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梦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些有点重复的梦,但又不是完全重复,每次都会有不同的东西加入进来。我虽然之前也做梦,但我觉得之前的梦和最近这段时间的梦并不一样,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段时间的梦,让我有一种虚幻感,一种现实的虚幻感。”高画家把玩着手中的刻刀,语气轻飘飘地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

“我能理解。有时候我们做了一个很深沉的梦,梦中有着一定的逻辑性,甚至还有独立的时间轴,那么,当我们醒来后,就会产生这种虚幻感,觉得现实和梦境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会产生厌世心理。”周渔说道,“但是,梦,毕竟是梦,和现实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当我们身处现实的时候,一旦我们质疑是否在做梦,我们的意识就会立刻给予反馈和答案,证明我们不是在梦里。”

高画家直勾勾地看着周渔,他忧郁的眼神中有一种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工程师没有的劲头,那是一种独属于创作型艺术家的狂热劲头。

“我最经常做的,有三个梦,前两个梦我记得最清楚,最后一个梦有些模糊。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同一个梦的三个片段吧,因为基本上我每天晚上都会将这三个梦做一遍,所以我觉得它们有可能是同一个梦。”

“有这种可能。”

“第一个梦,我在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我沿着一条预设好的路线,不停奔跑,在我跑动的过程中,有时会有人和我一起,有时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跑过了山川,跑过了河堤,跑过了草原,跑过了泥地,我感觉自己好像跑了几百上千公里。可奇怪的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奔跑,我的身后没有人追我,我的前方也没有目标,我就是单纯地跑,一刻不停地跑。”

“最后,你停下来了吗?”

“我不知道停下来没有。我就是一直跑,从头到尾都在跑,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以,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梦对不对?我在梦中甚至连情绪都没有,没有追求,没有压迫,也不累,就是跑。”

“当你重复做这个梦的时候,你跑动的路线是一样的吗?”

“这就是关键点了。我之后几次跑动的路线几乎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才说是预设好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梦中也感到了疑惑,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然后我在梦里试图想要跑偏,想要朝着旁边没有道路的地方跑,可是,我失败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失败的吗?”

“怎么失败的?”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腿。你没听错,这是真的。我想要朝着旁边跑去,可我的腿却不听使唤,它依旧朝前跑。在那时我才惊奇地发觉,原来我竟然控制不了我的身体,原来我的身体是自动跑动的,跟我的思想或者说潜意识之类的东西,完全不相干。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有点像是灵魂出窍,我的灵魂在空中看着身体的运动,却没法支配身体……”

周渔在绘梦板上迅速写下几行字:潜意识抽离。

“然后呢?当你在梦中质疑了之后,你还在继续跑吗?”

“是啊,继续跑。然后跑着跑着,我就忘记了,又只剩下跑这个行为了。只不过当我醒来后,回想起来,就觉得这事很诡异。那种感受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反正就是很虚幻,很不真实,但又真真切切能感受到。”

周渔沉吟片刻,在绘梦板上写下:虚幻的真实、意识和身体的分离。

“在跑动的过程中,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东西?比如特殊的建筑物,比如人群等等。”

“还真有……有一次,我看到了一群野牛,野牛哞哞狂叫着从我身前跑过,差点将我撞倒。”

周渔觉得类似的情景他仿似在哪里看到过,或者经历过,他在绘梦板上将这幅画面画下后,才想起来,他曾在祝嵘的梦中看到过。当时,从祝嵘梦中奔袭而过的,是一群羚羊,那群羚羊在现实中,代表着一场摩托车比赛。

“还有一次,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很宽的水沟,我差点就掉下去了,幸好我扒住了边缘,然后跳了上去。”

周渔迅速想起,在祝嵘的梦中,曾出现过一条“阴沟”,那条“阴沟”在现实中,代表着一条半干涸的护城河。后来,警方按照周渔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条护城河,并成功标出了祝嵘杀妻当晚的行动路线。

“你曾说过,在路上的时候出现过别的人,你记得那些人的长相特征吗?能不能简单描述一下他们?”

“完全不记得,就是些人影,黑乎乎的。”

周渔轻点鼻翼,陷入沉思。高画家的梦和祝嵘杀妻当晚的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也有着明显的不同。最大的不同点是,高画家的“奔跑”过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而祝嵘的梦境,则有一条完整的行动路线,也就是从他家的卧室到最后的废弃工厂。

“在奔跑的过程中,你有没有看到过一根特别高的树木或者柱子?以及,你有没有钻进过山洞?”

“树木肯定是有,但特别高的,好像没有……我确实钻进过山洞,有一段路,就是钻山洞。”

“从山洞出来之后呢?”

“说来有点奇怪,出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周渔默默点了点头,他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个梦的整体脉络。而且,周渔也意识到,画家在梦中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祝嵘曾去过的那个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类似的一个地方,毕竟同类型的区域,在郊区比较普遍。

周渔在绘梦板上画下了一栋圆形的小房子,并在旁边标注:汇聚场所。

高画家“奔跑”的目的地,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汇聚场所。

“关于这个奔跑的梦,还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地方?”

“没有了,这个梦其实挺简单的,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那好,说说你的第二段梦吧。”

“等等,这第一段梦的解释是怎样的?有现实意义吗?”

“当然有。任何梦境都有现实意义,任何梦境细节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象征物。只不过你刚才那段梦,并不整体,需要联系你后续的两个梦一起看,否则很容易以偏概全,造成解梦错误。”

高画家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周渔的解释。

片刻的沉默后,高画家的后背缓缓直了起来,那把刻刀在他的手掌中快速敲打着,他原本盘在一起的腿也松开了,并在体前微微内扣。

从高画家的一系列动作来看,他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反应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出现了变化,他变得有些紧张焦躁了,并且产生了一定的防御心理。周渔并未着急询问,他低下头,查看绘梦板,假装没有注意到画家的异常举止。

良久之后,画家才低声说:“第二个梦,我梦见自己在打针……”

* * *

“打针?是你给别人打针,还是别人给你打针?”

“是别人给我打针……有个穿着一身黑衣的护士给我打针,她手中拿着一根很粗的针管子,我有点害怕,可她还是将我的裤子脱了下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打了下去……”

周渔眉头一皱,在绘梦板上画下这幅指向性非常明显的画。一般来说,在梦境中,“打针”这个动作,代表着发生关系。针头或针管代表男性**。通常情况下,只有女性会做这样的梦。当然了,也有一部分同性恋男性中“受”的一方,会做这种梦。

周渔本想针对性取向的问题询问一下画家,但还是忍住了。若是周渔今天单独给画家解梦的话,他肯定会问。但现在他是为了从画家的梦中搜寻深渊线索,而且画家也并非主动解梦,所以这类敏感问题,并不适合单独拎出来问,可以留作日后再和画家单独探讨。

“当针头插进你屁股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应该是有点疼吧,还有一点惊吓。”

“有没有刺激或者兴奋的感觉?”

“这个,或许吧,但不明显……”

周渔在绘梦板上写下:打针。对应情感反馈:刺激和兴奋。随后,他又在后面备注:非常明显。

“护士朝你的体内注射了什么?”

“我不知道,像是某种**……奇怪的是,注射完之后,我全身就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软绵绵的,站都站不稳……然后,两名护士将我抬了起来……把我扔进了一个盒子里……”

“什么样的盒子?”

“就是黑乎乎的盒子,或者说洞穴吧……反正就是把我扔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封闭空间内,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之后呢?”

“没了……”

“这个梦只有这么短?”

“是的……其实我感觉并不算短,主要是注射**的过程比较长,但用语言形容起来,就比较短。”

“为什么注射**的时间会比较长?”

“一种主观感受吧……当然,护士也不止给我打了一针。”

“具体是几针?”

“好像是三针吧……”

周渔迅速在绘梦板上记下这个特殊数字“三”。

在梦中,出现的任何量词都具有很强的指向性,这里的“三针”,虽然是“好像”,但既然画家能够说出这个数字,必然有其深刻含义。

周渔思索片刻,问道:“这三针都是打在同一个部位吗?”

听到这个问题,画家表现得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同一个部位?”

周渔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画家的回答。

画家想了想之后道:“我记得第一次是扎进了我的屁股,第二次扎进了我的胳膊,第三次好像扎进了我的额头……”

周渔感觉这条信息会很重要。如果说针管扎进屁股是一种现实“**”在梦境内实现的话,那么,针管扎进胳膊和额头,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的胳膊上有被针管扎过的伤口吗?”

“还真有!”画家吃惊地道,“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在梦醒后察觉到的,对吗?而你自己却并不知情。”

“没错,也正是因此,我才怀疑梦境的真实性,才觉得现实很虚幻。”画家将手臂翻过来,指着小臂内侧道,“你看,就在这里,有针眼,还不止一个。最开始我怀疑是被蚊虫叮咬的,后来我觉得不对,因为在梦里,我被护士打第二针的位置,仿似就在这里。要说巧合的话,这也太巧了吧!”

周渔将这个细节记在了绘梦板上,并标注上四个字:现实映射。

现实映射是梦学的基础理论之一。说的是,当人在熟睡之时,若是现实世界里的躯体遭受了一些寒冷、冰冻、灼烫、被打等刺激性行为的话,那么,在彼时的梦中,此人的相同部位,也会遭遇类似的情况,也会有着类似的感受。

从目前来看,画家的三针应该各有不同,看似是护士给他打了三针相同的药物,实则是三种不同的梦境需求,解梦的时候,也需要用三种梦学理论来解析。为了确认他的猜测,周渔问道:“打在你屁股上的第一针,有没有留下类似的针眼或者创口之类的?”

画家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避开周渔的目光,摇头道:“这倒没有……”

周渔并未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他问道:“那第三针呢,有没有伤口?”

画家摇头道:“没有……不过,当护士打第三针的时候,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像是身体上的,而像是心理上的……”

周渔在绘梦板上写下两个字:抗拒心理。

周渔还记得在不久之前堕天使将他困住的那个梦牢中,有个被囚禁在**的小男孩,两个修女曾轮番敲打小男孩的额头,她们的行为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灌输思想,二是驱除念头。在这里,画家额头被扎,便类似于小男孩额头被捶。但画家是自我的善,而小男孩是阴影里的恶。所以,这里的“针扎额头”代表着画家被灌输了某种他所不认同的思想,或者是被下达了某种他并不想执行的指令。

周渔翻看绘梦板,回顾画家第二段梦境的整个过程,并从中拎出了最重要的事件节点:三针。第一针,自我压抑需求释放;第二针,现实映射等比反馈;第三针,灌输思想被动接受。

在这三针背后,隐藏着很多可以深挖的点,也有着许多微妙的细节内容,至于这些内容是如何和深渊组织联系上的,周渔的脑中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但他并不着急下结论。武断,是解梦的天敌。

“关于第二个梦境片段,你还有没有别的要补充的?”

“没有了……现在可以解梦了吗?”

“还不行。说说你的第三段梦境吧。”

“第三段梦境……有点模糊,我只记得一些小片段,不知行不行?”

“可以的,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画家陷入了沉默。在沉默的过程,他的身体本能地往后靠,眉头紧皱了起来。他用力捏着手中的刻刀,刻刀的边缘已经快要刺进他的皮肤了。画家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表明此时的他正处于紧张和痛苦当中,而且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去回想那个梦,或者是不想说出那个梦。

周渔查看绘梦板,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画家,他并未出言催促,也没有故意引导,而是耐心等待着。他很清楚,只有让画家主动跨过心理上的那道坎,他才会说出实情,否则若是心急询问,画家很可能会用谎言来糊弄了事。

许久之后,画家才低声说“:第三段梦,我应该是在一个画室内……”

* * *

“我在画室内疯狂作画,地板上,墙壁上,全都是我做的画……但我对这些画都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我觉得它们是一团团的垃圾,毫无艺术感可言……”说到这,画家低下了头去。周渔看见画家的肩膀在微微颤动,手中的刻刀尖端刺进了手指肚,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

“我觉得我自己也是垃圾……我觉得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我过往的那些画作之所以能成功全凭运气,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绘画的天赋……”画家的嘴角抖动了一下,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沉痛忧伤中带着一丝恨意的声音从头发里面缓缓发出。

“我在画室内暗自神伤,甚至一度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那个声音轻柔温和,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个声音仿似响在我的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我没有看见人,只听见那个声音在说……”

周渔在绘梦板上写下四个字:声音元素。很显然,这是一个具有鼓励性质的声音。在正常人的梦中,这种声音大多数情况下是潜意识给予的鼓励。但在画家这个梦中,却并不一定。周渔联想到了画家在上一个梦境片段中额头被打针的场景,他觉得,两者之间或许有所关联。

“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那个声音说……他觉得我能行,他觉得我很有天赋,他觉得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一定可以取得巨大成就……他还告诉我,我一直以来研究的浮动晕染绘画技巧也一定能成功……”

浮动晕染绘画技巧。周渔在绘梦板上记录了下来,并且将其圈上一个圈,备注一行小字:精确信息传递,具有强指向性。

“如果让你联想一下,由这个声音,你能联想到谁?朋友,亲人,恋人,老师?”

“没有。我觉得他像是上帝的声音,或是先知的声音,他知道一切,也掌控一些,给我一种特别有力量的感觉……不知为何,当我听到这个声音后,我原本想要自杀的颓丧情绪也减弱了许多……”

“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始在梦中作画了,这时候我的作画感觉和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我变得更加专注,也更加有耐心了,而且,我感觉全身上下有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冒出来,充斥在我的脑海当中……我连着画了很多画,这些画都非常好,也非常有艺术价值,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目标,也不是我的追求,它们都只是单纯的画作而已,我想要创造属于我自己的历史,我想要让后人因为我的作为而在绘画这门艺术上永远地记住我……”

画家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了起来,语言也变得有些天马行空。周渔从画家那原本忧郁空洞的双眼中看到了火花在闪耀,那是兴奋而激动的火花。周渔本想引导画家去讲述梦境有关的内容,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画家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的毕生追求——浮动晕染技术。这是我独创的绘画技巧,全称叫做多角度浮动晕染绘画技术,是一种可以让观看画作的人,因为观看角度的不同,而导致看到的内容细节有所区别的绘画技巧。你肯定听说过达?芬奇对吧?”

周渔张开口,尚未说话,画家便替周渔做了回答。

“你肯定听说过,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达?芬奇。达?芬奇的名画之一《蒙娜丽莎》,就是运用了一种叫做晕染绘画的技术,所以人们看到蒙娜丽莎的微笑才会有种朦胧感和神秘感,但是,达?芬奇运用的仅仅是单纯的单面晕染技术,而我研究的,是多角度的浮动晕染技术。如果将我研究的技术用在《蒙娜丽莎》上的话,那么,你就会看到多种不同的微笑了。而且,如果你按照一定的角度顺序去观察画作的话,会形成一个周期的变化区间,画中人物的情绪、表情、动作都会出现变化。比如说,当你沿着扇形轨迹,从右侧往左侧移动,你会看到画中人物的情绪由生气变得忧伤,由忧伤变得愤怒,由愤怒变得仇恨,同时,人物的动作,画中的场景也会出现一定的变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应该明白。类似于动画中的帧对吗?一张一张不同的画排列在一起,按照一定的顺序播放,就会形成画中人物动态的变化过程。只不过,在你的画作中,你只用了一幅画,就将这些变化融入了进去,你利用的并不是画更多的画,而是利用角度和光影的变化,对吗?”

“非常正确!”画家激动道,“这件事说起来似乎并不难理解,但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这其中包含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过程,不能过于夸张,也不能过于微小。而且,画中人物的情感变化也要符合一定的逻辑性,不能为了变化而变化,那样毫无意义。画中场景的变化也要有所依据,而不是单纯为了炫技而无中生有。”

“可那样做出来的东西还是画作吗?不就成了一个技术品了吗?”

“不不不,一般的画作是为了展示美感,为了让人看了之后产生感官上的享受和视觉上的冲击,但高级的画作却是为了隐藏信息,隐藏画家本人的思想,隐藏不为人知却极为重要的秘密。达?芬奇的所有画作中都隐藏着类似的信息。而且,有了浮动晕染技术后,可以让画作具有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一幅画,就是一段人生,甚至是一个小世界!”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周渔轻咳一声,提高音量道,“那么,现在让我们暂且说回到梦境吧。你刚才说到,你在梦中受到了一个类似于‘上帝’的人物的鼓舞和启迪,然后开始绘画,你不仅画出了很优秀的画作,还试图在梦中完成你的毕生追求,对吗?”

“是的,我在梦中开始研究多角度浮动晕染技术。我之前在现实中已经研究了好几年,我一直在积累,一直在学习,也一直在尝试,却始终无法完成本质的突破。但当我在梦中的时候,却画得得心应手,而且,我在梦中竟然将多角度浮动晕染技术也运用了出来……我看到了我用那种技术所画出来的画作,简直是一副极品画作,从各方面都满足了我想象中的样子……”

说到这,画家忽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可是,梦,毕竟是梦。我虽然在梦中完成了技术上的突破,画了一副堪称完美的画作,可当我回到现实,却依旧两手空空,依然画不出那种感觉。哎,要是能够活在梦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真正地掌握那种技术了。”

周渔在绘梦板上写下:梦境情景寄托、梦境潜力爆发。

在梦中,潜意识主导一切,意识暂时退居幕后。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潜意识要比意识要更加渊博,更加深刻,更加敏锐,也更加具有创造性。所以,很多优秀艺术家的灵感皆来自于梦中,实则是潜意识的提示,只是通过梦境这种方式展示出来了而已。

画家之所以能够在梦中完成技术上的突破,其实正是源自潜意识的帮助,而当画家返回现实,没有了潜意识的帮助,光靠他的意识,自然没法完成这种突破。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一般情况下,当“灵感”类的东西,通过梦境传达给当事人后,待其醒来,便会清晰地记得这个“灵感”,并将其运用在现实当中,而这,也是潜意识的最终目的。可画家多次做这个梦,多次受到该“灵感”的冲击,但他却还是没有记住“灵感”的细节,这有点不合常理。

周渔将这个疑惑问了出来:“为何你在梦中完成了多次突破,但回到了现实却不记得了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奇怪……每次当我在梦中完成突破的时候,我就非常兴奋激动,我就觉得那就是现实……当我醒来,发现那是个梦,然后我便努力回想梦中完成突破时候的种种细节,但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可能梦里根本就没有那些细节,我只是在梦中用这种方式,来满足现实中没法完成的愿望吧。”

“若是正常情况下,可以这么解释。但你的这个梦,肯定没那么简单。”

“那我的这个梦是怎样的?我为何会重复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

“你做的这些梦很可能跟深渊聚会有关,但具体是怎样的关系,我现在还不知道。”周渔轻抚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冰凉触感,说道,“你的第三段梦说完了吗?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没有了……”

“你之前说过你的第三段梦是模模糊糊的,但通过你刚才的口述,感觉还算是比较清晰。这是正常的吗?”

“模糊的就是那些细节……我隐约觉得我在梦里是做了那些细节的,但回到现实后却又完全记不起来……”

“好的,我明白了。那在第三段梦境中,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

“就是一个画室,一个不大不小的画室。”

“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标志和物件,比如房门模样,比如墙壁颜色,比如天花板地板的造型等,这些有没有印象?”

“没有,完全没有……”

周渔在绘梦板上写下:场景缺失。

“那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个画室的?”

“不记得……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过程,就直接出现在了画室里。”

“那离开的过程呢?”

“也没有。”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一个事件节点让你突然醒过来?”

“好像也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在这段梦结束之后,我似乎又做了那个奔跑的梦,但这一次,我就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只有一种模糊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三段梦,并不是按照你讲述的顺序依次发生的,而是相互交叉的对吗?”

“是的,应该是这样……”

周渔用食指轻点鼻翼,思索片刻后,他在绘梦板上写下:交叉梦境,单点重复。

随后,他又将这八个字给划掉了。一般情况下,在同一晚,很少会出现重复的梦境。那也就是说,画家很可能是做了四段梦,只不过最后一段梦,因为和第一段梦过程极为相似,画面又比较模糊,让他意识混淆了而已。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解梦的过程,还是需要按照画家所说的三段梦来解。

周渔翻看绘梦板,将画家所讲述的三段梦进行了整体概括和归类总结。

第一段梦,奔跑;特殊元素:野牛、阴沟;关键词汇总:路线固定,无始无终;情绪反馈:无。

第二段梦,打针;特殊元素:三针、屁股、胳膊、额头、黑盒子;关键词汇总:需求满足、现实映射、思想灌输;情绪反馈:兴奋、疼痛、抗拒。

第三段梦,绘画;特殊元素:上帝之声、浮动晕染技术;关键词汇总:技术突破,细节遗失;情绪反馈:渐变式,由失落悲伤至激动高兴。

这三段梦的核心驱动各有不同,代表的现实含义也出入很大。但是,如果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来进行排序的话,这三段梦的解释便会符合一个统一的梦境。

首先,画家的第一段梦和祝嵘杀妻当晚去往郊区“聚会”之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说明画家也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干过祝嵘他们半夜三更偷摸跑去郊区“聚会”的事情。

但是,因为祝嵘的杀妻行为,导致那一批人在那天晚上并没有进行后续的行动。祝嵘也因此陷入困境,并最终被警方抓捕。所以,祝嵘其实是没有后续的。但是,高画家却有后续,因为高画家成功完成了“聚会”这件事。

至于“聚会”的目的,周渔猜测这很可能是一次检验,看看谁的配合度更高,看看谁被控制得更彻底,留下那些配合度高的,去掉那些配合度低的。“聚会”本身,应该并不会对当事人造成太大伤害,也不会留下太多证据和线索。重点是他们“聚会”后所发生的事情。

然后,画家的第二段梦很可能便是那些被选中的人在“聚会”后所做的事情了。去掉画家第一针中的性压抑,剩下那两针应该就是他们的后续行为。从画家手臂上的针眼能够判断出,他们应该是被注射了某种药物,至于这种药物是否与他们在深渊聚会中喝下去的药物一样,还是另外的,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药物,会加重他们的“无意识集体行动”,让他们变得更加容易被控制,自己却完全不知情。至于第三针,应该是配合第二针而进行的语言蛊惑或指令控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接下来的事情。

最后,画家的第三段梦和他的专业知识有关,是独属于画家一个人的,别人就算是有意识地去做,也做不出来。在梦中,画家完成了一项不可思议的创作,并在浮动晕染绘画技术上取得了巨大突破。联想到画家在现实世界中的创作内容被剽窃,以及他多年的研究成果被人提前备案,这个梦,很可能是一种预示……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关于这一点,周渔目前并未完全想通。

这三个梦境片段,从整体逻辑上来说,其实还算是比较完整。唯一的不足之处,是画家完全不知道第三段梦中的画室是怎样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去往和离开那个画室的,这也就代表着周渔不可能靠梦境细节,来推断出那个画室在现实世界中的所在地。即使周渔利用演梦机来对画家进行梦境重构,也不可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因为画家不是不记得那些细节,而是根本就没有。

“怎么样,能解了吗?”画家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能解。”周渔道,“但在解之前,我想先听听另外两个人的梦。我觉得你们的梦,很可能有着某些共同之处,这些共同之处会对最终的解梦结果产生很大影响。

“好吧……”画家微微低头,紧握手中的刻刀,在起身时,他低声问,“这些梦,真的与我的创作内容被剽窃有关吗?”

“从目前来看,大概率是有关的。不过,你先不要着急,属于你的东西,总归会属于你,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画家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渔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周渔长吁一口气,关掉录音笔,合起绘梦板,起身走到窗前,一边伸展四肢,一边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解梦,不仅是一份智力劳动,也是一份体力劳动。

梦境中的细节,决定解梦的最终结果和成败与否。而细节,往往隐藏在说梦者不经意间的只言片语里,解梦师需要时时刻刻高度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让梦境的珍珠混在泥沙中流走。

所以说,深渊组织到底是怎么让这些人无意识地汇聚到一起的?周渔单臂抱胸,食指轻点鼻翼,脑中思绪纷飞,深渊组织将他们汇聚到一起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答案,就隐藏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