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境核心

1

车开到一半的时候,那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让周渔感到奇怪的是,即使在这么狭窄密闭的环境内,他都没有听清楚这两人交谈的内容。

听了一会儿,周渔才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谈话内容上,而是出在谈话方式上。这两人在使用一种周渔听不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范德重眉头紧锁,望着脚下,看起来心事重重。坐在他对面的那名白衣人则微闭双目,神态安详,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周渔又望向钟墨。钟墨正在整理自己脖颈上的黑色丝巾,看到周渔的目光,他停下了动作,用眼神询问周渔。周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周渔很清楚,钟墨和范德重之所以没有将自己介绍给车里这些人,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调查目的和他们不一样,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嫌。毕竟这里每个人的身份都很特殊,如果真介绍起来,可能会牵扯到敏感的问题。

车辆继续前行,此时已经开始出现颠簸的迹象,说明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果然,继续行驶了差不多十分钟之后,车辆缓缓停住。众人陆续下车,外面天空阴沉,冷风阵阵,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

范德重领着那三名男子朝前走去,两名便衣警察跟随其后,等他们走远了之后,钟墨和周渔才迈步前行。钟墨掏出烟,递给周渔一支:“抽吗?”

周渔摇了摇头:“戒了。”

钟墨一边点烟一边道:“其实我也戒了,是最近这几天才开始抽的。没办法,压力大。”

说着话,烟已点燃。钟墨连吸两口,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这才遥望前方,说:“看到前面那条土路了吗?”

周渔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虽然是望向前方的,但焦点却并不是土路,而是在那名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身上。他低声问:“那个白衣人是谁?”

钟墨抽了一口烟,咧嘴道:“他叫白神秀,是一名灵魂学家,听说是从西方某知名大学留学回来的。他可不是普通的神棍,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学者,这次也是上头专门请来帮忙调查的。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名灵魂学家是他的徒弟,徒弟不中用,师父亲自出场了。”

周渔眉头一皱:“灵魂学家?研究灵魂的?”

钟墨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不是还研究梦吗?”

周渔轻咳一声道:“梦学可是正统学术。”

钟墨哈哈一笑,轻拍周渔肩膀:“开玩笑,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一番短暂的交流下来,原本紧张的气氛也略微缓和了一些。眼看前面几个人已经走到土路上去了,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快步跟了上去。土路大约一百米,尽头便是墓地的入口。入口是一扇破旧歪曲的铁门,铁门上方是四个斑驳的棕红色大字:永陵墓园。

墓园的位置在一座小山丘上。放眼望去,从山丘底下,一直到山丘顶端,大大小小的墓碑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因为地处偏远,位置不好,所以这块墓地,基本上属于一块即将被废弃的公墓了,连个守墓人都没有,铁门更是形同虚设。

范德重一行人鱼贯而入,直奔墓园右侧。走了一会儿,那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便蹲坐在地,打开了黑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件道具。有些道具周渔认识,比如指南针、磁场定位仪等,有些他连见都没见过,造型极为古怪。

对于这些,周渔并不关心。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也有一行的学问。人体能量学、生物电场学,甚至是新晋的灵魂学,它们本身就和人的生死有着密切的联系,不入其门,必然不懂其中的奥妙之处。周渔自己研究的梦学,何尝不是如此。

范德重将钟墨叫了过去,让钟墨再次将那天晚上的事情讲解一番。众人在钟墨的带领下,朝右前方走去,走了一会儿,来到小丘的中间区域。钟墨指了指身前的一块墓地,说:“这个地方是我那天苏醒的位置,周围这一圈,是其他人苏醒的位置区域,整个范围大约两百米。”

钟墨说完后,那两名黑衣人便蹲在地上开始检查那一片墓地。白衣人则悄悄走到了墓地后方,不知干什么去了。

周渔将绘梦板展开,将阿多拽下,切换成碳素笔,开始描绘起了整个永陵墓园的结构图。画了一会儿后,他抬头望向土丘上方。小丘最顶端,隐约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还有几个小凉亭。

钟墨领着另外一名西装男子走向别的墓地。没人管的周渔则一边记录着路线图,一边朝上走去。

周渔从一块块墓碑中间穿过。往上攀爬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天之前在青凤徐莱茶庄和堕天使喝茶的场景。周渔有种直觉,他在青凤徐莱茶庄所遇到的怪事,和钟墨他们遇到的这件怪事,原理应该是一致的。

但是,需要将钟墨他们遇到的这件怪事分成两个部分来看待。他们进入小巷后到进入地底前的那一段场景,跟青凤徐莱事件有些类似,但是掀开地板进入地下之后遇到的那些怪物,应该又是另外的东西了。

当然,这只是周渔的初步想法,并没有证据或者理论来支撑。不过,有了思路也就有了方向,便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不知不觉间,周渔已经快爬到小丘顶端了。他扭过头,看见下面的人正围着一块墓地研究着什么。他继续往前爬,爬到顶端后才发现上方并没有墓地,只有杂草丛生的花园和树丛。他沿着花园走廊往前走,看见尽头处有一个破旧的小凉亭,站在凉亭边上可以看见山丘的后面。山下是一片树林,郁郁葱葱。树林中间隐约可见一条河流,河流的末端区域,则是一个圆形的湖。

除此之外,在遥远的地方,周渔还看见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竖立着。从周渔的位置望过去,像是一座铁塔,又像是某种形态特殊的建筑物。它通体乌黑,如同罩着一层黑布一样。

周渔在绘梦板上将这些景物全都描绘了进去,并且重点将那根黑乎乎的东西画了进去。这时,一声喊叫声自下方传来,周渔凝神细听,声音似乎是钟墨的。他收起绘梦板,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了下去。

周渔往下走的时候,刚好看到钟墨在朝他挥手,另外几个人正在收拾东西,显然是准备离开了。等周渔下来后,钟墨快步迎了上去:“发现什么了吗?”

周渔低声道:“回去再说吧。”

钟墨道“:他们已经对现场土层进行了采样,准备回去做化验和分析。”

周渔没说什么。步下小丘之后,众人鱼贯走出墓园,周渔独自一人走在最后,他在墓园旁边的土路上看到了一条模糊的车胎印记。他半蹲在地,仔细查看,发现这应该是大型轮胎的印记。车胎印记并不长,只有半米左右,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痕迹,看来要么被雨水冲刷掉了,要么是有人专门清理过。

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这种大卡车的车轮印记,似乎有些古怪。周渔眉头一皱,正想让钟墨来看看,却发现钟墨他们已经走远了。

周渔沉吟片刻,觉得仅凭这半截模模糊糊的车胎印,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便不再执着,对着地面拍了几张照片,也起身走了。

2

汽车沿着原路返回。车内众人各怀心事,除了那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一路都在低声交谈,别人都沉默不语。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众人返回了警局。

下车后,周渔叫住钟墨。两人来到角落处以后,周渔低声道:“目前我对这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但缺少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因为我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我希望让亲身体验过的那些人协助我一下。”

钟墨问:“怎么协助?”

周渔道:“就是问他们几个问题。”

“这个可以,我去安排一下。不过——”钟墨有些担心地道,“他们可能并不是特别想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所以……”

“放心。”周渔拽了拽衬衫袖口,“我会安抚他们的。”

进入公安局后,周渔径直去了钟墨的办公室。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了,钟墨对周渔道:“那天晚上的人,除了我,还有另外三人,现在已经在门外了。”

周渔点了点头,将绘梦板展开到最新的一页:“让他们进来吧,一个一个来。我只问几个问题,不会耽误他们太长时间。”

钟墨离开后没多久,第一名当事人便走了进来。此人长着一张圆脸,所以,周渔在绘梦板的开头处写上的第一行字是:圆脸警察。

第一个问题,周渔直接开门见山:“你好,能给我简单描述一下那天晚上你所遇到的事情吗?”

圆脸警察似乎没想到周渔会这么直接,连寒暄都省略了。他摸了摸后脑勺,看起来有些拘谨。周渔微笑道“:没关系,你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想从哪里说就从哪里说。我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帮助你们解开心头的困惑。”

不知是周渔淡定的神情让圆脸警察放松了下来,还是他的话语引起了圆脸警察的共鸣,他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了。

圆脸警察的声音有着北方人特有的浑厚,说起话来也没有拐弯抹角,直奔主题:“我们跟着那几个人来到一处平房区,进入了一条巷子,走进了巷子末尾的一户人家。在声音的指引下,我们打开了房间中央区域的一块石板,进入到地下……”

周渔适时地问:“什么样的声音指引?”

圆脸警察道:“嘭嘭嘭……有点像敲门的声音,但很响亮,在那种寂静的环境中,听起来像是响在耳边一样。”

周渔将这个声音在纸上写下,并且备注四个字:声音源起。接着又问:“进入平房之前,或者说是巷子之前,你有没有过头痛的症状,刺痛或者隐痛?”

圆脸警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进巷子之前倒是没有,不过,走入那条地下通道的时候,我的后脑勺曾经刺痛了一下,但很快就消逝了。我当时也没在意,不过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额头这一圈有些隐隐作痛,不知是怎么回事。”

周渔点了点头,这一点倒是跟他之前的猜测很相近。巷口和石板入口,在这两个阶段内,他们看到的东西虽然是衔接的,但呈现原理应该截然不同。

随后,周渔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进去之前,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花香味之类的?”

圆脸警察思索片刻之后道:“好像有……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在绘梦板上记录下来后,周渔示意圆脸警察:“继续吧。”

圆脸警察咽了一口唾沫道“:进入之后,白雾弥漫,能见度不足五米,到处都是废墟破土和断壁残垣,好像这个地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一样……我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队友来,这才发现,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里面所有通信设备全部失灵,我联系不上队友,很着急,便一边喊叫着一边朝前走,走着走着,便遇到了一个长相极为怪异恐怖的怪物……”

讲到这里的时候,圆脸警察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竭力控制情绪。周渔适时地接了一杯温水递给圆脸警察。圆脸警察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圆脸警察继续道:“最初我以为那是个人,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开枪,当那个怪物扑到我身上的时候,再开枪已经晚了。怪物一口将我的手臂咬断了,我大叫着往后退。与此同时,更多的怪物闻讯而来……它们像是一只只饿狼扑到我身上,我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咬断,脖颈被咬断,大腿被咬断……我甚至看着自己的内脏被它们掏出来吃掉……那种感觉,犹如噩梦一般,现在还历历在目,我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周渔一边在绘梦板上画下圆脸警察说的内容,一边问:“能简单描述一下怪物的长相和形态吗?”

圆脸警察舔了一下嘴唇“:第一只怪物,脸蛋是方的,嘴巴侧着张开,就像是打开一扇门一样,那感觉别提多恐怖了……它的五官中只有鼻子看得最清楚,鼻子又长又高,像铁棍一样竖在脸上……它的皮肤是青色的,眼神是黄色的,眼神恶毒阴狠……它的手臂特别长,后背有些弯曲,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长臂猿猴……”

周渔将绘梦板举起来,上面画着一张怪物画像。圆脸警察一看之后,立马指着说:“就是它……就是它!”

周渔继续问:“其他怪物的形态是不是各有不同?”

圆脸警察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有些怪物看起来极为荒诞,比如有一个怪物就像是个拖把,虽然长相凶狠,但体态和脸形确实像个拖把……就是这个拖把怪将我的肚子撕开的,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周渔轻拍了一下脑门,低声自语道:“难道是这样……”

圆脸警察有些期待地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渔没有回答圆脸警察的问题,而是神色认真地问“:你被咬断手臂,甚至内脏被掏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疼痛?”

圆脸警察凝眉思索片刻:“你这一说……似乎还真没有特别疼……对了,我当时好像有疼的感觉,但跟普通意义上的疼又不大一样,好像并不是我的手臂在疼,而是大脑在疼,而且也不是特别严重……”

周渔在绘梦板上记下来:痛觉神经的缺失和转移。

这是一种典型的梦内痛感传递方式。但是,圆脸警察的梦境似乎又有些不同,疼痛感明显衰减了许多。至于到底是有外部场景同步刺激,还是某种特殊机制的作用,目前还不得而知。

周渔问:“然后呢?”

圆脸警察道:“然后,我就因为失血过多,死掉了……”

周渔眉头一皱:“再然后呢?你就醒了?”

圆脸警察摇头道:“没有……我的身体虽然死了,却有一丝残存的意识停留在身体上空,模模糊糊地……我感觉像是等待了很久很久,可能得有两三天那么久吧,我才突然间醒了过来。就像是被闷在水下,差点被溺死,然后破水而出的那种感觉一样,忽地一下就醒了……”

周渔有些惊异地说:“你是说,你感觉自己在梦里死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醒过来?”

圆脸警察愣了一下,他的关注点没有在周渔的问题上,而是在周渔的某个词汇上。他愣愣地说:“连你也这么觉得吗,觉得那次经历是一场梦?”

不待周渔回话,圆脸警察忽然激动了起来:“我觉得它不是梦,真的不是梦。你要相信我,我经历的那次事件绝对不是一个梦。因为除了我,另外那些人的遭遇几乎跟我一样,你说天底下有这样一模一样的梦吗?”

周渔轻吸一口气,望着圆脸警察的双眼。他知道此时没法和他解释太多,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理清头绪,便说道:“我们暂时先不去管这个问题可以吗?”

圆脸警察的情绪起来了,提高音量道:“不可以!既然你觉得它是个梦,那还问这么多有什么意义?!”说罢,不等周渔回话,便腾的一下起身,大步走了出去。临关门之前,他还嘀咕了一声:“浪费时间!”

面对圆脸警察突然的情绪发作和最终点评,周渔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在那几位当事人的心中,或许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若是别人怀疑他们的遭遇,质疑他们的经历,他们就会控制不住地反击和争辩。

房门再次被推开,第二名当事人走了进来,这名当事人五官端正,单眼皮,看起来比较年轻。周渔在新的一页纸张上备注下:单眼皮警察。

单眼皮警察说话细声细气,但逻辑很清晰。他不仅完整地告诉了周渔整件事情的经过,甚至还表达了他对此事的看法。

“我当时的眼睛可能不在我自己身上了,所以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现场的东西,但我的身体依旧在现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周渔将其记录了下来,并做了标记:眼睛位移。

接着,周渔又问了几个问题,单眼皮警察全都一一回答。单眼皮警察的答案跟圆脸警察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是,他没有死掉。梦境中的他在受伤后找到了一块大石头,躲在了石头后面,等了很长时间之后,直到远方传来几声钟响,才忽地一下沉入了黑暗当中。随后,他看到四周的浓雾渐渐散去,等浓雾完全散尽之后,他便发现自己背靠一块墓碑,四周全都是墓地。

周渔将“钟声”这个细节记录了下来。钟墨之前也提起过钟声,他是在听到钟声之后苏醒的。所以,周渔猜测,这个钟声很可能是某种苏醒抑或是结束的信号。

单眼皮警察性格内敛,比圆脸警察要配合得多,情绪上也没有太大波动,但是,周渔还是能够看出他内心的担忧。

临走之前,周渔轻拍单眼皮警察的肩膀,鼓励道:“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的,放轻松。”单眼皮警察重重点了一下头,便走了出去。

周渔返回书桌,正当他准备整理一下思路的时候,第三个当事人走了进来。这名当事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周渔迅速翻开新的一页记录纸,备注:高个儿警察。

有了前面两个警察的经验,针对第三个警察的询问,重点便更加明确。周渔只用了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搞清楚发生在高个儿警察身上的事情。

与前面两个警察所描述的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高个儿警察在迷雾中一直走,而且杀死了很多只怪物。但是,四周全是废墟,人影全无。直到最后,高个儿警察迷迷糊糊走到了一处悬崖边上,看到了一个通体墨黑的房子。黑房子没有窗户,没有门,好像一个密闭的盒子一样。就在那时,钟声响起,高个儿警察和单眼皮警察一样,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坟地中。

高个儿警察最后提供的这条信息对周渔来说非常重要。周渔有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竖立在悬崖边上的黑房子,很可能是这个梦境中的关键元素。但黑房子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仅凭猜测,周渔无从得知。

送走了高个儿警察后,周渔坐在椅子上,看着绘梦板中记录的一条条信息,陷入了沉思。他原本以为他们的经历跟自己被植梦的经历是类似的,但从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似乎有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点有两个。第一,他们进入的这个梦境跟他们自身的潜意识毫无关系,而在周渔被植入的梦境中,场景和人物都是他自己潜意识里的信息经过演变而来的。第二,在梦境当中,他们身体死掉后并不会苏醒,即使受到巨大的惊吓也不会苏醒。这两个最大的不同点,与周渔所研究的梦学理论有很大的出入。

此时,周渔真的很想问一句之前圆脸警察说的话:天底下真有这样的梦吗?

不过,虽然现在一头雾水,周渔还是掌握了一些基础信息,比如梦境中的怪物。绝大多数是现实生活中的物品幻化而成,这一点,倒是跟梦境元素对应一致。

除此之外,在里面的痛觉、直觉,以及对于自身的感觉,也都基本符合梦学体感理论。

周渔将三页信息整体看了一遍,从中提取几个关键元素,罗列了出来:迷雾,怪物,废墟,钟声,悬崖,黑房子。抛去那些恐怖怪异的场景,剩下的元素主要就是这六个,而移动中的元素,或者说真正的场景元素,其实主要就是三个:迷雾、怪物和黑房子。

其中迷雾和怪物这两个元素所对应的现实意义多种多样,但在梦境当中,它们几乎具有同样的作用,那就是阻碍。迷雾用来遮挡视线,阻碍前行;怪物用来制造麻烦,清除异类。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为了保护什么?除了迷雾和怪物,那个无门无窗的黑房子又是做什么的?

沉思许久后,周渔也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的脑海中有太多的谜团和疑问,仅凭现在所掌握的梦学知识是不足以解释的。

就在周渔苦恼之际,忽然间,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周渔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他脸上怒目而视的表情和挥拳相向的动作,以及那一场旷日持久、让所有人身心俱疲的辩论。

在周渔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比此人更了解植梦了。当然,不包括温九仁和陆羽。周渔意识到,他需要这个人的帮助。

3

对市医院的男护士童同来说,今天可以说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了。从早上开始,他便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流鼻涕、咳嗽、发烧,所有感冒的症状,在一天之内全都找上了他。

幸好他今天轮休,要不然,从来不请假的他今天说不定还得拖着疲累的病体去医院继续上班。不过,既然轮休,本身就没什么事的童同便正好在家里休息一天了。

早上没有吃早饭,吃了两片感冒药之后,童同再次睡了下去。他睡得很不好,无数次从梦中醒来,又无数次睡过去。晕晕乎乎之中,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醒来后又不记得梦境内容,只记得零星几个场景,好像是什么木房子、白猫、麦田、老太婆之类的……

下午六点刚过的时候,蓬头垢面的童同从**坐起。这一次他是被饿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吃了一点面包片,喝了两口水,便再次躺回了**。

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可童同不知为何竟然睡不着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再次拿出药片。他吃了好几种不同的药,其中一种药物具有嗜睡的效果。

吃完药之后,童同躺在**,嘴里发出轻微的痛哼声。在这个过程中,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从床头柜中取出了一枚硬币,本能地抛了起来。

硬币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逐渐来临的黑暗像一只怪兽,张开大口,从窗户开始,一路吞噬到床头。当四周景物全都陷入黑暗之后,迷迷糊糊的童同,手腕一抖,用力将硬币抛了出去。硬币尚未落下,他的手便缓缓滑到了床边。

童同睡着了,然而,那枚硬币却并未落下。

房间内一片死寂,黑暗吞噬了一切,也包括童同的身体。睡觉之前,童同还咳嗽不断,睡着之后,他无声无息,仿佛死了一样。

一道幽幽的绿光从窗外斜着射了进来,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当当当!”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上空响起,忽近忽远。

“当当当!”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

“当!”伴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脆响,画蝶忽地一下睁开了双眼!

画蝶睁开双眼之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她又回到了这里。

旋转的楼梯,无止无尽,犹如仙境一般魔幻。当画蝶翻身而起的时候,当当当的脆响声再次传来。但这一次与前两次明显不同,那脆响声仿佛就在耳边,这种感觉她之前从未体验过。

画蝶正感到惊异时,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忽然看到了头顶上空的旋转楼梯中间,有一个白晃晃的东西掉落而下。那个东西在楼梯间碰撞、跳跃,像一条迷失了方向的鱼,在左右碰撞的过程中发出当当的脆响。

突然之间,那个白晃晃的东西出现在了画蝶眼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好像没有距离的概念。一闪而过的瞬间,画蝶看到那个明晃晃的东西上有一朵盛开的银色**。

当那个东西从眼前消失之后,画蝶才反应过来。她伸出手去抓,可已经晚了,那个东西已经掉了下去。当当的脆响声传来,那个东西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回过神来的画蝶猛地反应过来,那个明晃晃的东西,不就是一枚硬币吗?想到这儿,画蝶浑身一震,一种特殊的感觉自心底涌起,迅速传遍全身。

画蝶深吸一口气,凝神细思片刻,然后抬起头,仰望上方,等待着硬币的掉落。可是,过了许久,上方什么都没有。

整个无止无尽的旋转楼梯中,除了画蝶自己,空无一物。这种幽闭状态下的空**感和寂静感,让她有些受不了。她迈步走上楼梯,一边走动着,一边检查拐角处的弧形裂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画蝶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蝶形标记。她想起来,上次她推开门的时候,曾经在门边上留下过这种印记。

她回忆着上次遇到的事情,再对比眼前的弧形裂纹,看了半天之后,又到楼上和楼下的拐角处分别研究了一番。这一次,她没有着急开门,而是一边在墙壁上做标记,一边在地面上画图形。她将多个弧形裂纹中相同的部分全部刨去之后,赫然发现,它们之间不同的部分全都在右侧区域的条纹上,条纹的弯曲轨迹和条纹的数量决定着每一个弧形裂纹的特质。

难道,这些条纹的不同,正代表着门后世界的不同吗?画蝶还是没有想通。毕竟,光从条纹图案上来看,确实太复杂,也太抽象了,她很难将图案的形态和门后世界对应起来。当然,或许是她还没有找到其中的对应规则。

画蝶有好几次控制不住地想去开门验证一番,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看一看,自己若是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会是什么情况。那枚硬币会再次出现吗?她会忽然间睡过去,还是一直就这样醒着?

画蝶感觉自己像是正在打开一扇厚重的大门,每次打开一点点,都会有新的发现。她一边沿着楼梯往上走,一边在每一个拐角处的弧形裂纹区域刻下属于她的印记,并且将更多的图案记录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之间,画蝶仿佛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阵绵长的风声,又像是某种乐器的声音。

画蝶侧耳倾听。那声音时隐时现,偶尔出现一小会儿,又迅速消逝不见,而且忽上忽下,完全判断不出方向和位置。这种感觉跟硬币掉落时候有点类似。画蝶在楼体内上下跑动着,许久之后,在经过某个拐角处时,恰好听到声音从此处传来,异常清晰。画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不是风声,也不是乐器声,而是人类的呼吸声,抑或是鼾声。

画蝶的脑子一蒙,没有过多考虑,便朝着拐角处的那道弧形裂纹走去。她推开拱形门的时候,用指甲在旁边的墙壁上快速画下了一个全新的标记。与此同时,拱形门被推开,画蝶一脚踏出。

眼前一片黑暗,没有光。

她自己就是光。

4

周渔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人名叫樊道明,曾经是卓文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导师,现在已经退休,赋闲在家。

多年以前,温九仁还在卓文大学传道授业的时候,曾经因为梦学的一些言论,和樊道明产生过激烈的言语冲突。后来,在有关研究社团的组织之下,以梦学为代表的温九仁,和以精神分析为代表的樊道明,就梦学的危害性问题进行了一场辩论。那场辩论空前激烈。辩论即将结束的时候,因为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且因恼羞成怒而言辞极具攻击性,最后甚至演变成了一场武斗,作为当事人的樊道明被温九仁的大弟子陆羽一拳打断了鼻梁。从那时起,樊道明的鼻子便歪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周渔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依然有种恍如昨日的感觉。其实,那次的辩论的起因一部分源于周渔。

周渔曾经是樊道明最为看重的学生。樊道明本来准备将自己的一些专项研究交给周渔接手,怎料温九仁横插一脚,让周渔转学梦学去了,他的得意门生就这样被忽悠走了。

樊道明对此无法忍受。在他看来,周渔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学梦学?那时候的樊道明对于梦学堪称深恶痛绝。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为了能够在辩论赛上战胜温九仁,樊道明花了很长时间去研究梦学,从旁观者的角度出发,专找漏洞和缺点。正因此,樊道明才发现梦学的发展对社会存在着巨大的潜在性危险。

毫无疑问,危险源于筑梦和植梦。樊道明在辩论会上,也利用了这两点的漏洞,狠狠抨击了梦学和温九仁。那次辩论让温九仁最初的理想落了空,他的梦学研究并未被大规模推行,只能在小范围内试验。

想起这些大学往事,周渔忍不住一阵唏嘘。

事到如今,连周渔自己都不知道,当初樊道明所做的到底是对是错。正是这样,周渔在思路闭塞、不知道筑梦和植梦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想起的第一个人不是陆羽,也不是温九仁,而是当初竭力阻止梦学发展的樊道明。

但是,周渔很清楚,当年的过节早已让他和樊道明最初的师徒情谊烟消云散。从那之后,他也从未联系过樊道明,而且,就算是联系上了,樊道明也未必理会他。

随后,周渔便想到了翁峰。作为卓文大学的校长,翁峰肯定能联系上樊道明。而且,樊道明也许会不给别人面子,翁峰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略微思忖后,周渔拨打了翁峰的电话。三言两语说明情况后,翁峰果断应允下来。没过多久,翁峰的电话打了过来,直接说:“樊老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正在汝来茶庄喝茶,你要是能在七点之前赶过去,他会有十分钟的时间见你。我能帮的就这些了,祝你好运。”

道谢翁峰、挂断电话之后,周渔心中不由得嘀咕了一声:怎么又是茶庄……

最近这段时间,周渔可没少往茶庄里跑,先是南国茶庄,然后是青凤徐莱茶庄,现在又是汝来茶庄。印象中,那些重要会面似乎全都是在茶庄内完成的,好像重要人物每时每刻都在喝茶一样。不过,茶庄总比酒吧或夜店好。周渔调整好心态,将绘梦板收起,迅速出了门。

临出门之前,周渔给钟墨打了一个电话,告知钟墨他的去向。钟墨担心周渔的安全问题,本想陪周渔一起去,但他正在开会,时间上实在错不开,于是便安排警员包小黑和一名便衣武警陪同周渔前往。

六点三十五分,车辆启动。

包小黑负责开车。得知去往汝来茶庄需要半个小时之后,周渔催促包小黑:“能不能快点?我七点之前必须到那儿,越早越好。”

刚从实习状态转正,天生长着一张黑脸的包小黑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周渔。他尚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一脚踩下油门,咧嘴笑道:“周老师,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周渔微微一愣:“你……喜欢我?”

包小黑急忙摇头:“不是那个喜欢……是喜欢你的书。当然,我也特别喜欢你的解梦能力,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周渔轻嘘一口气:“谢谢了。不过,你还是先好好开车吧,咱们日后有时间再聊书的事情。对了,七点之前能到吗?”

包小黑干脆停下车,取出警灯,探出半个身子将警示灯安在车顶上。然后缩回车内,猛踩下油门,伴随着警笛声响起,包小黑自信地比出一个手势:“没问题!”

警车疾驰,一路穿梭。

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中,包小黑充分展示了他的驾驶能力。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警车停在了汝来茶庄门口。车辆尚未挺稳,包小黑便跳下车,替周渔打开了后座车门。

周渔下车的时候,包小黑脸上立马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用响亮的声音道:“周老师,没迟到!”

周渔回之以微笑:“小伙子车技不错,等回去送你一本签名书。”包小黑满面笑容地道谢了。走进茶庄大门之时,周渔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谢谢。”

周渔走进内厅后,一名穿着洁白长裙的女子快步走来,微微颔首之后,对周渔道:“请问,您是周渔周先生吗?”

周渔点了点头:“是的。”

白裙女子笑靥如花:“请周先生随我来。”

周渔跟在白裙女子身后,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走廊尽头处有一个巨大的花篮,花篮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看起来分外美丽。白裙女子走入了花篮中,站在花团中间,朝周渔招手:“周先生,进来呀。”

周渔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走了进去。进入之后才发现,那不是真的花篮,而是一个上行的旋梯。

在花团锦簇当中,周渔和白裙女子缓缓升空。来到二楼之后,旗袍女子一路指引,将周渔引到了最里面一个房间。

整个行程走下来,周渔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然很多地方都叫茶庄,但茶庄与茶庄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些茶庄里面也绝不是只有喝茶的人。

站在门前的周渔深吸一口气,抚平袖口的褶皱,敲了两下门。房间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很快就归于寂静。接着,只听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进。”

周渔推门而入,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软榻上的樊道明。多年不见,樊道明的精神看起来还和往常一样饱满,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一只眼睛用黑布蒙着,一副独眼龙的扮相。

周渔发现樊道明的右眼眼球上有一块黄斑,这块黄斑让他的整个眼球看起来都惨黄惨黄的,有点瘆人。周渔并未多说什么,直接坐了下去。

待周渔坐下之后,樊道明调了一下手表,说道“:你有十分钟的时间,有问题就快问吧。”

周渔看着樊道明,他很难从这个老人的脸上再找到昔日的师徒温情。他知道,樊道明之所以会见自己,纯粹是因为翁峰的面子,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虽然樊道明的态度看起来有些倨傲,但对于周渔来说,在知识面前是不讲究那么多的,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好好利用。

这样一想之后,周渔也就不再顾忌之前的过节。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十分钟的时间,如果稍快一点的话,足够了。

周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樊老师,我想问一下,在植梦状况中,有没有可能出现植入的梦境和当事人潜意识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情况?”

周渔问完后,樊道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那只泛黄的右眼缓缓眯起,用低沉缓慢的声音道:“你还在研究梦学?”

周渔迅速在脑中组织好了语言:“是的,已经研究很多年了,主要研究解梦这一块。最近,我正协助警方破除一个涉嫌利用植梦和筑梦来谋财害命的案子,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这才专程前来询问您。”

樊道明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再次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你和姓温的老东西,还有那个姓陆的臭小子决裂了?”

周渔点头道:“几年前的事情了。因为理念不符,他们想大力发展筑梦和植梦,而我想精研解梦。”

樊道明的脸色依旧平静,目光中却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采。他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其实,翁峰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

周渔问:“他说了什么?”

樊道明一边吹着茶中的热气,一边淡淡地道:“他说你是个好人。”

周渔不动声色地道:“这个评价未免太高了点。”

樊道明忽然笑了一声,放下茶杯:“你还是和之前一样,表面看似变了很多,其实本质一点都没变。”

周渔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樊道明给自己倒满茶水,说道:“你刚才问什么问题来着?”

周渔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樊道明却连问题都还没听清楚。周渔心中虽然有些焦急,脸色却依旧淡然,再次重申了一遍:“在植梦状况中,有没有可能出现植入的梦境和当事人潜意识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情况?”

樊道明沉声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你问我关于梦学的事情,我能回答的都是我作为旁观者的言论,是我为了找到梦学漏洞所做的反向研究结论,而不是真正被科学验证的理论。明白吗?”

樊道明道:“要谈植梦,必然不可缺少筑梦。没有筑梦作为前提,植梦也就毫无意义。其实,你的这个问题可以这么问,植梦和潜意识到底有没有关系?”

周渔凝神细听,不置可否。

樊道明接着道:“答案是肯定的,任何形式的植梦,其梦境的呈现状态必然都与潜意识有关。”

周渔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所研究的梦学理论之一。但是,他目前遇到的这个梦境,却是另外一种情况。于是,周渔直接说:“我现在遇到了一个案例,当事人被植入的梦境与他本人的潜意识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又作何解释?”

樊道明端起茶杯,轻吹一口气:“我是说必然与潜意识有关。可是,我可没说只和被植梦人的潜意识有关。”

话音未落,周渔心中一动。他以极快的速度明白过来樊道明话中的含义,并且触类旁通地脱口而出:“您的意思是,被植入的梦境,也有可能和植梦人的潜意识有关?”

樊道明道:“其实,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况,需要分开来看。第一种,我将其称为直接植梦,顾名思义,就是将梦境内容相关的一些元素直接植入被植梦人脑海中,融合被植梦人的潜意识,形成梦境场景和人物。第二种,我称其为反向植梦,意思是将梦境内容相关元素植入植梦人的脑海中,融合植梦人的潜意识形成梦境,并且让被植梦人进入这 个梦境——”

说完之后,樊道明露出一抹笑容,望向周渔,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明白了吗?”

这个笑容和说话的语气,让周渔想起了大学时候,樊道明每次向自己讲解完心理学知识之后,也会这样笑着问自己:明白了吗?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其实,当樊道明说出反向植梦的时候,周渔就已经猜到了一些。樊道明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周渔茅塞顿开。并不是说樊道明的话多么高深玄妙,而是他所站的位置不一样,他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故而会更加清晰。

恍然大悟的周渔迅速意识到,那几个警察遭遇的梦境其实和用梦境困住他们的人的潜意识有关。

那个人是谁,周渔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若是能够将那个梦境中的信息元素分析透彻的话,要确定此人的身份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并不是最大的难点。最大的难点在于,为什么他们在那个梦中无法自主苏醒呢?而这,也正是周渔想问的第二个问题。

就在周渔正准备开口询问之时,樊道明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超时五分钟了。”

听到这话,周渔刚刚张开的嘴便闭上了。樊道明解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已经算是帮了他很大的忙,既然早已定下十分钟之约,时间已到,好聚好散,又何必强人所难。

樊道明忽然说:“给你倒的茶,你还没喝呢,就这么着急走?”

周渔微微一愣:“不是说好的十分钟吗?”

樊道明咧嘴一笑,独眼中泛出戏谑般的光芒:“十分钟是看在翁峰的面子上给你的,接下来的时间,是我主动给你的。来,陪老朽喝两杯。”

周渔笑了笑,心情也放松了下来。此情此景,跟大学时代他们相谈甚欢的那些个夜晚何其相像?岁月如梭,不经意地回头望去,让人感触良多。

周渔端起茶杯,一如他往常的喝茶习惯,第一口,浅尝辄止。放下茶杯后,便听樊道明道:“有一个问题,我比较好奇,先问问你。”

周渔道:“樊老师,您尽管问。”

樊道明问:“当年如果没有温九仁,你会继续研习心理学吗?”

周渔认真地说:“这个问题的假设不太对,所以我没法回答。但我时常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若是让我回到当年,重新选一次的话,我还会继续选择转型研究梦学吗?”

樊道明泛黄的独眼直视着周渔,沉默不语。周渔轻吸一口气,坚定地说出了一个字:“会。”

四目相对,樊道明长嘘一口气道“:这就是我当年那么喜欢你的原因。来,喝茶。”

周渔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最近他喝茶有点频繁,尤其是上次在堕天使的小楼中喝的那四杯茶,更是寓意非凡,让他印象深刻。

茶过两杯,樊道明这才说道:“你是不是还有问题要问我?”

“实不相瞒,确实还有一个。”周渔道。

“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为什么在植梦状态中,当事人受到巨大惊吓,受到严重伤害,甚至是被杀死,都没有醒过来?”

樊道明端起茶杯,轻轻吹气,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不管当事人在植梦梦境中经历什么样的遭遇,都无法自主醒过来,对吧?”

周渔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樊道明的思维依旧很敏捷,跟年轻时候不相上下。这一点,一直是周渔所敬佩的。

樊道明喝了一口茶,泛黄的独眼眨了眨,说道“:没法醒过来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形成梦境的潜意识并不是跟他自己有关。在当事人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如何苏醒?正因如此,即使是在梦境中唤醒了意识,也无法苏醒。只有拥有梦境主导权的人让他们醒过来,他们才能醒过来。”

周渔眉头一皱。这一点,他之前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若真是这样的话,一旦被拉入那个梦境,岂不是就任凭对方操控了?

樊道明缓缓给自己的茶杯中倒茶。在倒茶的过程中,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一亮,说道:“除非——”

樊道明放下茶壶,提高音量:“除非,破除他的梦境。”

周渔脑中霎时思绪万千,却没有形成一条完整的思路,忙问:“怎么破除?”

樊道明道:“这就要说到筑梦了。这也是当年我最痛恨的东西,后来我专门为此做了许多研究,所以,对于这一领域,要真说起来,我所掌握的理论知识可不比温九仁那个老东西少。”

周渔凝神静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眼。毕竟,研究了一辈子心理学的樊道明,所说的话具有相当高的真实度和准确性。只听樊道明说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我问你,正常做梦的时候,如何在梦中自主觉醒?”

周渔言简意赅地道:“唤醒意识。”

樊道明点头道:“没错。那么,如果是要在别人的梦中觉醒呢?”

话刚说完,周渔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几乎和樊道明同时说出了答案:“唤醒别人的意识。”

樊道明继续问:“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在别人的梦中唤醒别人的意识呢?”

这一点,完全是周渔的知识盲区。他确实不知道,只能一边思考着一边说:“打砸梦境中的元素?破坏场景?”

樊道明端起茶杯,静静地喝茶,那只独眼跃过杯盖望向周渔。他并不着急给予周渔答案,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要让周渔独立思考之后获得答案。当年周渔还是学生的时候,樊道明就经常这么做。

周渔伸出食指按在鼻翼上,这个动作代表着他开始认真而深入地进行思考了。

片刻后,周渔若有所思地说:“不管是自己的梦,还是别人的梦,里面的一切还是得回归到梦的本质上去。梦的本质是什么?无非就是心结,小的心结是小梦,大的心结是大梦。要是找到他梦中的心结,或者找到他在这个梦中的核心关注点,唤醒才有可能。”

樊道明赞赏地点头:“梦境核心。任何梦,不管是自己做的梦,还是植入给别人的梦,抑或是植入给自己的梦,都有一个核心。那个核心,正是你说的心结。在普通的梦境中,心结或许还好发现,因为它会迫不及待地展示给当事人知道。但若是在一个筑梦人的梦中,他的心结肯定会被包裹得滴水不漏,藏得严严实实,是不可能轻易被别人发现的。筑梦的境界越高,筑梦的能力越强,那么筑梦人隐藏自己心结的能力便也越强。”

樊道明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霎时间,周渔便明白了为什么钟墨他们的梦境中,主要元素会是迷雾和怪物了。这两个元素的目的是掩饰和阻止,都是为隐藏那个心结服务的。但是,没有了迷雾,杀死了怪物,就能够发现心结了吗?不,心结并不会那么简单地呈现出来,它有可能是一座特殊的建筑物,有可能是一辆车,有可能是一棵树,甚至有可能是一块古怪的石头……忽然间,周渔想起了那座竖立在悬崖边上的黑房子。

樊道明一边喝茶,一边幽幽地说:“正常梦境下,找到心结之后,你是如何处理的?”

周渔眯起眼睛:“解决掉心结。”

樊道明笑道“:这就对喽。心结是一把锁,你只需要在梦中找到钥匙,打开锁,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周渔脱口而出:“梦中解梦!”

樊道明面带微笑,沉默不语。

周渔长嘘一口气,至此,整体的逻辑流程已经理清楚了。周渔望着樊道明,感激道:“谢谢您,樊老师。”

樊道明的面色恢复平静:“谢我干啥?我这一把老骨头,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周渔没再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七点三十分了,说好的十分钟,结果聊了三十分钟。

虽然他还有很多话想和这位最初教导他的老师说,但现在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回去进行验证,只能不舍地道“:樊老师,我这边有点赶时间,今天就不能和您多聊了。改天我会专程登门拜访,咱们好好聊一聊。”

樊道明一边喝茶一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和解了?今天的事只是今天的,以前的事还是以前的,这是两码事。”

周渔看着樊道明一脸认真的表情,原本想好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不得不说,这个樊道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会做一些让别人下不来台的事情。幸好周渔早已习惯了。

周渔笑了笑道:“那等您想和解的时候,就告诉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和您说呢。”

说罢,周渔站起身,不再过多寒暄,只是朝着樊道明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了出去。

刚走两步,樊道明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怪异的试探感:“坚壁那帮人没找你麻烦?”

周渔停住脚步,扭头问:“什么?”

樊道明用茶杯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只泛黄的独眼来,低声道:“我是说,最近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周渔脑中掠过了一个个近日的各种麻烦场景,他随口道:“找麻烦的人实在太多,但还好,都无关痛痒。”

樊道明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就好。”

说完之后,樊道明摆了摆手。周渔转身走了出去。

周渔离开后,茶房后面的画架缓缓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逐渐变大,成了一道门,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门内闪身而出。

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鹅蛋脸,长相秀美。女人穿着一身青花瓷花纹的高开衩旗袍,尽显婀娜身材,一头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精致而古典。她迈着端庄的脚步,走到樊道明对面,坐了下来。

樊道明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女人一眼,低声问:“乔豫,你怎么看?”

樊道明独眼中掠过一道精芒,沉声问:“跟你比,如何?”

乔豫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目光越过茶杯,直视着樊道明,微笑道:“那要看比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