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线索

从公安局回来后,童同便被部门主任告知,他已经被院方做了停工三天的处理。在这三天内,院方希望童同积极配合警方调查画蝶被劫案件。

医院内所有人都在讨论同一个问题:童同这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也是童同想要问自己的:我这是怎么了?

童同跟所有人一样,也是从医院的监控录像上得知这件事的,他也同样跟别人一样,看到那段监控录像后,表现得非常惊讶,甚至是——惊恐。

不过很快,童同就意识到,那段困扰他整个童年的噩梦,又回来了。

他梦游了。

那段录像就是最好的证据。

童同依稀记得自己童年时代,因为梦游症,而被家人锁在屋里的场景。据他妈妈说,他的第一次梦游始于五岁,在九岁左右变得严重,之后因为看望心理医生并用偏方治疗后,开始减缓,上初中后基本上没有症状了。

然后,上了高中,前两年都没有出现梦游症,直到高三下半学期又开始出现,并且活动范围很大,症状异常明显,频率也很高,一度吓坏了同宿舍的同学。后来他被同学投诉,又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只能暂时休学,在家读书。

在那期间,童同的父母遍访各地名医,为他治疗梦游症,花费钱财不少,但全都治标不治本,每次童同一到压力过大、精神紧张、情绪焦虑的时候,就会复发梦游症,其严重程度和他的情绪波动幅度呈正比。

后来,他的父母听信偏门谣言,甚至还寻找过“神棍”“巫婆”一类的人物给童同“施法驱魔”,后果可想而知,童同的梦游症状不仅没有治好,反而因为“神棍”和“巫婆”的惊吓,而变本加厉。

后来,为了童同的安全着想,他的父母一致决定不让童同参加高考,因为每次临近高考前三个月,童同的病情就会加重,连续三年都是如此。再这样下去,童同眼看着就要二十岁了,继续复读,意义不大。

最终,童工在家人的安排下,来到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就学。他们不想让童同学习压力大的专业,也不想让童同在学习期间接触太多男生,因为很多男生都喜欢欺负童同,会对童同形成心理压力。最终,他们为童同选择了护理专业。而童同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专业,并顺利毕业,在这期间,他没有复发过梦游症。

毕业后,他的工作是家人托关系帮他找的,这个工作比较适合他,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一干,就是三年。在这三年期间,童同没有过梦游症,他自己甚至都要忘记这个东西了。

直到前几天的时候,童同开始做一些离奇古怪的梦,有一次醒来,他发现自己的拖鞋上有泥水,还有一次,他发现睡衣挂在衣架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隐约表明他很可能又梦游了。可童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因为他最近没有感到压力,也没有焦虑,情绪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是不会梦游的。

然而,今天早上,他正在**呼呼大睡,被一阵剧烈敲门声吵醒,紧接着,他就被稀里糊涂带到了公安局。他在局里接受了警察的问询,并且看到了那段录像,录像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他。

童同惊呆了。他知道,自己又梦游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梦游去医院,并将画蝶用轮椅推出病房,推到了紧急通道,甚至还试图将画蝶抱起往下跑……他觉得录像中的那个“童同”根本不是自己。那分明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最让童同感到诡异的是,在录像中,他曾站在楼道窗户前,通过窗户的反光观察自己,抚摸全身,并从兜中摸出了工牌。从画面中能看出,当他看见自己的工牌时,表现得有些吃惊。这完全不合常理。他为何会无缘无故抚摸全身,又为何会拿着工牌仔细查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时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叫童同,所以才抚摸全身来辨别,然后又查看工牌来确认。

更加奇怪的是,掏出工牌之后的“他”在不久之后,身形摇晃,然后靠在了墙壁上,一动不动,仿似晕厥了过去,几分钟之后,“他”忽然站起,然后若无其事地下楼离开了。

这整个的过程,童同全都不知情。

童同用力晃动了一下脑袋,决定暂时先不去想这件事。这件事越想越离谱,越想越诡异,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个他早就应该想到的问题:为什么会是画蝶?

童同和画蝶素昧平生,他们之间的初次接触是在一周之前,画蝶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他从没有和画蝶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和画蝶对视过一眼,他不知道画蝶的任何人生经历……可为何他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医院里,试图将画蝶推走呢?!

天呐,真的是太奇怪了……

一阵手机铃声在这时忽然响起,吓了童同一跳。他从兜中掏出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号码,随后接听了起来:“喂,哪位?”

“童同是吧?”对面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长钟墨。”

“咳咳,钟队长,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调查你们医院的病人画蝶被陌生人带走的案件,其中有些细节,需要你再帮忙确认一下。”

“可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童医师,我们需要你再配合一下。”钟墨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好吧……”童同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本想拒绝的,可他说不出口,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资格和理由,“我这就准备去公安局……”

“这一次,我们不在公安局见面,我们去中山图书馆见面,那里安静,可以让人更加放松,公安局太有压迫感了。”

“倒也可以。”童同心想自己正好可以去那里看看书,打发一下时间。

“下午三点,我们在中山图书馆内二楼咖啡厅碰头。”钟墨说,“如果你去了之后,发现我还没到,请稍等我一下。”

“好的……”童同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感觉这次的会面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挂断电话后,童同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二十。他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到达中山图书馆。童同本就不喜欢迟到,尤其是当一个刑侦队长约他的时候,就更不能迟到了。

童同迅速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了。

关门的时候,童同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硬币没拿。

他急忙返回屋子里,从抽屉中取出两枚“特制”硬币。硬币握在手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你们是我的福星。童同将硬币抛起,两枚硬币迅速升向空中,然后先后落下,稳稳落在了童同掌心中。

房门关上,童同朝着电梯口快步走去。

片刻之后,在童同的房间内,忽然传来了“当!”的一声脆响。童同并未察觉。他一路往前,手中硬币忽上忽下。

* * *

童同来到中山图书馆咖啡厅的时候,是两点五十分。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去。没有服务员过来询问他想要点什么,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等待着钟墨的到来。

三点十分的时候,童同看见一个披着一件黑色外套,戴着口罩和墨镜的人走进了咖啡厅。那人径直朝着童同的方向走来,走到童同所在的桌前,坐在了童同的对面。童同用余光撇了那人一眼,首先确定了那人肯定不是钟墨,然后他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里已经有人坐了。

“咳咳。”那人轻咳一声,从衣兜中取出三本书,放在了桌边。

书封朝下,童同看不见书名是什么。

“童同。”那人说话了,声音从口罩中传出来,低沉喑哑,“我是周渔。画蝶的朋友,你还记得吗?”

“周渔?记得……”童同端详着那人的脸,觉得确实像周渔。

“钟墨让你来这里,其实是见我。”周渔将墨镜往下按了按,然后又很快抬起,“是我有事想要问你。”

“见你?”童同疑声道,“那钟队长还来吗?”

“他不来了。他在公安局。不信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了……其实他让我来图书馆碰头,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只是没想到是见你而已。你是想问我画蝶的事情吧?”

“跟画蝶有关,但最核心的还是你。”周渔将绘梦板拿出来,在桌上展开。

“哦……那你问吧。”

“在警方的口供中,你说你对昨晚半夜去医院的事情毫不知情,对不对?”

“是的。”

“然后,你跟警方说,你小时候有过梦游症状,并觉得昨晚的行为很可能是你梦游之后的行为,是吗?”

“没错,我小时候确实梦游,断断续续的,我父母为此给我找了很多医生医治,都没有治好,但最近四五年了,我都没有发病过……”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你再次梦游的?”

“不知道……我最近没有焦虑,也没有受到惊吓,更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的话,不应该梦游才对……”

周渔在绘梦板上记录下来:无压迫点式梦游行为。

“关于梦游症本身,你有一些切身的体会可以分享给我吗?”

“这个嘛……我觉得它很恐怖,很吓人,就像是游魂野鬼一样……我高三那会,梦游症最厉害的时候,我父母还曾给我录制了许多我晚上梦游的视频,那些视频看起来就像是恐怖片一样……特别吓人……”

童同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脸色通红才停止,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继续道,“我父母给我治疗梦游症,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依然没有治好……哎,我真的感到很奇怪,为什么现代医学对于梦游症丝毫没有办法呢?后来我学了护理之后,从一些专业医生口中得知,梦游症,截止到目前,在生理学上,还没有完全研究透彻。既然在生理学上都没有定性,那在医学上就更没办法了。”

“是的。关于梦游,全世界的相关研究机构都没有对其真正定性。在人们来说,它依然是个谜。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梦游症,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相互作用产生的病症,而且,这种病症由来已久,并不是当代人才有的病,是从数千年前就传下来的,就跟人做梦一样。当然了,做梦,并不是病。”周渔顿了顿之后道,“但,若是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梦游,是病吗?如果不伤害自己,也不吓唬别人的话,它其实也不是病。”

“就是因为会吓到别人,而且也会吓到自己……”童同毕竟感同身受,他苦恼地道,“得了这种病,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的,都可能不知道。就像我昨晚那样。如果能治好的话,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治好。”

“梦游症确实不好治,目前主流的治疗手段是心理疏导,协助患者祛除心理压迫点,同时用抗焦虑类的药物调节患者体内激素的分泌,达到身心协调,减少梦游发生的频率。”

“哎……我本来都四五年没有过梦游症了,我以为自己都好了,没想到又复发了。”童同摇了摇头,颇感无奈。

“最近这段时间,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异常的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

“有倒是有,不过我觉得跟梦游这件事应该没什么关系。”

“说说看。”

“我喜欢抛硬币,往常的时候,临睡觉前,我都要抛一会硬币,但最近几天,我的硬币经常抛着抛着就没了……我在屋里到处找,也找不到,这事有点怪。”

周渔将这件事在绘梦板上记录了下来,并且将“硬币”两个字重点圈了起来。

“你所说的硬币,就是普通的一元硬币吗?”

“是的……不过我稍微在上面动了点手脚。”童同从兜中掏出来一枚,递给周渔,“我在正面的‘1’字上,画了一条横线,使它看起来就像是十字架一样。这代表着我对医学的敬畏,同时也表明了我的信仰。”

周渔将那枚硬币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说道:“这枚能给我吗?”

童同耸了耸肩道:“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谢谢。”周渔将硬币放进兜中,然后继续问,“那个将画蝶抱走的女人你之前见过吗?”

“从来没见过……”

“在这几天里,你有没有在无意之中听到什么人谈论画蝶?”

“没有……”

“在这几天里,你有没有看到陌生人近距离地接触画蝶?”

“没有……”

“在这几天里,画蝶有没有出现异常的状态波动?”

“也没有……”

周渔伸出食指,轻点鼻翼,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周渔才道:“如果让你想一个理由的话,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了梦游中的你去‘救’画蝶?”

童同想了一会,然后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说实话,我对画蝶就是正常的护理医生对病人的关系,我并没有觉得画蝶有多特殊……类似她这样的病人,我手上还有好几个呢……有的病人都已经昏迷快一个月了……”

周渔再次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几分钟,童同才轻声道:“周先生,你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周渔抬起头,看了童同一眼,随后才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参加过深渊聚会吗?”

“深渊聚会?”童同摇了摇头,“没有,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好的,明白了。”周渔点了点头,“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那……”童同试探性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周渔轻声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找你的。”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的。毕竟,我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后,童同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走出咖啡厅后,童同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望向依旧坐在桌前的周渔,他看见周渔掏出了那枚硬币,举在眼前,仔细观察着。童同也从兜里摸出了硬币,手掌一弹,硬币升空,在最顶点翻转了两圈,然后加速落下。

硬币重新落回手中的时候,童同顺势转身,步入了浩瀚的书海中。

* * *

一枚硬币?周渔将那枚从童同那里要来的硬币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除了正面多了一道红色横线之外,这枚硬币和普通的一元硬币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它会扔着扔着就没了呢?周渔觉得这事虽然有些怪,但肯定还是一次偶然事件。他将思绪重新放回到童同身上。

童同刚才讲的那些话的确开拓了周渔的思路,让周渔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和方式来思索梦游这件事。可是,周渔这次来和童同见面,其实是想要得到一些关于画蝶的信息,但却没有得到。对于昨天晚上的行为,童同不仅毫不知情,也找不到任何的动机立足点和现实逻辑性。

“没有目的,没有动机,没有逻辑……”周渔眉头轻皱,低声自语,“这完全不合常理。即使是梦游,也是因为情绪的焦虑和心理的创伤共同造成的并发症,也是具有目的性的。可童同的这次梦游行为,看起来和他自身的情况毫无关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渔下意识地抚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黑色戒指,冰凉的触感让他黏稠的思维再次转动起来。如果童同没有撒谎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梦游中的童同和现实中的童同并无实质性关联。

想到这种可能性后,连周渔自己都有些吃惊。这已经违背了现有的科学系统,在心理学和梦学当中,都没有相关的案例记录。不过,既然迄今为止,人们连梦游的真正原因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就不知道处于梦游中的“人”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了。在这种不确定情况下,只能从众多的梦游案例当中,从前人的研究结果里,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了。

梦游。

周渔想到的深渊组织能够让那些受害人无意识地“行走”和“研究”的可能性,正是梦游。

只不过对于梦游,周渔并没有专门研究过,他只是在大学期间对此比较感兴趣,看过一些相关书籍而已。梦游和做梦虽然有所关联,但在本质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两者之间,并没有包含或被包含的关系,甚至它们之间的联系,也极其微妙,难以捉摸。

当然了,这只是周渔的猜测,虽然种种线索都表明那些人确实和“梦游”状态十分相似,但为了保险起见,周渔还是要做一下实质性调查和研究,才能真正确定。

周渔深吸一口气,将反扣在桌上的三本书翻了过来。

第一本书名叫《心理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这本书是由美国精神病学会制订的,描写的是一些精神病案例的临床症状和治疗方案,具有很高的研究和借鉴价值。在这本书内的几个章节中,详细描述了几个梦游症患者发病和治疗的整个过程,以及患者对于自身病症的详细口录。

第二本书名叫做《梦游症候群调查记录》,讲述的是一名心理医生,周游世界,到处收集梦游症患者的事例,根据真人真事,编写了这本书,对于梦游症的生理研究和病理治疗,都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第三本书名叫做《潜意识游移普遍事例》,这本书是由多名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联合撰写的,记录的是他们在各自的心理诊疗中,遇到的特殊病人的病历情况,并重点讲述了“潜意识游移”的概念,对于后人在潜意识上的认知和深挖具有很高的指导作用。

周渔此次前来中山图书馆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在市面上基本看不到的书中收集一些关于梦游的信息,并试试看能不能将梦游这种表现方式和他所研究的梦学,在某种程度上相互结合。

周渔目前尚且不确定梦游患者的行为到底是来自于意识还是潜意识的支配,亦或两者皆有,不过,只要有行为,肯定就有动机,只要有动机,就可以被解析。

这三本书只是基础,周渔准备将这三本书中的重要内容大致看一遍,然后再利用图书馆内的超级计算机检索出图书馆内收藏的连他都不甚了解、但却非常有价值的梦游类相关信息。

周渔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梦游研究透彻,但他本身就有一定心理学基础,而且梦游和做梦在某种程度上殊途同归。而且,周渔并不是想要去治疗梦游症患者,也不是去钻研梦游症的生理病发原因,他只是想从梦学的角度,研究一下梦游本身是否会传递给梦游者一些潜在信息。如果传递了的话,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传递的。

周渔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他准备给自己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在这两个半小时之内,他需要收集尽可能多的关于梦游的信息,并将有用的信息系统化地筛选出来,安置在梦学的现有框架之内。

任重道远,然时间有限。

周渔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书。

* * *

离开咖啡厅后,童同来到了中山图书馆三楼的心理学区域,想要找点心理学相关的书籍看一看。因为他听周渔说,梦游症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相互作用产生的结果,既然他不知道生理上的作用机制是什么,只能先从心理上下手了。

他拿了许多心理学相关书籍,来到靠窗的角落,直接坐在地上,开始翻阅起来。他不知道哪一本书里会说到梦游,他也不知道梦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过去的五六年时间里,童同都拒绝去思考任何关于梦游的事情,有时候听到有人谈论梦游,他都会唯恐避之不及。

有些人是久病成医,而童同,则是病得越久,越一无所知。

看了一小会,童同就开始犯困了。他觉得心理学的知识简直是太晦涩难懂了,只看了两页,就开始头晕脑胀。他深刻地觉得还是生理学的知识要更加好懂一些,至少人体哪里是哪里,写得明明白白的,只需要牢牢记住就可以了,但心理学却大部分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语,知识点也绕来倒去,需要自己去思考琢磨才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能学心理学的人都是厉害人物。童同心中不由感慨,而能够将心理学学得很好,并且学以致用的人,就更厉害了。反正自己是不行。

童同一边看,一边又开始本能地抛起硬币来,至少抛硬币的过程可以让他迷迷糊糊的意识稍微清醒一些。然而,过了十几分钟,童同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看着书本上的字,就像是看着一道道数学公式,他不仅需要记住字面的意思,还需要将语句套入公式,解开背后的答案。童同越看越累,越看越迷糊。书本就像是催眠曲一样,开始对他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催眠……

终于,童同忍不住了,脑袋一歪,靠在窗玻璃上,睡了过去。

* * *

画蝶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她便看到了头顶上空无止无尽的旋转楼梯。楼梯棕红色,越往上,颜色越艳丽。在最顶端,肉眼可见的尽头处,楼梯的颜色变成了鲜红色,就像是一朵朵绚丽的红色花朵,又像是一团团凝固的殷红鲜血。

画蝶平躺在地,四肢展开。

她没有着急起身。这个地方她已经很熟悉了,她都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四次,还是五次?次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她微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情绪,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一边开始在脑中追忆最近发生的一段事情。

记忆仿似溪水,从脑海深处缓慢流淌而来。

她记起来,自己曾推门而出,踏入黑暗中,她的四周布满粘稠的**,让她寸步难行,她的眼皮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完全睁不开。她感觉不到方向,看不见光亮。她拼命挣扎着,呐喊着,反抗着……就在她觉得快要窒息了的时候,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隙,她看到了一丝光亮。她努力爬向那丝光亮,当她来到近处,才发现那光亮是从一条缝隙中射进来的。她所在的世界是无尽的黑暗,而光亮,就在这条缝隙的外面。

画蝶拼尽全力,双手扒住那条缝隙,用力拉开——

在那条缝隙的外面,有一只手。

画蝶一把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挣扎了片刻,然后僵住不动了。

画蝶用力拉拽着那只手往上攀爬。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就像是大风的声音,还伴随着噗通噗通的跳动声,就像是火车启动时的低沉轰鸣。画蝶的眼球在转动,光亮仿似潮水钻进她的眼皮。画蝶的耳朵在颤动,声音如同狂风灌进她的耳朵。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就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她忍耐着,坚持着……

在某一瞬间,轰鸣的声音忽地一下全部消逝了。

世界安静了。

画蝶的眼睛睁开了,耳朵打开了。她缓缓站起身子。一阵“蹬蹬蹬”的高跟鞋脆响声传来,一个身高腿长的女人缓步下楼,和画蝶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瞪了画蝶一眼。然后,画蝶看见那个女人抱起了墙壁角落中的另外一个女人。当另外那个女人披散的头发散落到两侧的时候,画蝶看见,那个女人——竟然是自己!

画蝶茫然失措,她张开口,想要喊叫,喉间却只是发出一阵低沉的沙哑之音。

她脚步踉跄,身形晃**,肢体极其不协调,甚至都无法正常移动。她艰难地来到窗前,透过窗玻璃望向自己。她发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副男人的身体。她抚摸全身,心惊胆颤。

一张工牌掉在了地上,画蝶蹲下捡起。

工牌之上的脸,就是窗玻璃上反射出的这张脸。工牌上的名字,叫做童同。

童同?谁是童同?我是童同吗?那画蝶又是谁?不,我肯定不是童同,我是画蝶。可我为何变了模样?画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就像是有一根针正在她的脑内绞动着她的脑浆一样。头越来越疼,意识开始模糊,双腿无力,瘫软在地。画蝶努力支撑着,不让双眼闭上,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她又陷入了黑暗的混沌当中。无边无尽,无止无息。

记忆的溪水流淌完毕,躺在旋转楼梯上的画蝶轻吁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此时的画蝶异常冷静,虽然有很多事情她都无法解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迅速地就从众多疑问和谜团当中拎出来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会是童同?

从工牌上看,童同是医院的男护工。可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不过,画蝶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她的身上,已经有很多谜题了。这么多年和自身的谜题打交道,画蝶已然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是一回事,而内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画蝶开始思考起来,她不再思考为何是童同,而是从自身出发,思考自己的问题。她试着换位到童同的身上,如果童同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他肯定也会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画蝶?

答案,远远没有问题问的那么简单。

一个问题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好几个问题,而想要解答这个问题,需要先将隐藏的那些问题先解决掉。

首先,画蝶身上发生了什么?

其次,童同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们两人相互之间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还能再发生吗?

将问题理清之后,画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都解答不了。不过没事,她还可以继续将问题拆分。她首先要解决的是第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又可分解为许多小问题,比如,这里是哪?比如,墙壁上的拱形门图案变化代表着什么?比如,自己为什么会一再来到这里?

当然了,这些问题画蝶依然很难解答。虽然她隐约有了一些答案,但她觉得太过牵强,太过魔幻,并不符合现实。可,现实?什么是现实?能感受到自己活着,并且能够用正常的逻辑思维去思考事情,难道不就是现实吗?

画蝶站起身来,抚平了白衬衫袖口的褶皱。从很小的时候,奶奶便告诉她,如果一件事想不明白,那就去亲自验证。

画蝶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上。来到楼梯拐角那扇拱形门图案前的时候,画蝶忽然想起了一段埋在她心底的沉痛往事。画蝶意识到,这段沉痛的往事在这一刻以如此强势的姿势从记忆深处涌现出来,必然有其深刻含义……

父亲。

画蝶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张瘦削憔悴的脸。

她从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父亲,更不愿主动想起父亲。因为父亲,曾给她的童年,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恐惧,更别提,那一场彻底毁掉她整个家庭的“法事”了。

画蝶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将脑海中那张脸抛却,她现在不想去回忆那些细节,那些细节充斥着血腥和暴力,充斥着诡异和惊悚……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拱形门。

抬眼望去,眼前一片漆黑。扭头回望,身后同样一片漆黑。没有感受到那种粘稠的压迫感,她能够自由行动,能够顺畅呼吸,只不过,她看不见任何东西。黑暗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她。

她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可为什么会不同,她却不知道。难道是没有听到那种类似于呼吸的风声,导致推门的时机不对?亦或是推错了门?

不管怎样,既然出来了,那就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只能继续朝前走。

踏步往前,感受着脚下的地面,地面有些崎岖,像是山路。她摸黑前行,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起风了,四周的温度开始降低,有种冷肃肃的感觉。她抱紧双臂,继续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忽然发现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丁点光亮。她加快脚步,朝着那点光亮走去。

越走越近,那点光亮也逐渐变大。那是一团晃动着的光亮,犹如一团火焰。

当画蝶走到光亮前十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她才真正确定,那团光亮,正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篝火。

风乍起,火星飞散,仿似遍地星辰。火焰在风中摇摆,左右晃动。

篝火旁,有个影子也跟着左右晃动。

有个人,正蹲在篝火边上。

那个人的头发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芒。

当那个人略微扭头的时候,画蝶惊讶地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

* * *

童同全身一抖,忽地睁开双眼。

他神情惊慌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正靠在玻璃窗上,旁边有几个看书的孩子,正用惊讶的目光望向自己。

我竟然睡着了。童同急忙查看时间。三点五十分。可能睡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可为何感觉像是睡了几个小时那么久?

童同知道自己不能呆在这里了,呆在这里,就仿似呆在催眠室中一样,这里的安静环境,他所看的书本内容,全都对他进行着无声无形的催眠,让他即使十分警惕,也很难抗拒瞌睡虫的入侵。

童同起身,将书本物归原处,便朝着图书馆的大门走去。

他准备回家了。除了家和医院之外,外面的任何地方,他呆得总不是很习惯。

当童同离开后,一名小男孩走到了童同之前蹲坐着看书的地方。小男孩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正准备看书,忽然觉得屁股下面有个什么东西硌得慌,他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枚硬币。

“十块钱!”小男孩看着硬币正面的数字,开心地笑了出来,“我捡到了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