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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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文大学后门附近的一家餐厅内,热情洋溢的翁峰打开了一瓶白酒,要给周渔倒酒,却被周渔拦下:“抱歉,翁校长,我不喝酒。”

翁峰调侃劝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来一点儿吧。就一杯,不碍事。”

周渔知道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翁峰还会继续劝下去,于是郑重地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父亲曾因为喝酒过多进了三次医院,一次比一次严重,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为了让我父亲戒酒,我现在也是滴酒不沾。”

翁峰轻嘘一口气,给自己倒满,抿了一小口,望向周渔说“:要说戒酒,我倒是颇有心得,毕竟我也跟酒瘾斗争了十几年,现在我是想喝就喝,不想喝也没有一丁点儿酒瘾。如果你父亲实在熬不住,我那里倒是有秘方,你不妨拿去给他试一试。”

周渔摇了摇头,并未说话,他知道父亲的酒瘾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心病所导致的精神障碍,心病不除,任何秘方都无济于事。至于父亲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即使是深谙心理学的周渔,目前也没有看透。父亲这个人对周渔而言,有时候透明得就像块玻璃,有时又隐晦得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墙。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已经红了脸的翁峰凑近周渔,低声说:“这件事你必须得帮我一把……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其他人了……”

看着翁峰凝重的表情,周渔好奇地问:“什么事?说来听听。”

一说到正事,翁峰原本有些含糊不清的语言立马变得清晰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女生总是在半夜尖叫,搞得整栋楼内的人都睡不安生。”

“女生半夜尖叫?抱歉,校长,这事我可能不太擅长……”

“那个女生,是在睡着之后才发出的尖叫声。”

“哦?噩梦?”

“应该是,而且夜夜如此,截止到昨天,已经连续6晚发出刺耳尖叫声了。”

“做噩梦的原因有很多,而能发出刺耳尖叫声的……”

“你先听我说完——”翁峰打断了周渔的话,“如果只是一个女生也就算了,现在,有5个女生是这样!”翁峰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连续6天,每天晚上,从凌晨2点到4点之间,在寂静的深夜,女生宿舍内,尖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周渔略微沉思后道:“难不成她们做了同一个噩梦?”

翁峰眉头紧锁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据祝嵘说,她们的梦境内容好像完全不一样,但他毕竟不是解梦的,也不是很清楚。哦,对了,祝嵘是我们学校的心理学老师,兼职学生们的心理疏导工作。”

“你找我就是为了解决这个让她们发出尖叫的噩梦?”

“对,已经迫在眉睫了!”翁峰提高音量,有些激动地说,“这事在学校内已经形成舆论压力了,搞得人心惶惶。过去一周,女生外出留宿率直接提高了十个百分点,就算是扣学分她们都不愿待在学校过夜。一到晚上,整栋楼所有人更是心惊胆战,睡着的怕被那一声尖叫声吵醒,更有人因为害怕那种尖叫声一整夜都睡不着。总之……这事要是再不解决,我这个校长的职位怕是也保不住了。”

周渔疑声道:“那个祝嵘,不是心理疏导员吗?他没有找出原因?”

翁峰摇头道:“早在半个月之前,情况还没有完全恶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为女生进行心理疏导了,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而且,半夜发出尖叫的人数也在逐渐增多!”

“确定不是生理问题?”

“全身体检过,生理完全正常。”

“那5个女生相互之间认识吗?”

“有两个似乎认识,另外三个完全不认识。”

“地理位置呢?”

“不同的宿舍、不同的楼层,甚至还是不同的楼,相隔很远,跟地理位置似乎也没有关系。”

听到这里,周渔陷入了沉思,面色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那可能确实有点严重了。”

翁峰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期望更高了:“怎么样,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托腮沉思片刻,周渔一本正经道:“这种情况,你可能要再多付点钱了。”

“只要能解决,钱不是问题。”翁峰喝了一大口酒,“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故意的,我觉得你根本不是缺钱的人,而是在揶揄我!”

“你的怀疑是正确的,”周渔面色沉静道,“可并不妨碍我缺钱。”

“好吧,那我们就这么定了。”翁峰好像生怕周渔反悔一样,急忙道,“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行动起来吧,夜晚眼看就要来临了,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翁峰又道:“为了让你尽快了解情况,我会安排祝嵘给你当助手,毕竟那几个女生的心理状况他最清楚,应该能大大减少你前期的工作量。”

周渔点了点头。翁峰掏出手机,拨打了祝嵘的号码。周渔无意间一瞥,看到翁峰的手机屏保上是一个缠着头巾、穿着一身蓝白病服的女孩,女孩面色苍白,但却笑靥如花。周渔急忙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2

女生宿舍3号楼的一棵梧桐树下,拄着一把黑色雨伞的祝嵘正眯起眼睛,望向5楼一个打开的窗口。那个窗口前的晾衣架上,孤零零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吊带长裙,在狂风中疯狂摇摆。

“祝老师?”一声亲切的呼喊忽然响起。

正陷入沉思状态的祝嵘被这声喊叫拉回了现实,他急忙回头,看到小路上站着一名身形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他略微思索,想起此人名叫黄华,因为是化学老师,所以大家都叫他“黄化学”,连学生们也都这么叫。黄华为人随和,淡泊名利,在学生和老师间口碑一向很好。祝嵘和黄华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只是在聚会上喝过两次酒。

“黄化学!”祝嵘从树下走出来,客套了一声,“下班了呀!”

“下班了,下班了。”黄华露出热情的笑容,不经意间抬头一瞥,看到了那件在风中摇摆的粉红裙子,疑声道,“祝老师在这儿干吗呢?”

“闲着没事,到处走走,活动活动腿脚。”

“一场雷雨眼看就要来了,再不回家,就来不及喽。”

“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两人攀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然后擦肩而过。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校长翁峰打来的。祝嵘想起下午翁峰数落他的话语,心中暗暗犯起嘀咕,但翁峰的电话他不敢不接,毕竟是他的上级领导。

“祝嵘,你在哪儿?”

“我在学校里啊,翁校长……”

“我知道你在学校,我问你在哪儿。”

“我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呢……怎么了?”

“快点开门,我现在就在心理咨询室门口。”

“咳咳,我说我正在赶往心理咨询室的路上……”

“别废话了,抓紧的,我和周渔都在。”

挂断电话后,祝嵘愣了几秒钟,然后快步朝前走去。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撒谎的,弄得他好像做贼心虚一样。

当祝嵘来到心理咨询室门口的时候,翁峰已经抽了三根烟了。祝嵘深吸两口气,稳住心神,想要说几句场面话遮掩一下尴尬的局面,却被一脸铁青的翁峰抬手制止。进屋之后,翁峰言简意赅地介绍完了双方的情况,便说自己有要事在身,需要先走一步,于是就急匆匆离开了。

翁峰离开后,祝嵘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他缓缓端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条斯理道:“翁校长念旧情,思想开明,善于运用一些冷门方法解决棘手问题,在这方面,我是敬佩他的。但我本人是一个比较严谨的学者,对一些尚未得到科学验证的理论,是持保留意见的。这一点,还请周先生理解。”

周渔并未因为祝嵘态度的改变而有丝毫情绪波动,也没有出言回击,只是望着祝嵘,坦然道:“在梦学真正起作用之前,我也不希望祝老师只是听了一堂讲座就轻易地认可梦学,那样反而显得梦学太肤浅。但是,如果梦学真的起到了实际作用,还请祝老师在以后的心理学课堂上,也多帮忙宣传宣传,不胜感激。”

祝嵘眯起眼睛,用富含深意的目光审视了一番周渔,随后才道:“这么说,周先生是非常有信心能够解决这件事了?”

周渔直视着祝嵘说:“任何事在真正开始做之前,妄谈成功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能说,在这件事上,梦学或许能够提供一些帮助。”

祝嵘轻笑一声道:“梦学——好啊,若是你的梦学真的能够起作用,那我当然可以给你宣传宣传,但若是你的梦学不起作用呢?”

周渔轻抚胸前的古怪小东西,微微一笑道:“那样的话,你的保留意见岂不是就可以不用保留了吗?”

祝嵘紧盯着周渔,轻笑一声,摇头道:“保不保留我倒并不在乎,我只是想给翁校长一个交代,也替翁校长看清一些原本就应该看清的东西。”

周渔显然明白祝嵘话里的意思,可他并未多加理会。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

祝嵘从办公桌的抽屉中拿出一个文件包,抽出几张档案纸,递给了周渔。周渔接过来,刚要翻看,一张像是名片一样的硬纸卡片从档案中掉了出来。周渔弯腰将卡片捡起,无意间看到卡片上画着一条幽深的峡谷,像是雕刻上去的一样,质感很强,他刚要将卡片翻过来,就被祝嵘夺了过去,塞进了兜里。

周渔笑了笑道:“抱歉,不是故意的。”

祝嵘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都是关于病人的记录,我得保护她们的隐私。”

周渔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开始翻看起档案来,但还是将这个细节记在了脑海中。

看了一会儿档案后,周渔头也没抬地问:“5个都是女孩?”

“是。”

“都是大三?”

“应该是……”

“都爱好跳舞?”

听到这个问题,祝嵘微微一愣道:“这我倒是没注意……”

周渔透过档案缝隙,盯了祝嵘一眼,继续问:“梦境的后半部分内容全都记不清楚?”

“没错。”

“被什么吓醒的也完全不知道?”

“是的。”

这几个问题问完后,周渔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为了确保思路正确,他又从第一页开始细看档案。

房间内安静得出奇。忽然间,一道惊雷炸响,一直在全神贯注观察周渔的祝嵘手腕一抖,迅速将目光移向了窗户。

窗外一道闪电疾驰而过,将刚刚降临的夜幕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就在这时,周渔忽然道:“梦境的前半部分,竟然几乎一样……”

祝嵘摇头轻笑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在海里,一个是在山里,还有一个在天上……场景都不一样,梦里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各有不同,怎么能说几乎一样呢?档案还是要看仔细啊,周先生。”

周渔沉声道:“我说的几乎一样,并不是指她们的梦境内容,而是梦境所表达的实际含义。当然,这个我需要进行具体询问才能确定。”

祝嵘轻抿嘴唇,默然不语。

周渔合上档案,望了一眼窗外道:“日落不解梦,天黑莫谈心。趁着还没彻底入夜,赶紧通知一名女生,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祝嵘眯起眼睛问:“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有没有眉目,我要见了真人才知道。”

“好啊,叫哪一个?”

“都可以,对我来说,哪个都一样,重要的是梦,而不是人。”

说完,周渔顺势将档案放在了桌上,哗啦啦地翻动,翻到最后一页停住,档案最顶端的照片区,一张肖像照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生瓜子脸,眼神恬淡。周渔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确认照片无误之后,迅速看了一眼女生的名字:画蝶。

真是一个特别的名字。在百家姓中,“画”属于稀有姓氏,全国不过一千多人。画姓的一个重要起源是“姬”,在民间解梦中享有盛名的周公,正是姓姬。想到这,周渔不由得轻声念了出来:“画蝶……”

祝嵘望向周渔问:“怎么?要叫她?”

周渔点了点头,目光中暗含深意地说:“就叫她。”

“多说一句,我觉得她可能不会来,要不你换别人吧。”

“为什么?”

“因为她……怎么说呢?个性比较强,也不是很配合,而且不怎么爱说话。”

“那更要叫她了。”

“为何?”

“越是不喜欢多说话的人,说的信息越重要。”

“呵,我只是善意地提醒而已。”说罢,祝嵘拿起档案,摇着头走到了窗边。

当祝嵘站在窗边低声打电话的时候,周渔紧盯着祝嵘的背影,若有所思。

十几分钟之后,周渔尚在整理思路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祝嵘打开门,画蝶站在门口,祝嵘指着里面的周渔道:“画蝶,这位是……”

画蝶似乎并不领情,她望着周渔,淡淡地说:“我知道他是谁。”

祝嵘干咳了一声,又试图解释一下此次会面的目的:“他其实是想……”

画蝶再次打断了祝嵘的话说:“我也知道。”

祝嵘撇了撇嘴,望向周渔,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好似在说:你看吧,我就说她不配合。然而周渔却有些欣喜,通过刚才一番简短对话,他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个很有个性和主见的女孩。周渔一向很喜欢这类人,因为这类人喜欢说真话。

周渔客气地对祝嵘道:“祝老师,要不你先到门口等我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

祝嵘坚定地摇头道“:不行,我得在这里看着你,确保你所做的事情,不会对我的病人造成某些心理上的影响。”

还没等周渔说什么,画蝶忽然转身,望着祝嵘说道“:祝老师,首先,我并不是你的病人,我只是咨询了你几个心理学方面的问题而已。其次,据我所知,解梦并不会对心理造成危害,它是一种新兴的心理分析方式。如果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耽误了你的工作,那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画蝶的话让祝嵘微微一愣,他看着画蝶那一脸认真又倔强的表情,意识到这个女孩既然能够说出这句话,肯定就会这么做——在过去的几次咨询中,他就已经领教过了。略微思忖后,祝嵘决定以退为进,他轻笑一声道:“哎呀,今天一直在忙,都忘记吃饭了,你们聊吧,我先去吃个饭。”

说罢,祝嵘走到周渔面前,压低声音道:“记得全程录音。”

周渔低声回应:“作为一名职业解梦师,这点规范还是有的。”

周渔所指的职业规范确实是全程录音,却不会让任何外人听到。解梦师的首要职责,就是要保护说梦者的隐私,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泄露出去。

祝嵘在房间内走动了一圈,将所有抽屉全部锁上,这才离开。

当屋内只剩周渔和画蝶后,画蝶很自然地坐在了沙发上,望着周渔道:“我猜到他们可能会找你帮忙,所以一直在等着。”

画蝶的目光干净明澈,表情极其认真,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和大部分同年龄段的女生在面对陌生男人时的表现截然不同。

周渔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心想这个女孩倒挺聪明,而且还有一定的洞察能力。不过周渔并不想一开始就谈正事,那样会在精神上给予说梦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反而欲速不达。

从一个轻松的话题开始,寥寥数语切入到具体的问题上,这才是最自然也最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的方式,周渔熟稔此道。

周渔随口问:“那本关于梦学的书,能看懂吗?”

沙发上的画蝶端正身子,点头之后又摇头,说:“有些地方很难懂,但我觉得那可能是你故意没有讲得很透彻。”

周渔微微一笑道:“看了之后能给自己或别人解梦了吗?”

画蝶道:“其实我只是想解开半夜尖叫那个梦而已,但发现很难……不是一般的难……”

周渔意识到这个时机还算不错,于是果断切入“:解梦就像心理治疗,医者难自医,解梦者也难自解。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将那个困扰你的梦境说来我听听,我保证你的梦境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

画蝶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又迅速拿了下来,轻声道:“这就开始了吗?”

周渔点了点头,用他那特有的低沉悦耳的声音道“:解梦宜早不宜迟,毕竟夜长梦又多。”

画蝶抿了抿嘴唇问:“从哪里开始?”

周渔微微一笑道:“由你决定。”

画蝶又问:“是用第一人称讲述,还是第三人称?”

周渔再次微笑道:“由你决定。”

画蝶低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在这期间,周渔悄然按了一下胸前挂着的那个古怪小东西上方的圆形磁扣,咔嗒一声轻响传来,小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中,他轻敲鱼尾般的末端,小东西两边的翅膀迅速收缩,下方嗖的一下拉长,变成了一支中性笔。周渔将中性笔在指尖旋转了两圈,顺势按下顶点那个龙头一样的按钮,龙头的嘴巴裂开,发出微弱的浅绿色光芒。

周渔略微低头,对着龙嘴道:“说梦者画蝶,梦境编号0814,解梦师周渔,录。”

原来,周渔脖颈上挂着的那个小东西并不是装饰品,而是一支具有录音功能的中性笔。

画蝶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周渔,她的嘴巴张了张,但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周渔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着急追问。他给画蝶倒了一杯水,并顺势坐在了她的斜对面,距画蝶一米半左右的距离。这个方向和距离既能让周渔看清画蝶脸上的微小表情变化,又不至于让画蝶因为他的观察而产生心理压力。

一名好的解梦师,首先得是一名好的心理分析师。

周渔将由记事本临时充当的绘梦板放在膝盖上,中性笔放在绘梦板上,抬起右手,用手肘撑住大腿,手掌托腮,食指轻轻按在鼻翼上。这是周渔的习惯性动作,当认真倾听或深入思考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做出这个动作。

周渔目光的焦点集中在画蝶的嘴唇上,耐心等待着。

一分钟过去了,画蝶的双手开始反复搓动,面色逐渐变得紧张。三分钟过去了,画蝶蓦地抬起头来,恰好碰上周渔鼓励而温和的目光。

“我在洗澡……”刚说了4个字,画蝶便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正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周渔知道此时需要引导她了,需要从整体上和细节上同时引导,他轻声问:“在哪里洗澡?海边、河里,还是家中?”

画蝶轻嘘了一口气,似是放松了一些:“好像是海边……反正水面很宽阔,天很蓝,水很清,而且我也应该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游泳……我抱着一个游泳圈,周围很多人,大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周渔在绘梦板上随手一画,海面、天空、人群、游泳圈、女孩的简笔形象,几个重要梦境元素,全部跃然纸上。

对解梦师而言,其中一项必须掌握的技能,就是绘画。周渔的绘画功底从小就受到父亲的熏陶,算是他的强项。

画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起风了……风很冷,我冻得瑟瑟发抖,整个海面开始呼啸,一个巨大的浪头从天而降,将我打入海底……我挣扎着冲出海面,发现人群已经不见,方圆百米,目力所及之内,只剩我一个人……”

周渔迅速在绘梦板上画下第二幅简笔画,并在边上标注一行小字:突发性事件节点。

画蝶继续道:“我吓坏了……试图往岸边游,忽然间,我觉得身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动……我低头一看……”

随着讲述的进行,画蝶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她的脸色开始发白。

周渔引导着:“你看到了什么?”

画蝶的声音微微发颤:“一条绿色的蟒蛇……”

“它攻击你了吗?”

“没有,它紧紧缠住了我的身体……将我拽入了水中……我在水下越沉越深……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这时候,有个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我的脖颈……凉凉的,那种感觉特别强烈……”

“你看清那个刺入你脖颈的东西了吗?”

“没有……”

周渔在第三幅画下面写上三个字:刺痛感。想了想之后,他用圆圈将这三个字圈起来,标注了一行小字:源自脖颈。

周渔想要确定一下这种刺痛感到底是什么,于是换了一种方式问:“如果我让你联想一下,由那种凉凉的刺痛感,你能联想到什么?”

画蝶想了想道:“打针……”

“好。继续说你的梦。”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到这里你就醒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在水底陷入了昏迷,然后醒了过来,这时,我还是在梦里……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床很大很宽……被子和床单都是紫红色的,蚊帐层层叠叠,上面挂着很多珍珠玛瑙……我呆愣了许久之后,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发现自己……”

短暂的沉默后,画蝶脸色发红,轻声道:“一丝不挂……”

周渔迅速在绘梦板上画下了一个**形象,随后他又在**身上盖上了一床被子,并在旁边备注:一丝不挂。

画好后,周渔问:“然后呢,你起床了吗?”

画蝶脸色发红道:“我当然不能起身……我在**四处找衣服,可是一件也没找到……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床单扯掉,披在身上……”

听到这,周渔忽然想起就在今天白天的时候,他恰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难道是巧合……

画蝶发现了周渔的异样表情,低声问:“怎么了?”

周渔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画蝶的梦境上,微微一笑道:“披在身上之后呢,你出去了吗?”

画蝶的双手轻轻搓动着:“我打开蚊帐,发现自己好像在一间卧室里……周围全都是珊瑚水草之类的东西,而且它们还在微微晃动……然后我又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也在冒泡……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海底……房门虚掩……就在我准备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忽然涌进来好几只螃蟹和大虾……它们只到我的膝盖高度,但是数量很多,手中拿着武器……粗鲁地将我推进屋内……”

周渔知道梦境已经进入关键期了,他屏息凝神,静心细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它们给我穿上了衣服,华丽的衣服……有点像婚纱之类的衣服……它们还要给我化妆,往我身上喷一些奇怪的**……我拼命反抗,打倒了好几只虾兵,却一不小心被一只螃蟹钳住了手腕,它的钳子好像有毒,我顿时感觉手脚无力,瘫软在了**,任由它们摆布……”

周渔一边在绘梦板上快速记录着,一边问“:那些虾兵蟹将有脸吗?”

画蝶迟疑了一下说:“好像没有……我完全不记得它们长什么样……只感觉体形像一群虾兵蟹将……”

周渔在虾兵蟹将边上备注一行文字:没有指向性目标,属于特殊场景衍生物。

周渔点头示意画蝶继续。画蝶却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极力回忆。良久之后,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在膝前握着,轻声道:“随后……它们给我戴上了一个红盖头,将我带出了房间……”

“它们将你带到了哪里?”

“好像是带到了殿堂前……要让我成亲……但是和谁成亲我不知道,只感觉旁边有个高大的影子罩着我……然后我就被拉着拜天地……在祭拜高堂的时候,我透过盖头边缘看到高堂椅子上并没有人,只是摆着两个类似于锅盖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两个巨大的龟壳……”

周渔将“龟壳”这个指向性非常强的元素记录了下来,并圈了两圈。他意识到这个梦境元素应该非常关键。

周渔继续询问:“拜完之后呢?”

画蝶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道“:然后,我就被强行拉进了洞房内……那个高大的身影也跟着我一起进去了……他揭开了我的盖头,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这个梦中跟我成亲的新郎……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只乌龟……”

“乌龟?”

“是的……一只巨大的乌龟……圆鼓鼓的脑袋、宽大的肚子、巨大的龟背……比我高两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两只龟眼绿幽幽的……它伸出手开始抚摸我的身体……情急之下,我将藏在袖子里的发簪掏出,跳起来,刺向了它的脑袋……”

周渔在绘梦板上迅速写下“刺向乌龟的脑袋”。

在周渔看来,这个跳起来刺脑袋的动作代表着画蝶骨子里的反抗和不屈精神,不仅仅是在这个事件中,可能在她整个人生经历里面,都是如此。

周渔见画蝶低头沉默不语,双脚微微内扣,嘴唇发青,似乎正在经历某种剧烈的心理折磨。他试探地问:“刺中了吗?”

画蝶喃喃自语,眼神慌张道:“刺中了……可之后……之后……它……”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炸响。画蝶浑身一抖,水杯脱落在地,不知是因为这一声惊雷的炸响,还是因为水杯的掉落,只听画蝶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指着窗户,面色紧张地说:“外面有人……”

周渔扭头望去,闪电的余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也将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投射到了窗户上,那个高大身影静静地站在窗外,一动不动。

周渔大跨步走到窗前,猛地打开窗户。呼啦一声,狂风从外面吹了进来,窗帘四处飞舞,将周渔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艰难地探出头去,窗外是走廊,走廊两侧空空如也。

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翼而飞。

当周渔手脚并用地扯开裹在身上的窗帘,关上窗子,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画蝶不见了。

3

周渔环顾四周,整个房间内都没有画蝶的身影。房门虚掩着,外面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周渔快步走到门前,拽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同样没有画蝶的身影。

“画蝶,画蝶!”

周渔的喊叫声吸引了走廊中零零散散的几个老师和学生,他们全都停住脚步,望向周渔。这时,周渔看到一个白色身影跑向了走廊右边,好像是个女孩,他并未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走廊右边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是洗手间。他缓步走到了洗手间的入口,女厕所的门微微晃动,一声锐利的尖叫从里面传来,接着又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敲打声。周渔心中一紧,担心画蝶遭遇了危险,推开了女厕所的门。

就在周渔进门的瞬间,走廊中忽然传来一阵脆亮的鸟叫声。

啁啾!啁啾!啁啾!

鸟叫声两高一低,节奏分明,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仿似近在耳畔。

已经推开厕所门的周渔,在听到这阵突如其来的鸟叫声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他察觉到了某些异样,但洗手间内的敲打声还在持续,还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哀叫声,周渔来不及细细琢磨,还是走了进去。

“画——”进入女厕所之后的周渔张开口,尚未喊出一个完整的名字,右边的隔间门便骤然被推开,一个身影从里面扑了出来。周渔躲闪不及,被扑了一个正着,接着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倒地后的周渔发现自己的怀中正抱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女生。女生面色晦暗,嘴唇发青,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右手紧紧抓着周渔的胳膊,左手捏着一个黄皮记事本。

这个女生,周渔见过。就是曾经和画蝶一起去听讲座,在签售会上又将画蝶喊走的那名女生,她应该是画蝶的朋友,可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就在周渔不明所以之时,女生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救声,将周渔推开了。

这时,门外面那些被女孩先前尖叫声吸引来的人在听到呼救声之后全都冲了进来,他们有老师,有学生。冲进来后,他们看到了坐在地上抱紧双臂、一脸惊慌的女生,以及同样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条粉红色披肩的周渔。

女生抬起右手,指着周渔,面色惊慌道:“他……非礼我!”

大家露出震惊的表情,还没等周渔开口解释,便厌恶地指责起来。

“这人不就是我们学校今天请的那个梦学讲师吗?好像叫什么渔来着……对了,周渔!”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干出这种事,还是在女厕所,真不要脸……”

“竟敢在学校内公然非礼女学生!快,你们谁打电话报警!”

就在众人对着周渔指指点点的时候,刚才那扇骤然被打开然后又反弹回去的隔间门被缓缓推开。一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右边脸颊微微发红,有些破皮出血,正是不久之前从心理咨询室中无故失踪的画蝶。

面部受伤的画蝶环顾门口的众人,声音淡淡道“:你们亲眼看到了吗,就报警?”

人们指着周渔手中的披肩,又指着那名靠墙蹲坐衣衫不整的女生,七嘴八舌道:“这还用亲眼看?!当事人亲自指认,还有什么可说的?快报警吧!”

“你们没看见,可我看见了,周老师什么都没做。”面对众人指责,画蝶的一句话,就让他们全都闭上了嘴巴。

说罢,画蝶不再理会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直接走向了那名蜷缩在墙角的女生,在路过周渔身侧的时候,周渔将那条披肩递给了画蝶。

画蝶蹲坐在女生身侧,柔声问:“青禾……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名全身颤抖、惊慌失措的女生名叫方青禾,是画蝶最好的朋友。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犹如亲姐妹一般。正是方青禾的存在,才让一向沉默寡言的画蝶在进入大学之后变得稍微开朗了一些。

方青禾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画蝶,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她并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初的那一声“救命”,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自保性话语。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画蝶讲述起了她所看到的那部分,“我在心理咨询室,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出去后,看到你站在走廊尽头,然后走进了洗手间。我跟着你进去,发现你正蹲在隔间里面看什么东西……”

说到这,方青禾的目光亮了一下:“你刚才说的我都记得……但是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当我清醒后,就发现他正抱着我……”

画蝶点了点头道:“我进入隔间想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忽然大喊大叫起来,并用力敲打隔板。这时他恰好从门外走了进来,你突然起身,将我撞倒在挡板上,我迷迷糊糊看到你扑了出去,扑到了他身上……”

方青禾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画蝶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青禾,告诉我,你为何要来这儿?”

方青禾从兜里摸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来活动中心三楼找我。字条底下署名:画蝶。

画蝶接过字条,看了看道:“这确实像我的笔迹,可我并没有让你来找我,更没有写过这样的字条……”

方青禾此时也逐渐恢复了冷静,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来到三楼后,正准备去心理咨询室找你,我知道你应该在那儿。这时,我听到洗手间那边传来了呼喊声,那呼喊声好像有引力一般,我控制不住地就走了进去。然后我就在刚才的隔间中,发现了一个我之前写过的记事本,我捡起记事本,只看了两眼,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本记事本此时正被方青禾捏在手里,封面斑驳暗黄,看起来年代已经有些久远。方青禾自顾自道:“这个记事本其实已经丢了很久了,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周渔听着两人的对话走了过来,他指着记事本道:“你之前翻看到哪一页,还记得吗?”

周渔低头望去,在页面中,画着一幅简笔画,画中有一只鸟,正在云中穿行,一轮火红的太阳在鸟的正上方,像一只邪恶的红色眼睛。

周渔只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幅画看似简单,实则意味深长,具有强烈的象征暗示。

这时,方青禾忽然惊讶地说:“这幅画……好像并不是我画的……”

画蝶问:“不是你画的,那是谁画的?”

方青禾愕然,抬起头,望向周渔,似乎在寻求答案。

周渔自己都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法给予方青禾答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在利用方青禾诬陷周渔,试图搞坏周渔的名声,破坏这次解梦。

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够做到这些事?每一步的反应都算计得如此精准,每一点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人该是何等的心思缜密?

到底是谁呢?难不成正是让画蝶和另外几名女生半夜发出尖叫声的那个幕后黑手?

周渔扭头望向门口处的人群,这突然间的回眸,让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双不同于大多数人的眼睛,那是一双阴森的眼睛。接触到周渔目光的一刹那,阴森的眼睛充满恨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朝着周渔扔出了一把冰冷的匕首。随后,阴森的眼睛就像水蒸气一样,忽地从人群中消失,怎么都找不到了。

刚才短暂的眼神接触,让周渔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校园内,或许还潜藏着一股邪恶的力量,现在这股邪恶力量已经盯上了他,试图搞坏他的名声,让他知难而退。当然,这股力量也有可能是从外面跟着周渔进入校园的,毕竟白天在周渔家中的时候,这股力量就已经开始发威了。

周渔虽然依旧面色平静,可在心里却笑了——这些人为什么就不知道自己是那种越是被别人阻止,就越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呢?本来周渔还未必一定要查出真相,现在,他有了这样的动力和决心。

4

门口处的围观人员相继散去,方青禾的情绪在画蝶的安抚下,也终于稳定了许多,但全身还在小幅度地抖动着。

当画蝶搀扶着方青禾下楼的时候,周渔站在走廊的窗前,他一边凝神细思着刚才的突发事件,一边等待着画蝶的归来。虽然周渔没有明确要求画蝶必须回来,但他相信画蝶不会就这么轻易走掉的,毕竟那个离奇的梦还没有讲完。画蝶的身上,有一种对真相的执念,和他一样。

果然,没过多久,画蝶就上楼了。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在狂风中摇曳的树枝,轻声道:“刚才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看到具体事情的发生过程,但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周渔心中微微一惊,他很清楚,若是当时没有画蝶的及时解围,他很难全身而退,非礼女生的帽子说不定真会扣在他头上。

画蝶淡淡地说:“有人想利用青禾陷害你,她其实也是受害者。”

周渔惊讶地望了一眼画蝶,他没想到这个除了在说梦时,其他时间里话并不多的女孩思维竟然如此清晰,一语就点中了事情的关键。

不待周渔回应,画蝶又道:“是因为解梦吗,还是因为看不惯你的梦学理论?”

听到这句话后,周渔不得不承认,画蝶看问题非常透彻。他也坦诚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可能两者都有,那个人既不想让我参与这件事,还想将我的名声搞坏。”

画蝶望向周渔,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那……咱们还要继续吗?”

周渔忽然笑了起来,问:“为什么不呢?”

说罢,周渔转身朝着心理咨询室走去,边走边道:“来吧,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们把剩下的梦说完。”

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心理咨询室门口的时候,酝酿了一下午的雷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噼啪声响,像是很多双大手在同时拍打窗棂。在雨滴的啪嗒声中,周渔推门而入,画蝶紧随其后。两人各自坐在了之前的位置上。经过了刚才的突发事件,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淡化了一些。

周渔拿起绘梦板,望向画蝶问:“让我们暂时先忘掉刚才的事情,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你的那个梦境上,可以吗?”

画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周渔发现画蝶一旦坐到咨询室的沙发上,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的双手本能地握在一起,轻轻搓动着。

周渔重新理好思路问:“那我们就接着之前的地方说。我们正说到你用发簪插向了那只乌龟的脑袋,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画蝶低下头,陷入回忆中,十指交缠在一起,相互扭动着。

画蝶断断续续道“:插是插中了,可奇怪的是,它的脑袋忽然不见了,好像是缩进龟壳里……我吓了一跳,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我低头一看,发现它的脑袋竟然从下面伸了出来,但这颗脑袋非常小,看起来异常丑陋,像是一堆烂肉……”

说到这里的时候,画蝶忽然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如同虚脱一般,蜷缩在了沙发上。她的双腿本能地夹紧,双手反复搓动着,脸色发红,呼吸急促。

周渔察觉到了画蝶情绪的突然转变,他没有着急询问,而是在等了一分多钟后,才轻声问:“然后呢?”

画蝶闭着眼睛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周渔心中一凛,问:“你的意思是,你在半夜发出的那声尖叫,其实并不是你自梦中苏醒的直接原因?”

周渔紧抿双唇,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而被惊醒并发出尖叫声,和在睡梦中发出尖叫声自己浑然不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翁峰和祝嵘都混淆了。

周渔伸出食指按在鼻翼上,缓慢揉搓着。这个习惯性动作表示他又陷入了深层次的思考当中。良久之后,周渔才问:“后续的梦境内容是完全不记得了,还是模模糊糊,但没法用语言描述?”

画蝶想了想道:“完全不记得。只有一种情绪上的感受,不知道对解梦有没有帮助……”

“梦境中的任何信息都是有用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感受?”

“我感觉像在下坠……”

“速度快,还是慢?”

“时快时慢……”

“下坠的感受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你害怕吗?”

“一边害怕,一边激动,还有点兴奋,像坐摩天轮一样……”

周渔默默点了一下头。这条情绪感受信息看似无关痛痒,实则对整个梦境的情感基调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了此时,周渔已经心中有数,但贸然下结论不是他的作风。在解梦过程中,任何一个小细节的差异,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解析结果,所以,在没得到全部梦境内容的时候,他不能妄下定论。

而且在这个梦中,还有几个节点事件表现得非常反常,与他脑中完成的思路有所不同,他还需要更多的梦境内容来支撑。不过,仅凭解梦师的职业本能,周渔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个骇人的胁迫事件,但具体是怎样胁迫的,还要看梦境的后半段,那才是关键。

“周老师……这个梦能解吗?”画蝶的目光中带着满满的期待。

“能解。”周渔自信地说,“任何梦都能解,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知道你遗忘的最后那一段梦境内容,我想那段内容将会为我们解开所有的谜团。”

“你真的有办法让我想起梦境后半段的内容?”

“当然可以,不过我需要道具,今晚应该是来不及了。”

“在办讲座的时候,我就问你如果梦的内容忘记了该怎么办……你当时不是说没有办法吗?”

“有些事情,做起来简单,说起来却异常复杂。”周渔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详细讲解其中的原理,于是换了个话题,“明天吧,明天上午9点,我在这里等你,到时候,我会让你记起后续的梦境。”

“我能问一下……是什么样的办法吗?”画蝶问,“纯粹是出于好奇……”

“暂时不能。”周渔微微一笑。

“好吧……”画蝶轻声说。

画蝶好奇地看着那个东西问:“这是什么?”

周渔目露笑意,说:“它的名字叫阿多。”

说完后,周渔便整理起了绘梦纸,并没有解释这个阿多到底是干什么的,更没有解释它为什么叫阿多。画蝶也并未多问,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问问题的人,更何况今天晚上,她已经问了周渔太多问题。

整理完之后,周渔下意识地轻抚胸前的阿多,起身道:“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儿吧,我整理一下现有的信息,今晚回去拿道具,明天我们再来一起解开这个梦。”

画蝶也站了起来,她似乎不想走,磨磨蹭蹭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画蝶同学——”周渔喊了一声。画蝶立马回头。

“今晚,你最好不要睡。”周渔严肃而认真地说,“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尽量让自己醒着,我相信你肯定能坚持一晚上。”

站在门口处的画蝶朝着周渔点了点头。在临别之际,画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虽然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但她的笑容却明亮动人。

周渔心中一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女孩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尤其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此。他的太阳穴忽然有点发疼,他用力按了一下,摆了摆手。

画蝶离开后,周渔坐回到沙发上,拿起绘梦板,凝神细看上面的一幅幅简笔画。如果猜得没错,另外几个女生的梦境内容跟画蝶的应该大同小异,也就是说,让她们发出尖叫声的,是同一个东西,或者说是同一个人。

是什么能够让人在半夜发出尖叫,醒来后却完全不记得梦境内容呢?又是什么能够让她们全然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使是坏事,是伤害她们的事情也不知道呢?

如果排除掉自愿因素的话,除了那一个,周渔很难想象还有别的方式。他长嘘一口气,想要打电话询问一个对此领域比较在行的朋友,确定下自己的思路。但当他的手放进兜里后,才想起手机已经坏掉了,更恼火的是,今天出门太急,连院门的钥匙也忘了拿。

看来今晚只能去父母家里睡了,顺便拿下备用钥匙。上次回父母家还是半个月之前,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不知道父亲的酒瘾犯了没有,母亲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变差。一想起父母,周渔就莫名地有些担忧和焦虑。

就在周渔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画蝶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白衬衫贴在身上,雨水在脸颊上流淌。

周渔扫视一圈,看到书桌前有一把黑色雨伞,他拿起雨伞道“:走吧,一起。”

雷声隆隆,闪电疾驰,暴雨倾盆而下。昏黄的路灯被雨帘遮蔽,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哗啦啦的雨水在地面上纵横流淌,像一条条怒气冲冲的长蛇。

黑色雨伞下的两人,在走路时,谁都没有说话。周渔的脑海中,此时正不停盘旋着画蝶讲述的那个古怪梦境。

画蝶也没有说话。她同样在想事情,她想的并不是周渔的解梦过程,也不是梦境本身,而是她的好朋友方青禾。

画蝶很担心方青禾。方青禾是她在大学中最好也是唯一能够交心的朋友,方青禾与她一样,被半夜无缘无故发出尖叫声所困扰,症状出现得比她早,也更严重,而且方青禾还患有轻微的抑郁症。

下午听完讲座后,画蝶曾陪着方青禾去医院做检查,开了一些有利于深度睡眠的药物。希望她今天晚上能够一觉睡到天亮吧,画蝶在心里祈祷。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3号楼的楼下。画蝶无意间抬头,看到5楼的窗前晾着一件粉红色的吊带长裙,正在风雨中剧烈摇摆。这件衣服是方青禾的,所有衣服都收了,唯有这件没收,说明方青禾要么没在宿舍,要么已经睡着了。

画蝶有点担心起来,她扭头望向周渔,低声道:“就到这里吧。”

周渔微微点头,并未说话,他知道像画蝶这样聪慧的女孩不需要别人再三嘱托,她很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将画蝶送至宿舍门口,挥手道别后,周渔便离开了。

在狂风暴雨中,周渔朝校门口走去,走着走着,身后除了雨声,似乎还多了一种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周渔扭头望去,身后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雷电恰好在这时忽然闪过,周渔看到一个低矮的黑影窜进了旁边的花丛。

周渔扭回头去,继续前行,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却放在了身后,专心倾听和感知着身后的动静。片刻后,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急促。周渔迅速转身,可身后依旧空空****的,除了漫天的雨帘,什么都没有。

环顾四周后,周渔靠着敏锐的直觉,望向了道路右边的那栋实验楼,隐约之间,他看见楼下一处靠墙的区域,并没有雨水落下来。周渔顺着墙壁一路往上看,楼有5层,顶楼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忽然间,一点红光在楼顶一闪即逝,犹如一只红色眼睛眨了一下。

周渔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迅速转身,快步朝着校门口走去。他很清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以及想要干什么,自己都处于弱势。

茂密的花丛中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紧接着,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窜了出来,黑狗抖落身上的雨水,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间,一双古怪的绿色眼睛紧盯着周渔离去的背影。

与此同时,实验楼顶楼上,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身影正打着一把巨大的雨伞,站在天台边上。雨伞的边缘伸出墙外,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雨帘,给楼下的角落硬生生撑出了一方无雨空地。

当闪电的光亮逐渐消逝,天地间重归黑暗的时候,天台顶上的黑色身影嘴巴里忽然发出了嘶的一声轻响,红光闪动,烟雾升腾间,一张狰狞的脸若隐若现。

一人一狗,目送周渔离开了卓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