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环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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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后,宇文有良并没有像大多数人第一次进入解梦馆一样,表现出对房间内各种装饰的好奇。他面色淡然,双手背负身后,在房间内轻缓踱步。墙壁上的油画、书架上的书展、柜子上的古物,都没有吸引到宇文有良的目光,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墙壁上的挂钟。

宇文有良的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块腕表:左腕的表是蓝色的,表面像海水一样;右腕的表是红色的,表面像火焰一样。

宇文有良站在挂钟前,看着上面显示的时间,又看了看自己两只手腕上的表,说道:“你这时间不对啊。”

周渔坐在扶手椅上,正在对宇文有良进行简单的基础模型侧写。他的双眼一直聚焦在宇文有良身上,听到宇文有良这么说,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九点十五分。

周渔眉头轻皱了一下,感觉时间确实好像不大对,他记得宇文有良打来电话的时候,他看到的时间是九点十分,这么久过去了,才走了五分钟?

周渔还没说什么,宇文有良便已经踮起脚来,伸长双臂,灵巧地打开钟盖,轻轻拨动了一下分针。时间往后拨了二十分钟,停留在了九点三十五分上。

宇文有良合上钟盖,扭头望向周渔,露出浅浅的笑容:“抱歉,我对时间的精确度要求异常严苛,心理上也非常敏感,即便是误差十秒钟,我都会受不了。这是我的怪癖之一。”

每个人都有怪癖,但能够将怪癖用这么轻松的方式说出来,只能说明这种怪癖对当事人来说并无大碍。甚至,当事人很可能还觉得,拥有这种怪癖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周渔在脑海中快速地揣摩宇文有良此时的心理状态。

时间往后拨了二十分钟之后,恢复了正常。周渔也觉得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便也不再计较,朝着宇文有良微微点头:“无妨,在这里,怎么舒服怎么来。”

宇文有良又在房间内走动了片刻,这才回到茶几前,坐在了沙发上。

周渔适时地递过去一张表格:“你看着填就行。”

宇文有良接过表格,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基础信息登记表,除此之外,还有解梦准许协议说明,其中包括费用和时间的说明。

宇文有良将表格放在身侧,整理了一下衣领,柔声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接下来要解的这个梦与表格中的任何一项都没有关系,所以我觉得可以暂时先不用填。当然,如果你听我说完之后,还觉得我有必要填的话,那我就填。”

周渔微微一笑,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宇文有良是一个强热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彬彬有礼,言谈举止都极为绅士,实则不愿随意受人支配,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即使是在解梦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人,周渔一般都乐得将主动权交出去,那样反而会让自己轻松些。其实,将话语主动权交出去,并不代表不管不顾,也不意味着自己处于弱势,反而是一种更为高深的控制,控制的是谈话的整体方向和氛围。

周渔将胸前的阿多拽下来,在手中旋转两圈,按下上方的浅绿色按钮,阿多变成了录音笔。他对着录音笔道:“说梦者宇文有良,梦境编号0822,解梦师周渔,录。”

随后,周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来,说说你的梦吧。”

宇文有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周渔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哦?”

宇文有良用明确的语气,展开性地重申了一遍:“有些时候,我无法明确地区分梦境和现实。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找过许多医生,他们全都没法给我答案。后来,我听人说,有一种人专门研究梦境,也就是解梦师。几经辗转,我找到了你。”

周渔语气平淡地问:“你所谓的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指的是在梦境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还是在现实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宇文有良的瞳孔微微放大,嘴角出现了一丝上扬,但迅速消逝不见。他用赞赏的语气道:“能够在对话第一时间,就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你是第一个。”

周渔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宇文有良,等待着宇文有良的回答。片刻后,宇文有良才道:“其实,不管是在哪种情况下,我都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

周渔问:“那么,现在呢?”

宇文有良缓缓脱下了西装外套,将黑色衬衫的袖口撸起来,露出了半截手臂。那半截手臂上布满伤疤,伤疤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触目惊心。宇文有良又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将衣领翻了下来,露出了脖颈和肩胛骨,上面同样布满伤痕。其中在肩膀处,有一块巨大的黑色伤疤,像是利器割裂所致。

衣衫不整的宇文有良望着周渔,用严肃而认真的语气问“:还想看吗?”

周渔并不是没有见过手臂和肩部的伤疤,但像这么密集层叠的伤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中虽然微微有些惊讶,但脸色依旧平静,摇头道:“足够了。”

宇文有良忽然用力在自己的肩膀上拧了一下,伴随着一声痛叫,他的皮肤上霎时留下了一块青斑。宇文有良面色发红地望着周渔,嘴角扭动了一下:“你说这样,能够证明是在现实吗?”

周渔反问道:“你觉得现在不是现实?”

宇文有良道:“我无法肯定。但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我在梦境中也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周渔没追问:“什么完整的人生?”

宇文有良轻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茶几边缘空空的烟灰缸:“可以抽烟吗?”

周渔点了点头:“无妨。”

宇文有良从兜里摸出烟来,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打火机。周渔起身,从茶几底下的盒子中取出一个打火机,递给了宇文有良。

“谢谢。”宇文有良接过打火机,半弯着腰,尚未坐下,就开始点烟。

“咔嗒!咔嗒……”打火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火焰忽明忽暗,烟头也忽明忽暗。在点烟的同时,宇文有良的双眼从遮盖着嘴角的手掌上方望向周渔。终于,在连着打了九下之后,香烟才被点燃。

宇文有良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接着,他幽幽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带着一种颤抖般的紧张感:“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拥有两个人生,一个是在梦境,一个是在现实。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中,我都能感受到疼痛,都能品尝到味道,也能看得见色彩。而且,在这两个人生中,我的生命都是往前延伸的,都会有生老病死的过程。”

周渔直视着宇文有良的双眼,面色平静,嘴唇紧抿。

宇文有良连着吸了两口烟,继续道:“我来这里,就是想问你,你觉得哪个是梦境人生,哪个是现实人生?或者我问得更加明确一点,你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真实?我更应该相信哪一个?”

周渔用食指轻点鼻翼:“梦境和现实,最大的区别之一是时间。现实中的时间是线性的,一直往前,没有中断,没有往复;但在梦境中,时间是非线性的,是可以跳跃的。它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往前,也可以往后,甚至可以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

宇文有良一边吸烟一边道:“可我的梦境时间是一直往前的……”

周渔心中一动,但表情依旧平静:“有这种可能,但概率极低。除了时间因素,梦境还具有不可衔接性。也就是说,上一个梦境和下一个梦境在间隔四小时以上的现实时间内,几乎是无法衔接的。”

宇文有良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低低的,带着某种神秘感:“我的梦境内容是衔接的,每一次,我都能连接上一次的梦境。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

周渔眉头轻皱:“理论上来说,也有这种可能,但概率非常低,几乎为零。”

整个过程中,周渔一直在观察宇文有良的表情和眼神,但因为烟雾环绕的缘故,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不过,从宇文有良讲述的语气中,周渔能够感觉到,这个事情应该还是有较强的真实性,要不然他也不会千方百计找到自己,专门来咨询这个问题了。

可是,宇文有良说的这种情况,从梦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说,自己遇到了一个世所罕见的梦学特例?周渔轻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继续道:“除了时间因素和不可衔接的特性,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区分梦境和现实,那就是问你自己一个问题。”

宇文有良的脸忽然从烟雾中探了出来,双眼直直地望着周渔:“什么问题?”

周渔沉声道:“问你自己,现在是否在梦中?”

宇文有良忽然轻笑了一声,脸再次缩回了烟雾里面,声音随后传来:“我每时每刻都在问,可依旧不知道结果。这就是我苦恼的原因,也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周渔摇了摇头:“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因为答案根本得不到,答案只能意识到。问这个问题,其实是为了唤醒意识。”

宇文有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烟雾逐渐散去,周渔看到宇文有良的眉头轻轻跳动了一下。

周渔接着道“:我们在现实中,是很容易区分梦境和现实的。有时候,遭遇突发性的重大事件时,我们也会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但是,很快我们就会意识到这是现实。那么,到底是什么决定了这种意识呢?是现实的沉浸感和逻辑性。”

在周渔说话的时候,宇文有良探了一下腰,拿起了桌上的水杯,用指甲轻轻敲击着茶杯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响声。

周渔看了一眼水杯,继续道:“何为现实的沉浸感?说得直白点,就是对时间流逝给环境和事件造成的影响的感知力。这种感知力,可以 帮助我们在最快的时间里区分现实和梦境——”

宇文有良忽然抬起头,望向了头顶。他眉头一皱,低声问:“什么声音?”

周渔顺着宇文有良的视线望去,头顶空****的,但是隐约间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传来,好像是水滴的声音。周渔又望了一眼窗外,窗外看起来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了,或者是已经在下雨了。最后,周渔看了一眼挂钟的时间,十点整,他们已经交谈了二十五分钟。

周渔抚摸着左手食指上的黑色戒指,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冰凉触感,说道:“应该是下雨了。”

宇文有良悄然擦了下额头。不知为何,他的额头上竟然流下了汗珠,是因为房间内空气闷热,还是因为内心的情绪起伏?

滴滴答答的声音消失了,周渔望着宇文有良,继续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那么,何为现实的逻辑性?其实指的是在线性的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遇到的所有东西、看到和感受到的所有内容,都是新 的,是往前的——”

略微停顿后,周渔继续道“:但在梦境中的内容,一切都是基于过去。不管是人还是事,不管是景物还是情绪体验,都是基于过去。因为梦境所有内容本就源于潜意识,而潜意识就是我们自身的经历。在梦中,哪怕是遇到了一个看似陌生的人,其实也是过去的人所拼凑起来的,是能够发现蛛丝马迹的。”

宇文有良坐在沙发上,面色发青地看着周渔,双眼一眨也不眨,好像石化了一样。

周渔轻吸一口气道:“所以,如果你实在没法区分,就需要在梦中解梦,在梦中观察人和事的逻辑性。一旦察觉到异样,也就代表着那是梦境了。比如,你今天来到了解梦馆,见到了我,和我聊了这么多,是不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你之前有没有见到过类似于我这样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出现逻辑漏洞比较大的地方?时间是不是按照一定的节奏往前走的?”

宇文有良有些僵直地抬起手臂,摸了摸额头:“好像还真没有,我似乎有点明白你说的话了……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或许我们可以暂时先假定,现在就是真实?”

周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不真实,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对自己感知力的判断。如果感知力真实,逻辑性又很严密,就算身处虚幻世界,那又何妨?”

宇文有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逐渐凝重。良久,他抬起头道:“如果现在是现实的话,那我就把我的另外一重人生,也就是梦境中的人生说给你听。那应该是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似乎永无尽头的梦,你给我解解看,可以吗?”

周渔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其实,周渔早已迫不及待地想听宇文有良的另一重人生了。他倒想看看,这另一重人生,或者说这个在时间维度上和事件连续性上超脱梦学基础框架的梦境,到底是怎样的。

就在周渔翻开新的一页绘梦纸,准备凝神细听的时候,宇文有良忽然面露难色地说:“抱歉,我能先去一下洗手间吗?”

周渔往右边指了指:“请便。”

宇文起身走进了洗手间。周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十分。

外面有些黑沉,窗帘轻轻晃动,滴答滴答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密集了一些,而且响亮了许多。五分钟过去了,周渔看了一眼洗手间的方向,宇文有良还在里面,并未出来。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周渔将绘梦板放在扶手椅上,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屏风处的时候,他看见地面上竟然有一摊积水。积水正在变大,形成水流,往房间内涌入。

周渔心中一惊,迅速绕过屏风。步入走廊后,他看到走廊尽头那片区域的上空,正有不明**如注般哗啦啦落下。与此同时,他忽然感觉鼻头一痒,一股奇怪的香味扑面而来,像是某种花香,香味很快就消失。周渔本能地摸了摸鼻子,想上前看个究竟,但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滑,一个踉跄,仰面倒地。这一下跌倒得太过迅疾,让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砰的一声,他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后脑勺着地,震颤了两下。

这一瞬间,周渔只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几秒钟之后,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嗡鸣声,这才逐渐恢复了视力。他翻身而起,用力摇晃了一下疼痛的脑袋,继续朝前走去。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看到门廊上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水柱正从缝隙中哗啦啦流下来。接着,只听咔嚓一声惊雷炸响,缝隙中的水流也霎时变大了。

周渔绕过水流,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当他打开房门后,却被外面的景象给惊住了。天黑地沉,惊雷滚滚,暴雨倾盆而下,此时的外面已是汪洋一片。

就在周渔惊讶于天气变化竟然如此迅疾之时,兜中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他摸出手机,看到了一个号码,不由发出了一声喊叫,全身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来电号码显示的备注,只有两个字:叶眉。

手机一直在震动,“叶眉”两个字在屏幕上闪烁不停。周渔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滑动屏幕,接听了电话。

周渔尚未说话,便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惨烈至极的喊叫,像是临死前的悲鸣,又像是剧痛之下的本能号叫。

“救我——”

2

听到那声惨叫呼救的时候,周渔只感觉全身血液直往头顶上涌。他忘记了此时尚在屋中的宇文有良,忘记了正在漏雨的门廊,忘记了身后所有的一切。

他冲进雨中,全身瞬间湿透,却浑然不觉。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脑海中全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叶眉。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深处盘旋着,嗡嗡响动着,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周渔跑到大街上,站在路边招手拦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却对他视而不见。它们一路疾驰,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周渔一边往前跑,一边继续招手,在招手的过程中,他发现路上驶过的那些车全都黑乎乎的,车身是黑的,车灯也是黑的。除此之外,周渔还发现这些黑色的车竟然全都没有车牌号。

周渔感到有些奇怪,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就在这时,他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车窗打开,一颗脑袋从窗内探了出来,长发在风雨中肆意飞舞,遮住了半边脸颊,另外半边脸颊露在外面。

周渔只看了一眼便惊呆了,那个从车窗外探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叶眉!

瞬息之间,车辆已经驶了过来,接着,让周渔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车门在驶过周渔身边的一瞬间打开,车上的叶眉像是一条鱼一样从车内跃了出来。

呼的一声,车辆驶过周渔的身边,雨水溅了周渔一身。

砰的一声,叶眉滚落在了公路中央,在地上翻滚数圈后,全身蜷缩,不停抽搐。

黑色轿车在前方一个急刹车停下,车门打开,车上走下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皮衣的光头男子。光头男子打着一把雨伞,隔着漫天雨帘,朝着周渔做出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随后钻进车内,扬长而去。

周渔冲到马路中央,抱起躺在地上的叶眉。叶眉满脸是血,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将鲜血冲刷干净,露出了一张秀气文静的脸蛋。叶眉的双眼微微睁开,看见周渔后,试图对他笑,却没有成功,反而一口血吐在了周渔脸上。

周渔来不及擦拭,任凭血水在脸上流淌。他望着怀中的叶眉,不知是因为巨大的震惊,还是因为突然间的惊恐,抑或是因为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揣测的情绪,让他在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里,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来源于叶眉。叶眉眼睛半睁半闭,眼神迷离而痛苦,望着周渔,用一种倔强的语气说:“渔儿……他们想强**,我没有让他们得逞……”

周渔的眼眶瞬间湿润,喉结连番滚动,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叶眉又说:“渔儿……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你会娶我吗?”

泪水夺眶而出,周渔重重点头,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会……”

叶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周渔的手:“其实,戒指我都买好了……你不是一直没向我求婚吗,那我就向你求婚好了……可是,来不及了……”

周渔发出呜呜的哽咽声,泪流满面,痛声道:“都怪我……”

叶眉抬起手,轻抚周渔的脸颊:“不怪你,渔儿……真的不怪你,怪我……怪我不该在你谈合作的时候不停给你打电话……怪我不该在你一心扑在梦学研究上的时候逼你结婚……怪我不该在你没时间来接我的时候赌气去坐黑车……”

说着说着,叶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整个人轻松得像是知道自己即将解脱一样。她微微一笑,望了一眼黑沉的苍穹和绵延的雨线,轻声说:“其实,真要怪起来,就怪天气吧,谁叫它今晚下雨了呢……”

说完后,叶眉原本抓着周渔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她张开嘴,似乎还要说话,喉咙中却只发出轻微的喘息声。随后,她的眼睛陡然睁大,望着周渔。那一瞬间,周渔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颓丧的自己。

在这一刻,一向镇定冷静、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周渔,完全失去了该有冷静,变得手足无措了起来。

直到叶眉脑袋一歪,躺倒在他怀里之后,周渔才醒悟过来。他半蹲在地,朝着穿梭而过的车辆疯狂挥手,那些黑乎乎的车疾驰而过,完全不理会他。

一辆又一辆的车驶了过去,没有任何一辆停下,甚至连减速的车都没有……忽然间,一个数字跃入了周渔的脑海——18。当第十八辆车驶过去的时候,周渔有种强烈的感觉,没有一辆车会停下来帮助他。他抱起地上的叶眉,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去,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

满身是血的叶眉在周渔的怀中逐渐僵硬,他像无头苍蝇一样狂奔。也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路过一家咖啡馆时,一道闪电划过,周渔隔着透明玻璃窗,看到了咖啡馆内的两个人。

咖啡馆外面,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咖啡馆里面,却是其乐融融,一片祥和。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肥头大耳,戴着金丝眼镜,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狡猾笑容。这人的对面,坐着一名穿着一身墨黑唐装,脑后有一条细长小辫,胸前挂着一个古怪小东西的青年男子。

窗外的周渔,看着窗里的人,眉头紧皱了起来。除了看到这两个人,他还看到那个青年男子的座椅上放着一个手机,手机上正显示着一个来电号码——叶眉。

当来电号码因为长久的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时,周渔看到手机上有一行鲜明的文字提示:17个未接电话。

窗外的周渔陷入了长久的震惊,直到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进入了咖啡馆内,并站在了那两个人面前的时候,他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望着突然出现的周渔,又望着对面的人,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着对面的青年男子挥了挥手,然后拿起公文包,快步离开。青年男子起身阻拦,却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周渔一下子按在了座椅上。

“你干什么?!”青年男子朝着周渔大吼,“我正在谈合作呢!这次的合作关系到我研究项目的生死存亡!”

“谈合作?!”周渔用膝盖顶着那人的肚子,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这个合作本身就是假的,那个胖子是信贷机构的托,你不仅人被骗了,钱也会被骗的!”

“什么……托儿?不是吧?!”青年男子一脸吃惊地望着周渔,“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谁,为什么跟我穿一样的衣服?”

“你别管我是谁——”周渔将坐垫上的手机拿起,放在青年男子的耳边,“等会儿来电话后,你立马给我接,明白吗?”

话音未落,电话来了,正是叶眉打的。这是叶眉这晚上打来的第18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

周渔神情激动地说:“接!”

青年男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听了。接听后,他还未说话,便听对面传来了一声惨烈至极的喊叫声,像是临死前的悲鸣,又像是剧痛之下的本能号叫。

“救我——”叶眉在电话的另外一端嘶声喊叫着。

青年男子愣了一下,手机掉落在地。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片刻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审视般的目光望向周渔,沉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周渔问:“我是谁?”

青年男子道:“你是多年之后的我,对不对?”

周渔的嘴角抖了一下:“那又如何?”

青年男子像是看透了什么,苦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渔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青年男子又道:“我想问问,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有用吗?又不能重来。”

“要是能重来呢?我说的是如果——”

周渔若有所思:“那一切从最开始就得改变。”

青年男子问:“什么最开始?”

周渔咽了一口唾沫:“研究梦学的最开始——”

青年男子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古怪。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再次震动了起来。青年男子拿起手机,却发现不是他的电话。震动声源于周渔的口袋。

周渔掏出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不对……这个号码似乎并不陌生,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想起来了,不久之前,宇文有良打给他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号码!

3

解梦馆内,宇文有良从洗手间内走出来之后,却发现周渔不见了。他喊叫了许久,也没得到周渔的回应,无奈之下,只能拨通了周渔的电话。

手机的震动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嗡嗡作响。宇文有良循声找去,在屏风后面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周渔。他急忙跑过去,将周渔的脑袋抬起,掐着周渔的人中,呼唤着周渔的名字。

周渔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时间便从兜中摸出了手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电话号码。

“没错,就是这个号码,宇文有良的号码……”周渔在脑中这样想着,随后,他的眼睛才缓缓睁开。第一眼,他便看见了悬在上空的宇文有良那张极具西方美感的脸。

“你怎么了……”宇文有良关切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周渔用力摇晃着微疼的脑袋,抚摸着已经鼓起一个大包的后脑勺。他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走廊尽头。走廊尽头尚在滴水,但水势并不大,房门虚掩着,的确有雨水从门外溅射进来,但并未形成水流涌入之势。

周渔记得,不久之前,他曾经跌倒在这,后脑勺着地,眩晕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爬起来。在那之后经历的一切,显然都是一个梦。但是,那个梦竟然衔接得如此巧妙,如此完美。要不是因为梦境逻辑有巨大漏洞,谁又能说那不是真的现实?

周渔起身后,第一时间弹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黑色戒指,戒指上的红蓝光芒交替亮起,一闪即逝。

随后,周渔走到门口处,将门廊上方的挡板关严,把房门闭紧,再用拖把将地面上的雨水拖干净。整个过程中,周渔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宇文有良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周渔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叶眉浑身是血的模样,回响着叶眉临死之前跟他说的那一席话,以及他和两年半之前的自己对话时的场景……

让周渔感到不可思议的其实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竟然又做了一个梦,而且,还清晰地记得梦境内容。这是继白胡子老头的梦境后,周渔在短时间内做的第二个梦了。

梦中的黑车、马路、暴风雨天气、十八个未接电话、浑身是血的叶眉、咖啡馆,以及梦中那个借着合作名义骗钱的胖子……这个梦中所呈现出来的一切,看似杂乱荒诞,其实正是打乱了时间顺序后的一桩真实事件的重演。

而打破时间的壁垒,将众多原本发生在不同时间段的事情杂糅在一起,正是梦境的主要特性之一。

周渔早就该察觉到这是一个梦了。当他发现路上那些车辆全都没有车牌号的时候,就理应察觉的。但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叶眉忽然从车中跃出,让他失去了思考的余地,所以才将这个梦一直做到了最后。

经过这个梦之后,周渔也再次验证了他之前一直在研究的一个梦学理论——在梦中,人没法在同一时间段内,同时思考多件事情。处于梦境状态的时候,无法一心二用,因为脑神经的接收和传输都是一条线。而这,也是人在做梦的时候很难觉醒的主要原因。

在这个关于叶眉的梦境中,周渔在梦里的角色,用现在的潜意识重新体验了两年半之前的事件,并且还遇到了当时的自己。从梦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带着忏悔属性的救赎之梦。

梦中的周渔来到了两年半之前,试图救赎过去的自己,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按照梦中给予的提示,归根结底,其实他从一开始转型研究梦学的时候就错了。难道潜意识是在告诉周渔,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样一想之后,这个梦似乎和白胡子老头那个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虽然说的并不是一个事,但实际上,要达成的目的却是相同的。

周渔深吸一口气,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难道这又是潜意识的一次考验?揭开自己多年前的伤疤,其实只是为了考验自己?这显然跟梦学的理论有所不符。而且,就算真有特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出现两次。

如此多的疑点盘旋在周渔的脑海中,反而使他将梦境内容本身逐渐忘却了。他现在最关注的,是这个梦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它究竟预示着什么。

良久,依旧没有想通的周渔长嘘一口气,趁着转过身去放拖把的间隙,擦了擦眼眶中泛起的泪水。这泪水源于对叶眉的思念,也源于对两年半之前那次悲惨事件的愧疚。

周渔自顾自地走进了屋里,宇文有良也跟了进去。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之后,周渔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没有太大的异样了,但目光中却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悲伤。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宇文有良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够感觉到四周的气氛有些异常。

宇文有良穿好西装,拿起打火机,开始点烟。打火机的脆响让周渔的注意力稍微回来了一些。他愣愣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宇文有良,接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迅速望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十点二十五分。

也就是说,从宇文有良进入洗手间,到周渔重新坐在这儿,中间一共流逝了十五分钟。

周渔眉头一皱,拿起绘梦板。绘梦板上记录着宇文有良之前讲述的内容。周渔翻开新的一页,望向宇文有良,低声道“:来,继续说你的梦吧。”

宇文有良耸了耸肩:“你难道就不先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周渔直视着宇文有良的双眼:“没什么好说的,刚才滑了一跤,跌倒了而已。”

宇文有良吸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轻声说:“好吧……那我就说我的梦了。其实说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复杂。我在梦中的身份是一名赏金猎人,梦中的那个世界,有着西部的狂野和原始的战乱。我在战乱中,靠杀人谋生……”

在宇文有良诉说的过程中,周渔看到宇文有良再次拿起了茶杯,并用指甲轻轻敲打着杯子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还看到宇文有良嘴里含着的香烟烟头一明一暗……不过,让周渔感到奇怪的是,一向对味道极为敏感,有着过敏性鼻炎的他,竟然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闻到丝毫烟味。

沉吟片刻,周渔忽然起身,一边示意宇文有良继续讲述,一边拿起茶几上的茶壶,走到右侧的桌子边上接开水。桌子边缘,有一面圆形铜镜。铜镜斜着放置,映照出周渔的半张脸,同时也映照出了沙发上宇文有良的身形。

周渔将目光聚焦在了宇文有良的腰间。他发现,宇文有良在不经意间,轻轻撩一下他的衬衫衣角,似乎在抚摸什么东西。从进来之后,这个动作,宇文有良至少已经做了三次。

除此之外,周渔还发现地板上有两条浅浅的痕迹,像是有人用两根手指在地上滑出来的一样,但痕迹在屏风附近消失了。

周渔抬起手,摸了摸微疼的额头。不摸不知道,一摸之后,就发觉额头竟然有些发烫。他将脸凑近古铜镜,发现额头上有一圈浅浅的印痕。

周渔的心在瞬间一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起伏的情绪,再次透过铜镜望向宇文有良。就在这时,宇文有良恰好撩了一下衬衫衣角。隐约之间,周渔看到在他的裤腰上,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联想到之前的种种迹象,此时,周渔已经基本猜测到了宇文有良的身份。但他还是没有猜到他来这里的目的,也不知道是谁让他来的。

站在桌前思忖片刻,周渔决定直接和宇文有良摊牌。毕竟到这种时候,就没必要继续遮遮掩掩了。周渔转身回去,重新坐回了扶手椅上。

在宇文有良停顿的空隙,周渔忽然道:“宇文有良,我对你的职业很好奇,能告诉我你是什么职业吗?”

宇文有良愣了一下:“你是说现实中的职业,还是梦里的职业?”

周渔沉声道:“现实中的。”

宇文有良吸了一口烟,一边吐出烟雾,一边道:“实不相瞒,我现实中是一名会计,帮人算账。”

周渔将绘梦板放在茶几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宇文有良,一字一句地道:“我有点好奇,一个帮人算账的会计,是怎么学会催眠的?”

宇文有良脸色一僵,疑声道:“你说什么?!”

周渔靠在扶手椅上,轻声道“:恕我直言,你的身份并不是一名会计,你来这里的目的也并不是要向我咨询解梦事宜,对吗?”

宇文有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慌张。他左右看了一眼:“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宇文有良的反应更加佐证了周渔的判断,周渔微微一笑道:“这件西服并不是你的吧?要不然你怎么连口袋在哪儿都找不到呢?还有,你腰间的东西是什么,能让我看一下吗?”

说是什么也没有,可宇文有良却并未掀起衬衫让周渔看。不过,对于周渔来说,看不看其实都无所谓了。周渔略微起身,替宇文有良倒满水:“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替你说?”

宇文有良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地摊开双手:“你怎么了?到底还解不解梦了?”

周渔摇了摇头,似乎对宇文有良的顽固不化感到失望。他坐回到扶手椅,将食指点在鼻翼上,提高音量道:“首先,从你在外面给我打电话开始,你就已经给我施加暗示了。在榆树底下,你对我使用了第一次即时性催眠,利用的是光影的折射和突然间的鸟鸣声。但那只是一种瞬间催眠,转瞬即逝。那一次的催眠只是为了给后续的催眠做铺垫,相当于一个引子。但即使是引子,对我也没有奏效,对吗?”

宇文有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周渔:“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大哥?我才是梦境的受害者,我催眠你干吗?!”

周渔微笑着摇头:“进入房间之后,你借助调钟的空隙,对我施加了第二次催眠,这一次,依旧没有成功。接着,你利用茶杯、打火机、烟头、说话的节奏、窗外的雨滴声,作为多重暗示和催眠标记,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为最终的那一次催眠服务。最终,你进入洗手间,利用水流声,成功吸引我去屏风附近,对我施加了最后一次催眠。这一次催眠,是之前多次催眠的综合触发,我猜你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因为发现了那些小的催眠术对我不起作用,所以才一起触发的吧——”

宇文有良的嘴巴缓缓张开,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周渔直视着宇文有良的双眼,淡定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完成这最后一次催眠的,但是很显然,你成功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知道那些内容呢?知道它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宇文有良争辩着:“我知道什么了?再说了,你梦里的那些内容对我也没什么意义啊……”

话音未落,宇文有良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也在一瞬间涨红。

周渔笑了笑“: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做了一个梦呢?”

宇文有良面色发红,还在试图辩解:“是你之前自己说的啊……”

周渔刚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宇文有良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唉,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

宇文有良从兜中摸出一张名片,站起身,略微弯腰,将名片递给周渔,恭谨地道:“我的确叫宇文有良,但我不是会计,而是一名职业催眠师,这是我的名片。”

还没等周渔说话,宇文有良就微笑道:“你应该也看到了,我是中华心理协会的。我这次来呢,其实并不是出于私人目的,而是受心理协会和国际心理委员会的委托,专程前来检验你的能力,对你进行心理综 合评估的。但是——”

宇文有良兀自摇了摇头,无奈道:“没承想,我费尽心力,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成功催眠了你一次,却立马被你识破了……说来实在惭愧,我这个职业催眠师,都一度对你无计可施。要不是因为走廊漏雨,你又恰好跌倒,我灵机一动,在你醒来那一瞬间对你进行了双曲动态催眠的话,我根本不可能进入你的内心一步,更不可能得知那个梦境内容。”

听到前面的话,周渔感觉还算在理,但是最后一句话让周渔再次起了疑心。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这个宇文有良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周渔直接问:“检验能力是为了什么?评估心理又是想干吗?”

宇文有良道:“实不相瞒,催眠分区想设立一个梦学分部,想让你去担任分部的部长。”

周渔轻笑一声道:“为什么梦学只是催眠区的一个分部,而不是心理学的分区?”

宇文有良摊开双手“:首先说好,这并不是我的意见,是他们的意见。在他们看来,梦学可以作为催眠之后的一种解析手段,配合催眠一起,达到心理诊疗的目的。”

周渔站起身,朝着宇文有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色平静,但语气郑重地道:“那你回去告诉他们,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也不要再来测试和评估我,我永远都不会为他们打工的。梦学也永远都不会屈居于催眠和其他各种心理学分支之下。”

宇文有良急忙道:“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周渔打断了他的话,提高音量道:“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们之所以建立这个协会,之所以将所有心理学分支全部纳入进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你们,给予你们好处和资源吗?不是吧!他们其实是为了限制你们,为了束缚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在限定的框架内研究和使用心理学术,而不是自由发展。纳入,是为了更好地圈养!”

宇文有良张口,欲言又止。他看着周渔那坚毅的目光,知道这次的行动已经以失败告终了。沉默半晌,宇文有良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我还是要替中华心理协会辩解一句。协会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你曾经受到过协会的严厉抨击和打压,但那已经是几年前了。现在,协会内部已经公正了许多,也乐意接纳新人,所以……”

宇文有良看了周渔一眼,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缓慢的音乐声忽然响起。正在周渔诧异之时,宇文有良掏出了手机,音乐声也在瞬间变大。原来是他的手机铃声。

宇文有良眉头轻皱,抬起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随后,他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有些为难。周渔也看了一眼挂钟,挂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

手机铃声一直响到最后,宇文有良也没有接听。铃声停止后,周渔无意间一瞥,恰好看到宇文有良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朵蓝色花朵。花朵旋转,犹如流水一般,蜿蜒盘旋,无止无息。这朵蓝色花朵,让周渔看得有些头晕。他抚了抚额头,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睛。

“叮!”

一声脆响忽然响起,周渔也在瞬间睁开了双眼。这时,宇文有良恰好将手机揣进兜里。他抬起手,像是打招呼一样朝着周渔摆了一下手,转身走了出去。

就在宇文有良抬手转身的瞬间,周渔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感,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外面的天气有些黑沉。现在的雨势虽然不大,但显然,更大的雨正在酝酿中。

送走了宇文有良后,周渔站在房屋中央,环顾四周,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就在周渔坐到沙发上,准备好好琢磨一番的时候,手机震动声响起,他摸出一看,来电显示:翁峰。

周渔接听电话后,翁峰略带急促的语气飞快地从对面传来:“周渔,无论如何,这事你得帮帮我!”

4

和翁峰通完电话后,周渔明白过来,翁峰虽说是让自己帮他,其实,何尝不是他在帮助自己。

事情说来很简单:今天中午十一点,卓文大学有一场心理学讲座,原定的老师是一名心理学教授,却因突发疾病无法到来。但事情已经定下,讲座很快就要开始,现在需要找另外一名心理学相关的讲师前来顶替他的位置。于是,翁峰第一时间想到了周渔。

让周渔来,其实也是学生的集体请愿。自从上次周渔的讲座之后,学生们对周渔印象深刻,尤其是最后周渔成功揭开了女生宿舍惊声尖叫事件,更是让学生们对梦学产生了浓厚兴趣。除此之外,让周渔来讲座也能够帮周渔解燃眉之急,毕竟,一次讲座的课时费也是不少的。所以,翁峰说了之后,周渔没有犹豫便果断答应了下来。

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挂断电话后,周渔便迅速出了门。

十一点零五分,周渔就赶到了卓文大学的多媒体讲堂,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西装革履的翁峰忽然出现在周渔面前。翁峰一脸神秘,低声对周渔说了三个字:“放轻松。”

周渔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讲课,而且,这一次事发突然,让他毫无准备,甚至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渔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深吸一口气,抚平衬衫袖口的褶皱,挺胸抬头,步上讲台。

站在讲台上,周渔抬眼一看,下面全都是人,几乎座无虚席。而且,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前来听讲的学生们素质明显要高很多,他们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抬起头来望向周渔。

周渔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的脸。这些脸平静淡定,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忽然之间,周渔感觉喉咙处有些发痒,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通过麦克风传了出来,声音异常响亮,在整个会场内盘旋回**。但是那些学生们还是仰头看着他,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周渔轻敲了一下桌面,用低缓平静的语气道:“有的人或许已经知道我了,有的人或许还不知道。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在这里,我都向你们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周渔,是一名职业解梦师。”

底下人一声不吭。周渔眉头一皱,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微微扭头,望见了站在后台入口处的翁峰,只见翁峰朝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并笑着点了点头。

周渔扭回头,继续道:“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什么是梦学吗?”

片刻的寂静后,黑压压的人群中间,一条白皙的手臂举了起来,犹如鹤立鸡群。周渔指了指那只手臂:“那位同学,请说。”

白皙的手臂放下后,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渔竟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低沉嘶哑:“梦学,是做梦的学问吗?”

周渔的嘴角抖了一下,本能地摇头:“不,梦学是解梦的学问。”

那人又问:“那解梦又是什么?”

周渔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一问一答的严肃方式,他想尽量表现得轻松活泼一些,可这一次的讲座与上一次有着明显的不同——不同的并不仅是讲堂的大小抑或是听众的数量,而是听众的精神状态。

周渔提高音量道:“解梦是一种解析梦境的方式,解析梦境,可以让我们得知梦境给予我们的暗示,让我们更好地面对现实,更好地了解内心的真实想法……”

说到这儿的时候,周渔忽然想起了自己做过的关于白胡子老头和叶眉之死的梦境。若按照那两个梦境的现实意义来看,周渔现在所说的话无疑是违心的。

还没等周渔说话,底下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他们稀稀拉拉地说:“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吧。”

周渔放眼望去,底下黑沉一片,只有一张张脸露出来,神情冷漠,目光疏离。这时周渔才发现,这些脸并不都是年轻人的脸——有的甚至很稚嫩,也就只有七八岁;有的则四五十岁了;还有的满面皱纹,显然已经六十七岁了。

就在周渔不明所以的时候,底下所有人忽然齐声喊道:“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自空中飞来,速度奇快无比,啪的一声,打在了周渔身上。周渔一惊,发现那竟然是一只鸡蛋。然后,接二连三的鸡蛋、白菜叶子、馒头块等东西朝着他砸了过来,有的砸在他身上,有的砸在讲台上。霎时间,讲台上一片狼藉,周渔也变得狼狈不堪。

就在一块巨大的黑乎乎的物体从后排飞来的时候,一声厉喝陡然响起,声震屋宇:“停!”

随后,画面静止,那个后排飞来的物体悬在了半空。台下的众人,台上的周渔也全都静止不动。

一片黑暗中,讲堂右侧的角落忽然亮了起来。一个穿着墨黑唐装的青年男子信步走来,穿过静止不动的景物,站在了讲台上。这时,讲堂中的灯光彻底亮起,照亮了身后巨大的幕布,也照亮了幕布中的二维画面。

原来,刚才那一幕是播放的录像,巨大的荧幕在黑暗中所呈现出来的影像效果足能以假乱真。此时,录像暂停,屏幕中的人和物也就全都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我叫周渔,是一名职业解梦师——”走上讲台的青年男子轻抚衬衫袖口的褶皱,朗声道,“刚刚你们看到的是之前的我。那时的我鼠目寸光,见识犹如井底之蛙,认为梦学就只是解梦,殊不知,梦学博大精深,岂是一个解梦能够概括得了的。”

这时候,台下有人站起来问:“那梦学到底是什么呢?”

台上自称周渔的青年男子道:“梦学是一门关乎梦境的学问,任何牵扯到梦境的东西,不管是解梦,还是筑梦,抑或植梦,都属于梦学。”

台下那人继续问:“那解梦又是什么呢?”

青年男子道:“解梦,是心理治疗的一种分析手段。记住,它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不!”一声挣扎的喊叫忽然响起,打断了青年男子的话。青年男子环顾台下,语气中带着怒意:“是谁在说话?”

台下众人齐齐地伸出手臂,指向青年男子的身后。青年男子微微一愣,随后扭头望向身后。身后是大屏幕,大屏幕中的景物一动不动,但是,大屏幕中的人,却在缓缓蠕动。那个人,正是周渔!

屏幕中的周渔艰难地蠕动着身躯。在他不停的蠕动下,屏幕像是湖面一样**起了一个漩涡。一条手臂从漩涡中伸了出来,那条手臂扒住屏幕的边缘,用力一拽,将半个身躯拽了出来。然后,只听咣当一声响,周渔从屏幕中钻出,掉在了地上。

青年男子奋力挣扎,嘶声喊叫:“你疯了吗?!”

周渔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疯了!”

青年男子抡起手臂来抽打周渔的脑袋。周渔随手抓起了讲台上的醒木,对准青年男子的脑袋,重重拍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响,青年男子的脑袋居然被拍裂开了,眼神中满是不甘。

周渔站起身,手握沾血的醒木,怒目圆睁,扫视台下,用一种带着狠劲的语气道:“还有谁?!”

台下众人依旧面无表情。他们齐齐地伸出手臂,指着周渔,异口同声地道:“你要造反吗?”

周渔冷笑一声,望着台下一张张冷漠的脸,沉声道“:造反的不是我,是你们吧?你们想让我屈服于此,可没那么容易!”

台下众人愣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丝迷茫和不解。

周渔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目光锐利地盯着众人,朗声道:“你们没想到会这样吧?乱套了吧?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吧?你们啊,终究还太过稚嫩,稚嫩的不仅是你们的眼光,还有你们的思想!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梦学,更不知道什么是解梦!你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只知道随波逐流!你们就是一群思想压抑的僵尸,一群活死人!”

周渔说完这段话之后,台下众人发出了轰的一声响。这一声轰然巨响过后,周渔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大影子从后方迅速飞来,这个影子似乎正是之前屏幕暂停时,定格在屏幕上的那个重物。

眨眼之间,重物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周渔的脑袋。周渔仰面倒去,鲜血长流。台下众人忽然全部站起,齐声呐喊,朝着台上冲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件武器。看来,他们是想将周渔“就地正法”了。

周渔在台上艰难地爬行。爬行的过程中,他无意间看见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竟然空空****,那枚黑色戒指不见了!周渔心头一震,愣住了。瞬息之间,有许多场景从周渔脑海中飞掠而过,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所有场景凝聚在一起,像是一颗炸弹,轰的一声炸响。

眼前烟雾缭绕,耳边嗡嗡低鸣。当周渔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透过迷蒙的烟雾,他发现前方原来的大屏幕竟然变成了一块绿色幕布。幕布晃动,如同翻滚的波浪。接着,他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黑面具的男子掀起幕布,钻了进去。

周渔奋力往前一跃,扑倒在幕布前方。他将手伸进幕布里面,凭着感觉一把拉住那人的脚腕。

“你不能走!”周渔用力拽住那只脚腕。“你不能走!”周渔再次用力,脚腕被拽倒在地。

周渔死死抓着那只脚腕,沉声道:“因为,梦还没有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