深渊组织的真正目的。”

“这个没问题。不过,我们其实并没有掌握多少人,也就是十几个吧。”

“没事,有多少算多少。除了名字之外,还要他们的详细资料。”

“包在我身上。”

两人说着话,走了出去。

外面客厅中,画家、生物学工程师、物理学家三人坐在三个不同的角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看到钟墨和周渔出来后,画家第一个问“: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周渔轻咳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但最终的结果还需要确认,请大家不要着急。从目前的初步结果来看,你们做的那些重复的梦境片段,确实和你们曾参加过的深渊聚会有关,而你们的研究结果被剽窃,也很可能与深渊组织在背后操作有关,但具体是怎样的,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大家放心,一旦有结果,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听到周渔和钟墨的话,画家耸了耸肩,沉默不语,生物学工程师双臂抱胸,神情凝重,物理学家则是苦笑一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三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片刻的沉默后,物理学家道:“那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我学校那边还有点事,需要去处理一下。”

钟墨点头道:“可以走,不过咱们还是先去一趟公安局,再做后续的安排,这也是对你们的安全负责。”随后,钟墨扭头望向周渔,低声在周渔耳边道“:等会你出门的时候,直接关上门就可以了,我先走一步。”

周渔默默点了点头。钟墨正要往前走,周渔忽然一把拉住了钟墨。

“怎么了?”钟墨问。

“我想在去图书馆的时候,顺便见一个人,我本想亲自去联系,但我想了想,还是你去联系更安全一下,对方也会更重视一些。”周渔低声说。

“谁?”

“童同。一医院的男护士童同。”

“你是想问他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吧?”

“不止于此,我觉得他身上应该还有一些可以挖掘和借鉴的东西。”

“那我等会就去联系他,我会让他在图书馆内等你,但我不会提前说你的名字,你到时候直接去找他就可以了。”

钟墨和另外三人离开后,周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收集到的线索越来越多,谜题也跟着越来越多。不过,一个重要发现已经逐渐浮出水面,截止到目前,大部分的线索都奔着同一个方向而去,越来越多的证据也都表明了同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

真的会是那样吗?周渔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