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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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瓦蓝,纤云不染。

卓文大学的金字招牌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刺眼,不过更为刺眼的,当数挂在校门口上方的一条宽大横幅。横幅上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红色大字:热烈欢迎解梦大师周渔莅临卓文大学!

卓文大学里,最大的多媒体教室门前,此刻正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公告牌。

牌子上是一名年轻俊朗男子的全身照。男子身材修长,穿着极为考究。他穿着一身无领长袖墨黑唐装,衣袖卷起,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一黑一白,形成鲜明对比;胸前还挂着看不出是笔还是打火机之类的东西。

在俊朗男子全身照的旁边,竖写着一行字:解梦大师周渔,卓文大学讲座及新书签售会,书名:《从你的梦中路过》。

此时,公告牌前正站着很多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们对着牌子上的俊朗男子议论纷纷。

“你看他多年轻啊,也就20多岁吧,就这么成功了。”

“像他这样,又有才华又帅气的,真让人羡慕啊。”

“关键是他还会解梦,对了,我昨晚刚好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见我的好朋友变成了一头狼,咬了我一口,你说这梦是好是坏?”

“据说之前心理学一直不承认梦学的存在,他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梦学从幕后推到了台前,现在,好像已经开始被人们接受了……”

公告牌上的讲座开始时间是下午一点半,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半了,解梦大师周渔已经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几名老师从多媒体教室中快步走出,当先一人西装革履,两鬓斑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此人正是卓文大学的校长翁峰。翁峰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正是卓文大学的心理学老师祝嵘。

祝嵘虽然对这次讲座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有些抵触,但碍于讲座是翁峰一手促成的,他不想听也得听。祝嵘的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手掌上也缠着一块纱布。前天晚上,祝嵘送出差的妻子去机场,路上不慎发生了一起小车祸,他的额头和手掌被剐伤,所幸妻子没事,也并未耽误出差行程。

此刻的祝嵘紧跟在翁峰身后,他故意表现得有些着急,摊开双手问:“翁校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什么渔不会放我们鸽子吧?”

旁边的文宣部女老师早已等得焦头烂额,她本来就不看好这次讲座,此时逮着机会,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一个敢放,一个愿等!”

原本大步流星的翁峰忽地停住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祝嵘和女老师,沉声道:“你们可以对我不敬,但对潜心研究学术的学者,要保持起码的尊重。”

祝嵘和文宣部女老师同时低下头,相互对视一眼,眼神中隐隐带着不满。

停住脚步之后的翁峰掏出手机,站在多媒体教室门口,又拨打了那个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已经拨打了10多遍的号码。电话拨通后,手机中传来一成不变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四周的学生们开始起哄,多媒体教室内嬉笑打闹,乱作一团。文宣部的女老师又有些忍不住了,她趁着校长在打电话,低声对周围人说“: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啊?这次的活动可不仅邀请了我们学校的学生们,还有一些媒体记者什么的,那个周渔要是再不来,可叫我怎么收场啊……”

附近的几名老师在文宣部女老师的鼓动下,也开始议论纷纷。

“如果知道他家在哪儿的话,倒是可以直接去他家……”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来?”

“这也太任性了吧!还真把自己当腕儿了,不就是一个破解梦的吗……”

就在他们讨论正起劲的时候,翁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环顾众人,不怒自威道:“行了,等着吧。他一定会来的。”

翁峰的话中透出一股坚定。这个年近半百、两鬓斑白的校长在这种情况下,依旧选择相信周渔。

作为周渔的忘年之交,翁峰在数年前就和周渔相识。那时候的周渔刚刚取得硕士学位,在心理学和梦学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可谓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当时,周渔有一个留校任职的机会却被他本人,拒绝的理由是,留校工作与他的学术研究有所冲突,他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梦学的研究中,不想被任何琐事打扰。

硕士毕业后,周渔毅然决然地离开母校,投入到了孤独而艰涩的梦学研究当中。这一走,就是数年。

直到前些天,翁峰的女儿在病**手捧一本书,声称要为翁峰解梦。翁峰无意之中看到了书籍上作者的名字,正是周渔,于是,他重新联系上周渔,安排了这次讲座。

回想起周渔的那段往事,翁峰不由得摇头苦笑,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觉得有些惋惜,若是当年周渔留校任职的话,现在怎么着也该是个副教授了吧……

身后的老师们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多媒体教室内的学生们闹哄哄的像一群蜜蜂。

翁峰有些心烦意乱,他独自一人走到角落,拿着手机自言自语:“周渔啊周渔,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也是焦急了,他一连给周渔发了20条信息。这些信息像一排隐形轰炸机,从手机的这一端,飞向了另外一端。

屋内光线昏暗,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这缕阳光并未让房间彻底亮起,只是照亮了床头。

床头柜上一个黑色手机斜着插在水杯中,一条短信响起,手机嗡地振了一下,水杯在桌面上移动了分毫。又一条短信响起,手机嗡地又振了一下,杯子再次移动分毫。十几条短信先后响起,手机嗡嗡振动不休,杯子一阵微颤后,在桌面上滑了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轻哼。一名男子掀开被子,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阳光照在了男子高挺的鼻梁上,映照出男子的脸部轮廓,五官立体,长相俊朗。

男子端坐床头,神情迷惑地看了看地面上碎裂的水杯,又看了看屏幕裂开的手机。片刻后,男子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看到了卓文大学校长翁峰发来的信息:周渔,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共20条短信,一模一样的信息。

看到短信后,周渔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2点45分。周渔记得讲座的时间是下午1点30w发,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15分钟了。

周渔皱了一下眉头,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迟到的人。如果不喜欢这次活动,他会直接拒绝,但不会迟到。

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手机会在水杯里?为什么杯子会掉在地上?为什么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半?带着这几个疑问,周渔拨通了翁峰的电话,可电话竟然打不出去,他想了想,给翁峰回复了一条信息,内容言简意赅:等我半小时。

周渔想要起床,却发现床边没有一件衣服,这不符合他的脱衣习惯,他脱下的衣服从来都是放在床头边的衣架上。他赤着脚,小心翼翼跨过那些玻璃碎片,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后,大吃一惊,衣柜内空空如也,一件衣服都没有。

周渔走出卧室,在外面找了一圈。沙发上、茶几上、柜子上、洗手间、洗衣机、晾衣架,全都没有一件衣服!

他停住匆匆寻找的脚步,站在客厅中间,思索片刻后,快步走进了洗手间。他站在镜子前,紧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瞳孔大小正常,脸上没有血迹,身上也没有伤口,一切都很正常。

“没错,我就是周渔。

我没有失忆,没有精神不正常,没有身体不适,我能想起昨天的事、今天的事,以及明天的安排……”

周渔缓慢地呼吸,调整情绪的同时,在脑中搜刮着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作为一名职业解梦师,他熟稔各种心理学知识,能够准确地判断自己的精神状态,他很确定,这些异常之处源于外界。

“这个屋子里昨晚进来了一个人。”他迅速做出了判断,“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但是他想干什么却一目了然。他想阻止我去卓文大学开讲座。”

可这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然会有人阻止,目的为何?周渔有些想不通。

不过,对周渔来说,越是有人想要阻止他,想要改变他的想法,他就越不会顺从,越想挣脱而出。

周渔快步返回卧室,将床单扯下,用剪刀斜着剪掉一半,将剩下的一半披在身上,接着他又从床底抽出一条布条拴在腰间。

穿好了自制的“服装”后,周渔走到门前,用力一扭门把手,咔嚓一声响,门把手竟然被扭断了。他愣了一下,随后转身返回客厅,从储物柜中找出一把榔头,再次来到了门前。

当当当!当当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锁头区域终于被榔头砸烂。周渔后撤两步,对着房门大力一脚踹去,哐的一声,房门弹开了。

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周渔裹紧被单,快步走出院子。来到大路上,他连着打了三辆出租车,三辆出租车都没有停。最后,他索性直接站在了路中间,拦住一辆出租车,拽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去卓文大学。”周渔神情淡然,语气平静。

“你这是……”出租车司机上上下下看着周渔的穿着,有点迟疑。

“有问题吗?”周渔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

出租车司机在犹犹豫豫之间,最终踩下了油门。出租车疾驰而去。

2

此时,一群大学生正站在校门口附近,他们在半小时前,接到校方通知,解梦大师周渔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到达卓文大学。然而,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周渔却依旧没有如约而至。

但越是迟到,人们反而越是想要瞧一瞧这个周渔到底是怎样一个“奇葩”人物,竟能让翁校长干等了两个多小时。这种对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心,让学生们越聚越多,场面闹哄哄的。

心急如焚的校长翁峰、等着看好戏的心理学老师祝嵘,以及另外几名望眼欲穿的老师也都在校门口守着。所有人翘首以盼,等待着解梦大师周渔的到来。本来没这么大的阵势,但因为两个多小时的迟到风波,反而让更多人知道了这件事。

40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卓文大学的校门口。

翁峰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出里面的人正是周渔。他心中一喜,快步往前。

就在这时,车门哐的一声被推开——

周渔系好了墨黑唐装的最后一颗盘扣,从出租车内跨门而出。他直起身子的同时,用食指扶了一下宽边墨镜,冲着快步走来的翁峰神秘一笑,低声道:“付钱。”

“付钱?什么钱?”翁峰一脸蒙,“不是说好了完事后再……”

话未说完,出租车司机的半颗脑袋已从车窗内伸了出来,大声嚷嚷着:“说好的双倍的钱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搞到这套衣服的……”

翁峰看了一眼周渔身上的穿着,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急忙上前,用身子挡住出租车司机的脸,从兜里摸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了司机。

当翁峰像周渔的助手一样和出租车司机交谈的时候,衣冠楚楚的周渔已经朝着校内走去。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走路不快不慢,充满了自信从容。

人群开始聒噪起来,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等待,人们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场面热闹得有点不正常。

“他的个子有点高啊,比照片上看起来要高……”

“我想过他会穿唐装,但没想过他还会戴墨镜,这搭配确实够酷!”

“我怎么感觉他的裤子好像不是很得体呢——”

在一片喧哗声中,周渔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了卓文大学。

此时的多媒体教室内人满为患,座位已经坐满,剩下的人只能靠墙站着,大家闹哄哄的,好像即将要看的不是一场讲座,而是一场精彩纷呈的电影。

迟到了两个多小时的解梦师周渔终于来了。上台后,周渔摘下墨镜,环顾台下,虽然未语一言,淡定自若的气场却使台下的闹哄逐渐平息。

“同学们好,我叫周渔,是一名职业解梦师。”周渔的开场白简单而直接,“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出奇安静。他们并不了解这个解梦师的讲座套路。他们之前接触过的那些讲师都是自顾自地在台上说个不停,而他们则在台下各做各的,少有这种惜字如金,还将主动权交给学生的讲师。

不出意料,冷场了。

不过,周渔作为一名解梦师,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心理学,熟稔心理学的人可不怕冷场。他随手一指前排的一名短发男生,随口道:“来,告诉我,最近这段时间,你——梦遗了吗?”

“什么?”短发男生脸色一红,“老师……你……这……我……”

还没等周渔说什么,台下众人便笑成了一片。

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姗姗来迟的解梦师一上来就问这么直白露骨的问题,毕竟,就算是教授生理课的老师,也不会在开场的时候就这样直接提问。

“坐下吧。”周渔神色坦然,“梦遗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梦遗。还有,在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会梦遗,剩下的百分之一不是真正的男人。”

伴随着学生们传来的阵阵窃笑声,多媒体教室门口站着的祝嵘轻皱眉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个字:梦遗。想了想后,他又赶紧将这两个字划掉,嘴里嘀咕了一声:“看来他不仅是个江湖术士,还是个流氓……”

“好了,现在,大家有什么想问的吗?”周渔再次环顾台下。

这一次,学生们的积极性明显高了一些。一名满脸雀斑的男生起身问:“周老师,听说你一直在致力于推广梦学,这个梦学到底是什么啊,好像现在的大学里都没有这门学科啊?”

周渔轻抚胸前那个造型怪异的小东西,用郑重的语气道:“目前梦学是生命科学神经学中的下属分支学科,同样也是心理诊疗中的辅助手段。但这仅仅是梦学发展的开始,不久之后,梦学应该就会被独立出来, 成为心理学的下属学科,当然也会被纳入正规教材当中——”

异常突然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盖住了周渔的声音“:别骗人了!梦学根本就是骗术,怎能被当作正统学科?!你在外面骗骗别人就算了,还跑到学校里来骗学生,简直是对科学的大不敬!”

场内一片寂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最后一排站起一名身材瘦长、戴着一副宽大眼镜的男生,目光阴郁地盯着台上的周渔,嘴角神经质般地轻微抖动着。

众人又顺着瘦高男生的目光望向周渔,显然都想看看周渔怎样应付这种尴尬的突发状况。门口处的祝嵘则是嘿嘿一笑,自语一声道:“看来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梦学,本身就没什么用,基础心理学才是集大成者。”

然而,让一些想要看笑话的人失望的是,台上的周渔在听到瘦高男生激烈而具有攻击性的言辞后,并未予以回击,他依旧神情平静,目光淡然,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其实,这种情况,周渔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自从周渔坚定不移地走上解梦这条道路,他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成为众人质疑甚至攻击的目标,不仅是普通群众和圈内的专家学者们会质疑他,自己的亲朋好友,甚至父亲母亲,都将成为他前行的阻力。

这么多年来,独自忍受研究梦学的寂寞的同时,周渔也已经锻造出了能够抵御外界质疑和诋毁声音的坚韧内心。

周渔望着瘦高男生,用平静的语气道:“任何新的学说,从出现到被大众接受,都会有一段时间的挣扎和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假的学说会被淘汰,而能够最终从泥潭中脱颖而出的,才是真正的科学瑰宝。时间会带走一切,也将会证明一切。”

周渔说完后,台下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神情冷漠,有的则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

周渔环顾四周,再次望向那名瘦高男生,微微一笑道:“这位同学,我一直觉得,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对任何新学说的推进和普及都至关重要,我真心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坚定不移地质疑我、反对我,只要不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都非常欢迎。还有,今晚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顺便讨论一下如何?”

那名瘦高男生眉头一皱,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显然并未想到周渔竟然能化解得这么轻松,话题转移得这么巧妙。

就在瘦高男生面露难色之时,周渔轻轻拽了拽雪白的衬衫袖口,体贴地说道:“放心,我的性取向是异性。”

话音未落,台下便传来了一阵笑声。气氛再次活跃起来,众人的神经也不再那么紧绷,开始讨论起周渔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来。

那名瘦高男生狠狠地盯了一眼周渔,随着多媒体教室的门一开一合,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家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离开的,唯有台上的周渔看清了,他笑了笑道:“看来,我又省下了一顿饭钱。”

周渔的话再次引起一阵笑声,众人的注意力逐渐从瘦高男生身上移开,转到了周渔的身上。瘦高男生的冒犯行为反而无意中让大家更加了解了梦学,知道了梦学现在在心理学界的地位。

现在,大部分的人都在好奇梦学到底是什么,如果真的成为心理学下属学科的话,它究竟能给学习它的人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和用处。

现场的喧哗声逐渐平息后,一名男生起身问:“周老师,如果真的有了这门学科,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周渔微微一笑:“解梦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借由解梦这种方式,让做梦者更加了解自己的内心想法,认识自己的人格弱点,走出内心的创伤阴影,才是它真正的意义。”

这一次,台下的学生们并没有太多响动,只有些低声交谈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听懂,还是觉得太过玄乎。

现在的人们,从外界获取信息的速度和广度都是空前的,可对内心的了解却越来越狭窄,而且越来越缓慢,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短暂的寂静后,一名女生站起身,用微弱的声音问:“周老师,那人为什么会做梦呢?”

周渔轻咳一声,在讲台上缓慢踱步,边走边道“:从梦学的角度来说,人之所以做梦,是因为潜意识想要告诉我们它的想法,但潜意识是个原始人,它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会画图,而梦境就是原始人画的连环画。”

台下的学生齐齐发出了“哦”的一声,显然觉得这个解释很有意思。

周渔继续道:“我们需要从潜意识这个原始人给我们画的一幅幅连环画中,找出它真正想要表达的意义。这意义或许是反思过去,或许是对应现在,或许是暗示未来,总之,它定有所指。找出它的真正意义,便是解梦的过程。”

就在这时,一名微胖女生缓缓站起,有些胆怯地问:“那……如果想解梦的话,该怎么解呢?我的意思是,有通用的方法吗?”

“有,但又没有。”周渔示意女生坐下,朗声道,“从梦学的角度来说,解梦最关键的一个步骤,就是找到梦中的象征物,并在现实中找到这个象征物所代表的真实含义。将梦境中大部分象征物的真实含义用一定的 逻辑连接起来,便解开了梦境的现实意义,但是——”

周渔话锋一转,继续道:“同一个象征物,在不同人的梦境中,代表的意义也会有所出入——比如一条蛇,在一个女孩的梦中,可能代表一个阴险的偷窥者,天天跟在女孩的身后,试图做不好的事情;而在一 个男人的梦中,则可能代表着隔壁女邻居正在勾引他,他的意志正在逐渐被瓦解,很可能会出轨。而蛇的颜色、蛇的眼神、蛇的动作,这些的不同,代表的含义也会不同。所以,单就梦境来说,需要就梦论梦,因人而异。”

微胖女生又问:“那……《周公解梦》有用吗?”

周渔沉声道:“从梦学的角度来说,《周公解梦》不仅无用,甚至还会起到反作用。”

这一下,台下的听众吃惊不小,毕竟他们平时做个什么梦,经常会查一查《周公解梦》来判断吉凶。

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周老师,我昨晚刚好做了一个梦,要不你帮我解一下呗?”

周渔抬眼望去,在前排右边的角落,两名男生靠墙站立,说话的那名男生穿着一身略显浮夸的衣服,他的脸色有些紧张,却在极力掩饰,试图不让别人看出来。

周渔调皮地眨了下眼睛说:“只要别太难就行,如果太难,我可是要收费的哦。”

那名男生笑了笑,紧张的神色放松了一些:“是这样的,我昨晚梦到我和朋友在散步,我朋友忽然变成了一头狼,咬了我一口之后拔腿就跑……我拼命去追,追了很久,它似乎走投无路了,忽然停住脚步,然后转过身,两只狼爪中捧着5个金灿灿的大元宝,哀求着让我放过它……我接过元宝后,那头狼又变回了我朋友的模样,我们又继续散步了……这个梦该怎么解呢?”

男生说完后,对着身旁的小伙伴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梦很有意思。他旁边那名小伙伴也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大板牙。

周渔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梦应该代表了这名男生心底一种被压抑的情感,而这情感很可能和他旁边那位大板牙同学有关。

略微思索后,周渔道:“如果你要解这个梦的话,等会儿可以私下找我,因为这个梦涉及一些你的隐私。我向你承诺,不会收钱,因为这个梦真的非常简单。”

男生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既然很简单,那就直接在这里解了呗,就是一个梦嘛,又没啥大不了的。”

周渔想了想,觉得直接说出来,或许对他的帮助会更大一些,便道: “梦中那头狼所代表的,应该就是站在你旁边的这位朋友——”

男生一愣,并未说什么,他旁边的朋友却咧嘴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周渔提高音量,继续道:“你的这位朋友曾经借了你的钱一直没还,你最近有点缺钱,想问他要,却碍于面子开不了口,你多次暗示,希望他主动归还,但他却一直没还,于是你就做了这个梦——在梦里,你甚 至将他欠了你多少钱都说了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5的倍数,500、5000,总不能是5万吧?”

“啊,这……”那名男生张大嘴巴,呆愣片刻后,忽然扭头望向他的大板牙朋友,摆手道,“我可真没那个意思……”

“咦,我欠你钱吗?”那个男生眉头轻皱,随后一拍脑门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上个月去食堂吃饭,我是不是问你借了50块钱充饭卡?!”

“有吗?”那名男生脸色一红,左顾右盼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哎……”

教室内随即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在这片笑声中,那名穿着浮夸的男生红着脸快步走了出去,大板牙男生则急匆匆追了出去。

在这两名男生走出多媒体教室后,周渔双手往下一压,现场逐渐平静,周渔严肃而认真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说,如果现场有欠别人钱的,不管多少,抓紧还了,否则你很可能会在他的梦中变成一头白眼狼,或是一头老母猪。”

在台下众人的笑声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传入了周渔的耳中:“如果将梦忘记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比较有技术含量,有些棘手。周渔循声望去,在最后一排最右边的位置上,一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站起身来。女生瓜子脸,五官精致,表情淡然,上身穿一件白衬衫,下身穿一条牛仔裤,干净素雅,手中捏着一本记事本。

周渔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宜在此时此地深入展开回答,因为讲深了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还得需要专业设备辅助讲解。于是周渔简单而带着玩笑口吻回答道:“如果那个梦很重要的话,可以找专业人士帮你记起。如果不是很重要的话,那就再做一个类似的吧。”

马尾辫女生张开嘴还想再问什么,被她旁边一名长发女生拽了一下衣袖,缓缓坐下。周渔注意到,她旁边的那名长发女生面色晦暗,嘴唇发青,像是生病了。

闹哄哄的声音再次响起,重新吸引了周渔的注意力。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周渔见招拆招,时而正经严肃,时而诙谐幽默,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的套路。也正因此,整个讲座的过程学生们情绪高昂,参与度非常高,算是卓文大学数年来难得一见的讲座场景了。

临结束前,周渔给在场的所有人说了一个梦的场景,让他们回去试着解一下。梦境内容是这样的:一个刚刚交了男朋友的年轻女人,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座房子,房子的顶和壁都是玻璃的,仿佛是个花房。房子中间有一条大蛇,被扣在盆子里,盆子上有一个玻璃罩子。蛇在用力地动,她很害怕它会冲出来。

听完梦境内容后,学生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周渔听着他们五花八门的答案,看着他们欢呼雀跃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对梦学无限好奇的自己。

岁月如梭,曾经的学生周渔如今已然出师,成为传道授业的人。周渔不禁发出一番感慨,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未来的路还很长,真正传授梦学的时机并未来临,今天的讲座看似成功,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对现场气氛的调动和讲话节奏的梳理,和梦学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面对着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询问,周渔微笑道:“等我下次来,再告诉你们答案。”

3

今天的讲座非常成功。翁峰眯起眼睛,面露喜色。祝嵘站在翁峰身侧,笔记本上没记多少东西,都是些胡乱涂鸦,他直愣愣地望着讲台,眉头紧皱,不知在思考什么,直到翁峰喊了他两声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问道:“翁校长,你在叫我吗?”

翁峰指了指台上的周渔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祝嵘不明所以道:“什么……怎么样?”

翁峰眉头一皱道:“那件事,你搞定了?”

祝嵘抿了抿嘴,低声道:“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肯定能……”

翁峰摆了摆手道:“人可以等时间,但时间不等人。这样吧,我去跟他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帮你。”

祝嵘顿了顿道:“可他就是个解梦的……”

翁峰望着祝嵘,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催眠在被正统学术界接受之前,还被定义为巫术呢!你啊,就是因为眼里只有过去,才一直原地踏步。人要往远处看,要能看得见别人的好。”

被校长一番数落,祝嵘面色涨红,哑口无言。翁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祝嵘怨恨地看了一眼台上的周渔之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讲座圆满结束,新书签售会也进入尾声。

最后一本书,最后一个人。当那本书被放在桌上的时候,周渔看到了书封上的褶皱,心中一喜,这是他在今天签售会上看到的第一本不是从现场买的,而是之前就已经买好的书。

周渔轻抚封面,低声问:“看过吗?”

一个清脆淡然的声音传来:“嗯,看过几次。”

周渔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孩,马尾辫、瓜子脸、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正是之前在讲座上询问那个棘手问题的女生。原来是看了自己的书,怪不得她能问出那样的问题。周渔微微一笑,低头签名,手莫名地一抖,最后一横拉长了,如同一条细长的鱼尾巴。

“周老师,能麻烦您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的未来,是我的过去。”

周渔心中一顿,随即写上了这句似乎暗含深意的话。写好之后,周渔将书递给女生,微微一笑。

女生轻启嘴唇,似是有话要说。就在这时,一名面色晦暗、嘴唇发青的长发女孩出现在不远处,面色慌张地朝她招了招手。

“谢谢周老师。”马尾辫女孩打了个招呼,将书抱在胸前,急匆匆走了。

周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拧眉沉思,今天的有些事,似乎有点反常。他用力敲了一下太阳穴,自语道:“我是周渔,一切正常。”

随后,周渔望向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黑色戒指。他用力一弹戒面,戒指立刻发出了微弱的蓝色光芒,紧接着,蓝色光芒变为红色,一闪即逝。

周渔放下心来。“周渔——”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周渔循声望去,看到了翁峰那张两鬓斑白的国字脸。

当翁峰走近时,周渔也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他神色坦然道:“翁校长,是不是该付钱了?”

翁峰哈哈一笑,揽住周渔,边走边道“:钱都是小事,我们的解梦大师、著名畅销书作家,哪会缺钱?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顿好的再说……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回到你母校,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件事你得帮我一下。”

周渔开口就问:“多少钱?”

翁峰微微一愣道:“你就不先问问是什么事?”

周渔笑而不语。

翁峰无奈地苦笑道:“行,我付你双倍的钱……话说你赚这么多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周渔的表情微微一变,将头偏向另外一侧。恰是这不经意的一扭头,周渔看到了墙壁角落的阴影中,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额头和手掌上都缠着纱布,面色阴沉。

四目相对,中年男子急忙低下头,转身迅速离开。

咔嚓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天空乌云滚滚,大地阴风阵阵。不久之前,曾像火红圆盘一样挂在高空中的太阳,已经被浓烈的乌云完全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