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讲解

周渔的手中拿着一张纸条。钟墨离开之时,给了周渔这张纸条,让周渔在一个小时后,出发前往纸条上的这个地址。钟墨则要先回一趟公安局,报备一下将那三名受害人带出去的理由。

现在,一个小时的时间已到。周渔披上一件外套,戴上墨镜和口罩,走出小区,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纸条上的地址。

到了目的地,坐电梯上到九楼,来到门前敲门,里面无人回应。周渔才掏出手机,正要给钟墨打电话。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进来吧。”钟墨在里面轻声说。

“他们人到了吗?”周渔直接问道。

“已经到了,都在书房内。”钟墨耸了耸肩,苦笑一声道,“不过,他们似乎有些不高兴,觉得我占用了他们的私人时间。”

“那我们就抓紧开始吧。你跟他们说过我了吗?”周渔将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同时环顾四周,发现屋内装饰简约,家具也普普通通。

“说过了,但是——”钟墨轻咳一声道,“他们并不是很理解。不过他们愿意试一试。”

“正常的。”周渔平静地道,“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也不理解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朝书房走去。打开书房门后,周渔便看到了那三名受害者。他迅速扫视了一眼,将他们的形象印在脑海中,同时本能地从心理学的角度,针对他们的穿着打扮和精神状态,对他们进行人格侧写。

靠窗而立的一名穿着印花T恤,留着长发和稀疏胡渣的中年男子应该是画家,他坐姿随意,神情忧郁,双眼空洞地望向窗外,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坐在书桌前的是一名头发银白,戴着老花镜,年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老者面色凝重,身上弥漫着一股老学究的顽固气质。当周渔推门而入的时候,老者往下按了按眼镜,盯了周渔一眼,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和轻视。

站在另外一侧的墙边,正在研究一盆花草的中年男子转过头来,他身形瘦削,脸颊细长,眼圈发黑,气色很差,看起来就像是很长时间没睡过觉一样。他望见周渔后,双臂不由地抱在了胸前,脖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双臂抱胸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和不信任动作。周渔心想,脖子后缩则是一个逃避动作。他在害怕着什么?

“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职业解梦师周渔。”钟墨站在书房中间,环顾三个方向中的三人,说道,“他会帮助你们找出事情的真相,希望你们尽量配合他。这既是在帮助警方,也是在帮助你们自己。别忘了,你们的研究成果,现在还掌握在别人手上。”

另外三人只是端详着周渔,默不作声。周渔能感觉出来,这三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而且还有一种紧张兮兮,随时会爆发的焦躁在空中蔓延。

“这位是高画家。”钟墨指了指窗边上的长发男子,接着又指了指书桌前的老者,“那位是宋教授,物理学家。”最后又指了指站在盆栽前的瘦削男子,“他是蔡工程师,也是一名生物学家。”

周渔朝着这三人分别点了点头。他并未过多寒暄和说一些客套话,直接道:“我知道大家的时间都很紧迫,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所以,咱们长话短说。在你们的梦中,很可能隐藏着一些现实性的线索。我是一名职业解梦师,我或许能帮助你们从梦中挖掘出这些线索来,并协助警方找出事情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后,物理学家轻咳一声,率先说道:“恕我直言,我听说过催眠,听说过精神分析,行为治疗等等心理学医治手段。可是科学解梦,以及梦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不是对解梦抱有偏见,我只是 觉得有些好奇——梦境,真的有现实意义?”

“很多人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周渔直视着物理学家,语音铿锵地道,“我的回答也一如往常——任何梦境,都具有现实意义。”

“那你说一说,梦见在天上飞来飞去,有什么现实意义?”物理学家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从梦学的角度来说,梦中出现的所有物件,全都能和现实对应上。”周渔略微加快语速道,“但这种对应关系并不是唯一,而是因人而异,而且,梦中的场景颜色,环境天气,情绪气氛,都会对梦境的整体含义产生影响。梦学的逻辑,固然十分严谨,可它并不是单一的逻辑,而是变通的逻辑。所以,只是一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情节,可能就会有几十种不同的解释,需要知道全部梦境内容才能精确解析。”

“那你怎么证明你做出的那种解释就是正确的呢?”物理学家轻笑一声,似乎对于自己能够问出这种尖锐的问题而感到自豪一样,“你应该也很清楚,任何看似科学的解释,在缺乏实践证明的情况下,空谈理论,都是毫无意义的。”

物理学家的这个问题,让周渔的情绪出现了一丝的波动,他很清楚,这是一个非常专业且棘手的问题,同时也是梦学被正统学术界诟病最多的地方。

梦学理论,没法在现实中实践,要实践,只能去梦里实践,可去梦里实践,那就不是现实了,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面对物理学家专业且咄咄逼人的质疑,周渔并未着急解释,也没有立马长篇大论展开讨论,而是首先调整好情绪,理清思路,换了一个观察问题的角度,说道:“其实,这个证明的原则和科学家提出理论时所用的原则本质上是一样的。如果一个物理学家提出一个理论,它可以解释绝大多数物理现象,那我们就会接受这个理论,说它是正确的。梦的解释,其实就是一个微型理论。好的物理学理论应该用尽量少的定理说明尽量多的现象,好的梦的解释也是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所研究的梦学理论,已经足以支撑你解释绝大多数的梦境了?”物理学家略带不屑的语气表明他根本就不相信周渔刚才说的话。

“是的。”周渔重重点头,目光坚定。面对质疑时,不论任何时候,周渔都不能怀疑自己,别人可以不信,可他自己必须要相信。

物理学家轻哼一声,正欲说话,这时,一直环抱双臂的生物学工程师往前走了两步,用一种冷涩的语调道:“梦境,说到底不过是一堆想象杂糅在一起形成的幻景而已,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曾是一名生物学家,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睡眠就是大脑皮层神经活动停止,也就是所谓的抑制。而梦,则是大脑皮层神经活动停止时,偶尔出现的残余活动,也就是兴奋。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源于自我想象,没有逻辑,也没有目的。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

“对,但也不对。”周渔直视着生物学工程师,“你从生物学角度解释睡眠是正确的,但解释做梦却并不正确。现代生物生理学和神经医学针对梦境已经做出了专项研究,目前的研究结果显示,睡眠和做梦,两者的生理运行机制并不一样,也不是单纯的从属关系。睡眠不是觉醒状态的终结,不是神经活动的停止或休息,而做梦也不是睡眠的被动延续,而是中枢神经系统中另外一种形式的活动,是一个主动的过程。”

“另外一种活动形式?你的意思是,做梦有一套单独的生理运行机制?”生物学家疑声问。

周渔点了点头。他本不想过多解释,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加以解释的话,这位生物学工程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另外两人此时也正在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渔轻抚胸前的阿多,面色沉静地道:“大脑具有一种负责清醒和睡眠之间转换的中枢,即网状系统。这是脑干中的一群弥散神经核团,当它受到刺激时,会让熟睡者醒过来,而当它被破坏后,会让被实验动物‘一睡不醒’。网状系统的活动受到上下两方面神经冲动的影响。上方,大脑皮层的活动会影响到它,因此思虑过多忧心忡忡的人会失眠。下方,来自感官器官的神经冲动也会影响它,因此嘈杂的声音会干扰人们的睡眠。”

“除此之外,网状系统的活动还受到两个神经中枢的控制,一个叫中缝核,一个叫蓝斑,中缝核可导致慢波睡眠,蓝斑则导致快波睡眠,从而与梦有关。蓝斑产生的神经兴奋,主要通过大脑视神经束传导。而这,正与人们在梦中所见到的景象有关。另外。蓝斑也起到在睡眠中抑制躯体运动的作用。如果将做梦比喻成赛车运动的话,网状系统就是车道,中缝核就是赛车,蓝斑就是方向盘。”

生物学家抱紧双臂,眉头轻皱。物理学家则略微摇头,不知是不理解还是不认同。这时,一个轻缓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么,谁是赛车手呢?”

周渔循声望去,看到了靠在窗边的画家,画家正用一双充满忧郁的眼睛望着周渔。很有意思的问题。周渔心想,也是很有想象力的问题。

周渔略微思索道:“赛车手,就是我们的潜意识。在现代心理学结构中,因为人类的高度发展,理性思维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古老时代的那种象征或形象思维方式也没有消失,而是留在了潜意识当中。梦,就是潜意识中的心理,原始人的形象思维和象征。做梦,是我们与潜意识沟通的最直接方式,也是目前为止,科学研究结果显示的,唯一的主动沟通方式。”

周渔看到画家微微点了点头,原本空洞忧郁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波动。周渔知道,这名画家应该会对梦学感兴趣,因为梦境,时常是优秀艺术家的灵感源泉。

物理学家站起身,靠在书桌边缘,斜眼望着周渔:“既然梦学这么有用,为何现在还不为大众所知呢?人们知道的还是周公解梦。而就算是在传统的学科中,也没有梦学分支吧?”

面对物理学家的奚落,周渔并未生气,也没有强行解释,而是自嘲般地笑道:“大众的偏见和同行的排挤是主要因素。就算是催眠,也是最近几年才真正被心理学接纳,并被社会认可。当然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证明。梦学,无法在现实中获得证明,只能用经验进行实践性反推,而这,也是传统学者无法认可梦学的地方。”

周渔的自嘲和坦然,显然让物理学家有些意外,他面向周渔,语气变得郑重了一些:“我刚才想了想,如果按照传统理论的证明方式来类比的话,要想证明一个梦境解释的正确性,需要两个及以上的人同时见证这个梦境,并同时认可这个梦境的解释,那么,其实只需要梦境成像即可。”

周渔摇头道:“梦境成像,几乎无法实现,至少现在我还看不到实现的可能性。”

周渔主动挑明梦学缺点的大度精神,反而让物理学家不好意思再质疑下去了,他笑了笑,态度温和了一些:“你倒也不用气馁,随着科学的进步,梦境成像总归会实现。我们物理学界现在所重点研究的量子物理学如果在信道传输上取得重大突破的话,梦境成像,也就不远了。毕竟,归根结底,一切的脑部信息传输,全都可以量子化,只要是量子化了,那么,就可以转化为别的形式展示出来了。”

物理学家的态度转变,正是周渔想要看到的,他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量子物理学取得巨大进展,那么梦境成像,便也指日可待。当然,实现起来的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物理学家轻哼一声,开玩笑般的道:“看来,你对我们物理学界没什么信心啊?”

周渔顺势问道:“那依你看来,需要多少年?”

物理学家抚了抚镜框“:壁垒的突破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这一瞬间,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是百年以后,谁也说不准。”

周渔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他非常认同物理学家的话,在科学研究中,尤其是技术层面上的突破,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的积累,也需要一点运气成分在里面。他的梦学研究,何尝不是如此。

片刻的沉默后,周渔感觉他们的低落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焦躁情绪也正在慢慢褪去。他环顾三人,说道:“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就不针对梦学的核心理念展开讲解了,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私下聊,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也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位的建议我也会虚心倾听,认真考虑。但是现在,让我们先来试着从你们的梦中找出些线索来吧。”

周渔朝着书桌走去,将桌后的一张扶手椅拉了出来,和外面的木椅相对放置,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他坐在扶手椅上,抬起头,望向三人,说道:“从谁开始?”

物理学家有些不解:“干嘛?”

周渔道:“要解梦,当然是要先说梦了。”

物理学家道:“可我连梦都不怎么记得了,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

周渔微微一笑:“无妨,将记得的说一说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物理学家双眼眯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他看了一眼生物学工程师,后者环抱双臂,面露警惕,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信任周渔。这两人的肢体语言都表明他们并不是很想让周渔给他们解梦。

“我先来吧。”画家忽然道,“我的梦记得很清楚。”

画家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刻刀,他一边把玩着刻刀,一边朝着椅子走去。画家坐在了周渔的对面,随意地盘起腿来,望着周渔道“:然后呢?”“稍等。”周渔笑道,随后他望向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工程师,“麻烦你们去外面等一下吧,说梦是一项比较私密的行为,希望能给我们一些私人空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叫你们的。”

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工程师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默默走了出去。钟墨则给了周渔一个欣赏和赞同的眼神,也跟着走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了周渔和画家,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两米左右。

周渔从唐装的袖口中取出折叠绘梦板,“啪”地一声甩开,平铺在膝盖上,接着将胸前挂着的阿多拽下,切换成录音笔。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状态,对着录音笔,缓缓说道:“说梦人高画家,深渊聚会受害者之一,梦境编号0825。解梦师周渔,录。”

说完后,周渔抬起头,望向画家,微笑道:“来,说说你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