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魔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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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婉转,悠扬缓慢,当中夹杂着的喊叫声依旧似有若无。

周渔和堕天使互相介绍完了之后,分别松开了手。

堕天使端起了第二杯黄茶,说道:“这第二杯茶,叫静心茶。”

周渔问道:“喝了它能够让人心静?”

堕天使摇头:“不,喝了它能够让人焦躁。”

周渔同样端起茶杯:“那这茶,我是当喝还是不当喝?”

堕天使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轻声道:“那要看你此时的心静不静了。”

周渔望了一眼屏风,琴音是从屏风后面传来的。周渔又看了一眼右侧黑暗角落中的阴影。他知道,黑面具男子就隐藏在阴影中,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周渔端起茶杯,放在唇边。这茶他可以不喝,没有人逼他,但不喝,就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必要。可是现在,周渔还有两件事没有完全确定。所以,这茶,他必须得喝。

静心茶,喝下一口,茶水温润,入口清甜。这是一杯温茶。

入肚之后,周渔感觉胸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很快那种感觉就不在了,好像火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一样。

“解梦真的可以让人变好吗?”堕天使的声音在这时候传来,虽然尖细,但并不刺耳,“有没有可能因为解了一个梦,而让人变得不好?”

“也有可能——”周渔说,“不过,那是在解错了梦的情况下。既然人类的潜意识能够让人做梦,并且这个功能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那么,它的好处绝对大于坏处。甚至说,如果解梦正确,它几乎没有坏处。”

“噩梦也没有?”堕天使问。他的手轻微地朝后晃动了一下,琴音忽然变得嘹亮而高亢,但转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噩梦的主要作用是提醒做梦者有违背内心的事情需要迫切地去解决,或者是给做梦者以启示,告诉做梦者一些他自以为已遗忘了的重要事情。”周渔自顾自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出现在胸腔,很快又消逝,他有些迷恋这种感觉了。他轻吸一口气,继续道:“有时候噩梦的出现并不是坏事,看从什么角度去看待了。”

“按照你的说法,解梦可以让人心理疏通,可以让人获得启示,甚至可以让人想起已经忘记的事情。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解梦其实只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手段而已?”堕天使端起茶杯小口喝着,双眼透过茶杯边缘,望向周渔。

“解梦,是一项大众的心理活动。不管有没有心理疾病,都可以解梦,倘若掌握了一定的梦学知识,就可以自主解梦了。”周渔轻抚雪白衬衫的袖口,直视堕天使的双眼,“你可以说心理治疗的手段之一包括解梦,但不能说解梦只是一种治疗手段,就像我可以说你是一个人,但却不能说人就是你一样,因为有太多人和你不一样,不仅是长相,还有思想。”

堕天使喝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除了解梦,你还会别的吗?”

周渔知道堕天使要说到正题上来了,反问了一句:“什么别的?”

堕天使拿起羽扇,轻轻摇晃了两下:“梦学,除了解梦这一个功能,还有别的吗?如果只有这一个的话,那我觉得它根本没有必要单独设立一门学科,因为它太过单薄。”

琴音在这个时候陡然变大,刺得周渔耳朵嗡的一响。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心底稍微有些起伏的情绪。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堕天使的厉害之处。这人看似云淡风轻,说话不疾不徐,好像毫不在意,但实则缓慢下套,一环扣一环,让周渔在不知不觉间触碰到了那个他最为敏感,也最为在乎的问题。

不过,这其实也是周渔有意为之。周渔很清楚,只有让堕天使觉得他掌控了一切,他才会真正露出自己的弱点,暴露隐藏在面具后面的某些细节。

只是周渔没有想到,堕天使竟然这么快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清晰地记得,在上一届的全球心理学交流会上,他作为梦学发言人,就曾被众多心理学界人士这样询问过。当时的周渔是这样回答的:梦学尚且处于起步阶段,需要各界人士的通力协作,解梦作为梦学的首要课题,可以优先发展,其余的内容,可以慢慢发掘。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让那些人满意,其实,当时的周渔也并未真正想明白,梦学除了解梦还能做什么。所以,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包括周渔在写那本书的时候,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除了解梦,梦学到底还包括什么?

周渔确实想到了一些内容,但他觉得那些内容发展到最后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在书中提出了反对意见。那些内容中的其中之一正是不久之前,翁梦雪曾经向他提出来的梦中圆梦的方式——植梦。

周渔深吸一口气,望向堕天使,发现堕天使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他不想认输,也不能认输,说道“:从我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除了解梦,梦学的主要内容还包括演梦、捕梦、共梦等。”

堕天使轻声问:“没了吗?”

周渔点头:“暂时就这些,有些没确定的,现在说出来意义也不大。”

堕天使笑道:“可在我看来,演梦和捕梦的最终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解梦吧,或者说它们都是服务于解梦的一种手段。而你所说的共梦只是一种特例,并不能普及。”

话音未落,周渔原本正在抚摸衬衫袖口的手忽地用力过猛,将一粒白色纽扣拽了下来。纽扣落地无声,消失在了石桌之下。

周渔并未理会那粒纽扣。他紧紧握住茶杯,将手指上的力量全部施加到茶杯上,以此来缓解此时内心的情绪波动。堕天使的话像是一支箭矢,正中周渔话语漏洞的靶心。

周渔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平静中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严肃。截至此时,他不由得再次怀疑,面前这个身穿白衣、人称堕天使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除了那个人,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对梦学如此了解的人了。

堕天使并未追问周渔,而是拿起了第三个茶壶,一个白色茶壶。他将第三排的茶杯倒满,放下茶壶后,轻声说:“这第三杯茶,叫甜蜜茶。”

周渔看了一眼茶杯,杯中的茶水颜色发白,看起来有点像是白开水。

堕天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来,喝茶。”

这一次周渔没有多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味道发苦,透着一股辛酸,而且茶水温度较高,喝下去有些烫喉。

周渔感觉自己眼眶一麻,像是要流眼泪。他迅速眨了一下眼,止住了。也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三杯茶的名字和味道,其实正对应着他和堕天使对话过程中外在的反应状态和内心的心理状态。

悟透了这一层道理后,周渔忽然对面前这个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白衣男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他又喝了一口茶,一边品味着其中的辛酸,一边说:“喝甜蜜茶,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苦涩。”

堕天使眼角露出笑意,轻摇羽扇,没有说话。很显然,堕天使还在等待着周渔接下来的回答,而周渔的回答就是没有回答。对于梦学,他所坚信的终极意义,就是“解梦”两字。整个梦学的所有知识体系,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解梦服务。而解梦的目的,并不是让人单纯地去了解梦境内容,而是希望通过梦境内容获得心灵的成长和富足,完成内心的救赎,做出真正服从内心的抉择。

如果还有人认为只有解梦的梦学太过单薄,无法独立门户的话,那周渔只能告诉他:光是一个梦境元素表的对应关系就有千万种变化,不入其门,又怎能懂得个中玄机。

半晌的沉默后,伴随着琴音的忽然拔高,堕天使说:“有时候信念太过坚定,反而会让思路和视野变得狭隘。在我看来,梦学若是有一天真的能够登堂入室,绝对不可能仅仅依靠解梦。要是那样,在一百多年前,弗洛伊德和荣格两位心理学巨匠以及其他研究梦学的先驱们,早就将梦学单独列出来了,何以至今天,梦学两个字依旧不为大众所知?”

周渔扭头望了一眼右侧的屏风,他再次听见了屏风中传来的呼救声,是个女人的呼救声,微弱却清晰。当呼救声被琴音重新掩盖住后,周渔才扭回头,望向堕天使:“那依你之见,梦学除了解梦,还有什么?”

堕天使轻摇羽扇,缓慢说道“:梦,千变万化,却不离其宗,这一宗,也就是潜意识。潜意识是什么,说得直白通俗点,就是记忆。记起来的,便活跃在表意识,记不起来但又很重要的,便活跃在潜意识。潜意识和表意识沟通的唯一工具,便是梦境,但梦境内容是被包装过的,所以才需要解梦这种方式。”

周渔直视堕天使,略微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堕天使继续道:“我们且不说梦的形成原因和生物学机理,单说梦境的这种呈现方式,你难道不觉得它跟现实并没有本质区别吗?”

周渔略微思忖后道:“单论呈现方式的话,确实没什么区别。但任何事,抛去起因和过程单论呈现方式,都是在断章取义,没有任何讨论价值。”

堕天使轻摇羽扇:“起因和过程,重要吗?”

周渔反问一声:“不重要吗?”

堕天使抬起手,轻轻一晃,琴音陡然增强,刺得周渔耳朵一阵嗡鸣。

堕天使拿起了第四个黑色茶壶。他将黑色茶壶悬在周渔的第四个茶杯上方,却没有倒茶,只是平放了一下,便迅速将其收回。

堕天使放下茶壶:“这第四杯茶,叫放下。”

周渔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茶杯中已经盛满了灰黑色的茶水。然而,堕天使刚才明明没有给他倒茶。

周渔忽然明白了堕天使的意思。堕天使虽然没有明说解梦之外是什么方式,但他大致也能猜出来,无非就是筑梦和植梦。堕天使不说,就是想让他亲自说出来,所以,这杯茶才叫作“放下”。

堕天使端起了自己的第四个茶杯,一饮而尽,语气中多了一丝郑重:“梦学,绝不仅仅只有解梦。而你,周渔,能做的事情也远远不止这些。”

至此,周渔才终于明白了堕天使这次邀约他前来的真正目的。虽然周渔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答应堕天使的请求,但能够获得堕天使在梦学方面的认可,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了周渔所研究的这门学问的价值。

周渔端起茶杯,凝视着堕天使,将茶杯中的茶洒在了石桌上,一字一句地道:“要是,放不下呢?”

堕天使笑了。

周渔面色平静。从来到这里开始,他就时刻提防和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以及堕天使的一举一动,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通过这一次和堕天使的对话,周渔更加了解自己的内心,也更加明确了自己的目标。而且,他还得谢谢堕天使,是堕天使的四杯茶和循循善诱,让他一层层地将内心那几个敏感的点尽数剥开,然后逐一触碰,让它们获得了新生。

周渔洒完茶水的那一刻,无意中看到堕天使有些别扭地抬起右手,迅速抚摸了一下眉骨。至此,周渔也终于确定,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多年之前,周渔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那个人就有这样的习惯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人的声音可以伪装,面容可以伪装,这种微小的习惯却伪装不了。

琴音悠扬,时断时续。

阴影中的黑面具男子走了出来,周渔看到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即逝;与此同时,堕天使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驻足凝视。

外面的雨不仅变大了,而且还起了风。斜风骤雨让整座湖看起来有些狼藉,忽大忽小的水花也没有了涟漪般的美丽和娇柔,更失去了笔直之美。

堕天使惋惜道:“可惜了。”

周渔也站了起来,望向窗外:“山雨本无罪,奈何风满楼。”说罢,他转过身,走向门口。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谢谢”。

周渔步下楼梯,走出小楼。他孤单的身影走在水面已经没过小腿的玻璃栈道上,斜风吹来,衣衫摇摆,雨滴打来,全身湿透。周渔的脚步没有丝毫仓皇,他走得很坚定,每一步都踏进水中,每一步又都拔出水面。

湖心二楼的落地窗前,010号男子将手中一根明晃晃的钢针收了起来,用不甘的语气说:“领事,既然周渔已经下定了决心,你为何还要阻止我除掉他。”

一袭白衣、手执羽扇的堕天使长久地凝视着周渔离去的背影,用他那特有的尖细但不刺耳的声音说:“你当真以为,我这次请他来是为了说服他?”

010号男子不解地问:“难道不是?”

堕天使说:“当然不是。你可知周渔为什么会冒名顶替别人来参加假面聚会?”

010号男子说:“因为我们没有邀请他,但他又想来长长见识?”

堕天使摇了摇头:“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本身对聚会感兴趣,对知识共享感兴趣,但又不想暴露身份。因为他本身就不信这一套,来这里的目的也是为了找机会揭穿我们。第二,他是警方的卧底,受警方所托,前来刺探消息。”

010号男子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还要再次邀请他呢?悄悄除掉岂不是更省事?”

堕天使看了010号男子一眼,目光锐利地说:“你啊,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只知道看眼前,不知道看将来。如果周渔是卧底,那我们正好可以利用周渔,将警方彻底引进死胡同,让他们永远也查不到我们的事情。上一次,警方跟踪了我们的几名实验者,要不是我及时发现,用梦牢困住他们,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对此事也必须重视起来,要是能让周渔反过来成为我们在警方的内应,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010号男子疑声问道:“领事,我有一事不明。上一次差点坏事的那几个警察,为何不直接杀掉呢?”

堕天使冷声道:“杀了他们,性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们羽翼未丰,还不到那个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白吗?”

010号男子点头道:“明白。”

随后,010号男子又问:“那如果周渔不是卧底呢?”

堕天使道:“如果周渔不是卧底——那他就只是一名对深渊聚会感兴趣的解梦师,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全面而系统的梦学知识,帮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筑梦境的搭建。毕竟,像他这样专业的梦学研究者本身就非常稀少,能够为我们所用的话,对我们的帮助也会更大。我这么说,够明白了吗?”

010号男子轻嘘一口气,发出由衷的赞叹:“领事运筹帷幄,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是妙。”

堕天使轻摇羽扇,语气波澜不惊:“不,应该是一石三鸟。这次邀请周渔前来,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找出他的心魔。只有找出他的心魔,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要不然,你觉得我会浪费时间和他讨论他那所谓的梦学?”

010号男子道:“我明白了。领事之所以和周渔讨论梦学,其实也是为了动摇他的信念,为今后做铺垫。”

堕天使微微点头:“你总算说对了一件事。行了,网已经撒出去了,接下来该是捕鱼的时候了。”

堕天使打了一个响指,右侧的屏风缓缓升起,屏风后,有三名戴着红莲面具的女子。一名女子在抚琴,一名女子在敲钟,一名女人匍匐在地,发出轻声呼喊。

三名女子,各司其职。琴音不是琴音,是诱饵。钟声不是钟声,是钩子。呼喊声也不是呼喊声,而是一根看不见的长线。三个女子,组成一根精神上的钓竿。

三个女子身后,有一幅展开的巨大画卷,一名身穿银色长袍,留着一条长辫子的男子,正在画卷前挥毫泼墨。就在屏风升起来的那一刻,长辫男子的最后一笔也刚好完成。

堕天使朝着屏风走去,来到长辫男子身旁,望着画卷中泾渭分明的三幅水墨画,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徐莱,你的心魔显影技术已经越来越纯熟了。”

被称作徐莱的长辫男子微微扭头,露出一对没有眼球的眼眶。他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堕天使,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齿。

一阵清风吹来,徐莱身侧的小桌板上,一份泛黄的档案哗啦啦翻开,档案中有两个字分外醒目:周渔。

周渔的人是离开了,可周渔的心魔却留在了这里。

何为心魔?迈不过的坎,想不通的事,忘不掉的人——便是心魔。

三幅水墨画中印下了周渔的三个心魔:第一幅画中,老者白发苍苍却神情凝重;第二幅画中,女人容颜秀丽却满身是血;第三幅画中,众生仰头而望却面色冷漠。

堕天使问向010号男子:“能看懂吗?”

010号男子紧盯画卷,双目炯炯有神,压低声音道“:老人心怀怨念,女人问心有愧,众生无动于衷。”

堕天使轻摇羽扇,似笑非笑:“很好。你跟了我这么久,也学了不少东西,是时候发挥真正的作用了。这件事,若是交给你来做,能做好吗?”

010号男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字从牙缝中蹦了出来:“能!”

堕天使按了按010的肩膀:“做事之前,首先要平心静气。去吧,准备一下,让我看到你该有的样子。”

010号男子躬身后退,快步下楼,钻进了一楼的洗手间。

洗手间内光线阴暗,010号男子笔挺地站在镜子前,伸出手,按住了那张时刻戴在脸上的面具。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面具被摘了下来。

窗外的雨忽然变大,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镜子中那张黑乎乎的脸发出一声狞笑,低声自语:“终于轮到我了。”

2

车窗外,雨幕迷蒙,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汽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周渔再次感觉后脑勺一疼。他急忙扭头,在座椅靠背的上方发现了一只造型古怪的黑色虫子。黑虫子举起钳子朝着周渔示威之后,迅速钻进了靠垫后面。

周渔对司机道:“你的车里有虫子。”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周渔一眼:“什么样的虫子?”

周渔摸着自己微疼的后脑勺:“像蟑螂一样,黑乎乎的。”

司机一脚油门踩下,车辆往前疾驰,幽幽道:“现在换车已经没必要了,忍忍吧。”

周渔轻抚袖口,发现袖口上少了一粒纽扣,他想起纽扣掉在了小楼的石桌底下。不过,当时掉下去的时候,好像并未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现在回想起来,周渔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

不知不觉间,车辆靠边停下了。周渔摇下车窗,看到了东站B出口的字样,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快就到了?”

司机将后座车门打开:“回来走的高速,当然快了。”

周渔从车上下来,撑起雨伞,再扭头,身后的轿车已经离开了。

周渔看了一眼轿车的车牌号,他本想记录下来的,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对方连赴宴地点都没有掩饰,区区一个车牌号又能如何。

周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风小了许多,但雨还在下着,时断时续,淅淅沥沥。周渔躺在沙发上,长嘘一口气,闭上双眼,将脑中的思路整理了一遍之后,才摸出手机给钟墨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被接听后,周渔说:“钟墨,我已经安全回来了。这一次获得的信息虽然没有上一次多,但这一次的信息,我自认为还算是比较重要。”

“渔兄,你说,我听着呢。”

“首先,那个堕天使,也就是聚会组织者,是一名心理学高手,同时也对梦学了解颇深。虽然我不知道深渊组织到底跟你的那件案子有多大联系,但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很可能掌握了一些高端的心理学攻击术。那种攻击术如果大范围使用的话,造成的影响将会非常恶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你们既然都已经监视了孙丛文和赵文博,何不也监视一下堕天使那批人?我觉得监视他们,可能更容易出结果一些。”

钟墨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无奈“:这个堕天使一伙神龙见首不见尾,除非将他们全部抓起来,植入跟踪芯片,否则很难找得到人。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理由抓人,而且,就算是强行抓人,也不一定能抓得到。”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了。我已经基本确定,那个堕天使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卓文大学的心理学硕士陆羽。你们可以先暗中调查一下这个人,上一次指纹对比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他也戴了透明手套。”

“陆羽是吧?好,我等会儿就去查查!还有别的吗?”

周渔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帘,沉吟道:“最后一件事,我们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东部龙泉区一家名叫青凤徐莱的茶庄,我觉得那里很可能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你们可以私底下调查调查。而且,我觉得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如果你们想找陆羽,这是个机会。”

短暂的沉默后,钟墨才道:“好的,我都记下来了。还有吗?”

周渔抚摸着微疼的额头:“暂时没了。我等下把我记录的路线图发给你。”

钟墨道:“好。对了,你们的聊天内容呢?”

“都是些学术探讨之类的东西,对你们来说,意义不大。”

“他单独邀请你,就是为了和你探讨学术?”

“这一点我也有点奇怪,不过全程都是他在掌控话题的走向,我也只能顺着他说,他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但又没有明说。”

“那行,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我先去安排一下。”

挂断电话,将路线图发给钟墨之后,周渔躺在了沙发上。他本不想思考和堕天使的对话内容,但是,不知为何,脑子就是有些不受控制地往那方面想。

周渔开始回忆从进入小楼到离开之后,他和堕天使说的每一句话,堕天使做的每一个小动作。回忆了两遍后,周渔将黑暗角落中躲藏着的010号男子也放进了记忆中,他觉得那个男子的双眼中带着一股杀人的狠劲,让他印象深刻。除此之外,便是那道屏风,以及屏风后面传来的时断时续的琴音了。

周渔现在还不知道那琴音到底是干什么的,但不管怎样,肯定不是为了给他们喝茶助兴的。周渔试着回忆琴音中的内容,想着想着,他猛然惊觉,琴音的变化看似毫无规则,实则暗含着某种深层次的关乎情绪变化的东西。

周渔想起了琴音当中似有若无的女人喊叫,还有别的一些听起来极为嘈杂的声音,每次周渔听到这些特殊声音的时候,情绪上就会出现变动,甚至表情和肢体动作都会跟着变化。

是琴音在变,影响了周渔当时的情绪,还是周渔的情绪在变,琴音也跟着变?

想到这里之后,周渔猛然从沙发上坐起,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阴影。他意识到,那道屏风很可能是一道单面屏风,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也就是说,抚琴之人,就在屏风后面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周渔忽然想起了一种历史很悠久的心理窥觊术。古时候,这种窥觊术叫作巫达,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具体的科学理论,所以巫达被归为巫术的一种。后来,经过心理学家们的印证和实践,这种名叫巫达的心理窥觊术终于被正名,并公布于众,从巫术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走入了心理学的殿堂。

现当代的犯罪心理学中,有一门比较高深的学问,名叫情绪解构,又叫心流白描,其实正是被并入心理学大家庭之后的巫达。但是,因为这种学问太过晦涩,对实施者的心理知识要求极高,所以并未被大多数人知道。全国上下,精通这种学问的人屈指可数。

难道说,屏风后面有人在对自己使用心流白描?

周渔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心底略微起伏的情绪。在深入的思考后,他觉得很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毕竟,这种人物本身就很少,就算真有,自己当时也并未和堕天使聊关于内心印痕这方面的内容,即使那人懂得再多的知识,自己不流露出来,他又如何进行心流白描?

周渔再次躺回到沙发上。不知为何,自从离开小楼,他总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难道是那四杯茶的原因?周渔摇了摇头,他知道问题不在茶上,问题在话中。

周渔细细思考着堕天使说的每一句话,从那些话中,他品味出了堕天使的意思。堕天使想利用梦学中的一些特殊技巧达成某种目的,比如筑梦和植梦。就像催眠一样,筑梦和植梦除了能够治病救人,还能干一些介于违法犯罪和强制心理控制之间的事情,而堕天使无疑就是想干这种事。

但堕天使到底要怎么干,周渔目前还不知道。而且,周渔也猜测不出堕天使是如何让那些科学工作者无缘无故自杀的,更不知道堕天使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太多的谜团萦绕在周渔的脑海中。随着思考的深入,周渔逐渐理出了一条思路。他觉得堕天使做的这些事跟梦学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堕天使很可能是利用梦学中不好的那一面,来完成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筑梦和植梦。

周渔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他深刻意识到,如果任由堕天使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对社会造成非常大的破坏性后果,那两个具有反社会倾向的科学家自杀就是典型的例子。

周渔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些,这件事显然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关乎画蝶、关乎他的梦学信仰了,甚至还关乎某些影响社会稳定的潜在危机。

周渔深吸一口气,面色逐渐恢复平静。在刚才的一番思考中,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会指引他接下来的行动,也让他的心灵再次变得宁静。

直到周渔从深层次的思考中抽身而出,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天都已经黑了下去。整个房间黑漆漆的,只有他长久地坐在黑暗中,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周渔掏出手机一看,是钟墨。电话接听后,传来了钟墨急促的声音:“周渔,你说的那个茶庄没有找到啊!我们在周围找了三圈,别说是茶庄了,连个喝水的地方都没有。”

周渔问道:“你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钟墨着急地说:“是按照你发给我的路线走的啊!龙泉区就那么大,要是真有那个地方,我们肯定找得到。”

周渔想了想:“要不这样,你现在到东站B出口接我,我跟你们一起去找。”

钟墨道:“也行,我们这就过去。”

随后,钟墨提高音量道:“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你说的那个卓文大学的心理学硕士陆羽,我们查到了。确实有这个人,不过,陆羽于两年前遭遇车祸,当场身亡。他当年的尸检报告我也专门调出来看了,跟真人能对得上。”

周渔的嘴角蓦地抖了一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钟墨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渔兄?你没事吧?”

周渔轻咬了一下牙关,说道:“没事,先这样吧,我准备出门了。”

挂断电话后,周渔端坐在沙发上,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双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温九仁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浮入他的脑海。

“陆羽、周渔,为师希望你们师兄弟二人,能够齐心合力、相辅相成。如此一来,不出几年,梦学就会在你们两人的手中走向正统,并发扬光大。”

温九仁说完这句话之后不久,周渔和陆羽就因为理念不合大吵了一架,并且节外生枝,差点引出流血事件。从那之后,两人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想不到多年之后,再次听到陆羽的消息,却是他的死讯。

黑暗中的周渔长吁一口气,自语一声道:“可惜。”不过,既然陆羽已经死了,那这个深谙梦学知识的堕天使又是谁呢?

3

天空越发黑沉,细雨飘摇,绵延不断。雨线仿佛一条条细长的银丝悬挂在天地之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当周渔来到东站时,钟墨已经在等着他了。上车后,周渔发现除了钟墨,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人穿着特警制服,另外两人穿着便衣。

在周渔的指挥下,车辆行驶了半个小时,到达了终点。钟墨看着窗外的景物,道:“这跟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一模一样啊。”

周渔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了一丝异样的紧张感。他急忙压抑住这股情绪,悄无声息地弹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黑色戒指。戒指发出微弱的蓝色光芒,又迅速变为红色,一闪即逝。

路上车辆稀少,两侧一片黑沉。车灯照耀下,雨线绵延,视野模糊。偶尔有影影绰绰的东西从灯前飞掠而过,像是落叶,又像是飞虫。

车辆继续前行,在下一个拐角,周渔忽然说:“往右边拐,再往前两三百米应该就到了。”

开车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周渔一眼,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钟墨则是咽了一口唾沫,扭头望向了窗外。车内寂静无声,只有发动机的引擎声嗡嗡传来,带着某种不安的信号。

按照周渔所说的路线,司机来到了指定地点。只见那里空空如也,路旁有几棵零星的树木,早已干枯。

“再转转吧——”钟墨望了一眼周渔,低声道,“早些时候,我们也在这里找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找到。”

周渔眉头轻皱,没有说话。他的双眼紧盯着窗外,一眨也不眨。

车辆在黑暗中绕来绕去。路只有一条,黑乎乎的一条,没有路灯。两侧是干枯的树木,远处是凹凹凸凸的土坡和坑地。这里是郊区边缘,尚未开发。

绕了许久,车灯忽然照到了一根粗壮的树。周渔目光一凝,喊了一声:“停车!”车辆应声停下。

周渔推门走出,来到树前,抬头望向远方。水汽迷蒙,光线黑沉。借着微弱的光亮,周渔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座山形轮廓。沉思片刻,他半转身子,踏步往前。

钟墨一行人从车上下来,数把手电筒相继打开,照亮了黑暗中的道路。步行了一段时间后,周渔再次抬头,望向远方。这一次,远方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周渔再次半转身子,朝着前方走去。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从钟墨手中拿过一把手电筒,在四周照射起来。

这里是一片干枯的小树林。树都不高,两米左右。阵阵阴风吹来,枝丫晃动,像是一只只枯槁的手臂在挥舞。

周围阴气森森,透出一股诡谲的气息。周渔抬头,只见头顶上空一片黑沉,完全不见天日。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一片泥泞,辨不清前后左右。

扫视了两圈后,周渔将手电筒的光柱锁定在了前方的一汪泥水之上。他快步走过去,只见泥水两米见方,中间漂浮着一块隆起的东西。他弯下腰,将手伸进泥水,捞起了那块隆起的东西,是一根木头。他将木头握在手里,继续在泥水中捞了两下,又捞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粒白色的纽扣。周渔将纽扣放在自己的袖口旁,对照了一下,一模一样。他将手中的木头递给钟墨,声音低低地说:“走吧。”

钟墨疑惑地问:“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周渔面色凝重:“回去再说吧。”

上车后,钟墨又问了一遍。周渔道:“先回去吧。”

钟墨看着周渔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他没再多问什么,示意司机开车。

车辆启动,在黑漆漆的道路上行驶。半路上的时候,周渔忽然道“:钟墨,你最近这段时间,额头有没有无缘无故地疼过?”

钟墨微微一惊:“咦,你怎么知道?”

周渔继续问:“后脑勺呢?”

钟墨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后脑勺倒还好,就是前额这一块,前两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有点隐隐作痛,但并不碍事。”

周渔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面色越发凝重。

周渔长嘘一口气,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路线没错,可能是天太黑了,明天我们再来找找吧!那么大一个茶庄,不可能说没就没了。”

钟墨观察着周渔。从周渔平湖般的表情中,他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但他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周渔的内心深处正有一股剧烈的情绪在激**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钟墨眉头轻皱,不明所以。

不经意间,钟墨看到了脚边的那根木棍。他拿起木棍,看到上面似乎刻着某种图案。他用袖口将木棍上的淤泥擦掉,这才看清上面的东西。

那竟然是四个字,四个正楷刻字。

“青凤徐莱。”钟墨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话音刚落,除了周渔,车内所有人全都一愣。钟墨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周渔,周渔依旧望着窗外,双眼眯起,神情凝重。

一阵冷风吹来,将雨滴吹进车窗内。周渔的脸上布满了雨水,可他依旧固执地望着窗外,任凭风雨吹来,无动于衷。

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良久之后,周渔才扭回头,说道“:明天再来找找看吧。”

钟墨能够看出来,周渔有难言之隐。他是不想告诉自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钟墨点了点头:“好吧,今天太晚了,大家也都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接着查。”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路上车辆稀少,车内异常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嗡嗡的引擎声低沉地响着,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又行驶了一段时间,车辆终于来到了市区。霓虹闪烁,外面的景物也多了起来,显出了大城市夜生活该有的模样。在周渔的指引下,车辆朝着他家的方向开去。他们要先将周渔送回家,再回局里报到。

车辆行驶到周渔家附近的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周渔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五官圆润,脸蛋胖乎乎的。只看了一眼,周渔就认出那是市医院的男护士童同。

童同穿着一身桃红色睡衣,脑袋低垂,正快步穿过人行道。他走路的时候,双臂有些僵直地伸在身前,像是摸鱼一样,造型和姿势看起来都极为怪异。

周渔眉头一皱,朝钟墨道:“就送到这儿吧。”说完,兀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钟墨将脑袋探出来,朝着周渔喊:“渔兄,注意安全,随时联系!”

周渔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快步穿过人行道,朝着马路对面跑去。

周渔离开后,黑色的面包车内,一名便衣警察问钟墨:“钟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钟墨眉头紧皱,摇了摇头:“鬼知道怎么回事!”

周渔在人行道上走到一半,红灯便亮了起来。车辆穿梭而过,他一边闪躲着,一边继续前行。等他好不容易来到了马路对面,童同已经不见了踪影。

电话铃声一直响到最后,无人接听。周渔眉头轻皱,朝着右边道路一路前行,在尽头处观望许久,依旧没看见童同。

难道看错了?

周渔暗自疑惑,再次抚摸了一下隐隐有些发痛的额头。他本想趁此机会向童同询问一下画蝶的状况,毕竟画蝶的专家会诊也快要开始了,虽然他对这个会诊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不管怎样,定聊胜于无罢了。

没有找到童同,周渔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返回家中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周渔简单洗漱一番,躺在沙发上,开始回顾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一个多小时前,当周渔在小树林的泥水中找到自己掉落的那粒纽扣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发生在青凤徐莱茶庄的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认知和学识范围。只是周渔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周渔凝神沉思许久,凌晨两点半的时候,他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到了后墙的书架前。

书架的最底层有一块挡板。周渔将挡板揭开,从里面拉出一个黑色的铁皮箱子。接着,他吹落箱子上的灰尘,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本黄皮记事本。

周渔返回沙发,翻开记事本,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回忆满满:“愿受世间千般苦,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些往昔的美好时光,那些青春的悸动和澎湃的**,也随着这句话慢慢浮上心头。

翻开记事本的第二页,周渔看到了一张老旧的相片。相片中有三个人,居中是一名年逾花甲却精神矍铄的老者,神情严肃,目光如炬,一头白发异常醒目。他不是别人,正是周渔的梦学导师温九仁。

温九仁右边是年轻时候的周渔,嘴角含笑,目光澄澈,满面憧憬。那时的他刚刚接触梦学不久,才满二十。

相片右边是同样年轻的陆羽,剑眉星目,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自信英气,坚定的目光中带着一股强硬,似乎任何事情都能够轻松搞定。

陆羽比周渔入行早些,周渔得称他一声师兄。接触陆羽之后不久,周渔就知道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不过,陆羽对温九仁言听计从,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恭顺和敬重。

周渔和陆羽除了是朋友和师兄弟,更是相互切磋心理学和梦学知识的对手。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多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那时,能够被年轻气盛、自信爆棚的陆羽认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周渔算是为数不多的被认可的几个人之一。

周渔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自己脑海中牢牢封存的那一段记忆挖掘出来。他长久地凝视着照片中的三人,感受着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无情,忍不住一阵唏嘘。

良久,周渔将照片收起,翻开了记事本的下一页。

周渔将记事本翻到后方,经过片刻搜寻,将目光锁定在了其中一页上。

那一页的内容很多,标题却只有两个字:筑梦。

标题的下方备注了一行红色小字:无稽之谈,实用性几乎为零,就如同穿墙术和千里眼一样,不切实际!

周渔记得,就是从那时起,他对梦学的理解与导师温九仁和师兄陆羽开始有所不同。他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眼之后又睁开,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起那一页页的内容。

夜越来越深,墙边的窗帘无风而动,发出轻微声响。一双似有若无的眼睛从窗外一闪即逝,闪着绿幽幽的光芒。

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

4

很少做梦的周渔这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梦,一个虽然简单但意味深长的梦。

梦境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抽打一头毛驴。毛驴拴在磨石上,正在拉磨。白胡子老头一边抽打一边骂:“你这头犟驴就知道往前走,就不会转个弯!明明转个弯就可以走过去,你却偏偏一直往前拱!”

毛驴依旧撅起脖子奋力往前拱。白胡子老头抡起鞭子来,用力抽打在毛驴屁股上,发出噼啪声响。毛驴吃痛,发出阵阵惨叫,但就是不拐弯,依旧死命往前。

白胡子老头继续加大抽打的力度,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毛驴的屁股被抽裂,鲜血喷涌而出。

这时候,梦中的周渔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驴背上。他朝着白胡子老头喊:“不要打了,再打就要出驴命啦!”

白胡子老头瞪大眼睛瞅着周渔:“驴不听话,可以打!人不听话,可咋办呐?”

周渔问:“不听话是因为话不好听,还是因为话不对?”

白胡子老头怒气冲冲:“不是话不好听,也不是话不对,是耳朵听不进去,是思路钻进了牛角尖,认识不到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话音未落,白胡子老头的手中忽然多了一个磨盘。磨盘上方发出红光,血海翻腾,孤鱼翻滚,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挣扎声。白胡子老头又将磨盘翻过来,只见另外一面发出蓝光,蓝光当中,白云朵朵,羽落祥和。一只白鸟凌空盘旋,发出嘹亮鸣叫。

白胡子老头将磨盘一甩,忽地一下,踏地起飞,径直落在了驴背上,坐在了周渔身后。他双手抓着周渔的耳朵,用力撕扯,大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仅听不进去话,还要做驴打滚和搅屎棍!师父有苦你无言,师兄有难你不帮,还要落井下石,打着正统梦学的名号做着肮脏龌龊的事情!你啊,说得好听点是个白眼狼,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孽畜!今天,为师就收了你这个孽畜,也好给后人们清除前路障碍!”话音未落,白胡子老头手中的鞭子便缠住了周渔的咽喉。周渔用力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话音刚落,驴头陡然转弯,绳索断裂,失去束缚的毛驴发出一声畅快的嘶吼,犹如脱缰野马,一路狂奔。在狂奔的过程中,周渔感觉自己的嘴巴里塞满了泥土,他用力咀嚼,一股腐败的刺鼻气味霎时传来。

闻到气味的一瞬间,周渔苏醒了。他发现自己口中塞满了东西,将口中东西吐出来的同时,他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嘴里含着的是沙发坐垫的布料。他看向沙发,只见布料已经被撕咬开了,坐垫上湿了一片。

周渔陷入了长久的呆愣状态。他的呆愣并不是因为差点在梦中将沙发坐垫咬烂,也不是因为梦境本身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竟然做梦了,而且还精确地记得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在过去的两年多里,周渔很少做梦,就算偶尔做梦,也不太记得梦境中的内容和细节。周渔将这归结为意识的自我保护。毕竟,如果记得梦境内容,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去解释自己的梦。一旦解释自己的梦境,他很可能会发现一些他不想发现的内容,抑或记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对他来说,那就相当于一遍又一遍地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

所以,两年多以来,周渔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管有没有做梦,都会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意识聚焦到现实,并尽快思考今天要做什么事,以此来冲淡关于梦境的记忆。

这就是周渔对待自己梦境的方式。他不是不做梦,而是主动让自己忘掉做过的梦。可是,无论周渔如何提醒自己关注眼下,如何让自己聚焦现实,今天早上的这个梦还是不停地往他头脑里面钻。

周渔起身,在房间内快步走动了两圈,又去洗了一个冷水澡。在这期间,他努力不去回忆梦境内容,可当他擦洗干净身体,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后,那个梦境还是在第一时间钻进了他的意识中,不停地提醒他,让他不得不回忆。

周渔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了,如果不去回忆这个梦境的话,他今天一天可能都没法做其他事情了。而且,周渔也意识到,这个梦境在这样的时刻以如此强势的态度出现,必然有着深刻的意义。

对于一名职业解梦师来说,回忆梦境便意味着要解释梦境含义,不管梦境含义如何痛苦,不管梦境内容是否会揭开他不愿忆起的伤疤,他都不能回避。若无法以身作则,又怎能推己及人。

周渔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打开绘梦板,按开录音笔,用客观的态度将自己的梦境内容讲述了出来,讲述给坐在对面扶手椅上那个看不见的解梦师听。

讲完梦境,周渔拿起绘梦板,在上面画下了四幅图。

第二幅画,周渔坐在驴背上,白胡子老头转动手中的磨盘。

第三幅画,白胡子老头跳上驴背,揪着周渔的耳朵。

第四幅画,毛驴飞奔,犹如骏马,前路坦途,一扫阴霾。

画完后,周渔又在绘梦板上罗列出了梦境的主要元素:白胡子老头、长鞭、毛驴、磨盘。梦境元素不是很多,而且指向性都比较强。画下那四幅画的时候,周渔已经基本知道里面的元素对应的是什么了。

在这个梦境中,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元素,而是对话的内容。这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内容向梦境,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画面向梦境。

一般来说,在较为大众的梦境中,人物之间的对话相对较少,即使有,也主要以自语声和旁听别人的对话声为主。而将自己代入梦境,并且和梦境人物直接进行对话的,少之又少。就算是有,也多是一些遮遮掩掩的内容,需要联系现实才能解出其真正含义。

然而,在周渔的这个梦境中,对话内容却直截了当得让当事人周渔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即使是一个新手解梦师,甚至是一个没有了解过梦学知识的人,或许都能解开这个梦境所代表的现实含义。

梦中的对话一共分为三层,层层递进,条理清晰。

第一层,白胡子老头以驴喻人,看似抽打和叫骂的是毛驴,实则是坐在驴背上的周渔。白胡子老头骂的是周渔脑子不懂转弯,只管往前走,却不管身后路,不知道转一转脑子之后枷锁和束缚就会迎刃而解。

这第一层意思浅显易懂,却并未点出具体事项,只是给梦中的周渔施加了一种情绪上的压力。

第二层,白胡子老头跳上驴背,揪着周渔耳朵,直截了当地用“为师”自称,并且称呼周渔为白眼狼和孽畜,要为后人清除障碍,杀死周渔。

这就值得玩味了。白胡子老头毫无疑问就是周渔的导师温九仁,从他在梦中说话的方式、语气,也能对应出来。只不过,让周渔感到不解的是,温九仁竟然会在梦中直呼周渔“孽畜”,说周渔利用梦学行龌龊之事。这已经不是颠倒黑白,而是污蔑和诽谤了。

但是,梦中的白胡子老头虽然是温九仁,也只是一个形象而已,并没有真正的思想。梦境的一切思想源于周渔。所以,温九仁说的话,实际上是周渔潜意识里想说的话。

再次回忆这段话的时候,周渔感觉心底一阵阵难受。这种难受与被别人言语刺伤不一样。这种难受更加深刻,因为周渔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竟然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第三层,白胡子老头放过周渔,一脚将驴头踢歪,奉劝驴背上的周渔回头是岸方能步步生莲。毛驴也被迫掉转方向,然后挣脱绳索,一路狂奔,毛驴变骏马。

周渔看着绘梦板上自己解释出来的梦境内容,眉头轻皱。如果这个梦是别人做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告知对方解梦的结果,而对方听了这个梦的解释之后,很可能就会更改一下思路,遇事不再那么偏执。事实上,这也正是这个梦境要传达给当事人的现实意义。

可是,这个梦是周渔自己的梦。

周渔的信仰是梦学,他坚信以解梦为主体的梦学才是正统。但这个梦在告诉周渔,他错了,他钻了牛角尖。如果他一直不懂得变通,反而会阻碍梦学的发展,对梦学起到不好的作用。这不就与周渔长期以来的想法背道而驰了吗?

梦中的长鞭子代表教鞭。白胡子老头手中的磨盘代表教义。磨盘两面对应的东西,其中红色血海中的孤鱼毫无疑问代表了周渔,而蓝色天空的白鸟则代表了陆羽。

将整个内容联系起来之后,梦境的现实含义也水落石出了。这个梦所传达的现实意义,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周渔错了,陆羽是对的;周渔会将梦学带入歧途,陆羽才能够让梦学进入大众视野,被主流所认同。

由于陆羽已经死了,这里的陆羽应该指的是堕天使。

周渔长嘘一口气,呆呆地看着绘梦板中的内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做的梦,更不敢相信自己的潜意识是这样认为的。难道说,自己在内心深处,也觉得筑梦和植梦才是正统,才是未来的方向?只不过因为思想转变得太突然,自己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所以才强行将其压抑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

周渔面带怒意,将绘梦板扔在了茶几上。关于这个梦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可这个梦确确实实是他自己做的,如果连他都不信,那就意味着他在过去这几年里研究的梦学内容是站不脚的。

要么推翻自己的研究结果,要么承认梦境内容的准确性。两者必须选其一。

周渔苦笑了一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梦境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强硬的态度出现了,原来梦境中竟然有着如此异乎寻常的东西。

不过——

周渔目光一亮,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潜意识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考验他。想到这种可能性之后,周渔长嘘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这种可能性有着诸多的漏洞,而且也与他现在所研究的梦学理论有所出入,不过,周渔现在暂时不想追究这些细节性的问题,他想先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内心。

周渔站起身,一边活动着四肢,一边在房间内缓步走动。不经意间,他看到了茶几上的黄皮记事本。

周渔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九点十分。这个时间点,谁会给他打电话?难道是童同?周渔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起来。对面传来一个温柔清晰的嗓音:“你好,请问是解梦师周渔吗?”

周渔轻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情绪:“是的,你哪位?”

对面的声音依旧温柔,就像电视上男主播的声音一样,字正腔圆“:我想解梦。”

周渔心中一喜,没想到竟然有人主动打电话给他说想解梦。他清了清嗓子问:“你知道解梦馆的地址吗?”

那人说:“我已经来了,就在门口。”

周渔快步走到窗前,撩起蓝色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铁门虚掩,院内空无一人。周渔问:“你在哪儿呢?”

那人说:“我就在门口,你出来接我一下吧。”

“好,你稍等一下。”挂断电话后,周渔将屋子里的东西迅速收拾了一番,穿好衣服,整理好发型,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推开院落的铁门,周渔看到老榆树底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插在裤兜,正抬起头仰望着榆树上方。他穿着一身浅蓝色西装,身高腿长,身材匀称。在他抬起头望向上空的时候,一缕阳光恰好从榆树叶的缝隙中照下来,照到他的脸上,为他淡然安详的脸上平添了一团优雅而温暖的光晕。

周渔的第一感觉是,这人应该是一名绅士,一名穿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绅士。从他说话的声音、站立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都能够看出来。

周渔朝着那人走去,一边走,一边打招呼:“你好。”

那人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抬头望天,面色安详,似乎并未听到周渔的声音。周渔走近那人,再次打招呼:“你好,请问你——”话未说完,榆树底下那人忽然望向周渔,抬起手指,放于唇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下,周渔终于看到了那人的正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陷,整体的面部结构犹如精致的大理石一般,有着欧美人特有的冷峻和英俊。要说这是一个外国人,周渔都信,但此人又是一头乌黑短发,而且是黑白瞳仁。这两者配合在一起,使得他看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异域气息。

那人望着周渔,深陷的眼窝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异常深邃,他朝着上方指了指,轻声说:“你来看。”

此人的神秘气息和异常举止让周渔感到有些奇怪。他凑了过去,顺着那人的手指往头顶望去。头顶是层层叠叠的榆树叶子,几缕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射入,在空隙中泛起金光,相互折射后,形成独特的散光光柱。饶是如此,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样的场景,任何一个摄影师都能捕捉到,并不足为奇。

就在这时,那名穿着浅蓝色西装、身形笔挺的男子伸出手,略微颔首:“你好,我叫宇文有良。”

周渔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握住宇文有良的手,微微一笑:“你好,我叫周渔,是一名职业解梦师。”

宇文有良的手很有力,重重握了周渔一下,迅速松开。

一片榆叶飘然落下,落在了周渔头顶。宇文有良抬起手,温柔地替周渔将头顶叶片摘下,用他那特有的播音员一般的嗓音说:“周老师,我想解梦。”